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记得张九龄《望月怀远》这首诗里的一个句子———灭烛怜光满。
诗人的面前点燃着一支蜡烛,那一支烛光,晕黄温暖,照亮室内空间一角,照亮诗人身体四周。
也许因为月光的饱满,诗人做了一个动作,起身吹灭了蜡烛的光。
烛光一灭,月光顷刻汹涌进来,像千丝万缕的瀑布,像大海的波涛,像千山万壑里四散的云岚,澎湃而来,流泄在宇宙每一处空隙。
“啊———”诗人惊叹了:“原来月光如此丰富饱满———”
小时候读唐诗,对“怜光满”三个字最无法理解。“光”如何“满”?诗人为什么要“怜”“光满”?
最好的诗句,也许不是当下的理解,而是要在漫长的一生中去印证。
“怜光满”三个字,在长达三四十年间,伴随我走去了天涯海角。
二十五岁,从雅典航行向克里特岛的船上,一夜无眠。躺在船舷尾舵的甲板上,看满天繁星,辨认少数可以识别的星座。每一组星座由数颗或数十颗星子组成,在天空一起流转移动。一点一点星光,有它们不可分离的缘分,数百亿年组织成一个共同流转的共同体。
爱琴海的波涛拍打着船舷,一波一波,像是一直伫立在岸边海岬高处的父亲“爱琴”(Agean),还在等待着远航归来的儿子。在巨大的幻灭绝望之后,“爱琴”从高高的海岬跳下,葬身波涛。希腊人相信,整个海域的波涛的声音,都是那忧伤致死的父亲永世不绝的呢喃,部片海域,也因此就叫作爱琴海。
爱琴海波涛不断,我在细数天上繁星。忽然船舷移转,涛声汹涌,一大片月光如水倾泻而来,我忽然眼热鼻酸,原来“光”最美的形容咏叹竟然是“满”这个字。
“怜”,是心事细微的震动,像水上粼粼波光。张九龄用“怜”,或许是因为心事震动,忽然看到了生命的真相,看到了光,也看到了自己吧。
一整个夜晚都是月光,驶向克里特岛的夜航,原来是为了批注张九龄的一句诗。小时候读过的一句诗,竟然一直储存着,是美的库存,可以在一生提领出来,享用不尽。
(黄小美摘自《晶报》2010年10月13日图/张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