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我甚情怀

2011-05-14 10:34宝绿
飞言情B 2011年1期

宝绿

内容简介:

他不择手段地要得到她,为救爱人她含泪出嫁,洞房花烛夜后才知他出尔反尔。爱人被杀,家人受迫,浓仇烈恨抹灭昔日青梅竹马的情谊,烧尽他精心编织的牢笼。他要她活,她却想他死。纷扰乱世,直至尽头才发觉信念不在,当时已惘然。

原来,遗失的是一颗早已沦陷的心。

楔子

这是她逃亡到的第七座小镇。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她从未在任何地方有过久的停留,自楚平向东走,一路上每隔几公里便有哨岗,荷枪实弹的步兵一字排开,来往的人特别是女子被严密地进行检查,而在城里,大街上贴满了她的照片,密密匝匝的人群围着悬赏令议论纷纷,上面说,只要有她确切行踪的目击者统统赏重金。

那个人,果然不找到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里已经不能久留,她把头巾拉低,心里已经打算好下一个去处,站在岔路口上,她回望人潮涌动的集市,心里忽然有种希望破灭的绝望,也许,今生今世,她都无法逃离他。

她缓缓地闭上眼睛,仍只有一个念头,走。

就在这时,整齐的脚步声踏尘卷风,由远及近。

人们纷纷回过头,看见是黑压压的军队都不免一惊,还没等反应过来,这镇里算得上是主干道的马路就已经被迅速封锁,士兵们守在路口,不准人进更不准人出,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如今全国军阀混战,兵荒马乱的谁不清楚,但如此气势汹汹地出现在这种偏僻的小镇上,怎能不让人目瞪口呆!

“给我搜!”

一声喝令,两队步兵齐步跑了进来,挨家挨户地见人就拉,不消半刻钟大街上已经被集中了一大群人,男女分开,各成一队。

乡下人哪儿见过什么世面啊,更何况还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他们各个惶恐不安,胆小的妇孺哭成了一片,不明白的还以为是哪家死了人在哀街呢。

一个男人走上来,笔挺的灰绒军装让本就肃穆的神色更添了几分威严,男人凌厉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了一个在角落里灰头土脸的女子身上。

孙重走上前,恭敬地低下头,说:“夫人。”

目光齐刷刷地看过去,没有一点声响。

半晌,那女子才取下头巾走了出来,她看了眼孙重,冷冷地问:“他也来了?”

孙重正要回话,忽然被一阵敬礼的立正声打断。

接着,是滴滴答答的马蹄声。

沉压的气势莫名地逼近,许瑞芸偏过头,一匹黑色骏马正缓缓地走来,它剽悍凛凛,与驮在背上的男人无比契合,在他身后,天边的云霞竟是成片诡异的猩红。

陆缙铭俯看了许瑞芸一会儿,阴沉的目色并没有特别的内容,却散发着一种直接而强势的气场,他轻跃下马,伸出手,说:“跟我回家。”

“就算死,我也不会跟你走!”许瑞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风沙吹乱了她的秀发,现出一张视死如归的脸。

“别说傻话,瑞芸,难道要这儿的人全都给你陪葬吗?”陆缙铭语气温和,斯文偏白的脸庞掠过一抹若有似无的戾气,像是月色下沉寂的湖面,风平浪静中阴森得吓人。

然后,她看见有人被揪了出来,紧接着是一阵在拳打脚踢下的惨叫声。

“陆缙铭,你会有报应的。”许瑞芸气得咬牙切齿地道。

“又没吃?”看到饭菜原封不动地被端出来,陆缙铭脸色阴沉下来。

用人唯唯诺诺地点点头:“我们怎么劝都没用,夫人自从回来之后就滴水未进,这样下去只怕……会出事。”

“给我。”陆缙铭端了碗粥,径自走了进去。

许瑞芸坐在窗边,他还没靠近就听见她说:“滚。”

“你要呕气到什么时候?来,听话,把粥喝了。”

见她仍没有反应陆缙铭又绕到她面前,窗外暖阳被高大的身躯遮挡,他这才看清她的脸色,惨白如纸,羸弱得仿佛没了气息。陆缙铭的心一紧,他想起她这般固执的原委,不由得有些发气:“难道世界上只有赵致宇一个男人吗?你还真打算生死相随?”

一听到那个敏感的名字许瑞芸的情绪就陡然变了,她猛地站起来嘶吼道:“出去!听到没有?滚!”

因为激动加上极度的虚弱她忽然往下栽去,陆缙铭连忙伸出手,她抗拒地一把甩开,转身将桌上那碗粥砸在地上,然后拾起碎片往手腕毫不留情地划了下去。

“瑞芸!”陆缙铭脸色骤变。

“别过来!”许瑞芸怒视着他,捏紧碎片再次压向手腕,“我死也不想再看见你!”

血流得很快,滴在白绒地毯上像是开出了一大朵花来,陆缙铭站在原地没动,好不容易才恢复了镇定,他说:“我来是要告诉你,川口一战军部准备派岳父带兵打头阵,只要我点头明天就会下军令,如果你想见他一面就不该这么冲动。”

什么?许瑞芸愣住了,父亲有病在身怎么能再去打仗?川口是桂军军事要地西川的门户,因为驻守森严他们几次出兵都没能攻下来,这不摆明了是让她父亲去送死?

“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明白我的意思,”陆缙铭看了许瑞芸一眼,慢条斯理地说,“你想寻死我阻止不了,但如果许家上下十几口人还能让你对这个世界有一丝留恋的话,我,绝对会这么做。”

“卑鄙!”

陆缙铭冷笑道:“我是卑鄙,赵致宇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不是人!”怒火将仅存的理智烧透,许瑞芸冲到陆缙铭面前用那只血手发了疯般地不停地捶打他,“我恨你!恨你!”

血泪混成了一片。

空旷的土岗子,星辰稀疏,月薄如刃。

一层雾幕幽浮,风吹过,怪异的声响从四面八方袭来,似兽嘶吼,似魅呜咽,空气里浓稠的鲜血味弥久不散,腥得腐朽。

迷蒙中,几米开外站着一个人。

“致宇!”

许瑞芸想上前却被人死死地拉住,回头一看是陆缙铭,依旧是苍冷的肤色,黑沉的夜色下只觉得异常森寒。

陆缙铭附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我要你看清楚,永不相见到底是什么意思。”

许瑞芸想也没想就甩了他一个巴掌,激动得全身都颤抖起来:“你……你居然骗我!无耻!”

“我怎么骗你了?”陆缙铭凝睇住她,“对,我是答应过只要你肯嫁给我我就不杀他,但那又怎样?我又没说日后不会改变想法。瑞芸,从你决定和我交易的那一刻起就该做好心理准备,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你天真难道我也要陪你一起天真不成?”

说罢,陆缙铭眯起眼,没有任何犹豫地朝着赵致宇开了几枪。

“不要!”

许瑞芸睁开眼,猛地惊弹起来。

大颗冷汗滑落额角,她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才看清四周的景象。

原来是个梦。

如果真是个梦就好了,想起赵致宇被执行枪决的那天……许瑞芸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一下子就涌了出来,那不是梦,她眼睁睁地看着陆缙铭杀了赵致宇!

