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美美”疑云

杨江 闫鹏飞

郭美美、卢星宇，两个原本并不相干的80后女孩如今却被捆绑在了一起，她们一个以“中国红十字会商业总经理”的身份在微博炫富，一个以“全球华商未来领袖俱乐部秘书长、中非希望工程执行主席兼秘书长”的身份炫耀权贵，前者的“实力”仰仗的是“股神”妈妈与“疼”她的“干爹”，后者拼的则是贵为富豪的亲爹，这二人与中国慈善事业“理了还乱”的关系使得她们一夜成名，并将中国红十字会与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拖进舆论的漩涡。

24岁的卢星宇是郭美美的后起之“秀”，被冠名“卢美美”、“郭美美第二”，她不能接受这两个称呼，因为她认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富二代，并且致力于在非洲将慈善事业坚持到底，引领她身边的富二代成为“仁二代”。

基于公众对此阵中国慈善事业接二连三的丑闻不断集聚的焦虑，围观不可避免地升级，中非希望工程、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卢星宇的父亲卢俊卿以及他经营的世界杰出华商协会，甚至屡被卷入风波的杨澜，无一例外都被推向前台，接受公众诘问。

为何不在国内做慈善？一个年轻姑娘何以掌控高达约20亿元的项目？世界杰出华商协会到底是个怎样的组织？面对诸多质疑，迄今卢俊卿、卢星宇父女给出的解答并不那么令人信服。

“卢美美”一夜爆红

头顶“中非希望工程执行主席兼秘书长”、“全球华商未来领袖俱乐部秘书长”两项光环，1987年出生、美国加州州立大学传媒专业毕业的卢星宇，可谓身份显赫，8月3日《人民日报》（海外版）更是称其为“全球青年领袖”。然而这些都不足以让她迅速成名，尽管很长一段时间内，卢星宇都在高调地推动中非希望工程，与非洲国家的领导人合影、为希望小学主持奠基仪式或者在忙碌的间隙喝一杯“南非1993年的红酒”，座驾开至“时速300”，并将这些以影像的方式晒到实名认证的微博上，但中国青年们还是不知道自己头上已有着这么一位“领袖”。

真正把她和中非希望工程从幕后拉至前台的是一条民工小学遭到拆迁的新闻。8月16日，北京媒体报道了因租房合同到期，本应在8月18日开学的北京海淀区东升乡的打工子弟学校“新希望小学”办校用地被东升乡科技管理站收回，校舍被全部拆除一事。根据《新京报》报道，这次相继被关停的打工子弟学校近30所，涉及大兴、朝阳、海淀近3万名学生，而这些学校被关停的原因大多为没有办学许可证、房产证，校舍为违法建筑，存有安全隐患等。

这则新闻让很多民众感到痛心与担忧，巧合的是，中非希望工程此间见诸报端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根据此前官方媒体的报道，中非希望工程将在10年内为非洲捐建1000所希望小学，耗资约为20亿元人民币。

8月16日，卢星宇在新浪开设的实名认证微博被网民挖掘出来，其微博ID为“卢星宇-吸血鬼美人鱼”，认证信息正是那两个显赫的头衔——全球华商未来领袖俱乐部秘书长、中非希望工程执行主席兼秘书长。当晚9点多，网民将这一发现以私信的方式连同他（她）的忧虑发送至本刊记者的微博，经核查属实后，记者于10点06分，在新浪微博“新民周刊杨江”上全文转载了这封信件。

随着包括诸多公共知识分子、传媒人士在内的微博控们的转发热议，卢星宇的微博被迅速围观，一些网民对卢星宇及其背后团队展开人肉搜索。人们实在难以理解“中国希望工程嗷嗷待哺，为何非要跑到非洲行善”，“为什么数额巨大的项目被一个24岁的女孩掌握”。

面对突如其来的围观，微博的粉丝数、评论数飙升，而且“骂得已经很厉害了”。卢星宇有些吃惊：“我第一反应就是我要红了，并且是一夜‘爆红。”8月16日晚11时许，卢星宇把微博改名为“卢星宇年轻人更要努力”，17日0时许，再改名为“做好事还被人说啊”，最终，她的微博名改成了：“卢星宇加油”。在改名的同时，卢星宇一度取消了实名认证，频频更换头像并疯狂删帖，至17日凌晨其原先的500多条微博已被删250条，删除的内容多涉及其旅游、消费及男友等生活隐私。

