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端彬
阿福在浙江打了一阵工,挣的钱除吃在嘴上穿在身上外所剩无几。听说福建沿海很好找活,那儿是侨乡,离台湾又近,赚钱很容易,不妨到那儿碰碰运气,兴许还能抱个金娃娃回来。于是他就乘火车来到福建长乐。
谁知阿福跑到长乐一看竟大失所望。那儿有人才市场,硕士生大学生多得要用火车拉,像阿福这样连高中都没有毕业的半文盲自然是挨不上边的。至于劳务市场更是龙蛇混杂,像阿福这样跑单帮的连份短工都找不到。阿福坐吃山空,带来的一点点盘缠眼看就要用光了。
这天,阿福正准备打道回府时,来了一个当地人,盯着阿福望了好大一会儿后,才问他愿不愿意当孝子?阿福一听两眼瞪直了:当孝子?三十六行可没这一行呀!继而一想:管他呢!到山穷水尽境地了,只要能混碗饭吃,别说当孝子,当孝孙也成!那人见阿福点头了,便将他带进一辆停靠在马路旁的小车中。20分钟后,阿福跟那人来到下长乐京沙村。
京沙是个大村庄,有一千来户,一姓为李。留守村中多半是妇女与老人,年轻人都出洋谋生去了,大片大片的良田荒着,时常见野兔野鸡在草丛中奔窜。阿福被带进一幢深宅大院,那是李姓人的祖厅,前后共两进,八扇七柱出游廊,门前还有跑马道。后厅角,一张用三块床板拼成的尸床上躺着个老妇女,面色苍白,两只核桃眼睁得大大的,一大帮男女围着死者号啕着。阿福被那人带到东家主二媳妇碧珍面前,那女的点点头,让阿福去换衣服。原来死者叫恩珠,两个儿子四个孙子以及大媳妇都在美国,只剩下二媳妇碧珍、小女儿宝英、孙女灼娇留在家中。没有儿子送终是不算好命人的,李家人就出钱请阿福当孝子。当地人谁愿意干这种羞辱祖先的事?只能请阿福这样的外乡人了。
按照当地风俗,棺材要在祖厅中摆七七四十九天。这家中有六个男人,除去六天,要摆四十三天灵。给阿福约定的工钱每天100元,吃住由东家包了。这样一场丧事下来,阿福就可以赚到4300元。虽说给人当孝子面上不光彩,但收入还是很可观。在建筑工地上当小工,累死累活干上一天才挣五六十元。
棺材运来了,要入殓了。阿福披麻戴孝跪在灵前。过去当孝子要哭得昏天黑地,现在不哭了,录音机一开,一首“哭丧歌”就响起来了。阿福及身后一大帮孝女孝孙只要跟着歌曲节奏干嚎几声“娘奶”就行了。
哎哟娘奶(娘)哟,
你养了这么多兄弟姐妹,
功劳大如山哟。
木樨生后出蕊菊,
腊梅出刺未报恩,
哎哟娘奶哟!
那歌词凄凉优美,阿福听后泪往心里流,心想我娘还活在世上呢,好端端的没病没灾,为了挣几片钱把娘都卖了。这一切都只为一个钱字,只为了一个穷字啊!录音机中每唱一声“娘奶”,阿福就在心中默念一句:“我娘没死!”
下长乐乡村基本上是家族村,一村一个姓。一家有喜全村同贺,一家有丧举村共悼。今天前来吊丧的人异常多,每来一个客人,孝子都要磕一个头,有些重要客人如祖母亲娘奶亲外家亲还要连磕三个响头。阿福是外乡人,听不懂长乐话,只要礼生一喊:“叩首!”他就像木偶似的磕起头来,跪在他身后一大帮人也跟着磕起头来。一个上午下来,不知磕了多少个头,数也没法数,直磕得阿福头晕脑胀,心口发蒙。这100元钱还真不那么好赚哩!
马上要入殓了,祖厅内号啕声一片。孝男双手托着死者的头,孝女宝英抱脚,孝孙女儿媳等小心翼翼地托着死者遗体缓缓送入棺木内,然后盖上棺材盖。顿时鞭炮齐鸣,但阿福望见身后的二媳妇、侄媳、侄孙等只是嘴里干嚎,眼角没滴一颗泪珠,只有孝女宝英、孙女灼娇哭成泪人,连嗓子都哭哑了。
入殓后,阿福就轻松多了。现在阿福要做的是每天早、中、晚给死者“唱汤”,“唱饭”了。“唱汤”是什么?就是天一亮孝子就要端起一盆热水放在灵前,吊起嗓门喊:“依妈洗面!”接下孝女跟着喊,喊完轮到孝孙女,然后是二媳妇。过十来分钟,等死者洗完了脸,再由孝男端上一碗米饭放在灵桌上,高声叫道:“依妈吃饭!”要连喊三声,接下来是孝女、孝孙女、二媳妇,每人都要对着灵前连喊三声:“依妈吃饭!”这就叫“唱饭”。“唱饭”时,录音机又打开了,一曲“哭丧歌”又在灵前响起:
一粒手指(戒指)金蓝蓝,
做人媳妇真艰难,
日夜目宰(眼泪)流不完,
鸡叫做到半当盲(半夜),
哪有一刻得安闲?
