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奥巴马5月19日发表的“新中东政策”讲话,与其2009年6月4日“开罗讲话”遥相呼应。仅仅相隔两年,当年人们斥之为“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之春”居然已部分实现:突尼斯、埃及业已变天,也门、叙利亚积极跟进,利比亚的卡扎菲早已众叛亲离,成为盟军围攻的靶子……趁这热乎劲,奥巴马称赞了中东各国民众反抗专制的勇气,强调了击毙本•拉丹和联军干预利比亚事务的意义,抛出被称为“中东马歇尔计划”的奖惩计划,并顺带建议以色列以1967年战争之前边界为基础,与巴方展开巴勒斯坦建国谈判。然而,看似面面俱到的“新中东政策”,在一波波“倒春寒”袭来时,就成了八面漏风的纸糊灯笼。
5月10日,沙特主导的海湾合作委员会第13届峰会突然宣布,欢迎约旦、摩洛哥提出的入会申请。阿拉伯舆论称,目前还庇护着突尼斯流亡前总统本•阿里的利雅得,已经向安曼和拉巴特承诺金援,条件是它们拒绝华盛顿提出的改革要求。华盛顿的尴尬还在于,在安理会五常纷纷与奥巴马所称“合法且可信”的利比亚全国过渡委员会接触时,该国东部的部落长老联名上书非盟,不承认在班加西成立的过渡委员会,甚至指责其主要领导人之一是突尼斯人。更让华盛顿哭笑不得的是,5月27日,埃及数千名抗议者重新占据了开罗解放广场,抗议临时政府留用穆巴拉克一手提拔的军事将领,外媒称埃及人掀起“二次革命”,但期待选举的穆斯林兄弟会却批评了这次示威。尤为讽刺的是,在希拉里年初突访萨那宣布美国今年将向也门拨款2.5亿美元(相当于过去5年的总和)用于收购各部落手里的重型武器,以防其落入“基地”成员之手4个多月后,“基地”阿拉伯半岛分支居然攻占也门南部一省会并宣布定都,而来源不明的炮火炸伤总统后,已疏远萨利赫的美国只是泛泛谴责。
无论是在也门“无心插柳”,还是在利比亚“有意栽花”,抑或对埃及“临门一脚”,美国都算不上旗开得胜。伴随中东局势变化进入尾声,却有一波波“倒春寒”袭来,在不同国家登场的恐怖袭击、部落混战、民主恶斗等后患,将愈发困扰企望一夜间迎来美好民主的民众,且发人深省。
也门:美国和海合会的共同硬伤
骤起于突尼斯的政治浪潮之所以在埃及、利比亚、叙利亚等共和国闹得很凶,却在巴林等君主国偃旗息鼓,一个重要因素便是海湾的6个君主国結成了攻守同盟。尤其是卡塔尔、阿联酋和沙特三国,为联军空袭利比亚鼓与呼,为突尼斯等变革后国家雪中送炭,而当巴林王国发生动乱时,它们便以海湾合作委员会的名义集体出援兵,抓捕什叶派抗议者。这一套双重标准,本身就与追求民主无关,而是在谋求地缘政治利益,所以当也门这个特殊案例摆到它们面前时,海合会倾向于调解也门政争。
可美国和海合会都没想到,也门的局面竟会闹得举世关注。本来海合会提出了“30天过渡+体面交权协议”,即萨利赫在30天内交权给副总统,然后“有尊严下台”,反对派不追究其责任,并让其儿子艾哈迈德和侄子叶海亚继续任职一段时间,作为美国-也门“反恐合作”的过渡。
然而,由于裙带反对及担心自己步穆巴拉克受审后尘,萨利赫3次认可、又3次变卦,最终未在协议上签字,导致早在3月底已倒戈的也门最大部落联盟的首领萨迪克•阿赫马尔,从北方率部杀入首都萨那。双方自5月23日开始混战,一度临时停火,后又再度大打出手,政府军炮轰了阿赫马尔兄弟所住的大楼,阿赫马尔则再度攻入萨那城内,混战中有炮弹落在总统府内的清真寺,炸伤了正在祈祷的萨利赫等多名高官。萨利赫受伤后到沙特医治,大权由副总统哈迪暂掌。种种迹象表明,也门北方的“民主运动”已蜕变为传统的部族混战,不论战和,已经与曾呐喊鼓呼的自由派示威者无关。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萨利赫的突然抽身在也门北方留下的权力真空,必然激起各派“文化”、“武化”团体的争夺。而尽管沙特和萨利赫家族的合作不过是形势所迫,彼此龃龉甚多,一旦失去了萨利赫这个着力点,美国和海合会对也门反恐事业的操纵将力不从心,这是两者在也门的共同硬伤。
