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凉
十七岁的那年夏天,糖果把本来应该给苏沐的第一次,给了小五。
之后,她就离开小五,跟苏沐去了美国。
再之后,她一个人从美国回来了。
糖果回来,是想找小五,跟他说声对不起,可是小五已经不在。在小五家门口,她问小五的母亲,小五去了哪里。小五母亲不告诉她,还对她破口大骂,小贱人,你还有脸回来?我儿子被你害苦了。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
糖果滚了,但没有滚远。她想不管小五去了哪里,他总会回家看望父母,于是她在小五家附近租了间房子。房子又旧又小,红色木地板褪了漆,厨房顶每逢雨天都会漏水,衣柜挤着桌子,沙发挤着床。
床是双人床,很大,太大了。糖果去商场买回来两只枕头,还有一只毛绒熊。夜里睡觉的时候,她枕一只枕头,毛绒熊枕一只枕头。然后她抱着毛绒熊,毛绒熊给她安慰,让床看起来不是那么大,而她,也不那么孤独。
抱着毛绒熊,就像抱着小五。
糖果只抱过一次小五,在十七岁那年夏天,一个夏风沉醉的傍晚。
那个傍晚,糖果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小五。他们在公园,一片极幽深的树林里。小五将校服上衣脱下铺在草地上,她躺在他的校服上面,她的人在下面,被他进入,侵袭。短暂的疼痛过后,就是快乐。丰沛的快乐,像醇酒,将她灌醉。
她感到身体从里到外湿起来,湿得像海洋。海洋需要鱼,小五就是她的鱼。她用双臂抱住他的头,用双腿缠住他的腰,用她整个人抱住他整个人。
抱,紧紧的,狠狠的,抱。
真舍不得放手,舍不得。
小五不知道,糖果之所以把自己给了他,是因为她当时已经决定离开他。她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我爱你,但是对不起。
糖果在极地海洋世界找到工作,卖各种饮料,还有爆米花和烤肠。每天下班后,她都会去小五家。不敢上楼敲门,只好在楼下徘徊。小五家住在三楼,她常常会看见他母亲在阳台晾衣服,他父亲在窗前抽烟,浇花。但是,她一次都没有看见小五。
就这样,一天天,一月月过去。一年后,糖果终于把小五等了回来,她在工作的地方看见了他。他休假回家探望父母,抽空过来游玩。他仍像从前一样,黝黑而高大,英俊逗人,并且变得气度不凡。
等糖果下班后,小五请她吃饭,饭后送她回家。在感应灯坏了的漆黑楼道里,小五忽然一把抱住她,一边激烈地吻她,一边哽咽着说,我想你想得好苦。她则不停地说对不起,眼泪像泉涌似的止不住流。
后来,糖果把小五带进她的小旧屋,带上她的双人床,毛绒熊被扔到沙发上。小五尽情又尽力地扑腾在她身上,像溯源之鱼依循本能,泅渡她身体的深处,重返快乐之地。
她还是他的海洋,他还是她的鱼。
轮回之香,不可思议。
做完,他抽烟,她也点一根。他说她当年离开后,考上了远在深圳的大学。为了凑足第一年学费,整个暑假,他做了所有能做的短期工。毕业后,他留在了深圳,在一份待遇还算优厚的国企工作。
他停顿片刻,接着说,我结婚了。
她怔了一下,然后抬手吸了一口烟,什么都没说。
两天后,小五休假结束,糖果送他去机场,和他互留了手机号。一个午夜,她收到小五的短信息:我准备离婚了,我真正爱的、想娶的、至老陪伴的都是你,只是你。糖果,你来深圳好不好?
