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悦然
我不喜欢旅行。旅行太多,人会渐渐变得无情。
在旅途中认识了新的朋友,相伴几日,同行一段,情谊的建立,几乎不耗丝毫气力。分别的时候,也会依依不舍,互留联系方式,约定下次一起出游,或者登门造访。可此后真正有往来的,却非常少。所谓的往来,也不过是平日里的几句寒暄,生辰或节日的简单问候。彼时应景而生的情感,也许还盘桓在心里,却怎么也捻不出一个头柄,接着往下续。各有各的世界,微薄的接壤,无法承受此后漫长时间的啃噬。
最终还是断了联系,很久之后想起,道别时的话,犹在耳边,那般信誓旦旦,难道都是假的吗?而我会一直记得无法兑现的承诺,它们令我感到羞耻。
曾有一次旅行,在2005年春天,是终生难忘的。我和女伴Y去了泰国的普吉岛、皮皮岛,几乎毫无准备。时值东南亚海啸过去整整三个月。此前有几个夜晚,脑海中都是在满目疮痍的小岛上,人们重建家园的景象,一想到,身体就热了起来。好像有一种召唤,让我必须去那里。
来到那里,岛上到处是崩塌的房屋,破碎的瓦砾,荒闲中的人们继续着悲伤和凭吊,唯一忙碌着的是海边的轮船,每天都在附近的海域巡航若干次,收敛不断漂浮上来的尸体。
一切都因为那个夜晚变得不同。坐在网吧写邮件,忽然店主喊道,海啸来了。旋即就跑得不见踪影。我们来到大街上,人很少,只有几个惊慌失措的金发女孩,和我们一样不知该往哪里逃。我们跟上两个皮肤黝黑的少年,他们面色沉着,不懂英语,似乎是当地人,一路来到海边。他们跳上一只简陋木船,发动马达,放掉揽绳。我和Y冲到水里,朝他们呼喊。这时的大海,已经鼎沸,滚滚黑水向岸上涌来。一个浪扑过去,我们已经有半个身子浸在水里。两个男孩起初并不打算救我们上船,继续向前开了一段,其中一个动了怜悯之心,船又停下来,远远地向着我们抛下绳索。
我们被拉上船。他们递过来救生衣,又拿一块结实的厚毡布给我们披上,就这样开始在茫茫大海中前行。抬起头,看到月亮,圆得几近挣裂。三月二十六日,我忽然记起这一天的日期。距离东南亚海啸过去整整三个月。月圆之夜,潮汐汹涌。这个被忽略的事实正在悄悄地展示它的魔力。
记起日期的那一刻,我感觉到:潮汐冲破了柔韧的皮肤,闯到身体里面来。有一种腥咸的味道在扩散。起初以为是打在脸上的海水。可很快便知道,不是。是更迫近和亲切的气息。从青春期以来,就很熟悉。
月经。潮汐。身体的周期和自然界深深印合,一切都是真的。
在一条颠簸的木船上漂流,生死未卜。月经突然而至。强烈地感觉到不属于自己,而是和月亮、潮汐一样,属于自然界,或是更遥远和不可知的能量。
在安达曼海上,度过了整个夜晚。天亮之前,海水渐渐平息,也许因为,这是另外一片海洋。我们安全地到达一个小岛。
岸上等着我们的,是一片新天新地。在小岛上,我看到穿裙子的男人从庙堂里缓缓走出来,看到女人们坐在房前的吊床上,唧唧喳喳地说着话。两个男孩用摩托车载着我们,一前一后,在螺旋状的盘山公路上疾驰。四周都是浓密的植物,婉转的鸟鸣在暗处,雾霭从土壤中升起来,有一种蒙昧的香甜。我们很轻易地忘掉了海啸的事。这里太闭塞了,连灾难也无法抵达。
忽然转头发现,身后那辆载着Y的摩托车不见了。我被男孩带到山顶的某处荒弃了的房子里。男孩意欲对我不轨,我激烈地反抗。他害怕我大声喊叫,只是一次次靠近,试探我的反应。我愤怒地挣脱他伸过来的手,嘴上还在徒劳地劝教,用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神明、父母、善良……我几乎动用了所有可以唤醒良知的词语。
那段对抗的时间,非常漫长。长到我几乎已经接受了失身这件事。挣扎只是一种本能,如果Y没有及时出现,我也许就要抵御不住了。先前在船上的时候,确切获得的一种生命的责任感,竟那么容易丢弃。我以为自己获得了一种和自然界打通的能量。可它很快就消失了。
不早不晚,男孩载着Y从远处驶来。Y喊着我的名字,跳下摩托车,奔过来抱住我。她抚着我蓬乱的头发,无限怜惜。“我没事。”我对她说,眼圈一下红了。“我也是。”她说。我们相视一笑。两个男孩聚在一起,说了些什么,纠缠我的男孩就从吊床上站起来,走出去很远,独自抽烟。
后来Y说,那个男孩也想对她做什么,但显然是太羞怯了,Y只是狠狠地瞪了一眼,拼命摇头,他便放弃了。Y心里惦记着我,又与他说不清,只好用树枝在沙滩上画,画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看懂了,带着她来找我们。
