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绿
简介
为了夺回家产她和仇家立下赌约,要让全渔村最穷的男人在半年内变成首富,岂料这货不但烂好人一个,而且脑筋还死不开窍。她鄙视他,看不起他,却又为何在最后关头放不下他?
一、
锣鼓齐鸣响彻天,船在水中行,人在船中舞。
周阿禹坐在船头,乐滋滋地欣赏着一年一度的船灯表演,远远地看去那只船张灯结彩,爷孙俩一个船头唱,一个船尾和,一搭一档演得十分生动传神。
也许是船上的日子太苦了,每到丰收之时渔村里才闹腾得这般热烈,男人们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块喝酒,发起酒疯来嚷嚷又号叫,周阿禹的船屋比较偏,平时也没这嗜好,想起第二天一早还要出海“炸鱼炮”,待彩船走远便灭了船头灯,准备回屋睡觉。
人还没起身,便听见水里传来咕噜咕噜奇怪的声音,面上还滚着泡珠子,周阿禹壮着胆凑近去看,突然哗的一声,喷得他满脸海水,跟着又冒出颗脑袋,吓得周阿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鬼……鬼……”
“闭嘴!”细细弱弱的女声喝住周阿禹,跟着双手一撑,整个人从水里翻腾出来,爬上了船。
“鬼啊!啊!”周阿禹惊慌失色,不禁往后退了几步。
“给……给我闭嘴!我是人不是鬼!”女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吼了一声,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
不,不是鬼?周阿禹定了定神,战战兢兢地往女子望去,此刻她正伏在船舷大口喘气,白茫茫的月光笼了她一身的清辉,延长出一抹纤幽的影子,而那身素白的衣衫又湿漉漉地紧贴着身体,凸显出一副玲珑有致的好身材。
周阿禹脸上一热,赶紧将目光移开:“姑,姑娘,这,这三更半夜的,你你,你怎么会在海里啊?”
“被人害的。”杜简容没好气地答道。
“啊?那那,那你要不要报官呢?”
“报官?”杜简容擦了把脸,这才正眼打量起这个犯口吃的男人,只是上上下下地扫了好几遍也没从外貌上看出个特点来,一时间竟还有些词穷,她觉着十分有趣,吟吟地挤出个笑容来:“是我自己要跳的,干吗报官?”
“你自己跳的?!”周阿禹腿一软,差点栽了下去,这世道果真不太平,听闻城里饿死累死的比比皆是,实在走投无路自寻短见的也多,只是没想到今晚居然被自己给碰上。周阿禹瞅了瞅杜简容,又一琢磨,不对啊,一个会游泳的来跳海自杀?既然跳了又干吗爬上他的船呢?
周阿禹苦想了很久,显然没想出来。
杜简容站起身,瘦瘦小小的个儿立在那里,往四周环顾了一圈,视线回到周阿禹身上,顿了一下,才问:“我可不可以住你家?”
杜简容的语气很冷淡,完全不像是走投无路下的恳求,反而有些理直气壮。周阿禹目瞪口呆地望着她,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一时间脑子里一片混乱。
杜简容权当他默认了,二话不说径直往船舱里走去,待周阿禹回过神来她已经很不客气地从里边将门关上了。他急忙追去,推门便说:“姑娘,你不能这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要是传出去……”
他作势要把道理与她说清,却活生生地被一副香肩雪背的画面吓住,此刻杜简容的衣裳已经褪到了腰间,知道他闯进来也没特别大的反应,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周阿禹僵在原地,跟着转身就跑,语无伦次地直哆嗦:“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
他一脸哀痛,活像自己才是那个被占了便宜的人。当周阿禹还在这儿不知所措时,杜简容已经走了出来,也不知是从哪儿翻出来的衣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空荡得很是滑稽。她将湿衣裳一把扔进海里,这才转过身来大方地自我介绍道:“我叫容容,以后我和你住一块,可好?”
“以后?”周阿禹额头上闪过两条黑线。
“对啊,从今往后。”
“…………”
杜简容说得太轻松了,而周阿禹看着她的那个样子,真是形同晴天霹雳,简直要晕倒了!
