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时
国民党著名政界人士后代、台湾著名作家齐邦媛的个人家庭回忆录《巨流河》在大陆一经出版,即引来各方关注和猜测,大家对其出版过程和是否大量删节的兴趣高于内容本身。事实的出版经过远非想象的复杂,对于一本回忆录,两岸心态却是耐人寻味
“北京是不是前几天下了雪?我再问你啊,现在春天有风沙的时候,北京年轻的小姐们还戴不戴那些不同颜色的纱巾呢?”身在台湾的齐邦媛在电话那头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感慨,“其实我对大陆的好奇比你们对我的好奇还要大得多呢。”
作为台湾大学外文系的退休教授、曾经是台湾文学重要的推手齐邦媛现在独自居住在台湾桃园一座安静的房子里。她的父亲齐世英生前曾为国民党政界著名人士,在郭松龄旗下任文职,因郭兵谏张作霖失败而受牵连流亡。日后创办《时与潮》杂志,并历任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委员等要职。齐邦媛童年因战乱以及父亲的特殊身份而一直饱尝颠沛之苦。
听到来自北京的电话,齐邦媛说她就会想起她小的时候。那时,还是小姑娘的齐邦媛看着街道上的年轻姑娘们各自戴着漂亮的纱巾就异常羡慕。那时的她还不懂世事,不知道自己将面临怎样的流离,不懂得战争意味着怎样深长的创痛。她更想不到,几十年之后她会将这些经历写成一本名为《巨流河》的书。
她书中所写的是中国一代人抗战时的热血、内战中的无奈,以及1949年之后失意者的沉默、理想幻灭的孤独英雄和被大陆历史淹没掉的悲怆细节。她原本隐居一般的生活因这本书的出版改变了。大陆的知识界与媒体在《巨流河》出版之后,才发现了这个前国民党高官的后代、一个推动了台湾文学史的学者。
“是文学评论家王德威给我们推荐的这本书。”负责《巨流河》大陆版的三联出版社编辑刘蓉林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2010年底,在台湾版发行一年之后,《巨流河》终于在大陆面市。在这之前,网络上对这本书早已热议不断。大陆读者盼望着简体字版本的出版,却也猜测这本书将时间设到国共战争前后,其中涉及的大多内容难免敏感。
实际上,《巨流河》就是齐邦媛的个人回忆录。她用极为个人化的写作方式叙述了父亲作为国民党中一位理想主义者的心路历程。从抗日到国共战争、从参与革命到创办杂志、从在大陆的失利到日后在台湾的蒙冤……齐邦媛以女儿的视角剖析了父亲的一生。而与此同时,她自己也经历着战火与颠沛,从一位文学少女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巨流河”是古代对于辽河的称谓,她以此为书名纪念自己的故乡辽宁铁岭,想为两代人留个见证。
就在读者怀疑简体字版能否面市的时候,刘蓉林已同齐邦媛进行了持续的邮件沟通。齐邦媛不会使用电脑,每次她都手写信件再请朋友扫描成电子版发回编辑。“沟通了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了。”刘蓉林说,“我们所做的每一次改动都要征得齐先生的同意。”
沟通的过程是冗长的,网友们几乎认定这本书将无缘大陆。因为在此之前,作家龙应台的新作《大江大海1949》的写作内容与《巨流河》的主题相似,经过一番热议,最终尚未在大陆出版。
当人们几乎放弃等待的时候,简体版《巨流河》终于在大陆上市。两岸批评界和媒体随即予以高度关注。台湾有人猜测“大陆的三联出版社将本书删掉了15%”,更有甚者断言 “大陆版只剩下15万字”(三联版的字数实为33.1万字)。而大陆网友也开始逐一对比简繁两版的差别,一字一句地将删减的内容放到网上。
实际上,简体字版本的前半部分并没有如坊间传的进行大段的删除,主要修改了一些敏感的称谓。例如将“共匪”改为“共军”,将“蒋总统”改为“蒋介石”,并且统将1949年之后的民国纪年改为公元纪年之类。更大的改动却在读者容易忽略的后半部分。作者详细叙述了台湾文学发展历程,出版社删除了涉及到1949年之后一段时间内台湾特有的反共文学的内容。“那段关于台湾文学的内容与大陆读者的关系比较远。作为编辑的想法是,能否整章地拿掉,把有用的内容分散到之前的篇章里。但是台湾文学是齐先生一生的事业,她非常看重。为此她愿意重新梳理,再写一遍这个篇章。我们就欣然接受了。”三联责编刘蓉林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
2010年12月1日晚,齐邦媛给刘蓉林写了一封信。她写道,“我希望更正至此为止,大陆简体字版出来后我一直在兴奋中……已经没有体力再研究了……我们同意删除的大约是5%吧,绝不是只喝白开水的没味了。我仍努力快乐,‘自我感觉良好。”
至此,经过一年的讨论,大陆版最终定稿。为了尊重齐邦媛的意见,大陆版封面上的作者名保留了繁体字。
《巨流河》一经出版,两岸反响极大。台湾看重的是台湾文学的重要推手出版了一部极具个人语言特色,温婉、内敛、冷静的回忆录;而大陆则更愿意从这本书的字里行间读到国共交替缝隙中的政治,以及败走台湾之后,国民党官员及其后代在台的生存状况。
1949年之后,大陆经历了多年连续不断的政治运动。日后,大陆作家更愿意寻找记录新中国后岁月里的惨烈记忆,而对于1949年之后的台湾却极少有人了解。对于大陆读者来说,失意的国民党和他们的家属更像历史教科书中固定的模样。直到日后,对立的意识形态逐渐褪去,两岸才愿意平静地看待双方同样因为革命而被改变的命运。在这样的背景下,齐邦媛“绝无意写史”的《巨流河》却成了人们一窥历史的途经。即使如此,这本书在大陆的流传却几乎只局限在媒体和学界。在电话那端,齐邦媛缓缓地说,“台湾的年轻人都喜欢那些热热闹闹的书,不知道大陆怎样。”实际上,大陆的年轻人喜欢更加热热闹闹的书。对于这些承载着历史的、厚重的文本,更多的人并无太大兴趣。
这样的现实,似乎是比审查更为严厉和冷酷的对历史的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