手腕上缠着的纱布隐隐地渗着血,许瑞芸毫无感觉,相反,她的心一阵接着一阵地痉挛,疼得不能抑制。

致宇,致宇……

第一次遇见赵致宇是在楚平,她送外甥去学堂上课,那天天气很好,栀子花开了满树,轻风里飘着盈盈的花香。她透过窗棂看见教室里站着的身影,一袭白衫,轻薄飘逸,不染点尘。

赵致宇偏过头来,刚好对上她的眼,他礼貌一笑大方回应,她的脸蓦地红了起来。

外甥笑眯眯地说:“姨姨,这是我们新来的教书老师,我好喜欢他呢。”

她也是喜欢的吧,要不怎么从那天起她就热情地揽过了每天接送外甥的任务呢?弄得被家里人笑话说在带自己儿子一样。她怕赵致宇误会,于是第一次有机会和他说上话的时候便脱口而出:“小洛是我的外甥。”

你好,我叫许瑞芸,小洛是我的外甥。这才是她原本想了好多遍的台词,一时心急竟成了那样,她好悔恨啊。

赵致宇什么也没说,只是温和地笑着,那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笑容,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安宁。

这样和善的男子怎么会是桂军派来的奸细呢?

想到那天陆缙铭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抓走赵致宇,许瑞芸的恨意霎时涌了上来,她伸手就要去拔针管,可转眼又忽然停住,她紧紧地咬着唇,像是在极力忍着什么。

半个小时后,护士刚推开门就听见她说:“我饿了。”

就是因为这三个字,陆缙铭只开了一半的会就急忙地赶到医院来,他难掩欣喜地道:“你终于想通了?”

“我是想通了,”许瑞芸抬起头,冷冰冰地看着陆缙铭,“从今以后我都要好好地活着,陆缙铭,我要亲眼看你怎么死,怎么遭报应!”

川口一战,大捷。

也许是因为陆缙铭亲自带兵鼓舞了军队的士气,永军几乎没怎么折损就把川口给攻了下来,城里的桂军缴械投降并没有做过多的反抗。

庆功宴在川口最好的饭店举行,陆缙铭站在宴厅中央轮廓如锋,双目似鹰,一张温润的脸永远带着令人琢磨不透的淡定,他的冷残是沉潜在骨子里的,随时随刻都可以一手血腥,这样的人才可怕。

许瑞芸转身不看他,不一会儿就有只手按上了她的肩,又缓缓地移向她的腰肢,扣紧,来人沉哑地道:“你今天很美。”

“我去外面透透气。”许瑞芸放下酒杯就要走。

陆缙铭没有松开手。

许瑞芸偏过头,心平气和地与陆缙铭对视了几秒:“你打算盯着我一辈子吗?还是以后无论我去哪儿做什么事都要得到你的首肯,就好像你的属下绝对地服从你那样?”她将带着伤疤的手腕举起来,又冷笑道,“你放心,你对我的威胁非常有作用,我不会再逃,更不想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灯光酒色的热烈残碎在身后,许瑞芸独自站在观景阳台上,眼前是一整片空旷的黑夜,她将大半个身子探出栏杆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视线模糊了一片,回忆满目疮痍再也不值得温存,她开始分不清那些生不如死的痛苦到底是因为赵致宇的死还是陆缙铭的无情,一块黑玉从领口滑了出来,那是结婚当晚陆缙铭戴在她脖子上的传家之宝,上面刻着八个字: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她毫不犹豫地拽断链子,将黑玉抛了出去,她静静地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最后才平复下来。原来,报复的快感和她的脆弱相比,显得多么的微不足道啊。

就在这时,饭店内忽然传来几声枪响。

许瑞芸被惊醒,转回大厅的时候一个侍者模样的男人蹿到了面前。

男人手里拿着枪,她一怔,就在以为他要朝自己开枪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喊声:“在那儿!抓住他!”

她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一个猛力扑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子弹挨着头顶嗖嗖地飞过,男人转身逃窜。

陆缙铭紧紧地把她护在身下,许瑞芸发觉他一脸苍白得不正常,顺着脸颊滑落的冷汗滴在了她的额头上,她感到很奇怪,统领军队上过无数次战场的人怎么会害怕这种场面呢?

她没想太多,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右手,手下有一把餐刀,应该是混乱的时候掉在地上的。

她不假思索地拿起了刀。

仇恨排山倒海地翻滚上来,内心有个声音一遍遍地催促着,杀了他!杀了他!她心跳的频率开始变快,越来越快。

许瑞芸挣扎地举起刀,闭上眼。

刀尖在刺向陆缙铭后背的时候忽然被牢牢地截住,她吃痛地松开手,餐刀落地,发出一束刺眼的寒光。

两只对峙的手僵在半空中,陆缙铭盯着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督军!”孙重跑上前来,见状又问,“夫人……还好吗?”

“说,怎么回事?”陆缙铭站起来,镇定地问。

“是混进来的奸细,看来是早就准备好的,刚接到哨岗消息,一些俘虏不见了。”

“想杀我?”陆缙铭面色铁青,几乎是吼叫着对孙重命令道,“把所有的俘虏都关起来!天亮之前找到那群人,头砍了都给我送到西川去!”

“是!”

转过身,陆缙铭看了许瑞芸一眼,说:“送夫人回楚平,有什么闪失,你们都不用回来了。”

“是!”

从那晚起整个川口开始戒严,永军军部连夜召开会议,难怪西川攻打得这样顺利,以退为进?想乘机一网打尽?哼,陆缙铭直起身,用深寒的眼神扫遍整个会场,阴鸷地说:“立刻制订出作战计划,我要西川寸草不生。”

许瑞芸在想,那些人,去了也好。

若是落到陆缙铭手里,恐怕想一死了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她稍稍平复了情绪,不再去想那几个因自己而死的士兵,又在心里估算了日子,有七天了吧。

出事那晚陆缙铭派人送她回楚平,刚出了川口一队桂军的人便忽然出现把她劫持到了西川,他们行动迅速,想必是一路跟踪而来的。

“陆夫人。”

声音听起来还算客气,许瑞芸偏过头,看见来人是谁心里的猜测便八九不离十了。她坐下来,声色平稳地说:“没用的。”

冷静自若的表现让来人顿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不愧是陆夫人,真是有胆识!谢某佩服!”

许瑞芸回谢朝安一个冷然的眼神:“谢师长还是带兵光明磊落地打上一仗更有胜算。”

话里明明带刺,谢朝安也不恼,反而有些惊奇地看着她说:“今日一见,谢某倒是开了眼界,都说陆督军相当看重夫人,果然不假。如此一来,谢某更加相信陆督军绝不会对夫人的处境坐视不理的。”

“他会。”许瑞芸只觉得可笑,谢朝安若是知道她对陆缙铭恨之入骨,知道陆缙铭差点就死在自己的刀下,他一定不会大费周章地把她抓来。

“他不会。”

冷不丁地插进另一个人的声音。

许瑞芸一惊,猛地转过头,瞪大了眼:“致……致宇?!”

“是我。”赵致宇顿了顿,从门口走进来。

她吃惊得半晌没回过神来,确定不是眼花后,一时间又说不上话了:“你……你没死?”

赵致宇点点头:“子弹没有射中心脏,被扔到乱葬岗后不久我就醒了。”

“怎么可能……”许瑞芸摇摇头逼迫自己清醒些,又来回看了赵致宇好几遍,一身军装已经让他完全变了样,她惊呆了,“你……”

赵致宇犹豫着没有开口,谢朝安笑了笑:“谢某都忘了介绍,这是我师新上任的赵参谋长,想必夫人已经很熟悉,当日在楚平赵参谋长还承蒙夫人多关照了。”

她不禁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震惊地看着赵致宇:“你是桂军的人?!”

赵致宇将目光移开,似乎在刻意回避她,事到如今他是应该亲口告诉她真相,可一见她竟又没了勇气,话到了嘴边也没能说出来。

许瑞芸望着赵致宇,简直不敢相信所见的事实,她忽然想起在学堂的那天,他对她微笑的那一瞬间。她心口被重重地锤了一下,嘴唇竟止不住地哆嗦起来:“你……接近我是

有目的的?”

“对不起,我必须服从命令。”赵致宇小心翼翼地不让她看出半点的心虚,“陆缙铭很谨慎,我们派去的人都没法儿接近他,他唯独对你没有戒心,所以……”

“所以你就利用我?所以你就要用我去要挟他?”