“你不乐意?”杜简容柳眉轻撇。
周阿禹还没来得及拒绝,杜简容已经走到了船边,她微微偏头,像只小兽,狡黠地抿起唇,海面静得不可思议,她单脚抬起来晃了晃,喟然轻叹:“唉,既然你不同意,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好了。”
话才落音,扑通一声,船上已经不见人影了。
二、
周阿禹万万没想过,这辈子竟遇上这种离奇的事,他远远地站在岸边,横看竖看,船屋上那个正懒洋洋晒着太阳的女人……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那个晚上她就冲他那么一笑,转身便毫不犹豫地跳进海里,他吓得跟着跳下去,摸了半天才把她给捞上来,人都已经奄奄一息了还死死地拽住他的胳膊,问:“你……不答应吗?”
他四肢酸软,连气都没喘过来又看见她慢慢地往船边爬去,那架势显然就是预备再跳海,他哪里还顾得上多想,铆足了最后一把劲扑上去抓住她的脚踝,说:“你,你,别跳了,我答应你……”
杜简容回头,用眼神问:“真的?”
他飞快地点头,不敢含糊一下。
杜简容笑了,他看见她眼中闪过一道雪亮的光,很是深奥。
周阿禹发愁地上了船,杜简容睁开眼,见到是他,恹恹地打着哈欠道:“不是出海了吗,就回来了啊。”
她懒腰一伸,两条雪臂像小蛇一样溜溜地滑了出来,身上还是他那件打了很多补丁的男装,不伦不类的,周阿禹低咳一声:“呃,这个……给你吧。”
他递上个纸包裹,杜简容打开一看,愣了一下,又抬头看他:“给我的?”
周阿禹木讷地点了点头:“你一个姑娘家的老穿成这样被人见了总不好。”他又有些发窘,“你别嫌弃,这是我在市场里和别人换的,我没什么钱,也买不起新的……”
杜简容没有说话,手里托着件七成新的粗布女衫,俨然一副沉思状。
周阿禹紧张了,算下来两个人也处了大半个月,对于她的脾气他是有一定认知的,起初那种想打发她走的盘算他现在是绝对不敢再打了,跳海相逼那是件小事,问题就在于她哪里是在做戏,分明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她跳了多少次他就救了多少次,并且没有哪一次她不是把自己淹得半死不活的。
明知不对劲,可见她那副惨兮兮的样子,他又不忍心。
杜简容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周阿禹,温柔得不但反常,而且说出来的话也挺狗血的:“通常一个男人无缘无故对一个女人好是有企图的,周阿禹,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周阿禹瞠目结舌。
显然,杜简容并不在意他的答案,只是举着衣裳左右端详着,看上去很是喜欢。她眉飞色舞地道:“为了感谢你,今天我烧鱼给你吃!”
话题突转,周阿禹还有点摸不着头脑,听见她的豪言壮语又不禁为难起来:“呃,今天没鱼吃。”
“没打着?”
周阿禹绞着衣角说:“打了,可都,都给别人了。”
“都?”杜简容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什么意思?”
“就,就是这次打的几担子鱼,我全都拿去换衣裳了,没剩……一条。”
杜简容的嘴角抖了抖,她在脑子里飞快地拨了一下算盘,额头青筋暴起,几担子几担子……那得是多少鱼啊!就拿去换了这么件破衣裳这男人有没有脑子啊?是不晓得如今行情吗?是不晓得鱼不是小菜吗?还是不晓得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啊?
从前她就知道船上人苦,不但要养家糊口还要受渔行欺迫,捕鱼的时候要是倒霉碰上了日本兵兴许还会弄得船毁人亡,出趟海本来就危险,又加上如今是淡季,他居然还把几担子的鱼贱卖了出去!
杜简容有点头晕,又有点心疼,为着那些鱼,也为了她的三餐温饱,她言辞匮乏地凝望着周阿禹,一双握拳的手提上去又放了下来,如此反复了两三回,最后强装淡定地问:“请问我们今后吃什么?”
周阿禹挠了挠头,似乎这一刻才意识到生活的严峻,从前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平白无故多出了一张嘴,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饿死吧?
于是,他很知趣地扛了把锄头,踌躇壮志地道:“我这就去山上挖点野菜根……”
话还没有说完,背后被某人踹了一脚,整个人掉进了海里。
三、
渔村十里外有一个现货交易市场,外面战事有多乱,这里就有多繁荣。
周阿禹前脚刚踩稳地,一群人便蜂拥而上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阿禹你来了呀,我这有些旧衣裳,你换不换?”
“换我的吧,我的新多了,还送你双鞋,成不?”
“我说阿禹,上回那咸菜好吃吗?要不要再换些?”
“还是换我的……”
“我先来的!”
“明明是我先!”
