□谭旭东
深感边远地区的写作,其实包涵着很深度的叙述和很执著的艺术追求。这些年,在北京这样的中心城市,参加过很多作品研讨会,尤其是对那些广受媒体与批评家关注的作家作品,总是有一些不满意的地方。这些作品无疑都有可取之处,而且有的作家确实很注意写作的技巧,但在写作的真诚度上来看,无疑是不够的。我的感觉是,越身处文化中心地带的作家,作品里越缺少一种真诚的、执著的写作精神,越缺少一种发自内心的叙述性抒情。
布林是内蒙古的蒙古族作家,也是鄂尔多斯草原上小说创作的领军式人物。朱秉龙将他的作品命名为 “新草原小说”,并认为布林的小说超越了民族和地域,具有很强的文化张力和审美张力,这一评判还是很中肯的。的确,布林的小说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作家是在用心写作,是怀着对小说艺术的极度真诚的心来创作的。而且我还感觉到他的小说一是张扬了草原精神,二是呈现了原生态的草原风貌,三是富有创造性的现代手法,说他是新草原小说的领军式人物是不为过的。在当代小说队伍来看,布林的小说艺术也是别具一格的。
先来欣赏一下布林的短篇 《青色的萨力恒》,这是一篇“寻找主题”的小说,寻马人温都苏行走在夏日的沙原上,在酷暑中寻找他那丢失了的骏马萨力恒·呼和,一路上,他受到了那音太幸灾乐祸式的嘲笑,也遇到了两只饥饿而凶悍的狼,还遇到了盗马贼及恶毒的黑狗,他那么执著地在茫茫的草原上行走,寻找着自己的心爱的马,虽然疾病、劳累困扰着他,但他依然坚定地寻找着,因为他的心灵世界里,萨力恒的蹄声在激越地响起……从整个叙述情节来看,作家似乎并没有刻意要去展示温都苏这位寻马人的顽强与勇敢,也不是要塑造一个信念坚定的牧民的形象,而是通过寻马这一行为的描述,来表现草原人与马的内在依存关系。这是一种神秘的生命联系,是草原生命本体的一种探索。在这篇小说里,鹰、狼、黑狗、雷电等与其说是作家为了渲染气氛而设置的行走路障的话,或者说,作家有意地以这些外在的物象来突出主人公寻找的艰难性的话,还不如说,这些都是衬托性的意象,作家以它们的有机组合来突出萨力恒这个中心意象,而且也强化温都苏这位草原人的精神气质。因此,《青色的萨力恒》无疑是一篇诗化小说,作家是以营造诗意境的努力去创造一个独特的叙事世界的,他对草原人内在精神的呈现可谓用心良苦。这篇小说里的 “寻找”与其说是寻找一匹丢失的马,还不如说是在寻找一种精神,一种在作家眼里蒙古族人可能要丢失的强者的精神。我很欣赏这种小说的写法,我觉得这是真正具有艺术超越性的小说。真正颠覆了传统的叙述技巧的小说是不按常规出牌的,但布林的小说也不是那种先锋小说的写法,他没有精心于叙述圈套的设置,而是把诗的意象化手法拿来,为草原人的精神世界而设置一个又一个的富有象征色彩的意象。我想,这就是朱秉龙先生所肯定的审美张力。
《狗媳》和《驴耳嘎查长》也是我很欣赏的小说佳品。但这两篇小说与 《青色萨力恒》在艺术表现手法与风格方向迥然不同。这两篇小说用的手法不是意象化的,而是荒诞派艺术的风格,也有黑色幽默的意味。我和蒙古族作家郭雪波谈过布林的小说,他认为布林的小说很有意思,是属于荒诞派的小说。郭雪波的评价很准确,从《狗媳》和《驴耳嘎查长》来看,布林的小说不但有荒诞派艺术的风格,还有现实批判精神。不妨来看看《狗媳》,这篇小说讲述的草原上的寡妇额日贝黑的事:一天晚上,她被苏木长训斥一顿,气乎乎地离开舞场,回到家里感觉右耳朵火辣辣的烧起来,她预感要出什么事。第二天晚上,她从苏木大院里出来时,在胡同里被一只小狗咬了一口。她担心遇到是疯狗,但一个债务缠身的穷寡妇家的,哪有钱来打防疫针呀,只好听天由命。没几天,额日贝黑身上就出现了各种狂犬病的症状。