利比亚:扶不起的反对派
6月3日,美国众议院就利比亚问题进行了两项表决。一是众院议长、共和党人博纳提出的,指责奥巴马违反美国《战争权力法》,发动对利比亚战争逾60天,至今未谋求国会授权,并要求奥巴马政府就美军在利比亚军事行动的范围、成本、持续时间,向国会“提供更多信息”。这项草案以268∶145的明显优势通过。二是民主党众议员库西尼奇提出的,要求政府必须在15天内“退出”北约在利比亚的军事行动。这项草案以148∶265的绝对劣势被否决,但草案中“美国不得出动任何地面部队”的条款则得到支持。两项表决的結果,反映美国大部分民众及政客支持推翻卡扎菲,不希望半途而废,但不愿为战事付出重大代价。
可是,利比亚之战的消耗是巨大的,自5月底持续至今的高强度昼夜空袭,又能持续多久?6月1日,北约宣布延长利比亚作战行动3个月,至9月27日,这固然表明推翻卡扎菲的决心,却也未尝不是一种无奈:开战之初法国外长朱佩就信誓旦旦“只需几周”,5月份他又重复了这一许诺,如今已是第三次食言。
在外交战线,班加西反对派政权已获法、意、卡塔尔、约旦等国承认,而美国、欧盟等也通过设代表处与之发展“实质关系”;原本拿着联合国1973号决议文质疑盟军“越权”的俄罗斯在审时度势后,于法国多维尔G8峰会上宣称“卡扎菲必须下台”;中国也派驻卡塔尔大使在多哈会见利比亚过渡委员会主席贾利勒,并派驻埃及外交官赴班加西与利反对派进一步接触,显示两面下注;仍旧坚持“先停火后谈判”斡旋前提的,只剩下底气不足的非盟。
与此同时,盟军的“软攻势”也一浪高过一浪。卡扎菲政权前总理、石油部长叛逃的消息被大肆宣扬;据称“代表120名叛逃官兵”的8名“政府军高级起义将领”在罗马的新闻发布会更是轰动一时。而“卡扎菲已死”、“卡扎菲及妻儿已逃往苏丹”等似曾相识的小道消息也一度被传得沸沸扬扬,直到南非总统祖马出访,见到“活的”卡扎菲,传闻才不攻自破。
正如许多评论家指出的,关键在于卡扎菲虽然“负伤”,却不致命:虽然孤立却早已习惯;虽然被炸得东躲西藏,但对心腹和死党进行基本指挥却无碍;虽然遭到封锁、制裁,重要的石油产业颗粒无收,但只挨打不还手,尚能维持消耗;虽然叛逃者不绝如缕,但其政权的基石——家族化军队、核心部落的向心力等,却并未伤筋动骨。
更重要的是,班加西当局虽然在外交、宣传和讨要援助等方面动静很大,战果累累,却偏偏在战场上表现很衰。凭借北约的空中支援,他们勉强保住了西边的飞地米苏拉塔,但除此之外便乏善可陈。据《华盛顿邮报》援引班加西当地人士的抱怨称,一些反政府军成员认为,美国和北约“故意不让班加西方面获得全胜”。其实,美国也好,北约伙伴也罢,对卡扎菲固然憎恶至极,对流品复杂的班加西“过渡委员会”也未必有多少好感,只是没有更好的选择。
或许在内外交困下,卡扎菲的下台只是时间问题,但卡扎菲的“无政府统治”于前,内战加北约空袭于后,“后卡扎菲时代”利益分配对于美国及其盟国的困扰,未必会比现在少。
埃及:棘手的兄弟会和经济困局
埃及在此次政治浪潮中对奥巴马的意义至为重大,这不仅由于2009年开罗讲话的“还愿效应”,更由于穆巴拉克政权作为美国在阿拉伯世界的支柱型盟友,长期以来对于阿以和平进程影响甚巨。白宫中东政策的决定性转变,正是以从“保穆”到“倒穆”为标志。