“…………”
周阿禹被拉扯得衣衫不整,人虽没反抗,但表情也不似往常那般憨厚,反而有些愁苦。他用余光瞥了瞥杵在一旁的女子,发觉众人非但无视她的存在,反而还把她推挤得摇摇欲坠,他赶紧把她拉近身边来护好。
见周阿禹这架势大伙目光齐刷刷地朝女子射去,这面相……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半会儿谁也没能认出来,倒是那双漂亮的眸子,波光滟潋的眼神,跟一枚针似的刺得人心里发憷。
人声渐渐弱下去,只见杜简容双手环胸,微微抬起下巴,眼皮垂了下来,她笑道:“阿禹你说,这些人里谁和你做过买卖?”
周阿禹不禁打了个哆嗦:“你,你要干什么?”
“没干什么啊,继续做生意呗。”
“哦……”周阿禹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谨慎地看了杜简容一眼,虽然他并不知道她非得跟着来要干什么,但他笃定她惹不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嗯,比如那次踢他下海……
果然,他这边还悬得七荤八素的,杜简容已经一个箭步上前道:“各位街坊,我是阿禹的媳妇,大家可以叫我容容,今儿个我俩带了点鱼来换些货头,有兴趣的我们可以慢慢谈。”
媳……媳妇?
大家傻眼了,周阿禹也傻眼了。
周阿禹看着杜简容的样子,真是无比迷茫。
他知道她聪明,可也绝对没想到她竟厉害到这种程度!他揉了揉眼,再次不可置信地看过去,白米、鸡鸭、蔬菜、水果……他活了将近三十年,还从没在自己家里见过这么多的好东西!
而这些足够吃上好几个月的食物,只不过是用了小小的一担鱼换回来的。
一个姑娘家凭一张嘴,个把钟头居然把整个市场掀得鸡飞狗跳,人人避之不及。
怎不叫他震惊!
周阿禹心里莫名发虚:“其实这么多东西我们也吃不完,不如……”
杜简容警惕地瞪着他:“你想干什么?想退回去?还是又打算白送人?”
周阿禹挠了挠头:“也不是不可以……”
“你再说一次试试?”
“其实他们也很……”
杜简容腾的一下直起身,不容分说地就恶扑了过去,她跨在周阿禹身上,揪起他的衣领,大眼瞪小眼地吼道:“你怎么这么笨啊?别人诓你、讹你你还帮着他们说话,占你的便宜你还当受了多大的恩惠,是不是哪天把你给卖了你还要高兴地替他们数钞票啊?”
“我没有……”
“白痴!蠢货!”
“姑……姑娘,你,你先下来,好吗?”
“我不叫姑娘,叫容容!”
“那容容姑娘,你先让我起来……” 周阿禹有些急,此时两人一上一下的姿势也太亲密了!
“周阿禹,你有点出息好不好!你已经是整个渔村最穷的人了,难不成等到饿死了还要别人给你凑棺材钱?!”
杜简容简直火到了极点,骂到激动时她还蹭啊蹭的,惹得周阿禹腰腹传来一阵阵麻酥感。他慌了,想把杜简容推开,哪知她却屁股一沉,死死地压着继续数落他。这下好了,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哪里经得住这上上下下的几番折腾啊,不但弄得他浑身燥热难耐,连说出来的话都心猿意马了:“你别……停下……别……动……”
周阿禹的视线有点模糊,从倾斜的角度看去,杜简容的睫毛在微微颤动,像两把小扇子扑闪扑闪的,黑溜溜的眸子里跳跃出一些奇异的光点来,姿势太暧昧了,以至于她那副动怒的样子都显得相当娇嗔可爱,这瞬间他的情绪完完全全地被调动了起来,只觉得口干舌燥,心里那一丝理智竟怎么都抓不住,一双手本能地伸向杜简容的腰,重重地往下一按,紧紧地压住了那处硬起的地方。
杜简容一惊,满脸烧得跟焖虾似的,情急之下一巴掌甩了过去:“流氓!”
周阿禹吃痛地捂着脸,万分委屈:“明明是你……”
“你还敢说!”
杜简容一下子跳起来,边退边颤抖地指着他,咬牙切齿地道:“如果不是要把你变成全渔村最有钱的人,我我我,我非阉了你不可!”