谢朝安立刻站出来打圆场:“夫人别激动,我们并没有恶意,只要陆督军肯退兵,与我军签订永不攻川东进的协议,谢某保证绝不会为难夫人。”

“没有恶意?”许瑞芸回视谢朝安,一针见血地说,“你们大都统的打算我都能猜到,难道谢师长认为陆缙铭会不清楚?别说他不可能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西川,就算会,你西川迟早有一天也会被他夷为平地的!”

谢朝安怔住了,他实在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人竟然这么聪慧有胆识,用她来逼陆缙铭退兵只是缓兵之计,都统早有吞并西南六省的野心,如若不然,他们又怎么会三番五次地派人去暗杀他呢?只要陆缙铭死了,永军也就不那么难对付了。

“瑞芸,你听我说……”

“够了!你走,我不想看见你。”许瑞芸转过身,满脸都是泪。

凝视着她颤抖的双肩,赵致宇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握紧,僵硬收回,这一刻,他看到了自己亲手扼杀了将来,连同她对他最后的情谊一并摧毁。

她没有睡。

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但万念俱灰的感觉又是那样的真实,时时刻刻,不曾停止。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刻骨铭心的画面再次浮现,她为了救他而用自己的幸福去交易;看见他死她伤心欲绝;她一次又一次地逃跑就是不想陆缙铭碰自己……她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她甚至还愚蠢地认为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

不要去想了!许瑞芸疼得几乎没了知觉,连眼睛都是干涩的,那种羞辱、难受,竟连泪水都不能缓慰。难怪连陆缙铭都笑她天真,只有她才会那么傻,连命都可以不要,换回来的居然是一个荒诞不堪的笑话!

窗外一片低垂的深重,树影晃动,虫声嘶鸣如同哭诉,许瑞芸失力地跌坐在床沿上,大脑一片空白。

她没有察觉到房里的异常,直到被一道黑影扑倒,紧接着嘴唇又被突如其来的吻封住,她羞愤地想挣脱,却在一股热气蹿入后忽然停止了挣扎。

一时间安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淡淡的麝香味,男人微冷的呼吸,许瑞芸只觉得脖颈一阵酥痒,想开口又怕惊动了房外的看守。

直到那薄凉的唇一寸一寸地往下,加深,她这才不安起来。“别……你,你怎么在这儿?”

身上的人这才停下动作,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低笑着说:“当然是救我老婆来了。”

许瑞芸震惊至极:“你疯了?这是匿川啊!”

“那又怎样,”陆缙铭把头埋进她的肩窝像极了撒娇的孩子,“我想你呢,瑞芸……”

反常的口气让许瑞芸有一刹那的失神,想起当下的境况她急急地说:“谢朝安要和你议和,肯定有诈,别信他。”

“你是在担心我吗?”

即便没有光她依然能感觉到陆缙铭目光如电,一时间竟不敢对视,回避地说:“我不能看着永军的人白白牺牲。”

“好,果然是我的女人!”冷不防地脸颊又被偷亲了一口,陆缙铭坏坏地笑道,“这笔账,我会好好跟谢朝安算的。”

说完,他将许瑞芸拉了起来。

直到西川城门渐渐隐没,许瑞芸依然心有余悸。

且不说他们能顺利逃出来,光是陆缙铭只身一人潜入西川便足以让她惊骇,谢朝安做梦都想要他的命,他却混进军部来救她,难道他不知道有多危险吗?

为避开追兵,他们只能沿极为偏僻险峻的小径返回川口,两人攀走在荒芜人烟的山坡上,阴风飕飕,脚边时不时地感觉有东西爬过,嘶嘶地发出阴森的声响,许瑞芸虽胆战心惊却也容不得自己在这个时候怯弱,想到陆缙铭可能就是这样徒步涉险而来,不免心头一颤,有一股难言的复杂感。

此刻,唯独那只被陆缙铭紧紧握着的手让她有了些许的心安,她没来由地记起了小时候,陆缙铭最喜欢半夜带她去后山玩,那时她觉得他好高大,伏在他的背上仰头久久地看着天,笑得格外清脆。

“陆哥哥,星星好漂亮呀。”

“只要瑞芸喜欢,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我都要摘给你。”

那时的夜空如同现在一样的清澈、明静吧。

“为什么不杀赵致宇?”她本不想问,但越逃避越觉得不甘,她也不至于傻到认为当时陆缙铭的枪法会忽然失准。

陆缙铭停下脚步,半晌才转过身来看她,幽幽的月光映照着他的眼,迷离得不可直视。“我给了两条路让他选,要么留下命,要么放弃你。”

果然是这样。

他一方面用赵致宇的命来威胁她,另一方面又用她去和赵致宇做交易,这种手段她很鄙视,但终比不上心里的失落来得剜心,只因为,赵致宇做了那样的选择。

“是不是很后悔?”

许瑞芸默不作声,只是垂下眼。

看着她无动于衷甚至连一点怒气也没有,陆缙铭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他掐紧她的手臂差点就要失控了。“你为了这种男人连我都想杀,他这样对待你你还执迷不悟?没错,赵致宇是喜欢你,但还不至于喜欢到不顾全大局,你最好清醒点,今日就算换做是我,无论救不救得了你,西川我也是攻定了!”

陆缙铭呼吸紊乱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许瑞芸连忙上前扶他,也没精力再去想他那番话里到底是哪一句让她莫名地心疼了,陆缙铭顺势拥住她,像是做了什么后悔的事情,慌张地说:“我知道我利用你你心里不甘,可我就自私过那么一回,瑞芸,你知道我有多爱你,你别恨我,也别再离开我,好不好?”

许瑞芸茫然地立着没有拒绝,唯有眼眸泄露了几分苦涩,她发觉已经无法再用正常人的眼光去辨认真正的对错,只觉得好累,累得连自己发出的声音都不真切了:“可是陆缙铭,我根本不爱你。”

回到西川后,陆缙铭大半个月都没有出现过。

更奇怪的是,之前时刻都在监视着她的人也不见了,她可以自由地出入任何地方,甚至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再有人过问了。

“你不爱我,不爱我……呵呵——”

许瑞芸反复地回想着那天陆缙铭的表情,在月光之下,他如困兽一般受伤,她才发觉这个男人也有软弱的一面,毕竟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那么自傲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那段逃亡的路途上她才觉得陆缙铭像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床很大,她翻来覆去地都睡不好,最后习惯性地蜷曲着,那是陆缙铭从前会抱着她入睡的姿势,她一直都很排斥。

夜里,许瑞芸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半梦半醒之间男人沉实的躯体贴了过来,带着一股微醺的酒气,她不由得缩紧了身体。

陆缙铭从被子里摸索到她的手,用宽厚的手掌包住,握紧,然后慢慢地贴近她的胸口,说:“收好。”

手心传来的凉润顿时把她惊醒,是黑玉!许瑞芸有些惊讶,那晚不是被她扔了吗?他怎么又找回来了?

陆缙铭拥紧她,在她柔顺的长发上印下一个吻:“听话,别再取下来了。”

语气温软得几乎像是在恳求,许瑞芸不解,他到底是重视这块玉还是不准她忘记自己的身份呢?

她无暇多想,渴望的手已经从后背抚开,引得全身一阵战栗,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本能地往角落里躲,试

图拉开两个人的距离。

似乎知道了她的心思,陆缙铭扳过她的身子,醉意朦胧地望着她说:“你想躲到什么时候?”

