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
从《散文诗》2002年9期上读到皇泯的《原》,并有机会听他自己谈这章散文诗的真实背景,便引起我很大感动。他的弟弟,诗人和民族文化学研究者冯春发于1986年离开湘中的资水河畔,沿着古老而神秘的乌江徒步作寻根探源性的艰辛考察,不幸在游水时失踪。诗人怀着失弟的悲痛写的这章散文诗,读后印象是跨越了手足情深的低沉,而有举重若轻的飘逸与深邃。当时便想,这是一种艺术上的飚升,来之不易。出乎我意外的是,他并未满足于此,还有更卓越的创造。以同一题材写了带有史诗性色彩的长篇巨制《七只笛孔洞穿的一支歌》。如果说《原》尚停留于抒情小唱的音乐,《七只笛孔洞穿的一支歌》便进入交响乐章的厚重与宏阔,似应引起散文诗界更大的关注和研究了。
中国诗歌以抒情短诗见长,叙事诗较缺,史诗尤少。散文诗历史短,从开始到现在,基本上都守着“短小精炼、抒情美文”的格局在发展。近几年似渐有突破,出现了彭燕郊的《混沌初开》、刘再复的《寻找的悲歌》等长篇散文诗章。皇泯的《七只笛孔洞穿的一支歌》无论从题材和风格上,均有独特的创新尝试,作为向史诗性深度的跨进,从浅唱低吟的轻巧走向博大精深的开拓,我以为是一个颇堪注目的成果。
全诗以《港湾》《寻源》《纤痕》《林涛》《血海》《覆水》《水谣》七章组合,并非“报告体”式的报道过程,而是以浓郁抒情的深沉进行诗化的叙事,将出发、远航、穿越林海、溶入民俗,直至悲壮沉沦的全过程,似断实连,跳跃性的结构组合起来,无刻板枯燥支离破碎的弊端,而有浑然一体和谐完整的画面推移、意境转换、乐感充沛的震撼性效果。这一成就不仅是皇泯自己的财富,值得散文诗界共同珍视。
有的人写叙事性诗歌常苦于迈不过枯燥叙述干巴罗列的门坎。囿于事实真相,为原始情节牵着鼻子走,“报告体”散文诗便是这样的角色,不敢越雷池一步,不会以抒情手法叙事,不懂得对任何素材均可以且必须善于诗化这一重要的秘诀。皇泯这部长诗在艺术上的成功恐主要得力于此,包括意象的出色创新,感觉、印象的色彩渲染,想象力的充分发挥,以及语言色调之丰满和乐感的充盈,诸多传统与现代技巧的灵活性、综合性、创造性的运用等等。
譬如,《寻源》一章,将主人公循江远游的个人行为,提升到生命意识的追本寻源,和文化寻根这样的高度,是长诗的基本定位和取向视野不落于平庸低谷的一个重要决策。请看:
世上有多少条水路呢?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源。/无穷尽地循环,有无穷尽地探求和寻觅。因而很多人不再寻源。/情愿溺死于自己的脚印,成为一具没有知觉的木乃伊,千年万年,如酒浸的人参。
这是对浑浑噩噩众生的精神麻木状态的揭示,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它有力地反衬、垫高了主人公“寻源”之举的诗美高度:你忽如一只水鸟,掠过生活。羽翼扇起动荡不安。/给阳光和月光及目光——一片片,破碎的梦屑。/飘飞的灵气,在空中,逝如一线长长的弧。
《纤痕》一章中,有这样的意象:帆,是云彩。/云彩,是帆。/你踮起脚尖,是一根桅杆。
如此轻松的笔触,将人物的形象出神入化地提到了诗的极境。同样,“抽烟”的“丝丝缕缕”,“盘旋在纤夫的疲惫里”,引伸出“不知疲惫的梦幻”,都是处理意象高度精巧的范例,何况这“烟”的飘引,恰与“纤痕”之纤这一全章的主意象有一种隐喻性的切合,其意味更见深远。至于——翻阅你的日记,全篇都是斜体字。这便是拉纤的姿势吗?/展读你的速写,所有的线条都是流动的。这便是波动的水草吗?
像是随手拈来,其实颇具匠心。诸如此类的语言珠玑,几乎俯拾即是,难以一一列举了。皇泯的语言格调属于阳刚美一类,铿锵而又灵动,具有力度美和金属般震荡的气质,节奏明快,刚健清新。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七只笛孔洞穿的一支歌》全诗,贯串着一种悲壮美的高贵情操,完全超越了个人感情悲戚的局限,达到了人类追溯生命本源、文化和历史根脉的那种坚韧、昂奋,且不无神秘感的圣洁情怀,此乃我称之为史诗性厚重宏阔境界的一个根据。
你轻轻地说,我走了。/那声音如鱼贯入水中,赤条条地溶入五月的汛期。/谁还敢说,没有路?/一串漩涡,是一路无法重复的印痕。/一线水花,是一阕击响山谷的乐音。/你——走——了……/走在自己的节拍上,生命的进行曲没有休止符。
这哪里是“覆水”,是沉沦,不,是超越,是升华。不是哀曲低徊,而是仙乐高旋。一次生命与“生命力自有磁场”的燃烧,其火光将照耀着后来人的持续奋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