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蔚文
柜子深处,抽屉底部,病历是家庭档案重要的一部分。
保存病历,一切有此习惯的人,是否都对时光和生命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与忧愁?
有位朋友甚至保留着已逝母亲的病历。大牛皮纸袋,封装着他母亲最后几年的生的意志,这其中每步都有他的见证:那些东奔西跑的医院,各项检查诊疗,希望与绝望间的艰难沉浮……
他母亲临终也不知自己的真实病况。
“病变是最与自身血肉相连,却也最不属己的异物。”病历是这句话的最好注释。病人,尤其绝症病人,常出于被保护而不享有知情权。
“我无法充当死神的信使,我无法当面告诉妈妈她的真实病症,因此,我调动自己全部的文学天分和全部医学常识,为妈妈伪造了一份合情合理的病情和治疗方案。直至今天,妈妈深信不疑。可是在一些比较特别的时刻,比如想到生命意义,我又觉得她有知道病情的权利,有选择最后方式的自由。我是不是太过越俎代庖呢?”
这是一位女子在母亲肺癌骨转移后的痛苦困惑。
可说真的,我怀疑这是真不知还是佯装不知?作为与身体朝夕相处的主人,它的每点动向与征兆,病人如何会不察?也许只是不愿,不敢往最坏处想,对生命抱有最后一丝希望。
那位不敢向母亲坦言病况的女子,母亲却远比她想象的更坦然。从半昏迷状态中蓦然清醒(“回光返照”)时,女儿告之以真实病情,她说:“那还有啥说的。人固有一死,其实也没啥。”——如此从容的一句话,要用多少智慧和心胸来准备?
面对纷纷赶来的亲友,她一直报以微笑。女儿告诉她,为她准备了一小块墓地,上面雕刻着她最喜爱的水仙花。母亲说:“其实用不着。”又说:“我感到我真幸福。”——这是她的最后遗言。
一个能在辞世前说“我感到我真幸福”的人。真是太幸福了!虽然68岁在现代寿数中算不得什么,甚至可视作凄惶,可又有多少高寿者能在谢世前吐露“我感到我真幸福”呢?
人类最终极的恐惧在这轻轻一句里,尘归于土。
那让人惴惴难安的病历对有些人其实不必隐瞒,这世上果真有比死更强大的东西,那就是顺应,这柔软中饱含最亘古的定力。安时处顺,知命乐道,故不忧。这样的沉静,这样的高贵,这样的镇定自恃,在这态度面前,死又算什么?不过是辞君向沧海,烂漫从天涯。
那尾随在每个姓氏后的病历更像盘旋于头顶的落叶,它何时会落下呢,那要看风的方向与速度……当有一天,它落下并覆盖一个姓氏,并非因怨愤而实施惩罚。只是时辰到了,它伴同一个生命返回他当初的来处。
(白璐摘自《天涯》2011年第3期图/仙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