他的气息不稳,时粗时细,霸道地扑来。

“不要……”许瑞芸捂住嘴,哀求着反抗道。

殊不知这样无助的模样更能激起男人的欲望,这一刻似乎所有的忍耐都达到了极限,陆缙铭蛮横地扯开她的手,整个人毫不迟疑地压了上去。

馥郁的酒香由舌尖传递,肆意地蔓延进她的檀香小口,那一瞬间天旋地转,四肢百骸被一双手撩拨得竟无从抵抗,他们不是没这样亲密过,可此刻她才感觉有些害怕,直觉告诉她,今晚他是真的很想要她。

她晕晕沉沉的,根本无法思考,她不懂,为什么明明内心这么抗拒他,身体却异常地迎合,好冷,冷得她渴望更加贴近他一些,仿佛只能这样才能汲取一些温暖,才能将千疮百孔的心一一填补。

呼吸失序,天地无存,她抵不过这样温柔而略带惩罚的缠绵,终于闭上眼。

就在这时,陆缙铭忽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对不起。”他将她面颊上蒙蒙的泪抚去,黑暗中忍隐的神色捉摸不透,最后他翻过身,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

就这样,像过去的每一夜,陆缙铭只是与她相拥而眠。她沐浴后散发的花香味传遍他的每一处神经,他苦苦地忍受着没有再动,一如洞房花烛的那晚,到了最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许瑞芸惶惑极了,不明白他一直留着她清白的身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眼皮渐渐下沉,她在迷惘中睡过去。这晚竟是她离开楚平后睡得最好的一觉。

第二天清早醒来时,陆缙铭已经不在身边,许瑞芸看见枕头旁的那块黑玉,迟疑了片刻,又把它重新戴在了脖子上。

一阵凉风吹进来,院子里落了满地的枯黄,转眼已是深秋。

她走下楼,把大衣递给用人:“给督军送去。”

用人稀奇地望着她,实在没有想到夫人会主动关心起督军。换作从前,夫人可是连一个好脸色都没有给过。

连她自己都觉得诧异,于是又尴尬地收回手:“算了。”

仓促间,有东西从大衣的口袋里掉了出来,许瑞芸拾起来,一看,是个药瓶。

她想了想,然后拿上大衣出了门。

车子一直往军部开去,许瑞芸盯着手里的药瓶出了神,她知道陆缙铭身体一直不太好,五年前接下他父亲职务之后更是每况愈下,常年征战,巨大的压力足以让人精疲力竭,她又想起昨晚他的身体冰凉得很久才变得暖和起来,夜里也老咳嗽,原来是病了。

她在门口徘徊了很久。

来回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婚戒,她想起昨夜的种种,一时间也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去面对他。只不过送件衣服罢了,有什么好紧张的。许瑞芸不断地安慰自己,没想到这些从前都是最正常不过的关心,如今怎么做都觉得别扭。

“夫人?”孙重远远地看见了她,惊讶地走过来。

许瑞芸不自然地笑了笑,进也不是,走也不是。

“夫人是来找督军的?”孙重有些紧张,生怕她又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毕竟她当众给陆缙铭难堪也不是一两回了。

“陆缙……你们督军他在吗?”

“督军在靶场。”孙重飞快地接过了话,出口后才觉不妥,又转道,“夫人如果有事,督军回来后下官可以转告。”

“没什么特别的事,”许瑞芸把大衣递给孙重,“他忘了带,你给他拿去吧。”手伸出一半她又停住,问道,

“他是不是病了?”

“这……”孙重欲言又止,就在这时,房间里传来一阵笑声。

许瑞芸先是一愣,然后看了孙重好半会儿,脸色始终未变。她不笨,一开始就知道孙重在极力隐瞒着什么,她不以为意,淡淡地笑道:“你是想告诉我,还是让我进去?”

孙重一想大事不妙,正愁如何是好,虚掩着的门已经被推开了。

办公室是空的,书桌上有些凌乱,似乎是很不小心,钢笔的墨水滴在了摊开的文件上已经晕开了一大片。再往里走便是休息室,有时夜里忙得太晚陆缙铭也不会回家,所以这里的生活用品都一一俱全。

“别,别这样……大白天的……”女人扭捏的娇声从休息室里传出来,似乎有些欲拒还迎。

“不这样,难道要这样?”

女人被逗得咯咯发笑,终于是被男人挑逗得不行放弃了抵抗,那笑声渐渐地消失在粗烈的喘息声中,接着便是迷乱不堪的呻吟。

那个男人,许瑞芸当然认得他的声音。

天气不知是什么时候好起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在她身上,漂浮的尘埃在光束里不安分地跳动,她只是一味地在出神,以至于那扇房门被一阵风忽然吹开,她也没察觉到。

她站在那里,目如晨雾,全身被光线轻柔地笼罩着,耀眼得并不真实。

“瑞芸?”陆缙铭抬头,不过几步之遥,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她的双眼这才恢复清明,看见床上扭缠在一起的人,那女子的上半身几乎已经全裸。

川口的冬天特别冷。

这年过年陆缙铭没有回楚平,寒冬腊月里又带兵攻占了西川附近的几座村镇,虽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地方,可来年一旦要和桂军交战的话,必有大的用处。

烧得通红的碳盆就摆在脚边,袄子也是用最好的棉花新做的,许瑞芸还是觉得冷,四周却是热火朝天的,厅里厅外坐了好几桌人,吃过年夜饭大家都在喝茶闲谈,园子外临时搭了戏台,陆缙铭请了这一带出名的戏班子来唱戏,说是犒劳大家。

“那台上的莫非是孙小姐?”

一女眷点点头:“正是孙贵余的大千金呢,西南顶顶有名的才女,听说她留过洋,孙贵余米铺的生意现在都是她在打理,做得有声有色的,你听,连京戏都唱得这般有味道。”

女子恍然大悟:“原来给永军送粮来的就是她啊,我就说了,怎么整个川口的官兵对她都毕恭毕敬的,连督军都对她格外不一般……”

女眷捂嘴低咳了一声又向对方使了个眼色,女子似乎被点醒,立刻就噤了声。

许瑞芸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孙曼珠来,她倒是听说过孙贵余,据说西南三分之二以上的粮铺都受他控制,是名副其实的富商。听到这番对话,她仔细地看了看戏台上的那花旦,神色犀利,腰肢若水,细尖的声音里有一丝娇腻感。

“别,别这样……大白天的……”

原来是她。

对于那天的情景许瑞芸记得不太清楚了,最后她只是把大衣放下,转身离开。有些事就是这样,逼自己要忘记却总是耿耿于怀,但只要不去想就什么都能放得下,更何况她不爱陆缙铭,他在外面有多少女人又有什么关系。

是啊,她不爱他,如果当初她知道爱上一个人会这么痛苦,她一定会远远地避开。

“怎么还是这么冷?”陆缙铭把她的双手拉到面前来回地揉搓,还是觉得不放心,又把大衣披在了她的肩上。

他的关切不带任何虚情假意,许瑞芸分得出来,即便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他依然还可以拿当年青梅竹马的感情来待她,虽然她已经觉得陌生。

“好!好!”掌声一片,如雷贯耳。

最后,压轴戏也唱完了。

众人散去,陆缙铭说:“你累了就先休息吧,我先送孙小姐回去。”

“嗯。”许瑞芸这才感觉有些热度,两腮泛出薄红,留恋地裹在大衣里不愿起身。

三五名士兵尾随而去,跨出大门的时候陆缙铭还是忍

不住地回了头,他沉沉地看了许瑞芸背影好一会儿,她安静地坐着自始至终都没有动,那一刻他的心像被掏空了般,形容不出有多颓丧。

那天,她看到他和孙曼珠在床上缠绵时,也是这样静如止水般地看着自己,他和她一起长大,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要不是绝望,要不是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她不会那么淡漠地置之度外。