三顿盛饭掏(捧)饭碗,
公一碗,婆一碗,
两个小叔两海碗,
两个小姑两酒仔(酒杯),
媳妇没吃去洗碗,
娘奶哟!
一边唱着丧歌,一边不断地往香炉中扔着金箔银箔,熊熊地燃烧着,祖厅内烟雾弥漫。
日子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阿福已在京沙呆了一个来月,“六旬”快到了。“六旬”又叫“六七”,这一天,出嫁的女儿、孙女、侄女、侄孙女,凡是“五服”内亲属都要回来给死者做“六旬”。下长乐农村兴攀比风,“六旬”搞得越热闹,东家脸上越光彩。这次“六旬”计划办150桌酒席,京沙村内凡是能拿筷子的不论男女一律上桌吃酒,办酒席的花销照例由女方出。对长乐人这种风俗阿福很费解:这一边刚死了人,哭哭啼啼,悲悲切切,那一边却大办酒席大吃大喝,欢声笑语,究竟是悲呢还是喜呢?
阿福是个闲不住的人,手脚勤快嘴巴又甜,李家一家大小都很喜欢他。无事可干时,他就钻到女人堆中帮忙折金箔银箔,当地人叫“元宝”。阿福每折一张箔,心中就像被针扎了一下:一张金箔要3角,银箔一张1角,“六旬”这一天少说要烧掉好几万张金银箔,万余元钱顷刻间就化为一堆灰烬。若是把这些钱捐给失学的孩子多好呀!自己就是因为交不起每年1600元学费,仅上了半年高中就辍学了。
“六旬”前一天上午,阿福正和一群妇女说说笑笑地折着箔,只见碧珍握着手机快步流星地从外头闯进来,对阿福喊道:“阿福,你家的电话。”跟着将手机递了过去。
阿福接过手机一听,脸色顿时惨白似纸。电话是二妹岚岚打来的,告诉阿福娘病危住院了,底下再没说什么。阿福明白家里人的意思,希望他能往家里寄点钱。可他目前两手空空,这可怎么办?碧珍见阿福手握着手机失神地愣着,忙关切地问道:“阿福兄弟,出什么事了?”
阿福见自己失态了,忙尽量掩饰:“没事,只是头有点晕。”碧珍善解人意,忙说:“快回屋休息去吧,这活是我们女人干的。”等阿福一回屋,碧珍忙将电话回拨过去。
阿福闭目躺在床上,心乱如麻。想想也真窝囊,出来闯荡江湖一年多了,一分钱也没往家中寄,目前他身上只剩几十元钱,买盐都不会咸呀!只有一个办法:先找东家预支2000元工资寄回家中,他已经在这儿干了36天了。可当初约定干完后再付工资,怎么好意思开口呢?就在这时,门有响声,有人进屋来了。
阿福忙睁开眼睛,见是东家碧珍。只见她手中正拿着一大沓钱,用大姐似的口吻亲昵地数落着阿福:“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也瞒着?先把这5000元钱寄回家吧。医院那是无底洞,多少钱都用得完。”阿福挥手挡住:“当初我们说好的,干完再付钱。”
“你这个呆子,”碧珍的食指亲切地点在阿福额头上,“本来就是你的钱。吃过午饭到镇上去一趟,把这钱寄了,家里等着用钱呢。”
阿福心中滚烫似火,世上还是有好心人呀!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应声:“我的工资只有4300元,这多出700元……”
“多出的钱是姐给的,算红包。”碧珍又用手指头点阿福的额头笑着应道。
隔两天,阿福收到家中的电话,告诉他寄来的5000元钱已收到。阿福放心了。
阿福原以为母亲只是得了点小病,住上几天医院病就好了。没想到“家堂祭”(即断七)那天下午突然接到家中的电话,说母亲已经逝世。闻此噩耗,阿福五内俱焚,泪如泉涌。母亲身子骨一向很硬朗,活跳跳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李家也乱套了,明天就是上山的日子,一个孝子两个娘,一个亲娘,一个假娘,究竟先给谁尽孝报恩?总不能把阿福劈成两半吧?李家人也没了主见,只好征求阿福的意见。
阿福哭泣着回答:“我们那儿的风俗上午死下午埋。两千来里地,乘飞机都赶不及了。明天还是先把这边的娘送上山吧!”有情有义的话把李家人的泪水都说出来了。
阿福强咽悲痛,重新披麻戴孝跪在灵前。随着礼生的“一叩首、二叩首、再叩首”,阿福像机械人那样麻木地磕着头,脑畔却不断地浮现着亲娘的音容,娘那死不瞑目的眼神分明含着一丝怨气:儿啊,你在哪里?娘含辛茹苦地把你养大,如今娘走了,你怎么也不来送送娘呀!阿福哭干了泪水号哑了嗓门,直到最终把棺木送入坟墓中,才从他口中呕出两口鲜血,整个人晕倒在坟前。
丧事一办完,李家人立即雇了辆专车把阿福送到机场。机票是东家买的,上飞机前,碧珍还递了包3000元的红包给阿福。
飞机一到江宁,阿福换乘汽车日夜兼程向老家赶去。到县城下了车,又步行赶了三十多公里崎岖山道,回到故乡时已是第三天下午了,迎接阿福的竟是娘坟前的一堆黄土。
阿福万分悲痛泪珠纷飞,面朝坟前连喊数十声:“娘,我回来了!”额头都磕出血来了。只可惜娘早已听不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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