17日凌晨，面对突然而至的汹涌质疑，卢星宇发表了数条回应：“我换名字、删微博、换头像、回评论等都是我这个85后的女人的正常心态！因为我今晚的确很伤心、很触动，但我会好好调整自己！虽然我是个年轻女人，但我不会做缩头乌龟，有什么负面评论就沉默或者躲起来。我会勇敢地面对现实，我坚信不管是我现在的事业，还是学业，都是我追梦努力的成果！卢星宇加油！！”

后续仍有网民不断加入围观的行列，事件的发展如卢星宇最初的预感，她果然一夜爆红了。而且被戏称为“卢美美”、“郭美美第二”。

卢星宇并不讳言自己是富二代，她坦言删掉部分微博是为了避免炫富的嫌疑，“我是个富二代，喜欢美食，微博有不少这样的图片……既然大家不喜欢看到我这一面，我就删了。”

项目迷雾重重

中非希望工程“意外”地被卢星宇带进漩涡，随着围观的升级，人们发现这个原本远离公众视野的慈善事业迷雾重重。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以下简称青基会）8月17日发布公告说明了这个项目设立的大体过程：中非希望工程是由世界杰出华商协会、中国青基会共同发起。世界杰出华商协会负责动员中国企业家捐款，青基会负责捐款管理和项目执行，同时面向社会劝募。似乎是为了安抚部分公众“宁与友邦，不给家奴”的忧虑，青基会表示希望工程的重点依然在中国国内，现在没有对非洲的项目进行面向社会的募捐。

世界杰出华商协会（以下简称世华会）主席卢俊卿，也就是卢星宇的父亲也给出了他的理由：“曾经有一句话，中国进入联合国是非洲兄弟把我们抬进去的，我们要知恩图报。”在他眼中，希望工程已经资助了300万人，国内基本没问题了，卢星宇也在一次华商领袖集会上发表演讲称：“99.9%的中国孩子已经有学可上。”

卢星宇有一句话说得很在理：“爱心无国界。”问题是，中非希望工程的运作过程却难以让人放心。根据青基会对中非希望工程的解释，世华会只是扮演动员企业捐款的角色，项目的主导权完全把控在中国青基会手中。然而到了中非希望工程的网站上，却和青基会说法有不小的出入。中非希望工程的网站实际上挂靠在世华会的网站之下。根据其官方网站介绍，“中非希望工程”由“中非希望工程基金”负责，基金的服务范围是在非洲建设希望小学，资助困难学生等。

中非希望工程基金管理委员会是基金的决策机构，其中包括7人。世界杰出华商协会和中国青基会各2人，管委会主席由世界杰出华商协会委任，副主席由中国青基会委任。管委会成员调整由世界杰出华商协会和中国青基会协商确认。其中，中非希望希望工程基金管委会可以制定年度预算，审议上年度决算；可以监督、评估资助项目；管委会办公室可以执行资助服务项目。

很显然，如按这种说法，世华会同样对项目基金的使用具有决策权，而并非只有单纯的动员企业捐款那么简单。

卢俊卿与卢星宇在接受采访时一直强调：善款直接打到青基会账户上，其中10%的管理费，是由青基会按照国家法律法规提取的工程管理费用。但民众对于卢俊卿以及世华会是否会从中进行“慈善腐败”依然存有顾虑，卢俊卿一口否认：“我们没有腐败，只有负腐败。”他还称自己和女儿并没有从工程中报销过一分钱，反而对工程倒贴了500多万元，主要用于工作经费以及在非洲考察、举办活动、捐款组织动员等方面的花销。“为了让企业家多捐钱，我经常在钓鱼台国宾馆宴请宾客。”

“中非希望工程基金章程”第十三条中注明“青基会就本基金接受税务、会计主管部门依法实施的税务监督和会计监督，每年度聘請第三方审计机构进行财务审计，并向社会公布。”然而事实情况是，尽管中非希望工程2009年就显示有大笔企业认捐，且在2010年时已有9位数以上的认捐，但迄今为止，无论中非希望工程官网还是青基会官网，均无该工程相关的任何财务审计报告，更别说基金的资金使用账目了。民众可以知晓的资金账目很有限：认捐总数已超4亿，实际到账仅3000万多一些。