天知道,他当时有多希望她会生气,会冲上前扇自己两巴掌。

那样至少能证明,她对他不是毫无感情的。

许瑞芸向来极少出门。

自从那些军官家眷被接来过年之后,家里的门槛几乎都要被踏平了,隔三岔五地,不是几个官太太来约她打麻将,就是邀她一同外出喝茶,拒绝多了连她都觉得不好意思,只好硬着头皮应酬了几回。

这天刚从茶楼出来,见难得天气好,她遣走了司机准备独自散步回家,走了没几步,就听见有人在后面唤道:“原来是陆太太呢。”

许瑞芸回过头,看见孙曼珠和一个洋人站在一起,一身西式便装衬托出她姣好的身材,杏脸淡妆使她更添了几分妩媚。

“真巧,陆太太也来喝茶呢,方才我还在想来了川口这么久该去府上拜会您的,可我这忙得到今天也没能抽出空来。”

孙曼珠的语气却不像她的表情那么充满愧意,一个女人见的世面多了总会觉得高人一等,许瑞芸面带善笑地道:“赵小姐真是客气了,您为永军雪中送炭,是瑞芸该去拜会您才是。”

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孙曼珠不禁愣了一下,没料到她会这么大方,就好像那件事根本没发生过一样。不过孙曼珠立刻就镇定下来,眯眼笑道:“夫人不必客气,曼珠也只是尽绵薄之力而已,哎呀,说起来陆督军也是的,一直说感谢我,还送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曼珠实在不好意思。”

说罢,孙曼珠便伸出手来。

许瑞芸看见,孙曼珠的手腕上戴着一只金灿灿的镯子,镶着宝石,格外精致。

她心中一动,认出是陆缙铭母亲曾经所戴之物,那时她还小,陆伯母总是笑呵呵地对她说:“总有一天这镯子要给咱们瑞芸当结婚礼物的。”

“既然贵重,赵小姐就收好吧。”许瑞芸将围巾围好,她的声音和动作一样从容,“川口的冬天很冷,赵小姐要多注意才是,我先告辞了。”她又朝那洋人礼貌一笑,然后离开。

“曼珠,这个漂亮的女孩是谁?”洋人用蹩脚的中国话问道。

“不过是个乡下女人罢了。”孙曼珠用法语回答,她知道许瑞芸就算听见了也不懂,所以说得特别大声,唧唧咕咕地像是在撒气一样。

许瑞芸抬头看了看忽然变化的天气。

灰蒙蒙的一大片,低厚的云层几乎要压到人的心里去,阴风飕飕却并不感到冷,反而有种异样的暖意。

失常的天气让她有些纳闷,又想起方才交谈过的孙曼珠,心里无端地蹿上一股凉意,这样不简单的女人难怪会让陆缙铭另眼相看,再强的军队也离不开钱和粮,再冷酷的男人也经不起日日秋波荡漾,恰好,孙曼珠全都有。

刚转过弯,许瑞芸便被一个人影拦住了去路。

直觉告诉她来者不善,她转身就跑却见后路也被人堵死,她往墙边退,告诉自己要镇定一点,这是川口,陆缙铭的地盘,不会被怎样的。

“许小姐,可否请您走一趟,我们保证天黑之前送小姐回来。”

许瑞芸不惧地与来人对视,虽没有听出什么敌意,但本能的警惕已经让她脱口拒绝道:“恕难从命,几位还是马上走比较好,不然我要叫人了。”

“小姐莫急,我家先生交代,若是小姐看了这封信之后仍不愿意去的话,我们也不勉强。”

“你家先生?他是谁?”许瑞芸一头雾水。

来者不答,只是把信递给她便退开了,许瑞芸半信半疑地接过信。

熙熙攘攘的景象从车窗外快速地后退,直到罕无人烟。

一路上畅通无阻,许瑞芸这才知道,哨岗的士兵只要见了是她就绝不会阻拦,甚至连例行的检查都不需要,想必是陆缙铭特别交代过的。

再次摊开那封信,白纸上只落了短短一行钢笔字,流动有力,起收有序,她一眼就能认出笔迹来。稍稍不同的,是那字里行间勾挑又牵了丝,想必是下笔之时有所犹豫,心中有事因此并不专致。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她默念出来。

楚平是西南最美的边陲小城,夏无酷暑,冬无严寒,常年四季如春,怪不得永军会以此地为大本营,休养生息,韬光养晦。她在楚平长大,平日里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望着临窗的一江春水,长时间发呆。

自从赵致宇出现之后她便换了发呆的对象,每次学堂下课,赵致宇留在办公室备课的时候她就坐在他对面,假心假意地捧着一本书然后偷偷地看他。

“瑞芸,书拿倒了。”

她差点没跌到地上去,尴尬得一脸绯红,见赵致宇温温地看着自己,她心慌意乱地想了半天才憋出个借口:“我,我在研究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你懂吗?”

赵致宇清朗的眼色中泛起层层柔光,声音盈韵而温情:“我是这般爱慕着你,为何不能对你倾诉呢?对你的爱我深埋在心里,永远永远也不能忘怀。”

“啊?”许瑞芸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赵致宇笑了笑,说:“这句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哦,是这样啊……”她慌张地低下头,心都要跳出来了。

许瑞芸想起来,那天,她拿倒的书原来是《诗经》。

没想到,这种荒郊野地还会有农舍。

灰败的枯树立在田边,远远的一间木房破旧不堪,但见袅袅炊烟,倒也添了几分生活气息。

“瑞芸!”赵致宇一见她立刻就奔了上来。

许瑞芸后退了几步,不经意间流露出细微的排斥,虽然早知道是他但仍有些意外,这是川口,他来这里做什么?

赵致宇吞吐了几回,最后才鼓起勇气说:“好久不见,你,你还好吗?”

衣袖里许瑞芸攥紧拳头,扯出一抹干笑:“我好不好你怎么会不清楚,赵参谋长难道还想抓我回去吗?”

“不,你误会了!瑞芸,当初我不知道谢师长会绑架你。”

“你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她审视般地看着赵致宇,此刻只觉得他无比陌生,仿佛与之前那个能让她可生可死的男人并不是同一个,他的眼神有太多闪烁,以至于她开始怀疑他曾经的真诚是否也是一种伪装。

越解释越像是掩饰,赵致宇只好拉过她,着急地说:“瑞芸,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跟我走,从此之后我绝不会再辜负你。”

“别碰我!”她甩开赵致宇,胸口的钝痛骤然而至,刹那间所有沉寂的伤心蓦地苏醒,“你以为我还是当日楚平的许瑞芸吗?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她把袖子一把挽了起来,死死地盯住赵致宇,“我许瑞芸今时今日落到这种地步都是拜你所赐,你有什么资格让我跟你走?有什么资格说不再负我!”

赵致宇倒吸了口冷气,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像怪物一样攀爬在她光洁无瑕的手臂上。为了他,她……她到底做过些什么啊!

许瑞芸转过身,抬起头把泪水强忍在眼眶里,不想让赵致宇看出她的脆弱。再次面对他,她以为自己可以做得很好,只是当那些不堪的往事再次浮现时,她才发觉自己是这么的害怕,这么的累。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赵致宇从身后抱住她,仿佛

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我带你走,去哪里都好,什么军令,什么天下,我都不要再管了,我只要你!

生怕她拒绝,赵致宇再一次收紧手臂:“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不然你不会看了信之后还愿意来见我。瑞芸,我错了,大错特错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你更重要呢?”

赵致宇的呼吸在耳边狂乱地颤动,那一刻,纷纷扬扬,忽然下起雪来。

许瑞芸没有挣脱,只是缓缓地闭上眼睛,悲伤的面容有液体滑落,不知是雪化作的水,还是水凝结的泪。

“她去了?”陆缙铭无波澜的神色掠过一抹凝重。

孙重点点头:“一大早便出了城,到现在还没有回,是不是要派人去查?”