四、
谁都知道周阿禹傻,可是傻人有傻福,居然捡了个貌美如花、精明能干的媳妇,五个月前他还是全渔村最穷的人,如今已是一身新,餐餐饱,天天有肉吃。
可杜简容简直郁闷到了极点,一开始她是很有把握的,堂堂杜家大小姐,三岁会拨算盘,六岁能看账,十岁就跟着爹爹在外头跑生意,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别说要让一个男人变得有钱,就是要让整个渔村富起来也不是不可能的,可眼看着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这茫茫一片海,船还是那条破船,人还是那个死不开窍的人。
唉,是她高估了他。
杜简容站在周阿禹身后,瞅着这个大块头。他正在专心地给一条小黄狗洗澡,是几天前他从路边捡回来的,一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人居然还要收留一条孽畜?可想而知当时她有多生气,她是又叫嚣又咆哮,他却一副“狗在人在,狗亡人亡”的嘴脸,最后干脆抱着狗一走了之,一失踪就是好几天。
行,她认了,她安慰自己,如果他不这么天真当时也上不了她的当。
杜简容将脑袋凑过去,邪恶地笑了笑:“喂,不如把它养肥点,炖了吃?”
连人带狗惊恐地跳开,周阿禹望着她:“你你你……”
“我我我什么?”杜简容突然变得很认真,“周阿禹我问你,若是有一天我就要饿死了,你是会宰了这畜生救我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你媳妇一命呜呼?”
显然这是个艰难的抉择,周阿禹耷拉着脑袋思考了半天,杜简容又喂了几声,他才回过神来,表情既挣扎又悲壮:“两个我都想……”他瞄着她的脸色,立刻改口,“还是你重要,你重要些……”可犹豫了一会儿,他又说,“呃,不过,其实你也不是我媳妇……”
杜简容听得很细致,结果前半句让她欣慰,后半句让她吐血,全村的男人都知道他捡了个贼大的便宜,他倒好,不但要和她划清界限,还把她等同于一条狗!
她忍无可忍,一把抢过小黄狗翻来覆去地摸了个遍:“这小畜生哪里比我好了,成天好吃懒做没点狗样,总有一天我非宰了它不可!”
周阿禹急了,忙说:“别!它那天跟着我走了好久,我看见它就想起了你,真像你,真的,想,想让人照顾……”
杜简容愣在那里,好半天才哦了一声。十年前父亲病死,家中遭逢变故,走的走散的散,在那样艰难的时候没人伸出手来拉她一把,甚至没有谁对她说过一句安慰的话,人都是审时度势的,只因为那时的杜简容不值得,而现在的杜简容不需要。
她鼻子一酸,楚楚可怜的模样让周阿禹也有点动情,他迟疑地伸出手来,觉得她需要个肩膀来靠,可还没碰到她的人,一个冷冷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你闹够没有,简容?”
两个人闻声看去,一个男人站在那里,衣袂飘飘,风骨可鉴。
一看是他,杜简容立刻就站直了身子:“你来干什么?穷乡僻壤的地方也不怕脏了方大少爷的鞋?”
方卓不急不慢地走上来,笑道:“当然是来见见我未来的二姨太了。啧啧,你这身村姑打扮倒挺有意思的,怎么,穷日子这么好玩,乐不思蜀了?”
周阿禹一头雾水:“容容,他是……”
“容容也是你叫的吗?”方卓厉色叱住周阿禹,但却是在对杜简容说话:“我看你也别费劲了,就凭他这副德性,就算下辈子也成不了气候,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只要你认输,渔行的生意我绝不会插手。”
杜简容将周阿禹拉到身后,压低了声音敌视着方卓:“你放心,白字黑字我们写得很清楚,我不会抵赖更不会认输,属于我杜家的东西我要定了。至于渔行的生意你我各出各招,不需要你假惺惺的。”
“哟,还撇得真干净!”方卓啧啧感叹,“杜家的大小姐果真不一般,我若不娶你便宜了别人岂不可惜?罢了,你还想闹腾我随你,就剩几天了,我量你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你记住,时间一到时候我们一笔算清。”
方卓快意离去,杜简容这才松了口气,转身便发觉周阿禹正奇怪地看着自己。他的震惊、不信,还有困惑让她也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四处都是潮起潮落的声响,她大概听到了周阿禹的声音:“原来你是杜简容。”
五、
杜家祖上三代是渔民,到了杜简容父亲这一代杜家已经拥有渔行大大小小不下三十家,她是家中独女,生在这样的家庭注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锦衣玉食。只是好景不长,那年杜老爷突染重病,偏房又乘机勾搭总管卷走了大部分的家产,弄得杜老爷晚节不保被活活气死,只留下她这唯一的血脉。
