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水袖
1
第一次见羡竹,她在啃鸡翅,坐在中华路一辆停在路边的敞蓬车副驾里。
可以想象那是怎样一种震撼的景观,一个美女,坐着价值上百万的跑车,却当众啃着鸡翅,且吃相不好看。
我的破捷达就停在那辆跑车后面,因为它挡了我的路,我没办法从那个路口右拐。于是猛按喇叭,羡竹转头看我一眼,却并不理睬,低下头继续对付那袋盐酥鸡。
我被轻视得如此彻底,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否看上去不像好人。只得走下车去,对着她大声说,麻烦,挪挪车!
羡竹又抬头盯我一眼,这次我把她看得更清楚了,尖刻的小脸,五官精致得像画上去的,就是教养不好,着实可惜。
她慢悠悠地说,不会挪,有本事你砸了它。
连讲话也像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野娘们儿,不瞒她说,我还真想砸了那车。
一个男人就在这时从附近一幢楼里走出来,匆匆上了跑车,载着她扬长而去。
跑车开出不足十米远,那袋盐酥鸡忽然从车里飞出来,啪地一声掼在马路上,摔得七零八落。
就连我这种自认为修养不够的人都要摇头了。重新回到车上,一直坐在车里欣赏我窘相的小鱼说,他打了她一巴掌。
啊?我惊讶地回头。
小鱼是个卖保险的姑娘,据她说我们在谈恋爱,可我一直认为,两个以上床为目的而交往的男女,顶多只能算床友。
我遥望前方那辆东倒西歪的跑车,以及车上两个模糊缠斗的人。
那野女人挨了打,是因为乱丢垃圾,还是因为对陌生人出言不逊,我不知道。不过,我挺兴灾乐祸的。
2
小鱼要求和我结婚。这个姑娘说,我是令她惟一产生结婚欲望的男人。
我受到了惊吓,我不爱她,虽然她在床上很不错。
我开始找理由避免和小鱼见面,她一打电话我就说忙,说累,我想她应该懂得知难而退。当初在酒吧钓上她,就是因为她的豪爽,希望她不要连这惟一的优点都丢掉。
还有,我居然与那个在跑车上被揍的女人再度狭路相逢。
这一次,我知道了她叫唐羡竹,28岁,从事美容顾问的职业。
之所以知道得这么详细,是因为她拎着一只质感非凡的名牌包,直直地闯进我的房屋中介公司,请求我帮她把房子租出去。
那是一套只有38平米的单身公寓,没有厨房,却有超大的浴室,还有超大的床,像酒店套间,更像是有钱男人设在外面的金丝笼。
它就是金丝笼。唐羡竹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不征求我的同意,就拿我桌上的烟抽,还找我借火。
住着金丝笼,唐羡竹却不是金丝乌,她更像是某种猫科动物,有着光滑漂亮的皮毛,也有利爪。
她不记得见过我,我却对她啃鸡翅的样子印象深刻。房子不是她的名字,所以只能租,没法卖。不想再住在那里,是因为男人隔三差五就要来一回,不娶她,却硬要和她睡觉。
我觉得唐羡竹是另一个小鱼,豪迈得不像女人,说起那回事,也丝毫不扭捏。不过她比小鱼漂亮十倍不止。我简直不敢仔细看她,因为怕被她的漂亮闪瞎掉。女人长得漂亮,她的伤痛也是值钱的。既然我聆听了唐羡竹的悲惨故事,作为回报,就有义务请她吃饭对不对?
于是我壮着胆子邀请了她,唐羡竹眯着眼睛看我,咄咄逼人地问,你想泡我?
不等我回答,她说,好吧!
3
我并没能立即泡上唐羡竹,因为我还没帮她把房子租出去。不好租的原因是,她手里没有房产证,好多租客怕上当。
但我请她吃了一次又一次的饭,她从来没有拒绝过。
和她吃饭其实挺没劲的,因为她很有倾诉欲,不停地说那个男人。幸好我明白要得到一个女人,必须先做她们的情绪垃圾筒。所以我倾听的姿势,连我自己不小心从落地玻璃窗里看到,都感动了。
那一次,其实差一点就成功了。
唐羡竹忽然停止诉说,盯住我。我有点窘,赶紧在脸上抹了一把,以为哪里挂着没擦掉的饭粒。唐羡竹说,其实你这人挺不错的,看得出有贼心,倒不见得有贼胆。我想这是一句夸奖吗?怎么听在耳朵里像嘲笑。
那天我的破捷达闹了脾气,在送唐羡竹回家的半路上熄火了,刚好抛锚在一家酒店门口。仗着酒劲儿我就说,干脆就在这里住一晚吧!唐羡竹的头仰向天空,再慢慢朝着我的方向转过来。她说,行。在最关键的问题上,她总是言简意赅。我真喜欢这一点,因为她再慢回答一秒,我就会羞愧而逃。
开房,交押金,进房间,我们坦荡得像一对新婚夫妇。
关上房门,唐羡竹首先把自己掷在床上,黑色短裙下面的腿,因为酒精的作用炫白中透出粉红,此刻正以最大尺度张扬在我面前,仿佛还刻着几个大字:欢迎光临。
而她的脸却一派天真,好像不知道自己诱惑了别人。我站在床前,像个侍应一样微躬着身子,一脸期待与羞涩,自己都知道傻透了。
她向我伸出手来,烟,她说。我递了给她,她又说,火。这次她没接,任我的手停在半空。她说,你是傻瓜吗?