“不,”陆缙铭修长的手指敲打在桌上,他冷冽地看着窗外簌簌的大雪,“这事到此为止,让哨岗那些凡是见到过她的人都把嘴巴闭紧点,我不想从第三个人那里听到有关她的事。”

“是,”孙重犹豫了一下,又问,“那夫人她……”

陆缙铭忽然咳了几下,那张瞬间变得惨白的脸交织着扭转不了的无奈,他叹道:“随她去吧,她那性子我还不清楚吗,真决定了的话,任谁都改变不了。”

陆缙铭并不知道,他在说完这番话的时候眼角竟有些许的湿润。

雪一直在下。

地上堆着厚厚的积雪,车子没法儿再往前开,陆缙铭下了车独自往家走去,一路上他走走停停,偶尔回过头,只看见自己深深浅浅的脚印,而前路一片白茫茫的,他停在大雪中四处张望,寂寞的深夜,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的存在。

前方就是家,此刻他脚步沉重再也迈不开,小时候在楚平,无论多晚许瑞芸总会在房间里亮着灯,都以为她怕黑,其实她是在等他来一起偷偷溜出去玩,有时走到一半她就趴在自己背上睡着了,他就傻傻地站着,生怕把她吵醒。

风雪扑来,有一种撕心裂肺的冷,他从未感觉这么孤独过,心里忽然害怕起来,没有勇气抬起头,他怕那个家已经不复存在,怕再也看不到房间里那一点微薄的光亮……

“叔叔,可以把你的围巾借给我吗?”不知何时出现了个小男孩,扯着他的衣角,一双明亮的大眼渴望地看着他。

陆缙铭心头一暖,弯下身,取下围巾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小男孩欢快地跑开,边跳边叫:“阿姨,雪人有围巾啦!有长围巾啦!”

不远处,那女子应声而起。

幽幽的夜色之下,雪地如海,许瑞芸捂手转过身,裙摆黑发逆风飘动起来,她嘴角上扬,依然保留着起身前那一抹自然的微笑。

身边是一个还没堆成形的雪人,几个孩子正在埋头苦干,那一刻,他们两两相望,都有片刻的怔十中。

最后,许瑞芸尴尬地笑了笑:“你回来了啊。”

陆缙铭大病了一场。

在马背上忽然昏倒,之后被紧急送往医院,许瑞芸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孙重叫了好几遍才把她唤醒。

高跟鞋踏在地板上的频率紧抓着她的呼吸,福尔马林的味道在口腔里泛出一丝淡淡的苦涩。从前,每一次陆缙铭生病就是陆家上下最紧张的时候,他是陆伯母带病生下来的,所以比一般人的体质要差很多,许瑞芸至今仍记得他房间里的草药味道,那时她想进去看看他,可是只要他病没好,他就不准她来。

还是那么倔!许瑞芸心里苦笑,都过了七天她才知道这回事,要不是孙重一时说漏了嘴,恐怕她到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

推开门的同时她也屏住了呼吸,不得不承认她很担心他。她忽然想起陆缙铭说过的话,他说他就自私过那么一回,他说,瑞芸,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她有些恍惚地看过去,当她看到病榻上毫无生气的人,白而发青的睡颜竟如婴儿般脆不可触时,她揪心如绞,几乎都要相信了,也许她从来都没有恨过他。

“瑞云?”陆缙铭敏感地睁开眼。

许瑞芸走上前:“你别动。”

陆缙铭居然很听话地没有再动,看见她手里提着盒子,问道:“八宝汤?”

“嗯,用人炖了一天。”许瑞芸转身舀汤,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让他知道这是她亲手做的,只好岔开话题,“是不是那天夜里受了凉?早知道就不让你……”

“没有的事,是谁在你面前乱嚼舌根的,让我知道了非得好好教训他不可!”陆缙铭的语气很奇怪,明明在生气却听不出丝毫怒意,他想到那晚陪着她一起堆雪人,最后又和孩子们打起了雪仗,嘴角竟不自觉地往上翘了起来。

“哎哟,你怎么能喝汤呢?”尖细的声音忽地插进来,接着一道身影闪到病床边,硬是把那碗汤抢了过去,一惊一乍地道,“医生都说了,你这几天可是一点东西都不能吃的!”

许瑞芸这才看清是孙曼珠,紧跟着进来的是上回遇到的洋人,一身白大褂,原来是个医生。

“缙铭,你这喝下去,我这几天彻夜不眠地照顾你不都白做了吗?”孙曼珠娇嗔地责怪道。

许瑞云怔了怔,又看向那洋人医生,不放心地问:“有这么严重吗?什么都不能吃?”

那洋人正要开口,被孙曼珠一声冷哼打断:“陆夫人的关心可真是时候呢,不过,文森特医生大概也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曼珠。”陆缙铭止住孙曼珠继续往下说,那语气却也并不像在怪她。

见两人亲昵地称呼着对方,许瑞芸心一悸,连他生病都让孙曼珠来照顾,如此看来他们的关系真是一日千里啊。

她站起身,朝那洋人浅浅一笑,然后说了句话。

文森特一愣:“你会说法语?”

许瑞芸点点头,用非常快速而流利的法语回答他:“我丈夫的病还请医生多费心了。”

文森特大为惊喜,叽里呱啦地就对着许瑞芸说起来,最后干脆把她往门外拉去,完全忘记了病房里还有另外两个人。

孙曼珠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本想终于找到了机会让许瑞芸难堪,没想到成了这样!她又忽然想起那天在茶馆自己说的话,许瑞芸会听不懂?

一时间,孙曼珠心虚得没了底气。

“你表现得可真是好。”

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孙曼珠回过头,发现陆缙铭看着自己,她从没见过他这样锋利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孙曼珠勉强一笑:“我这还不是为你出气,你病了这么久她今天才来,显然就没把你放在心上,哪里有做妻子的这样对自己丈夫啊。”

“你给我闭嘴!”一激动,陆缙铭脸色越发乌青,“要你演戏不是要你假戏真做,你给我听着,不要做得太过分,否则你我交易到此为止!”

只是演戏吗?如果不是陆缙铭提醒,孙曼珠根本不觉得自己之前是和他谈过条件的——只要她让所有的人都认为陆缙铭已经移情别恋,她今后就可以得到所有永军占地粮铺的控制权,虽然她很清楚陆缙铭的目的,但这么诱惑的条件谁会拒绝呢?

可孙曼珠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啊,于是便唱戏般地就哭诉起来:“你这般维护她是做什么,谁都知道她为了个奸细背叛你,你娶她不算还当宝一样地爱着疼着,你都不知道她在你背后都做了些什么,她居然又跑去见旧情人,那么不要脸……”

“孙曼珠!”陆缙铭将桌上的空碗砸了过去,咆哮如雷。

那碎片就散在脚边,孙曼珠惶恐地退了几步,心想他肯定是不知情,摊开来说兴许就醒悟了,于是心一横:“这样的女人你还要留在身边吗?谁能保证她日后不会再背叛

你?”

“背叛?”陆缙铭眼中的戾气忽然淡去了很多,却发出如同鬼魅般的冷笑,“你可知道背叛我的人是什么下场?”

那冰寒的逼视让孙曼珠竟开始发抖,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见赵致宇是做什么,孙老板的胃口真是越来越大了,我这小小的西南六省是满足不了你们一家子吗?左右通吃?哼,你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很响啊。”

他,他怎么知道她去见过赵致宇?她明明已经够小心了……孙曼珠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十一

好疼,连睁开眼都觉得无比艰难。

发生了什么事?许瑞云难受地撑着头,眼前一片模糊,而全身就像是千万只虫子啃噬般剧痛不已。当视线终于变得清晰时,她扯开覆在身上的被子,猛然间发现自己居然只穿着内衣!