她在年幼时遭逢这番打击,又背负家中重任,自是有很大改变,从深闺小姐变成南方渔业里响当当的女商。整整十年,她重振家业,名字无人不晓。
方卓是那杜家总管之子,谁都知道方家发迹靠的是当年从杜家偷卷的钱财,偏偏方卓又争气,留过洋有头脑,方家的生意从交到他手里的那一天起便日渐庞大。
即便方老爷已撒手人寰,两家却还是死对头,可明争暗斗几年下来方卓竟看上了她,千方百计地想纳她为妾,更在半年前与她立下惊世赌约,以此为饵诱她上钩。
杜简容平静地说:“方卓与我打赌,我若不凭杜家之力让全渔村最穷的人在半年内变成首富,他便将他父亲当年从杜家卷走的财产全数归还,若是输了我必须嫁他为妾,同时杜家让渡渔行一半的生意给他。”
声音蓦然断了,周阿禹这才发觉她已经说完了,只是听到这里人还是呆呆的,他一直都知道杜简容这个名字,可是要把她拿到面前安到容容身上,他却无法将两个人等同。
那是一个多么不择手段的女人啊,放高利,扣斤底重,勾结贪官,变着法子剥削渔民,赚的都是些黑心钱,可容容呢,她……她……周阿禹很想替她辩解,可想起第一次遇到她,想起那次她发气时说出来的话,想起了方才听到的一切,他的心里有一种巨大的落差感。
“为什么要骗我?”周阿禹用一贯慢吞的腔调说,却透着股不能掩饰的悲伤,“你们是有钱,也不能这么欺负人……”
“如果让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那还有戏吗?再说我哪里欺负你了?让你有钱还不好……”杜简容说着说着竟不敢看他,反而有些心虚了。
“可我不想变成有钱人,你,你走吧。”
“你说什么?”
杜简容倏地抬起头,让她走?他凭什么让她走?这半年来她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给他烧饭洗衣,赚钱持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非但没说一句谢谢,反而还要赶她走?
周阿禹脑子里也很混乱,心里闷得更是说不出理由。对于她的出现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有一种是这么讽刺的,他有些难受:“杜小姐,我真的不想,请,请你不要勉强我。”
一声“杜小姐”,鸿沟千万丈,想再逾越,已是无力。
杜简容只觉难堪,原本的一丝内疚也被气得荡然无存,她大叫:“方卓还真没说错,你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你不想?没门!周阿禹我告诉你,我没好日子过你也得跟着倒霉!”
周阿禹皱眉:“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啊?”
杜简容绷着一张脸,像是戴了层面具,又好像这才是她真正的模样,语气嚣张跋扈:“道理?我杜简容就是道理!我的手段你又不是没见识过,别说你,就村里那些在杜家渔行借钱赊账的人多得去了,我可以让他们几辈子都还不清!”
周阿禹不信地看着她:“你,你怎么会是这种人?”
“是,我就是!”杜简容步步逼近,脸色越来越阴鸷:“把我逼急了的话,什么事我做不出来。你信不信,只要我一句话就能烧了你的船,宰了你的狗,让全村的人都因为你活得生不如死?”
啪!
突然一声脆响,两个人都惊呆了。
六、
海风吹起来的时候,杜简容眯了眯眼。
深邃的天,绵延而立体的浪涛声,视线在一片黯淡中模糊了整个世界。
十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流泪,第一次分外觉得活着真苦,如果一切能够重新开始,她怀疑当时自己还会不会冲动地站出来,和方卓签下那可笑的赌约。
想起周阿禹,想起他简单温吞的眼神,杜简容心里狠狠地一抽,牵扯起左边脸颊上隐隐的痛意,五指印痕犹在,下手的便是他,毫无保留地上来就是一巴掌。
杜简容痴痴一笑,这些年不是没人这么做过,心冷了,麻了也就无所谓了,可偏偏就是这个人,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割她的肉削她的骨,鲜血淋漓,她竟然承受不起!
哭得累了,发泄完了,拭去泪后杜简容站起来,晃晃悠悠地往海中央走去,浪花拍打着小腿,一点一点地爬上她的身体。
“你要干什么?”
杜简容被一股猛劲牵扯住,熟悉的声音像幻觉一样踏浪而来,分明还有一丝惊慌,她没有挣脱,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放开我。”
周阿禹不肯放手,唯恐是自己猜想的那样,又横下心将她一把抱住,懊恼至极:“对不起,是我错了,我错了,你别胡思乱想好不好?”