穆巴拉克2月11日倒台后,尽管原执政党被解散,大批旧阁员被捕,但国内政治的主轴仍然是传统的军官团-兄弟会之争,其他角色只能靠边站。埃及3月19日的修宪公投,通过了总统任期不得超过两任8年的新修正案,同时确定了9月选国会、12月选总统的时间表,而穆萨、巴拉迪等改革派人物,以及“4月6日运动”等在解放广场示威中表现活跃的团体,虽支持修正案,却反对选举时间表,认为过于仓促、只会有利于军方和兄弟会等传统势力支持的人物。公投的結果,却是77%的埃及人支持修正案。
即便埃及进行两场公正的选举,但一人一票的选举却很可能导致古老的穆斯林兄弟会在埃及议会中席位暴增,成为最大政党;4年或8年后,一旦兄弟会推出的人选赢得总统大选,掌控埃及的最高行政权,不排除会废弃埃以和约,逆转中东和平进程。事实上,穆巴拉克倒台后,兄弟会就对“埃以和约”闪烁其词。为了与兄弟会争夺民意,军官团把持的临时政府安排巴勒斯坦两派和解,尽管与兄弟会同源的哈马斯始终不肯承认以色列。临时政府还两次允许伊朗军舰通过苏伊士运河,暗示可能与伊朗恢复邦交,并表示愿意与黎巴嫩真主党接触。埃及的外交立场变化,让奥巴马“新中东政策”最关键一环——敦促巴以双方以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前分界线为基础(意味着以色列将失去大片新占土地)进行谈判——显得更为急迫,但由于巴勒斯坦方面较以往强硬,一向不甘示弱的利库德集团更难认同巴方“按1967年之前边界建国”原则。
似乎是由于美国和以色列的压力,埃及当局5月29日逮捕并驱逐一名“有间谍嫌疑”的伊朗外交官,更于几天后在未通知巴方情况下突然关闭一周前开放的拉法口岸。但这些“小动作”难以抵消美国对埃及向伊朗靠近的忧虑,及对兄弟会与哈马斯关系的担心。
最让美国和西方担心的,是埃及经济。法新社称,埃及自“革命”以来经济遭遇困难,外国投资下降50%,出口缩水40%以上,仅罢工一项就造成11亿美元损失,经济支柱旅游业更损失了22.7亿美元。国际金融研究所认为,今年埃及GDP将同比下降2.5%。
奥巴马在5•19中东政策演讲中许诺给埃及数十亿美元援助,而随后G8“多维尔伙伴关系”更提出对埃及、突尼斯200亿美元援助的蓝图。但这些蓝图水分很大:美国提出的援助、贷款总额为40亿美元,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旧债豁免(埃及目前的外债为350亿美元,其中约1/10来自美国);英国咬牙拿出1.1亿英镑,不仅要分4年付款,且其中经济援助仅7000万;欧盟宣布“南方计划”,新增援助总额也不过12亿欧元,还要分给其它“南地中海国家”。庞大的资金缺口,只能由IMF、世界银行和欧洲复兴开发银行填补。可如今IMF因卡恩事件乱作一团,要其上百成员国认账签单,何时兑现,到账几何,都还是个未知数。
未来的麻烦事还有对穆巴拉克的清算。埃及官方调查結论称,1月底2月初的抗议活动中有846人被杀。对8月3日将开始的审判,科普特基督徒日渐担心,埃及正被穆斯林原教旨主义者以革命的名义劫持,另一些人则希望用审判穆巴拉克为埃及社会的不满找到宣泄口,缓解自身的压力。在这种情况下,穆巴拉克很难得到公正的审判。一旦如此,那些仍在台上的统治者会以此为戒,更疯狂、更顽固地拒绝让位,民主和改革的美好愿景就更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