她惊恐得一下子就弹坐了起来,陌生的房间里衣物散落了一地,这……怎么回事?脑海中迅速地闪过些零碎的片段,她记得从医院出来,文森特说有一种食物会对陆缙铭的身体有好处,她就去买。后来呢?后来……她怎么记不起来了?

沉重的鼾声传来,许瑞芸颤颤地转过头,看见一个陌生男人躺在床上,居……居然光着上半身!

许瑞芸吓得捂住嘴,立刻冲下床满地找寻自己的衣物,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加不敢去想,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她狼狈地奔出房间,却在拉开门的瞬间面如死灰。

目光交汇的一刹那,许瑞芸大脑一顿,接着跌跌撞撞地往后退,那瞬间仿佛是到了世界末日般再次失去了意识,她的手还紧紧地拽着胸口被扯坏的衣领,一瞬间就没了呼吸。

房间小得一眼就能将所有的景象收入眼底,陆缙铭的目光最后回到了她身上,他双眼赤红,死死地盯住她,看着她的面容,看着她的乱发,看着她半露的颈窝,一脸的愤怒扭曲了起来,整个身体就像狂风暴雨中的树木一样剧烈地颤抖:“你……你……”

许瑞芸不知所措地道:“我不知道发了什么事,醒来的时候我……我就在这里了……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

这时,房间里的男人被惊醒,一见是陆缙铭,吓得屁股尿流地从床上滚了下来,慌张地爬到他身边说:“督……督军,饶命!饶命!不是我,是夫人她,她勾引我的……是夫人……”

“滚,给我滚!”陆缙铭怒不可遏地吼了出来,接着眼前一黑,差点要栽倒。

许瑞芸下意识地上前,却被他反手用力地甩开,她狠狠地摔倒了,膝盖磕在地上立刻就渗出了血,疼得犹如针扎般,她硬是没吱一声,她好想解释,可这要怎么说?怎么说!

“许瑞芸,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吗?”

她僵硬地抬起头,发现陆缙铭灰白失血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悲绝,从未有过的痛苦和虚弱。就在那片刻的相视里,她看到他的眼中亮光渐渐暗淡下去,一点一点,终于熄灭。

“你,你不相信我?”许瑞芸呆怔地瘫倒在地,脸色凄凉入骨。

陆缙铭闭上眼,所有挣扎的神伤再也看不到了:“我们离婚吧。”

离婚……

她的心,怎么会这么疼?

十二

墙壁上的旧式挂钟低沉地响起,一声又一声,如同一位老者淡然地看待这结局,尘埃落定,无从挽回。

许瑞芸笔直地坐在桌边,低头的姿态掩藏了部分表情,她的唇线平直失去了往日圆润的弧度,细密的睫毛因长时间的湿润而变得不再卷翘。

忽然,几声剧烈的咳嗽声响起。

她迷茫地抬起头,陆缙铭的身子在宽大的外套里抖动,半身白色衬衫越发突显出病态的孱弱,她担忧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出声。

“签字吧。”

许瑞芸这才恢复了神志,片刻间竟有时光倒流的错觉,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两年前陆缙铭也是坐在她对面,冷漠地说:“签字。”当日一纸婚书,含泪走进他精心编织的牢笼,如今一纸离书,在他亦梦亦真的专执里,再次步入死局。

这,不是她曾经最希望得到的结果吗?

她拿起笔,目光掠过陆缙铭早已签好的名字,那挥笔如椽,竟没有半分拖踏,一瞬间,尖刀穿膛而出的痛楚将她下笔的力气抽离,笔尖久久地定在纸面上,仿佛是支撑着她的所有力量,她不敢动一下,生怕任何细微的反应都会让自己崩溃。

“为什么不信我?”她以为可以忍得住不问,但颤抖的声音已经让所有的软弱一览无遗,心酸、委屈、悲伤……她没有勇气再去回想那天他是用怎样嫌弃的眼光看她,最后转身就走,快得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信不信还重要吗?”陆缙铭语气近乎置身事外,“你我都知道这场婚姻有多勉强,你为赵致宇嫁给我,你不爱我,我以为我爱你,难道还不够荒唐?瑞芸,我只是于心不甘,能把你从赵致宇手里抢过来,我只是要获得赢他的成就感而已,你懂不懂?”

许瑞芸一听,只觉整个人一下子被钉上了钉子,身心被凌迟,一刀又一刀地割肉削骨。他问她懂不懂,她不懂,她怎么会懂?看见他和孙曼珠亲热的画面她心如刀绞,赵致宇要带她走的那一刻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他,她真的好忌妒孙曼珠可以那么亲近地照顾着他……她,她连这些由不得自己的感觉都不懂,又怎么会懂他为什么到现在才说不爱她呢?

她飞快地签了字,将离书递给陆缙铭,以为自己会哭,再次抬头的时候居然露出了一个笑容,那柔软不明的笑连自己也未曾发觉:“我煮了茶,喝完再走吧。”

不待陆缙铭开口,她豁然起身往厨房走去,灶上的水已经烧开,冒着浓浓的白烟,小时候被陆缙铭哄骗喝下去的一大碗苦丁茶,现在想起来,其实也不是那么苦……

直到被一阵猛力拽到水龙头前,直到听到自来水哗哗地流淌的声音她才回到现实,陆缙铭紧紧地抓着她的手,紧张得额头冒出了冷汗:“怎么这么不小心,这是开水啊!疼不疼?告诉我哪里疼?”

指间火辣辣的感觉在翻滚,她怎么会不疼,可如果这烫伤能够让心不那么疼,那也好。陆缙铭的手指触在她发红的皮肤上,柔轻的抚摸明明是那么在意又心疼,她呆滞地看着那水槽中交缠的一双手,视线模糊,终是没能忍住一滴泪。

接着便是一大颗一大颗,仓促得都没有在脸庞停留片刻,眼泪夺眶而出,在陆缙铭的手臂上支离破碎地溅开。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爱上你……”微弱的呢喃,仿佛水流的冲击才是室内唯一的声响。

陆缙铭几乎站不稳,她的眼泪刺入他的心,他的心跌入深渊里,四分五裂再也不能完整,他只能假装没有听到,等了这么久,等到她终于爱上自己的时候,他却不能给她任何回应。

喉咙里微甜的腥味再次被强行压下,他不是不信她,是不能够相信她,再怎么被冲昏了头脑,事后又怎么想不到是孙曼珠粗劣的伎俩呢?那一瞬间他的恨意熊熊地烧了起来,他恨那个女人,恨她的卑鄙,恨她要用这样决绝的手段逼他伤害她,却更恨他自己,恨是自己交代孙曼珠要不惜用一切手段让她离开,恨自己一点一点地推开她,恨他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更爱她。

“瑞芸,回楚平吧……”

“你想出国也可以,我记得你最想去欧洲……”

“我没什么能给你的,银行账户里给你存了些钱,你别拒绝……”

几乎是想到一句才说一句,好像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可怎么交代又都觉得不够,他自言自语地连吐词都不

那么清晰了。

“陆哥哥。”她无力地叫了一声。

陆缙铭一抖,这轻弱的一声呼唤霎时捏住了他的心脏,一瞬间只觉恍若隔世,从小她撒娇的时候、委屈的时候、难过的时候都是这样楚楚可怜地叫他,他总是会无条件地投降……好熟悉,好怀念,好像她还是他守护的小女孩一样……

“陆哥哥……”她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顷刻间,陆缙铭的克制全数崩塌,他想上前抱住她永远永远都不要再放开,却在产生这一念头的瞬间忽然吐出了一口血,晕厥过去。

十三

医院里。

“非常抱歉,我们尽力了。”

许瑞芸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文森特一脸歉意地道:“陆太太,督军的病情已经恶化,现在只能用药物克制癌细胞不进一步扩散,但至于能维持多久只能看他的身体状况和意志力……”

“不可能!”许瑞芸不可置信地尖叫,“什么癌细胞?他怎么可能有这种病!不可能!你骗我!”