没想到他第一次主动来抱她是因为这样。杜简容将头埋在他胸膛处,闻着男人咸湿的汗气不由得皱了一下眉,语气简直冷到冰点:“你什么都没有错,是我恶毒,我卑鄙,你讨厌我是应该的,扇我耳刮子是对的,就是不要用这种方法敷衍我,真是虚伪。”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本想挣脱开却迎上一双歉疚的眸子,笨拙极了:“好好好,你生气没关系,实在不行还可以拿我解气,要打要骂都成,就是,就是别想不开……”
杜简容愣了一下,就是这张脸,这副敦厚老实的样子,起初让她无奈,现在让她心力交瘁,一想起他狠狠地给自己的那一巴掌,她气得一把将他推开:“我为什么要想不开?我有的是钱,就算要嫁去做小我还能让自己吃亏不成?周阿禹你也太小看我了,区区一巴掌就能让我轻生,真是好笑!”
周阿禹一惊:“你……真的要嫁给他?”
“嫁不嫁关你何事?从小到大我杜简容就没靠过谁,我不会勉强你,可你给我好好儿看着,该是我的东西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会分文不少地要回来!”
她吼得剑拔弩张,也不知是气话还是被冲晕了头,可这一刻她才明白,她并不是在完完全全地利用他,一个人一分一秒地捱过这些年,她只是需要一丝希望,她把这样的渴求寄托在他的身上,虽然弱不可及却依然想要握住。
第二天。
杜简容走的时候只拿了一件旧衣裳,是他当时用全部的鱼换来的。在踏出船屋的时候,杜简容顿了一下,她知道周阿禹一直醒着,她感觉他很想说些什么,而她也希望他能够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声道别都好。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等到。
也许没有她,他才可以回到从前那样简单快乐的日子。
也许没有她,他可以过得很好。
七、
杜简容和方卓的婚讯在报纸上刊登出来的时候,全城都轰动了。
斗了十年的仇家都能结亲,大千世界果然无奇不有啊!不过大家猜测的是,如今正值国内战事频繁的时候,两家联姻利用各自财势强强联手,乘机大发国难财恐怕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可见,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阿禹,那不是你媳妇吗?”
周阿禹挑着空担子正往渔行大门走去,刚好碰上迎面而来的杜简容,两个人双双愣住,对视了半晌后还是周阿禹先缓过来,跟做贼似的飞快地移开视线。
同伴再三确认:“是你媳妇啊,咦,怎么变这么漂亮了?”
“你认错了,我们不认识。”
周阿禹闷头直往外赶,擦肩而过的时候却听见杜简容说:“站住。”
太安静才显出场面的阴冷,如今杜简容一身贵气打扮,人已经完全变了番模样,连说话的气场都显得格外强大,她径直走到柜台前交代道:“以后只要是他送来的鱼,杜家所有渔行统统不收。另外,给我放话出去,城里谁要是敢买他一条鱼,别怪我杜简容无情无义。”
她说得那样强硬,那样轻淡,脸上似乎还挂着笑,好,他既然能装作不认识她,她就逼死他!
她料定周阿禹撑不了多久,他这样老实巴交的男人,总是被牵惯了鼻子走,她都做到这绝情的份儿上了,他非但不反驳不反抗,而且还真不让大家为难,大半个月过去了居然连一丁点的踪迹都没见着。
晕了,逃了,还是饿死了?
“杜老板,来,我们再干一杯!”
杜简容心烦意乱,咕噜咕噜一口就喝下去了。她酒量不好,这样的应酬场合总是能避则避,谁知又撞在了这等憋气事上,一时间只觉得心里很闷,很失落,很想要一些东西来填补。
反正横竖都想不明白,不如一醉方休,很多事,她哭不起但喝得起。
周阿禹确定自己没在做梦,因为他闻到了一股很刺鼻的酒精味。
杜简容晃晃悠悠地站在床边,他傻眼了:“你怎么来了?”
很长时间她才含糊地嗯了一声,晕着头在床边坐下来,连声音都是恍惚的:“为什么不来找我?”
周阿禹愣住了。
她继续说:“你都不恨我的吗?我骗你利用你,现在还想把你逼死,你难道都不恨我吗?”
周阿禹不回答,只是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恨你?”