直到质疑铺天盖地而来，与卢俊卿同样担任中非希望工程主席的青基会秘书长涂猛才表示，会向社会公布10%的管理资金具体使用情况的审计报告。同样面对这种尴尬的还有被指为“空手套白狼”的世华会与卢俊卿。

“协会”真面目

世界杰出华商协会貌似社团组织，其网站资料显示，该协会是以华商500强为核心，以华人亿万富翁为主体的全球性华商组织，成立于2005年，举办各类商务合作与慈善公益活动上百次，直接组织慈善捐款4亿多元人民币，注册地为中国、美国和英国。然而，世界杰出华商协会并非纯粹的社团组织。国家民间组织管理局主办的中国社会组织查询页面上查不到“杰出华商协会”的登记记录。卢俊卿的解释是“名字有‘世界两个字，所以没法在大陆注册，在香港注册不算注册了么，香港也是中国的”。

但事实上，在香港注册的世界杰出华商协会真名叫“世界杰出华商协会有限公司”，2005年6月10日注册，公司编号0976596，公司类别为私人公司，注册资本仅为1万港币。在8月18日的媒体见面会以及微博访谈中，卢俊卿一直强调世华会在香港警署进行了社团登记，还向记者报出了社团编号，也在工商署进行了工商登记，他解释“注册企业仅仅是为了知识产权，并没有实际运作”。

世华会确实也进行了社团登记，但那已经是2009年7月的事情。有媒体报道自2005年起，卢俊卿便开始以世界杰出华商协会的名义来运作活动，其中最著名的是“世界杰出华商大会”，世华会在所有宣传的地方均省略掉“有限公司”，官方网站和各种宣传场合也都特意编排些民间团体性质的协会才有的主席、理事等职位。

在世华会网站原来的界面上，最耀眼的莫过于协会概况中的“领导顾问”栏目。该栏目罗列了大量名誉主席、主席、会长、理事长、顾问等，其中包括多名离任的国家领导人、联合国高官，而离任的省部级高官更是人数众多。风波骤起后，名单中多名顾问均表示与世华会毫无关系，其中包括北京师范大学金融中心主任钟伟和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金融研究所副所长巴曙松等学者。蹊跷的是，记者发现，近几日，这个领导顾问的栏目被删除，世华会并未给出任何解释。

卢俊卿始终强调其组织的非营利性，“世界杰出华商协会是一个公益、非营利的平台，协会做了6年了，没收过一分钱。协会就是搭建平台，让大家通过平台与正式机构合作。”然而根据公开资料，天九儒商集团是世华会在中国大陆授权的服务机构，其盈利模式主要通过举办会展等收取会员费。

世华会、天九儒商投资团队以及另外一家天九伟业国际集团的办公地点都在北京市海淀区苏州街3号大恒科技大厦南座5层。8月19日，有知情人士透露，所谓的世界杰出华商协会和天九伟业、天九儒商的管理团队是同一组人马，世华会是牌坊，天九是本质，其本质就是赚钱。一位自称已经从天九儒商离职的员工更是找到媒体记者曝光了世华会的几大赚钱方式：该协会以开展评选和会议为名收费，评选收费几万元不等，给钱就能给一个你想要的奖项称号。通过世界杰出华商大会、财富领袖论坛、华商资本论坛等活动，以评选和投资吸引企业参加，每次会议的收入高达数百万至数千万元不等。甚至举办一场联谊乒乓球赛，都要打着政要参加旗号，参加一次费用数十万元。

世华会最主要赚钱手段还是电话营销，其庞大的销售团队，通过吸收国内企业家入会成为会员而赚钱，从网上流传的“世界杰出华商协会理事会成员邀请函”中，可以看见理事单位、副理事长单位、理事长单位1年期、3年期、5年期的各级收费标准，从3800元-88800元不等。有媒体通过2007年世华会宣称的5万会员数推算，每年可赚数十亿元。

注册信息不实、假借名人名义壮声势、大肆收取会员费……世界杰出华商协会被揭露的信息远不止这些，还包括伪造联合国机构为活动单位、将民间人士包装成联合国官员等等。

记者在调查中还发现了一个现象，世界杰出华商协会与天九儒商集团三位姓氏各不相同的核心卢俊卿（协会主席、集团总裁）、吕贵（常务副主席、业务总裁）、李忠和（常务副主席、行政总裁），其实本是亲兄弟。有质疑，三兄弟改名加入协会，是为了掩人耳目。

