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
“公交绅士俱乐部”至少证明,通勤可以创造一种新型的公共空间和有魅力的生活方式。也许,这恰恰是中转村城市体系的魅力所在
近几十年来,“中转村”城市体系的理论在西方大盛。所谓中转村城市体系,和卫星城体系相当接近。只不过卫星城改称中转村,并且全用轮轨交通而非高速公路和中心城市连接。
每个中转村都以通勤列车的车站为中心,各种商业和公共设施都集中在那里,居民区由此向四周辐射。大部分“村民”都可以步行到车站,基本没有开车的必要。他们从那里乘通勤列车进城,换乘地铁到达各自的办公室。如果用图来表示,一个中转村的城市体系,就好像从中心城市放射出许多根长线,每条线上串着许多珠子(即中转村)。这样,中心城市的人口疏散了,轮轨又使通勤快捷准时,汽车被从城市生活中请出,拥堵消失,节能低碳。同时,大城市那种三教九流多元互动的生机又能够保持。
在地球暖化、能源危机、生态崩溃的今天,这样的城市体系听起来像是个乌托邦。真正实行起来如何呢?在人口密集的欧洲,中转村城市体系已经落实到了行动。越来越多的人步行或骑自行车到通勤车站,搭乘轮轨交通进城。汽车的使用正在减少。美国地广人稀,老百姓执迷于汽车。许多人声称,剥夺了汽车就等于剥夺了自由。独往独来的美国人受不了公交的生活方式。中转村在美国还是个幻想。事实上,反中转村的规划学派也已经兴起。
不过,美国的许多大都市,其规划已经和中转村体系非常接近。我所居住的大波士顿地区就是一例。波士顿本身不过60万人口,在超出城市地铁的范围外,有七八条通勤列车线连接远郊,把周边700多万人口整合在一个大都市圈中。通勤列车进入市区后,在不同的站口和地铁交汇。乘客转乘地铁相当方便。许多人到郊区买房,有没有通勤列车线已经成了重要的考虑因素。
最近《波士顿环球报》上的一篇报道,则进一步揭示出:这一中转村结构中的通勤方式已经不是人们不得不为的上班手段,而且成为一种有吸引力的生活方式。乃至一群每天按时乘坐通勤列车的上班族,从陌生到相识,最后成了特殊的朋友。通勤成了他们的“俱乐部活动”。
事情发生在波士顿西郊的康科德(Concord)车站上。康科德是美国的历史名镇,目前居民不到17000人。梭罗笔下的瓦尔登湖,就在康科德。该镇距波士顿大约30公里,由一条通勤铁路线连接。每日8:09那班次,总有固定的那么几个候车者锁定第一节车厢。这主要是因为到终点时第一节车厢离出站口最近。他们都希望利用这一有利位置在通勤路上抢出半分钟来。据说这一点揭示了这些人都属于竞争性很强的A型血性格。共同的天性最终使他们走到一起。
大家每天一起在这安静的乡镇小站候车,又在同一节车厢中度过45分钟的旅程,不可能彼此视而不见。他们从互相微笑点头,到略微寒暄,然后开始聊天,最终成了朋友、莫逆之交。看看彼此的背景,也相当不俗。一位是麻省总医院的研究人员,一位是某基金会的CEO,一位是投资公司的分析家,一位是律师,还有一位是我所任教的萨福克大学的生物教授。大家不仅谈自己的工作,而且谈家庭,谈孩子,甚至彼此交流工作经验。比如,生物教授把自己的学生介绍到了通勤伴侣、麻省总医院的研究人员的实验室中实习。另一位通勤者在本领域获得大奖,大家在车厢里集体庆贺。
这个小群体中的人,渐渐发现通勤成了最为节省的交友办法。当今的社会,大家都非常忙。虽然人人需要朋友,但维持朋友的关系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在列车上交友,年长日久彼此间的交流比亲朋密友之间还充分,友情质量相当之高,但不需要另外花时间。甚至大家在车上也没有彼此的义务。如果谁赶上特别忙、心里有事,就缩在一角打开笔记本工作,不会受任何打扰。
这些人都声称,大家是在车厢里随意交友,并没有根据彼此的身份背景进行选择。但是,社会学家指出,这种友谊,是典型的“生态位关系”(niche relationship,或称利基关系)。首先,大家都住在康科德。这是波士顿相当富裕的郊区,中等家庭收入达13万多美元。从这里上车的人中,找个清洁工几乎不可能。第二,这些人都是辛辛苦苦上早班的人,要在九点左右达到办公室,属于那种最为辛苦的、奋斗中的专业阶层。第三,这样的背景以及所居住的地点,使他们都是自由派人士,大家可以毫无顾忌地随口嘲笑共和党。这些人在相似的社会“生态位”中,面临着诸多共同的问题,然而容易对彼此的人生经验发生兴趣。所以,他们虽然称交友不问背景,但他们的车厢自然形成了一个公交上的“绅士俱乐部”。
“公交绅士俱乐部”至少证明,通勤可以创造一种新型的公共空间和有魅力的生活方式。也许,这恰恰是中转村城市体系的魅力所在。★
(作者为美国萨福克大学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