“夫人你冷静点……”

她忽然觉得很恐慌,转头看向孙重,像是在求救般地道:“他没病,对不对?”

悲伤欲绝的一脸泪,仿佛是抓着最后一根浮木,孙重从来都没见许瑞芸这样无助过,不由得心里一颤,无可奈何地全盘托出:“夫人,医生说的都是真的,督军他的病……其实他病得很严重,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自从文森特医生给他确诊后,他就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督军他不准我告诉您,不准透露一个字……”

许瑞芸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冲到心脏,又全部涌了出来,她呆呆地扶住墙,僵硬地弓着背,没人知道此刻她在想什么,似乎她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夫人,督军醒来一定很想见到您,要不您去看看他?”孙重上前搀扶她,生怕她这一倒就再也起不来了。

“我不去!”许瑞芸甩手,丧失理智地吼道,“走开!我不要见他!这辈子都不要见他!”她从没有这么恐惧过,连病房的方向都不敢抬头去看,她怕他知道她在这里,怕他见了她就会了却心愿,安心地就这么走了……

人来人往的走廊上,眼前的画面已经看不真切,许瑞芸浑浑噩噩的如同风中残烛,刹那间过往那些被忽视的细节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地闪过,她蓦地清醒过来,跌跌撞撞地奔到文森特面前拽住他,一会儿是法语一会儿是中文,激动得像是一个疯妇。

文森特耐心地安抚她。

只是须臾她便平复下来,快得让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她转头对着孙重冷静地说:“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我要去西川,我要见赵致宇。”

陆缙铭在一阵剧痛中睁开眼。

紧接着是持续的咳嗽、干呕和窒息,有一双手覆在他的后背上轻轻地拍打抚顺,他闻到鼻间熟悉的洗发香波的味道,她的脸贴得那样近,是这一路颠簸中唯一支撑他的力量。

“停……停车。”陆缙铭吃力地命令道,他知道自己在车上,这几天时睡时醒并不能说话,直到今天才感觉稍微有些力气。

许瑞芸慌乱地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我们要去哪儿?”陆缙铭忍住胸腹的不适,勉强地直起身。

“去上海,然后乘船出国。”

“什么?”陆缙铭浓眉紧皱,转念就明白了许瑞芸的想法,叹道,“没用的,瑞芸。”

许瑞芸鼻子一酸:“怎么会没用?文森特医生说了国外的医疗水平高很多,一定会有办法的,我带你去治,一定会有办法的……”

陆缙铭静默地看着她,这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就差那么一点点,他都已经安排好,假意冷落她,和她离婚,让她走,他把所有的财产都过到她名下,这样他就安心了,可以安心地留下来等死。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许瑞芸泪如雨下,“当初你抓赵致宇是怕他连累我,你强迫我嫁给你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和他是没有关系的,只有杀了他才能证明我的清白,你不杀他是怕我难过。还有孙曼珠,你想让我死心……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这一番话她停顿了好几次才终于说完,她专注地望着陆缙铭,这些年来她从没有认认真真地看过这个男人,更不曾尝试着去了解他,他默默地为她付出、牺牲,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陆缙铭转过头不看她,“你别把我想得太伟大,更不用同情我,我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我不见得是为了你。”

“为什么不看着我?”不等陆缙铭回答她便忽然抱住了他,就像在他昏迷的那些日子里她就想好好地拥抱他那样,将头埋进他的胸口,“你怎么想都可以,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陆缙铭并没有推开她,愣了一会儿后又下意识地伸出手回抱住她,他从来都不懂得如何拒绝她,这个拥抱太过久违,他生怕是错觉,又心疼她哭,只能抱着她,用力地感觉她的存在。

“去上海必经桂军占地,瑞芸,我们走不了多远。”

许瑞芸双肩明显一抖:“对不起,对不起……我已经弄到东去的通行证,是……是用你在川口的军事部署图和赵致宇换的……”

“什么?!”陆缙铭猛咳了几声,震惊得接不上气,“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对不起,对不起……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许瑞芸虽然害怕,但语气坚定得没有半分后悔,“你要杀我也好,要怎么样都好,我只想救你,我只要救你!”

陆缙铭抵在她颤抖的肩上,无间隙的拥抱将彼此复杂的情绪一一掩藏,透过车窗,他看见一片漆黑的夜,荒幽的天地隐没在月色之中,透过那些杉木枝叶隐约可见零星的灯火,有些亮着,有些忽然就灭了。

十四

四月,桂军忽然发动反攻,收复川口。

那一仗打得异常顺利,永军的部署他们几乎了若指掌,不到半天工夫便在全城重新竖起了“桂”字的旗帜。永军一干部队只顾撤退逃散,没有人有工夫去关心陆督军为何会忽然失踪。

城楼之下,将士欢呼,无不是失而复得的兴奋,城楼之上,半壁山河,一派壮阔尽收眼底。赵致宇站在最高处,疾风凛冽地扑来,破体穿过,衣袂翻旋犹如惊鸟腾翅。

他的眼眸中没有半分喜悦,昔日壮志踌躇在迷茫的神色里归于沉寂,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天许瑞芸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说:“我不会跟你走的。”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她为了陆缙铭来找他时,一脸义无反顾的坚决。

最后,在她毫不迟疑转身的那一刻,他急切地抓住她的手,似要和盘托出:“如果,如果一切都重新来过,瑞芸,我……”

她清冷一笑,仿佛把一切都看透:“就算重头再来,你的选择依然在你的手里。”

他无法出声,紧紧地拽着那张军事地图,他终于知道失去了什么。他们走得太远,已经回不了头了。

船,驶出公海。

天气很好,天空一片无边无际的蔚蓝,晨光照耀起伏的波浪,海鸥俯冲而下,轻盈地落在金梭翻飞的海面,有一种充满力量的美。

许瑞芸停下脚步,手里拿着毛毯,竟不敢上前。

从转角处看去,阳光洒落在甲板上,陆缙铭的身子陷在长椅里,他闭着眼微微仰头,光线在单薄的侧脸上闪烁,氤氲得好不真实。她想起在川口的时候,有一天早晨醒来,看见陆缙铭站在落地窗前默默地抽着烟,窗户是关上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将洁白的睡衣拂了起来,他偏过头看她,久久地望着,有一种疏离,忧伤而诀别的神色。

想必是那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决定。

她忍不住小跑上前,把毛毯盖上陆缙铭双腿的时候忽然抱住了他的腰,哽咽着说:“别离开我。”

陆缙铭弯下身,温柔地抚摸着她的秀发,吃力地笑了笑:“好。”

“你要陪我一辈子。”

“好。”

“你要好好照顾我。”

“好。”

“将来我们有了孩子,你也要好好照顾他。”

陆缙铭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却在听到她这一句后又勉强地睁开眼,开口说出的话竟含糊不清起来:“瑞芸,将来遇到好的……还可以再嫁……”

她听出他的意思,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让她留着清白之身了。

握紧他的手,她声泪俱下:“不要,我不要,我是你的妻子,这一辈子都是。”

时间就此停住,他贪恋着这片刻的幸福不愿再多想,像是太过疲惫手不自觉地松开了,沉昏间,有氤氲的光线从眼前掠过,暖流阵阵,目随而去,那光已经消失得不着痕迹了。

“我爱你。”

她再次靠近他,光线倒映出两人亲密的身影,他们的气息温暖地交织在一起,相扣的双手中握着他送她的黑玉,那并不是什么传家宝而是他的信物,拥有它者,无论是谁,终生受永军庇护。

他要她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婚前他在黑玉上刻下这八个字来表达对她的心意。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那是昨晚她在黑玉的另一面刻下的另外八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