“为什么?”杜简容苦苦一笑,“你既不喜欢我又不恨我,那怎么行……那样你怎么会记得住我?阿禹,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为什么我走的时候你都不留我……”
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正想开口,杜简容双手一环,嘴唇便堵了上来。她第一次这么主动地亲一个人,喝醉了酒,所以吻得莽撞又生涩,害怕又发抖,她的胸口隐隐作痛,像是被针扎出了无数个小洞,蔓延出一种非常模糊的碎裂感来,而这感觉怅然若失,仿佛是遭人遗弃了般,那么可怜又可气。
他怎么能让她走了呢?他怎么能装作不认识她呢?
她的唇很烫,几乎把他的脸都焚烧起来,小小的舌头沿着他的唇线慌乱地游走,很湿很凉,让他想好好儿给她温暖,她总是很轻易就能撩拨起他的情欲。当她的手颤颤巍巍地伸进他的衣服里时,他浑身一颤,只觉得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剧烈地收缩,躁动得近乎疯狂。
周阿禹控制不住地回吻她,捧着她的脸有一种迷惘的失控,他听见她气若游丝地呻吟着,赤裸裸地引诱着他继续用力下去。天昏地暗,崩分离析,却又在跌入深渊的最后一瞬间,抓住了一丝清明,他蓦地推开她,错愕地看着她,仿佛一点也不相信自己做了这样的事!
他懊悔不已,她喝多了,难道他也跟着糊涂吗?她是杜简容,堂堂大小姐,若是被人知道她和他这种市井之徒纠缠不清,会有多少人笑话她啊?更何况她就要成亲了,他怎么能有这种非分之想呢?
他简直无地自容:“对不起,你,你还是快点回家吧,要是被你未婚夫看见了不好……”
没等他说完杜简容就扑上去抱住了他,失声痛哭起来:“我不要回去!我不要成亲!我要和你住一起……哇……”
她哭得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好像这些年的委屈、疲惫、挣扎,一下子都爆发了出来,唯有这样的宣泄才能减轻一些痛苦,而只有在这里,在他的怀里,她才觉得安心。
“别哭了,别哭了!下次别喝这么多了。”他轻拍着她的背,心疼得要命。
八、
走到杜家大门的时候杜简容停下脚步。
周阿禹跟着顿住,规规矩矩地保持着距离,她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地站着。清早,她在昏昏沉沉中痛醒过来,对上他的眼,听见他终于叹道:“回家吧。”
她是该回家了,也必须回家,杜家的生意还有仇恨都等着她呢。
可即便是这样,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她仍然想知道一件事,那个真相让她在离开他的日子里,辗转不安甚至无法忍受。她问:“阿禹,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她的眼神有点暗淡,分明是在等着他的答案。周阿禹默然相向,脸上的表情像是在一瞬间经历了千百种变换,只是没有一种是他可以坦诚的,他迟疑了一会儿,最后回答道:“没有,你不要想多了。”
她缓缓地倒退,所有的暖意在眼中渐行渐远,他听见她说:“可是,我有。”
转身踏进杜家宅门,留下久久没有动一下的人,呆立在恢弘的宅邸前,藐小得如同沧海一粟。
周阿禹出海的那天,杜简容在家门口看见了那条小黄狗。
养得很壮实,可怜兮兮地望着她摇尾巴,活像被亲爹抛弃又找到了亲娘一般,情绪很是纠结。
杜简容只觉得好笑,从前讨厌这条狗,现在居然忌妒这条狗,他那样宠它,把所有的关心毫不保留地给了它,就是不肯对她好一点。
她一下子来了气:“把狗送回去!”
“周先生出海去了,”管家有点为难,“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什么?”
“他说要去捕金钱鳘,请我把狗托付给小姐照顾。”
杜简容一愣:“什么?金钱鳘?!”
“是啊,那种稀罕的鱼怎么能轻易捕到呢?城里这些年还只是老爷年轻的时候抓过一条,除了他之外,后来去寻过的人还有谁回来过?我也劝他命可比钱重要,可他说他想讨媳妇,执意要抓一条回来。”
杜简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连腿也跟着发软,仿佛天空中突然一道闪电劈了下来,直直地劈在头顶,将她劈倒在地,久久都不能动弹一下。
“谁要是能给我抓一条百斤以上的金钱鳘,我就给当他媳妇。”
“嗯,那种鱼好像很难找。”
“废话,容易抓到我还嫁他做什么?”
“嗯,那你岂不是这辈子都很难嫁了……”
“你给我闭嘴!”