每个灰姑娘都想变成公主,期待王子的莅临,即使他不骑白马,只要他富有,能够给她优越的生活,让她一生无须挣扎。
灰姑娘糖果也一样。她十三岁时父母离婚,都嫌她是个拖累,都不要她,她只好跟着外婆过。小五和外婆住在同一个小区,他大她一岁,是个黑色的高大的男孩子。喜欢她,当她小妹妹一般,照顾她,疼爱她。
糖果也喜欢小五,可他不是她的梦想,苏沐才是。苏沐经常送她礼物,都是一些昂贵的小玩意儿,比如普拉达的包包、施华洛士奇的项链。他是个富二代,几年前父母因飞机失事双亡后,他继承了大笔遗产。人生目的就是花钱享乐。
苏沐想带糖果去美国读书,学费和生活费都他出,只要她跟他好。她以为他就是改变自己命运的王子,于是跟着他远赴美国,成为普林斯顿大学的留学生。
他们租了间公寓,在公寓里带铜脚的老式圆床上,苏沐发现糖果已经不是处女。他红着眼睛要理由,她缄默不给。他做不到忍气吞声,开始辱骂她,殴打她。每一次都是近乎残忍的殴打,仍不解恨。他学会并迷恋上了SM,用花样翻新的SM,把她往死里折磨。
她学业无成,好不容易才逃回国。
后悔吗?后悔。
但她后悔的决不是把第一次给了小五,而是离开了他。
她摔了个伤筋动骨的跟头,也正因为这一跤让她终于明白,金钱固然令人神往,但爱情才是生命里真正的不可或缺。
糖果辞了工作,抱着她的毛绒熊,坐了五个多小时的飞机,风尘仆仆地去了深圳。她为爱奔天涯,只为和小五在一起。她相信他会离婚会娶她,至老至死都爱她。
小五给糖果准备的公寓,位于深圳近郊小区,是刚交付的新建楼盘,十分幽静。大到空荡的两居室里,他将她顺倒于床上,饿虎吃食般要她。吃饱后,他点一根烟,用手背摩挲着她的脸说,她不同意。
不同意什么?
离婚,她不同意。
哦!
别放弃我,等我,好吗?
她点头,可她没想到,这一等,又是三年。
三年里,每周两三个傍晚,糖果都会接到小五的电话。然后她下楼买菜,精心烧几样他爱吃的家乡菜。再换上美丽的衣裳,喷上香水,欢喜地等他来。像恭候夜晚降临的昙花,活脱脱一个尽职尽责的情人。
幽会内容无一例外是三步曲一一吃饭、云雨、离开。他享用她烹饪出来的美食,尔后享用她,她亦是美食,更可口的美食。他吃一次不够,必定要再吃一次。吃饱了,他会像传说中的已婚男人一样,抽一根烟,说几句情话,然后离开。
一次,糖果抢走小五的衣服抱在怀里,撒娇让他留下来。就一夜,就一夜好吗?他拍她的屁股说乖,别闹了,生硬地夺回衣服迅速穿上开门走人。她裸身站在地板上,感觉自己真像一个被免费嫖过的小姐。
她蹲下身,脸埋进手心里,呜呜地哭。
半个月后的一个傍晚,小五不知在什么地方喝得烂醉过来,进门便直奔卫生间,捧着马桶哇哇吐。糖果帮他拍背,冲干净马桶,把衣裤脱掉,让他泡个热水澡。醒醒酒。就在小五泡澡的时候,他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息:你怎么不在家?我离婚了,想见你,你最好马上给我滚回来。
小五对糖果说过,他有妻子。可他从来没有说过,除了她,他还另有情人。而且,那个情人现在还离婚了。
离婚是为了他吗?
是为了他吧。
的确是为了小五。
第二天傍晚,小五来找糖果,就着半包烟对她解释。
糖果的脸一阵抽搐,连连后退了几步。
她哭了。
午夜,小五走了。
糖果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抱着毛绒熊,抽着烟。她想起十七岁那个夏天傍晚,她和小五做完爱,并排躺着。小五给她朗诵鸿鸿的《花莲赞美诗》:感谢上帝赐予我们不配享有的事物,花莲的山。夏天傍晚七点的蓝……爱,与罪;它的不义,你的美。
那时正是七点,树叶在他们头顶哗哗作响。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可以看见傍晚天空残余的一点蓝。明媚的,温暖的,像爱情一样的蓝。她的人生本该从那里开始,但她错了。是她选错了路,陷自己于万劫不复。
四年前,在美国,苏沐如以往一样折磨她。他用手铐将她铐在床上,抽打、滴蜡,她越求饶他就越兴奋。直到他筋疲力尽,终于放开她。他睡着后,她蹑手蹑脚地下床,找出他的瑞士军刀,对准他的脖颈,手起、刀落。
事后,她找到被苏沐藏起来的身份证和护照,租了一辆车,雇了一个流浪汉。她和流浪汉一起,将苏沐的尸体抬进车后备箱,驾车到山顶,埋葬。
她逃回国。
而现在,她必须自食其果。
她抱着毛绒熊,走出家门,走向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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