不待她的尾音落尽,我就扑了上去,再不上我的智商就真的值得怀疑了。
4
唐羡竹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骚,事实上她与我在床上搏斗。我开始以为是没有经过磨合的缘故,可小鱼就从来不会让我这么费劲。
一个女人愿不愿意让你睡,并不取决于她的嘴说什么,而取决于她的身体说什么。
唐羡竹的身体告诉我,她在挣扎。虽然她的黑裙子被我撩到了肚皮上,粉红色胸衣也被扯得东倒西歪。她的腿在床上做出奔跑的姿势,脸上的表情也很狂乱,活活一副午夜淫奔图。
但我触到她的胸,她缩了一下,她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被我捕捉到了。
我坚决地向前,假装自尊心没有受伤。
我抓掉了那欲盖弥彰的小裙子和小外套,唐羡竹活生生地坦露在我面前,像条慌张的大鱼。
我扑住她的鱼翼,脸与她的脸相对,她滚烫的呼吸仿佛要将我的脸烙出水泡来。
口袋里的手机在这时非常该死地响起来。我没有动,唐羡竹却像条蛇一般,从我身体里活活地蹿了出去。
小鱼的声音听上去像棉花那么软,她说,我被房东赶出来了,我要住你家。
我顿时失去了理智,从喉咙里射出一个字,我说,滚!
像被导演排练过,唐羡竹的电话也在下一秒响起,然后我发现她模仿了我,她也对着话筒尖声啸叫,滚!
收起电话,我发现情欲也像电流一般被切断了。我和唐羡竹脱得七零八落,淫荡不己,却浑身冰凉,面面相觑。
5
把小鱼带到唐羡竹的公寓,我以为是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小鱼不过是想要一个收留她的去处,而那个开跑车的混蛋,不过是需要一个有耐心的女人。
我觉得他们会一拍即和,然后我与唐羡竹彼此都会获得解放。
也许我们会互相爱上,唐羡竹的外形是我的理想,虽然性子不太合我的口味。可是,我对漂亮女人,总是特别的有耐心。
我不觉得自己欠了小鱼的,她才二十二岁,有的是未来。而我已经二十九了,与二十八岁的唐羡竹一样,我们需要互相拯救。
我把租金交给唐羡竹时,她非常高兴,大方地说,这次我请你吃饭吧!
当然,这钱是我自己掏的。我对小鱼说,房主出国了,她可以在这里白住,我有
空就去看她。
小鱼追着我问,你什么时候有空?现在有空吗?
在这陌生的公寓里,这个姑娘已经把自己脱得只剩内裤,她真是太能适应新环境了。
我怜悯地抱了抱她,然后替她把衣服一件件穿起来。
我为过去的自己羞愧,不爱她,却和她上了那么多次床。女人的爱情是被男人做出来的,我罪该万死。
我出门时小鱼在门后绝望地说:我会一直等你,一直……
6
我对唐羡竹说,再试一次好不好?不试,你怎么知道不能爱上我?
可能是看在租金份上,也可能是看在我的真诚份上,唐羡竹仍然说,好。
我明白她急于想打破一些东西,来向那段绝望的爱情致敬。
我做了精致的准备,包括红酒、白灼大虾、七成熟的牛排外送、女士香烟以及安全套。
窗帘的挂钩之前是坏的,也被我修好了。
唐羡竹坐在我面前,双膝并拢,表情忐忑,像个问诊的病人。
她问,你真的没有老婆,或者女朋友吗?
她说,她会不会忽然闯进来,泼我一脸硫酸?
我想她一定曾经历过这样的恶梦,可我明明是个洁白坦荡的单身青年,除非她忽然拿把刀出来阉了我,否则我们之间永远没有恶梦。
我向她靠近,试着亲她,大概感觉不错,她没有推拒,还微笑了一下。
我受到鼓励,继续。把她扳倒在沙发上,我们两个人的体重终于在沙发上重合,令沙发不得不发出惊讶又嫌恶的吟叫声。
在最紧要的关头,唐羡竹却推开了我。她说,手机,关掉。
她起身翻找她的手机,打开屏幕,稍稍愣了一下。
然后她关掉手机,重新抱住了我,这一次,她用了力气,连舌头都伸了出来。
她的体温准确无误地传达到了我的腹腔,突如其来的滚烫,令我无力招架。盯着窗帘后面泛出来的那一片雪白光亮,我觉得看见了天堂。
唐羡竹久久地把头埋在我的胸膛里,我以为她睡着了,摇摇她,发现她在无声抽泣。
她问,你爱我吗?
这是每个女人都爱问的问题,没想到唐羡竹也不例外。我本应一口答出来,却发现自己的舌头打了结。
我说出来的是,刚才收到他的短信了?
唐羡竹点点头,他告诉我,他老婆正在去找我的路上,让我快逃。
她说,还好他老婆不认识我,还好你把房子租给了一个男人。
然后她笑,这就是我他妈纠缠了几年的爱情,关键时刻,不过是让我快逃!以前真是脑子进水了。
她再度来抱我,像一只迷路的小鸡,急于重温母鸡的怀抱。
可是,我浑身冰凉,越来越凉。汗珠却呈现蓬勃的态势,从我额角、眼底、腋窝,以及脚心,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我是对她说过,把房子租给了一个男人,因为不想让她知道小鱼的存在。
我大叫一声,从唐羡竹身上颓然滚落,像一只破掉的面粉口袋。
7
四个月后,我在医院烧伤科的病房里向小鱼求婚。那个晚上,她被那个男人的老婆当作唐羡竹,一整瓶硫酸对着她兜头浇下。
之所以毫无防范地去开门,因为她以为敲门的人是我,因为只有我知道她住在这里,也只有我知道,她会一直等我。
幸好她一偏头,躲过了大半瓶,左耳和左腮却严重受伤,失去了半边听力,而且出门只能戴帽子。
小鱼盯着我,好像没有听清我说的话。我只得再说一遍。
然后小鱼用她因失去一半听力而不得不加大的音量,颤抖地,坚决地说,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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