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丹
回望我羞涩沉默的少年时代,几乎所有光荣与梦想都和语文课相关。
我的偏科几乎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了。除了交上去的作文经常被老师在班上念之外,别的科目差不多一无所长。进入中学之前,我一直是个不大被鼓励的学生,直到初二时,一位特别欣赏我的老师让我做了语文课代表。
这位老师个子小小的,操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指间总是夹着一只红色有机玻璃的小烟嘴,进课堂前才扔烟头,然后指间换上粉笔,在黑板上留下一大片气象豪奢华美的板书。
语文老师姓王,是个才子,年轻时据说差点留在北大中文系,不巧赶上“文革”,北大就没有留校教师这一说了。于是,他来到了现在这所学校。王老师说他有个梦想,就是亲手培养一个中文系的大学生。我这个偏科的孩子,就在这个时候被他任命为语文课代表。
我在那一年里几乎天天读古文,大量背诵,并且一次次在课堂上发言。王老师把我带到他家。在南锣鼓巷那个大杂院一间低矮的小平房中,我看见中药房药柜似的资料柜贴着斑驳的墙壁,一柜子卡片,在小小抽屉里一张张密密实实地挤在一起。斜阳很温柔地照进来,逼仄的小屋一端是美丽的师母安详地缝被子,另一端是老师给我讲怎么做学术卡片……
高中,我考进北京四中。
王老师流着眼泪跟我说:“四中是所好学校,你去吧。”
我读了中文系以后,老师很高兴。那时,他更苍老了,还是那样神采飞扬地跟我聊古文,只不过常常被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
大三时,我决定报考文艺学的研究生,这时传来王老师住院的消息——肺癌晚期。离别的时刻就这样临近了,我能说什么呢?我的语文老师,曾经用生命提携并期待着我的语文老师……我哽咽着对他说了一句话:“老师,我报考古典文学的研究生。”老师的手一下子抓紧了我,从浓重的痰音间挤出一个字:“好!”
一周后,我正式报名时,老师辞世。师母说,那个“好”字,是他留在世界上最后的语言。
人的一生中总有几个人,像钉子一样守候在命运的岔路口,一瞬间就决定了生命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