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时旸
吴山专离开中国太久,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被处于被遗忘的状态,连艺术家好友都觉得他是“一个迷宫”
自从几个月前,吴山专剪去留了20年的长发和编成小辫儿的胡子,他显得时尚多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习惯戴着墨镜的他一直像一个靠算命为生的江湖术士,而不是一个当代艺术家。
现在,他的形象和身份终于有些对应了——在移居冰岛和德国20年后。
他在稿纸上顾自画下一串蜗牛壳一样的螺旋符号后,又冲着反方向添了几笔。“这就是从我们曾经设计出的‘完美括号发展出来的。”吴山专得意地说。他的来自冰岛的太太英格,作为合作艺术家在一旁补充说,“这个想法可能已经一年了。”吴山专的英文发音仍有些古怪,而有些中文词语的表达则开始言不达意。
新作:Kuo Xuan
这些螺旋线出现在北京798“长征空间”画廊的墙壁上,因为周围张贴着艺术家和策展人的名字,于是人们会皱起眉头试图揣测其中的深意。所有墙面上都画着与稿纸上同样的图案,只不过放大了数百倍。白墙上打着格子,按照格子的指引,一道道蓝色的线扩展、延伸,直至变成奇怪的螺旋线。
客观地讲,这些线条很像瓷砖上的抽象图案,如果它们出现在其他地方,没人会多去注意。它们旋转、延展并不阐释意义,像个极简主义的装饰。
展览名为Kuo Xuan,没有中文标识,也不是英文,而是汉语拼音。它像个艺术家和策展人合谋的小把戏,既让中国人好奇,也让老外不解。
作为主人和发明者,吴山专和他太太英格似乎不愿意用语言阐释这些线条的意义。在推介手册里,吴山专分别为每一组线条起了一些与西方神话有关的名字,除此再无其他文字。
一年前,批评家高士明希望在中国美术学院的新媒体系有一个崭新的学院logo。和吴山专合作多年的他想到了吴曾经发明出的“完美括号”。那是两个反向的括号,吴山专将之一直拉近,直至相交。在艺术家的想象中,那个相交的部分是过剩的空间,是“无的所在”。这是一种晦涩的哲学描述,大多数试图去理解它的人最终都会失败。吴山专似乎从没想让人们真正读懂自己的意思。
总之,在他看来,这个奇怪的符号是一个“完美括号”。它也成了他自己的一个标志性logo。高士明想借用这个已经存在多年的著名标识,“但是,他又想让这个符号能有个延展性,能叙述一些事,国徽,就是一种阐述性的标志。”吴山专说道。
于是,吴山专和英格开始琢磨如何让“完美括号”能开口说话。他们让括号的一半从底端延伸出去,向内卷曲、卷曲、再卷曲,成为螺旋。理论上讲,这种螺旋可以无限接近圆心,越来越像一个点,但却可以永久持续。与此同时,吴山专又依据另外一半括号,画了几个与之平行的半弧。在吴山专看来,这是一个意义丰富的标记,有延展的无限性又有自我修复性,它保持了完美的状态又叙述了不可言传的意义。
他太太英格作为“共谋者”在一旁帮腔,“去年11月份开始想,今年2月份左右完成。”她说。完成之初,吴山专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传给高士明。对方认为,“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符号”。
很快,草案一点点扩大成了这次庞大的个展。高士明是理所当然的策展人,他还最终定下了这个展览的名字Kuo Xuan。“用拼音就只留下了这个词语的声音。”吴山专解释说。这样一来,文字和意义就都被悬空,可以阐释的空间大大增加。而他的太太英格,作为冰岛人也觉得这两个音节听起来“很不错”。
在没有讲话、没有仪式、没有解释的开幕式上,很多大腕艺术家到场,比如偏向写实的刘小东和用电子游戏形式呈现作品的冯梦波。艺术家邱志杰曾不吝溢美之词地评价吴山专“是埋藏在中国当代艺术极深处的引擎”。对于哥们儿的捧场,英格笑笑说,“都是朋友。”吴山专似乎还有些遗憾,“有些老一些的没来,比如广义。”王广义被大众熟知且赖以成名的政治波普符号,吴山专也曾用过,甚至比王广义还早几年。
成名:卖虾
1980年代的吴山专都还没有“进化”到后来江湖术士的造型,那时,他更像一个卖鱼虾的小贩子。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在如今已经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史上划时代意义的“八九现代美术大展”上,吴山专是一个搅局者。但是,和当年其他六位搅局者不同,他既没有像开枪的肖鲁那样震撼,也没有像抛撒安全套的王德仁那样暧昧。吴山专选择了一种极为现实的方式对大展调侃了一番——在美术馆卖对虾。
一直生活在舟山群岛县城里的吴山专号称自己是一个“社会人”,就是说,他不像大多数知识分子出身的艺术家那样有着相对与世隔绝只与书本为伍的青年时代。更多的时候,他和一群倒卖烟酒和海货的“倒爷”混在一起。