嘎日玛强奸了她,没几天,嘴里呀长出了獠牙,而且小便时竟然像狗一样掀起一条腿。后来,嘎日玛的妻子格日勒也受到了传染,说话像狗一样叫。再后来,教师达来也像狗一样撒尿,苏木长也狗一样叫了……整个苏木都乱了,都像一个狗市了,而且那些正常的人倒是不正常了,像狗一样吠叫,像狗一样撒尿竟成时髦,人人仿效。更有意思的是,有些没有染狂犬病的人也在人们面前装模作样地吠叫几声。狂犬病的确是众人皆知的一种传染性疾病,但小说里这种奇怪的状况显然是夸张的叙述。这里,布林的写作意图可能有三:一是把寡妇额日贝黑的生存状态呈现出来,她贫穷无势,受到众多心怀不轨的男人的欺侮,尤其是苏木长对她的无耻霸占和利用,作家在这里表达了一种对弱者的同情,因此这篇小说里有底层叙事的人文关怀。二是以冷幽默的手法表现草原里复杂而多样的人性,他没有像一般的蒙古族小说作家那样有意地去强化草原人的英雄主义形象,把传统的经典的强者男人的形象塑造出来,反之,布林对传统的草原男人进行了颠覆。我想,这是一种对草原性格的审视,是带着批判现实主义精神的对理性人性的呼唤与建构。三是以草原一个苏木来象征性地揭示整个世界的无序性。这是布林小说值得深思的地方,也是布林小说艺术于随意中见雕琢的一点。初读起来,布林的小说叙述很随意,好像没有用太多思考,就开始了情节的编造,但读过后,细细品味,就发现其随意且带着调侃的语言里,竟然有作家深深对人性的忧虑,及对现实的无奈的呼告。
《驴耳嘎查长》与《狗媳》有异曲同工之妙。嘎查长宝日夫长出了一对驴耳朵,最早发现这个秘密的是他的妻子敖东。嘎查长宝日夫平时可谓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是草原上的一个恶霸,但就这样一个地痞流氓,竟然作威作福,无人敢惹。布林在这篇小说里也描绘了一个地方小吏的丑恶嘴脸,并且给予了弱势女子德力格玛一种深刻的同情。但它和《狗媳》不一样的是,这篇小说的叙事是紧紧围绕嘎查长展开的,而不是围绕一个寡妇展开的。因此,这篇小说着力的还是形象塑造,而不是对一种命运的书写。其人文关怀因此也就淡薄了一些。但在写作技巧上,我觉得它是一点也不逊色的,乌楞图滩里神秘的驴叫声与嘎查长宝日夫的横行霸道,传达着一种神秘的宿命感,也揭示着某种非理性逻辑在现实中的运作。这些,就是小说的技巧,是作家有意的铺垫,或是刻意营造的意境。当然,有人可能觉得布林小说这些神秘的变异的手法是魔幻小说的借鉴,我是不太赞同的,无论是 《狗媳》,还是《驴耳嘎查长》都不属于魔幻小说,怪诞与魔幻一个最大的区别,就是魔幻世界里一定是有魔法在作为支配性力量存在的,但布林的小说里显然没有这些。
布林的其他作品里也有值得欣赏的艺术特质,把审美与审丑结合起来,把地域文化的展现与人性的多面性表达结合起来,尽可能地揭示现实的同时,也传达某些批判与抗拒意识。因此,当我们阅读他的小说时,就发现他几乎不把笔墨过多的渲染草原的辽阔壮美,不过多地叙述草原英雄的传奇,而更多的是把草原生活原生态地描绘出来,甚至加进了很多夸张和变形的手法。我想,他试图把草原小说写得更加富有张力一些,更具有隐喻性与象征性。
当下小说创作热闹非凡,风格多元化,作品也繁多,但真正具有现实批判精神,并能运用现代技巧来呈现时代病象,挖掘人性劣根的佳作并不多见。布林的小说无疑是一个新时代的小说异端,他冷静的叙述,夸张的语言,奇诡的构思,还有神秘文化的渗透,给读者营造了一个全新的小说世界。说实在话,因为第一次为草原作家写评,不敢轻易下结论,但布林的小说我敢说是先锋性的,是别开生面的艺术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