这时已是天光大亮,所有属于夜晚的邪念渐渐被驱散。我们掏出湿透的钱包,给他们钱。所有的都拿出来,任他们取。他们商量了一下,载我的那个男孩抽去一张,一千泰铢。他看看我们,又看看那沓尚未被收回的钱,终于又试探着伸出手,多拿了一张,然后示意我们,够了。旋即腼腆地笑了。他其实对于索求,始终是羞涩的。
他们又恢复了和气。我们便问从这里如何去普吉岛。“普吉岛”这个词,是我们语言的唯一交集,他们听懂了,让我们上摩托车,虽然心有余悸,但这似乎是下山的唯一办法。我们害怕再分开,坐在摩托车上,一定要牵着手。那其实非常危险,车速如果不一致,就会跌下来,或是连人带车翻进山谷。
整个下山的路途中,我和Y的目光一刻也没有从对方身上移开。我们无视男孩们的存在,大声说话。你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这一句,忘了是她对我说的,还是我对她说的。
两个男孩把我们带到码头。早上有船去普吉岛,我们买了票。时间还早,四人在船舱里坐了一会儿。他们用手势问我们饿不饿。要不要下船吃点东西。我们本应拒绝,哪也不去是最安全的。可是他们如此热情,我们只好又坐上了摩托车。
吃饭的地方就在山脚下,似乎是部落里的食堂。食物并不丰富,包在竹叶里的碎肉和米饭,几乎是冷的,黏硬的糕饼不知是用什么米做的,颜色黄得吓人。有一台破旧的电视机,播放着早间新闻,我们听不懂,只是看到一组画面,大海扑向岸边,人们四处奔逃,房屋倒塌。
后来我们知道,前夜海啸没有来。但印尼发生了严重的地震,苏门答腊岛沉没。海啸通过地震来预报,所以当晚谁都以为海啸来了。
吃完饭,他们忽然又提出在四处转转。我们被带到他们住的地方。房屋悬空,用四根结实的木梁支撑,与湿润的土壤隔绝开来。四周都是疯长的植物,水气从中升起,环托着木屋。在房前的树林里,我又一次看到她们。那些坐在吊床上的女人。
由于生育年龄早,经历相似,母女两代人,看起来倒像姐妹一般亲昵。她们都很美,目光欢喜,嗓音澄亮。那种美是望不到尽头的,没有人会忧愁它的凋敝。
载我的那个男孩又从木屋里抱出一个婴儿,应当是他的儿子。那个孩子大概刚刚出生不久,没有襁褓和衣服,皱巴巴的褐红色皮肤裸露着,像一块红彤彤的焦炭。他抱着孩子朝我走过来,把他丢给我。然而似乎不是抱一抱这样简单,我想要把他再交还给男孩,男孩却闪身躲开了。对面坐的那些女人,也只是微笑,没有人走过来把他抱走。我只能继续抱着,直到他在我的怀里睡着。
我始终不明白男孩的意图,很久之后和朋友谈起,朋友说,他或许觉得你是有钱的人,所以想把孩子送给你。
即便当时明了,我当然也不会把他带走。只是想起那个曾睡在腿上,坚硬如小石头的婴孩,他的命运竟与我有牵系,不禁感到悲凉。没有勇气设想,倘若彼时把他带走了,之后又会怎么样。
末了,婴孩被我不安宁的内心吵醒,大哭起来。温热的尿液从他的身下流出来,弄湿了我的裙子。我轻拍着他的背,他倔犟地翻了一个身。我抱着他站起来,交给对面坐着的一个女人。她有些失望地看着我。孩子从几双手中传递,终于停在一个少女的身上。少女或者是孩子的母亲,十四五岁的样子,解开上衣。孩子吮着乳头,又睡了过去。
我们起身告辞,又坐上男孩的摩托车。山风吹着湿的裙角,蒸腾的臊气里,是无处不在的人间欢愉。我也许不该否认,那一刻曾经闪过这样的念头。就此在这里生活下去……
我坐在男孩身后,扶着他的腰。与他相识一场,我看到他生活的地方,见过他的妻儿,甚至对他隱秘的欲望略知一二,而他对我的生活一无所知。他常年在海上摆渡,不知见过多少过客——大概很快就会忘记我。我却是不会忘记他的了。
他们送我们上船。两个男孩在甲板上站着,直到船要开了,才走下去。我们起身,看到他们靠在摩托车上,用力地挥手。我攥着那张写着这个小岛名字的船票,很想在若干年后重访这里。但最珍贵的东西,被放了又放,小心地放好,却仍是在搬家中弄丢了。在地图中寻找,再也没有找到那个岛。找不到是对的,世界上没有多少重访有意义,不过是发一些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感慨。
在多次叙述、书写之后,我已经不确信,吊床上的女人,骑摩托车的少年,炽热的婴孩,他们是否能够再次回到我的记忆里来,那么贴近,让我可以闻到他们的气息,像那个夜晚和次日的清晨一样。
(苏晓摘自《人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