对此，卢俊卿解释：“我们兄弟在没有成立华商协会之前就是这个名字了，都十多年了。弟弟是在母亲生日的时候说要献孝心，把名字改成跟母亲姓。每个公民都有姓名权，我要姓什么你管的着吗？他们是做公司，我做协会。我在公司主要是挂名，把公司交给他们做，我就是专心致志（做协会）。公司也不是完全的家族企业，有30多个股东，家族成员占的比例不到1/4。就算是家族企业也正常，他们做公司，我们做协会，他们在协会兼个职，可以吧？这么多公司的老板都可以兼职，有什么问题？”

“仁二代”的慈善

除了中非希望工程，卢星宇還有另一个事业平台，那就是卢俊卿发起成立的“全球华商未来领袖俱乐部”，除卢星宇任秘书长，新希望集团董事长刘永好的女儿刘畅也在这个俱乐部任主席——可以说是一个富二代的结盟组织。对于一夜而红，以及由此给父亲带来的被动，卢星宇的理解是，“第一个是郭美美事件，大家有仇富心态，我也是一个80后女孩，也是富二代女孩；第二个原因是北京取消了30多个打工子弟学校；第三个原因是最近红十字会等慈善组织都出现负面新闻，公众对慈善有些不相信。”

卢星宇并不否认父亲的社会资源所带给她的便利性，包括丰厚的资源、广阔的交际圈，用她的话讲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很幸福。卢俊卿说，“因为女儿有这个志向做一个职业慈善家，我觉得这是一个很高尚的职业，我愿意贴这个钱来支持她的事。”

手下的协会可以共同发起“中非希望工程”，又能够关键的时候认捐1亿元的捐款金额。卢俊卿将自己的女儿培养成工程的执行主席兼秘书长，看起来也顺理成章。他有着自己的理由：举贤不避亲。“卢星宇的能力很强，整个非洲沟通、联系全是她个人完成的，包括到那边演讲，10分钟的演讲，20多次掌声，真是为国家争光。”这个说法与卢星宇称自己有能力的说法如出一辙。

网上了流传了一段卢星宇在“第六届杰出华商大会华商精英合作年会”演讲的视频，视频的拍摄时间是2010年12月18日，影像中的卢星宇表现并不精彩，在对稿的演说时，句子经常被读破。有网友戏称，“犹如小学生读课文”。

卢星宇在很多场合都提出要把“富二代”变成“仁二代”，可以说，中非希望工程就是一个“仁二代”工程。为此，她将“从小到大积攒下来的一百万红包捐出”。微博上大量参加活动与政要合影的照片，卢星宇也用“仁二代”来解释：“我也希望通过我的分享，让更多的人坚信做好事有好报，做好事受人敬，得道可以多助，鼓励更多的人参与到慈善公益中来，特别是希望富二代们都成为仁二代。”

卢星宇颇感委屈，她表示并不了解父亲协会和公司的运作和盈利模式。“我是真认真，和郭美美不同。”

卢俊卿也为女儿鸣不平：“卢星宇是最冤的女儿，世上三个最冤的人，第一个是窦娥，第二个是赵作海，第三个就是卢星宇。”

8月22日卢俊卿通过微博发公告的方式，对种种质疑再度回应。在长达3000多字的“2011年第1号公告”里，卢俊卿称已成立了特别律师团，“22日，律师团对以卢俊卿主席前助理名义对协会及领导恶意诽谤者，已向北京市海淀区公安局报案。”公告还称，“对严重不负责任，恶意诽谤协会的《南方都市报》的起诉书正在起草之中。”

8月20日，《南方都市报》刊登了《卢俊卿及世界杰出华商协会八大谎言调查》的稿件，历数了卢俊卿“伪造联合国机构为活动主办单位”“明明大肆收费却说6年没收一分钱”“伪造不存在的出版机构”等八大“谎言”。卢俊卿发布的这则公告，基本就是在回应这“八大谎言”。

公告表示《还原“卢美美”事件真相》系列公告将公布，稍后在“2011年第2号公告”中除公布了律师团名单外，还透露将公布《谁在说谎？还原世界杰出华商协会》、关于《南方都市报》揭露卢俊卿及世界杰出华商协会八大谎言的特别回应。

孰是孰非，自有法律决断。不过，卢氏父女既然选择了劝募善款从事慈善，就理应做好接受公众监督的准备。一个偌大的公益事业，遇“美”色变，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