就是这些“社会上”的朋友给吴山专弄来了200公斤冻对虾,吴山专为此花了800元。他提前和一些艺术圈内的好友打了招呼,说要运一些海货到美术馆。
从没见过当代艺术的普通观众,被墙上的作品弄得五迷三道。突然,他们发现了角落里熟悉的事物,上前一问,竟然对虾比市场上还便宜很多,大家开始抢购,甚至连美术馆馆长刘开渠都买了三十块钱的对虾。这个境况绝对对得起他为自己这个行为艺术起的名字——“大生意”。混乱的场面很快引来当时的经济警察,有投机倒把之嫌的吴山专扭身就在黑板上写下“今日盘点”。当然,他还是被要求离开“神圣”的中国美术馆。由于价格过低,吴山专卖虾赔了钱,但赚了名声。对于商业化、对于文化权力的调侃与消解都在这次行为艺术中明确呈现出来。他不会想到,20年之后,自己会成为另一种新的艺术体制和文化权力中的中坚,自己会真的做成一单作品上百万的“大生意”。
Kuo Xuan展览开幕的第二天,吴山专在画廊咖啡馆里和店员聊天,对方问他,“吴老师肯定赚了很多钱。”吴山专说,“我在乎这个吗?我还需要在乎这些吗?只要给我一支原子笔,我就要什么有什么!哈哈哈哈……”外人听起来,这和“神笔马良”差不多,但却基本属实。
其实在“八九大展”的搅局之前,吴山专就已经成为小圈子里的核心。他大胆地挪用文革符号和语言,把那些大字报似的字体糅进作品。那时,还没人知道政治波普。1986年时的装置实验,算得上超前——吴山专在纸上用大字写道“今天下午停水!”这是中国在那个年代最常见的句式,没有解释、没有抱歉,暴力地告知一个你必须接受的结果。这是那时吴山专作品想要传达的内涵——专制的话语和背后的残酷。就像他那时其他作品中充满错误和故意简化的汉字一样,那些红色的“赤字”都诉说着类似的主题。
生活:中国赚钱德国报税
在Kuo Xuan展览的开幕式上,吴山专除了要应酬那些著名的中国艺术家,还不停地和金发碧眼的外国客人打招呼,比如著名的批评家凯伦·史密斯。他们都是长期关注吴山专的圈内人士。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和吴山专的太太是一位冰岛艺术家也有很大关系。
现在,夫妻两人是搭档,经常合作。“经常发生争论。”英格笑着说。比如,这次的作品Kuo Xuan,在那些无限延伸的线条里是否要加上一个如犯罪现场一样的人形轮廓,就争论了很多次。虽然在外界看来,这样的争论有些过于形而上,但吴山专和英格一直十分认真。他们画了许多草图,多次修改方案。这些都被镶在一个个小画框中,悬挂在他们的工作间里。
1990年,吴山专被一个朋友邀请去冰岛。在艺术学院,校长到每个班级去问,“有一位东方来的老师,有谁需要?”最终,吴山专被安排讲解东方艺术和新材料之类的课程,他用“一点点”英语和从国内带去的幻灯片给北欧的学生讲解“八五美术新潮”。“那时候没人知道吴山专,没人知道中国的什么艺术。”英格笑着回忆。他卖对虾的英雄事迹基本失效。“那时候用中国艺术去骗个外国女孩儿什么的,完全不可能。没人知道你。”吴山专大笑。但英格还是成为了吴山专的女友。关于出国后的生活,吴山专总是不愿意讲起。“那段日子一定要被传说才有意思。我不说。”他笑着说。
他和英格很快开始一同“作案”。比如,去往瑞典一家美术馆,向艺术家杜尚最著名的作品《泉》撒尿。“那作品本来就是个小便池吗。我跟他说,那应该用来撒尿,而不是就摆在博物馆里。但是我是女的,他说,我更合适。就成了。”英格眨眨眼说。美术馆看在他们二人也是艺术家的份上,没太难为他们。而他们行为艺术的照片在日后也成为了重要作品。
之后不久,吴山专和英格到德国任教。他们在当地一个红灯区的超市中,正面全裸面向镜头,背后是琳琅满目的水果摊。二人手里拿着苹果摆出一副亚当夏娃的姿势,拍下照片。多年之后,这张照片被放在广州的一次展览上。工作人员特意捡来树叶为二人遮挡私处,最后都被观众揪掉。
吴山专离开中国太久,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被处于被遗忘的状态。而他的作品系列又极为复杂和晦涩,难以归类,这使得他对于中国的民众来说相当陌生。他并不太在意观众是否能读懂自己的作品,“其实任何一个圈子都一样,人们都想获得同行的敬意。”吴山专说。连艺术家好友邱志杰都觉得吴山专是“一个迷宫”。他总是不太乐于明确地回答问题,用玩笑和哲学性的话语对问题进行消解是他的特长。他也总是拒绝摄影师提出的拍照要求,但却不失礼貌。有一次,邱志杰问他,“你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吗?”他认真说,“不是。”也许,所有看似轻佻的外表和话语背后,吴山专确实是认真的。
现在,吴山专大多数时间和英格一起生活在上海,但“每年回德国报税”。在这个当代艺术和房地产一样都能成为炒作产品的国家里,他们继续做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作品。只不过作品里很少能再见到1980年代时他的直率的挪用和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