…………
“我不要回去!我不要成亲!我要和你住一起……哇……你给我抓一条金钱鳘好不好,阿禹,我要做你媳妇……”
“好好好,我去抓,你别哭了,别哭了,唉,下次别喝这么多了。”
杜简容抱头大叫,哭声凄厉而绝望。
九、
丙子水年,三月初九,黄道吉日,宜嫁娶,忌远行。
离周阿禹失踪,整整三个月了。
这天杜家张灯结彩,一派喜气,吉时一到八抬大轿便接杜简容出了门,一路锣鼓齐鸣,炮声震天,那排场简直比方卓当年娶妻还要铺张盛大,由此可见方家少爷有多重视这位二姨太。
途中经过渔村,还有那片海。
水天相接,蓝得依然让人心醉,杜简容站在岸边,万顷波浪涌来,天边层层叠叠的影子,像是渔船归航又像是海市蜃楼。
“走吧,你爱看海,今后我常陪你来就是了。”
杜简容如同石化了一般立在原地:“你走吧,我不会嫁给你的。”
方卓没有太大反应,像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冷静地发笑道:“其实赌局是输是赢对你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影响,不是吗?你早就已经盘算得很好,赢了你可以正大光明地报仇,渔利双收,输了也不过是嫁给我,恐怕这样对你来说反而是更好的机会,表面上迫于无奈,一旦进了门我相信你绝对有让方家鸡犬不宁的能耐,我也知道这么多年你在我地盘上动的手脚,其实只要你点头我不一定有胜算,只是没想到你居然真的会放弃。简容,我只是很好奇,他有什么好,值得你连十年的仇恨都可以不计较?”
其实发展到如今的局面也是莫大的讽刺,他早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却还要存着一丝侥幸,以为至少仇恨会让她狠下心,输的应该是他。在渔村看到她的时候他就都明白了,那么荒唐的赌约她竟然要坚持到最后,明明是在做戏却笑得那样真,那样依赖,她是真的爱上那个男人了吧。
而他,只是不甘心。
杜简容并没有看方卓,海风吹起来,嫁衣跟着飘起,殷红如血,翻飞似浪。这一刹那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是幻象,唯有她的声音才真实存在,她说:“你走吧,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再报仇了。”
方卓离开的时候杜简容上了搁浅在岸边的一艘渔船。
小黄狗一直跟着她,因为个头还不够高,所以只能围着船着急地叫着,她坐在船舷发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回头伸出手嫣然一笑:“你也很想他,对不对?”
它似乎听得懂,欢快地跳了起来。
柔软的小舌头舔在手背上,然后它调皮地蹭进她的怀里,她摸着它的小脑袋,仿佛那样的时光又一下子回到面前来——她带着小黄狗送他出海,看着渔船在一片碧海蓝天中远去,目光的尽头也只能看到一点模糊的身影,她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已经开始盼望着他能早日归来。那时她真的不懂,直到如今她才知道那种难安的感觉是因为担心他。
船身猛地一颤,她跌倒在甲板上终于无法再起身,泪水冲出眼眶的那一瞬间仿佛心也跟着抽离了,她几乎能感觉到靠近胸腔的位置在迅速地变冷,一点一点成空,眼前的世界跟着一并破碎,再也看不到一丝曙光。
也许早在知道他失踪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曾觉得活着过。
小黄狗怯怯地靠过来,发出低低的悲鸣声。她将它抱了起来,仿佛是抱着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依靠:“我带你去找他,好不好?”
杜简容泣不成声。
天色昏暗,海面漂泊着一叶孤舟。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又累又疼,倦倦地睡在船舱里。
面对弥散不开的昏暗,再也没有哭的力气,船外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渐渐风雨交加,记得每逢这样的天气,他的船屋外总是发出一些诡异的巨响,她很是害怕,所以整夜辗转难眠。
布帘那头,他听见她那边发出响声,犹豫了很久才把手伸过来,讷讷地说了一句:“别怕,有我在。”
她看着那只手,有些失神,最后迟疑着伸了过去。
糙糙的,很不舒服的触感,但却很温暖。
就在那个相握的瞬间,仿佛所有的无措、恐惧、坚硬都可以化成温润的绕指柔。在这个世界上,她想了那样久,等了那样久,对她伸出过手的只有他一人。
水从船篷滴下来,从船底渗进来,铺天盖地的浪涛涌来,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几乎要把整条船吞没,她脑海中浮现破碎的景象,依稀是那夜醉酒,渔村船屋,她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他坐在她身边,眼神温柔,无奈地叹息:“回家吧。”
浮浮沉沉间,她仿佛又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很远,但又仿佛很近,他说:“容容,我们回家吧。”
她的身体渐渐冰冷,意识渐渐淡去,黑暗里,再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