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天若
月华散
寂寞空庭春欲晚。
幽深的长廊仿佛没有尽头。迟迟的春色映入眼帘,却带着几分暗淡与萧索。山坡上梨花萎谢遍地,积雪般铺满了院子。撇去随从,德姬独自沿着长廊信步。也不知走了多久光阴横亘在那里,猛抬眼,便似从命运这头走到了时间的尽头——明暗交叠处,恍然有一道朦胧的背影。她望着那人,略微蹙眉,怔了怔。踯躅间忽听耳际哗啦啦一阵脆响。转眼,但见水晶串成的珠帘在檐下随风簌簌晃动,似一颗颗忐忑而兴奋的心,被春风激荡得起起落落。隔着半方波光粼粼的池塘,白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倏地一笑,清丽端庄的笑靥,温婉如微风般掠过了池塘。让人依稀闻到她裙裾上散开的那抹疏离而淡雅的香。
想了想,德姬屈身,恭敬地行了一下礼:“德姬见过琅华太妃。”
名唤琅华的女子束手立在檐下,并未多做退避,静待她礼毕、起身,方才悠然开口笑道:“公主客气。你乃名震天下的镇国之巫,便是先皇在世也不必行此跪拜大礼,而我不过是个冷宫弃妃……如斯礼遇,琅华哪受得起?”
话虽如此,面上神情却淡定无比,隐约还带有几分倨傲。
“太妃哪里话,您是长辈——”言笑晏晏间,德姬绕过回廊,珠帘轻晃脆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这是晚辈应尽之仪。”
琅华浅笑,静默不语。德姬趁势四下环视,没想到周遭竟找不到一个伺候的太监宫女——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纳罕来,面上却仍装得不动声色,自顾自地捡了个凳子坐下,佯作薄怒拍桌:“连个贴身的人都找不见……想必这起子奴婢们一向偷赖。让太妃受了委屈,真正罪该万死!赶明儿我叫人查清了,一并全撵出去,给太妃另换几个得力的人来。”
其实有没有侍婢在侧跟随并不是问题的重点,顾左右而言他,只因她好奇一路走来,紫音阁里连个守门的侍卫都没有……如此松懈的防范不禁让人起疑,眼前的女子,真是传说中背负了弥天大罪,被禁足于此的弃妃?
听她这样说话,琅华敛了笑意。面上仍是波澜不惊,但目光落在德姬脸上时却不自觉地挑了一下眉。“不关他们的事。宫婢们做事很上心,我的生活起居,一向照顾得极好。“约略一顿,嘴角恍然弯起一朵微笑,“只不过是我性子寡淡,清静惯了,什么事都要独来独往。再说紫音阁素日也无访客……所以不爱叫他们跟着,竟没想到公主会来,嗬,是我失礼。”
德姬点了点头,不置可否。紫音阁虽然不是冷宫,却是众人皆知的禁地,加上这些年母后那溢于言表的嫌弃——宫眷贵戚们避都避不及,哪里还有人会来这里?琅华她早年便不是什么十分得宠的妃子,获罪避居在此,落到这般境况,就算是宫女太监们私下里给她脸色看也不稀奇。不过,相比这些敷衍了事的场面话和小腹诽,德姬更诧异太妃脸上从容不迫的神色,以及背后萧条冷落中透出的那股恬淡意味。
紫音阁与自己的想象相去太远。琅华看起来也完全不像是一个被囚禁的罪人。落落大方的笑容让她的脸笼在雾气里,更像一个扑朔的谜。
一时找不出话题。事先预备好的说辞千头万绪滚在一起,竟然没有一个字能出口。单就外貌,眼前这位太妃也跟她想象中差得千里万里——姿容不过中上而已,气度虽显超然,但也没有十分过人之处。父皇竟会被这样的女子所惑,差点犯了大错?她可真真想不通呢。莫说那位姿容绝代宠冠后宫的琬华夫人,便是素以立嵩庄贤淑著称的母后,相貌也远在她之上。
母后。
想到母后,心里不由得一沉。母后临终前的叮咛字字句句敲在耳侧。她那么用力地攥着她的手,拼力支起半个身子:“记着……紫音阁里那个女人,万万留不得!”
留不得,可是又杀不得。
七年间,父皇和母后先后撒手人寰。留下的遗言皆与眼前这个女子有关,都是一句“不得”。内容却完全背道而驰。
父皇说的是杀不得。
而母后却说留不得。
一道难题亘在面前,德姬不知该怎么去做。如烟往事讳莫如深,上一辈的恩怨纠葛她知悉不多,只隐约听说,十五年前,皇妃琅华因长清公主之事而获罪——
几番陈年旧事,细节早已无从考据。德姬翻过当日卷宗,她本该被判死决,可不知道为何,父皇却只给了她一个软禁的结果。母后说,父皇是被那女子迷惑——“她是妖,妖孽!”偶然提起旧事,母后脸上的神情仍是显而易见的恨恨不止,用力地捶着桌子,震得金镯玉钏丁当乱响,“你父皇是一时糊涂!被那妖女迷了心才犯下这种锚。那女人谋害公主和皇裔,罪该万死!这样一个祸根妖孽,怎么能留下?”
“他糊涂,可我不糊涂……”
她不糊涂。可是父皇死了那么多年,她连这个女人的一根指头都没动过。为什么?德姬忍不住有点好奇。在她眼里,母后是极其精明而强干的女人,有手腕,有胆魄。要是她真的想杀琅华,便是有先皇遗诏在头顶上压着,也照样会下手的——就像当初父皇临终时并没说过让她摄政,她却敢在遗诏里添上一笔——垂帘听政。就像她自己说的,已在万人之上,还有什么不敢的?
这样的母后……她恨琅华,却从不染指紫音阁。到底是“妖孽”二字成了魔咒,还是她忌惮着别的什么?
自顾自地想着心事,不由得一时出了神,微微喟叹一声。琅华坐在一侧,将她面上种种表情尽收眼底,沉吟一下,忽然打破沉默“公主可是在为难?”
“啊?”德姬虽仍低着头,眉毛却不由自主地微蹙。
“为难到底该拿我怎么办。”一语点破天机,琅华笑得云淡风轻。人间生死之事,她早已无所谓。只是看见这孩子为难,心中有几分不舍……嘴角钩起薄笑,“先皇留了话不许动我,可你母后却断然容不下我——我猜她一定留了一道大难题给你。而你……此刻应该正是决断不下,到底是杀,还是不杀呢?”
“不。”德姬抬起头来,眼中没有多少惊诧。她看了看琅华,心里瞬间做出了抉择,坚定地摇头,“杀人何须我动手。我来紫音阁,只是因为我好奇……”
好奇你是怎样一个人,或者说,好奇你是怎样一只妖。
打小就听人说琅华太妃是妖。可直到刚才亲眼看见她,德姬才真的相信——是的,琅华她不可能是人。面前女子亭亭玉立,宛若豆蔻年华里的一朵白莲。父皇若还在世,今年四十有六。她与父皇年纪相仿……再怎么驻颜有术,也不能年过四十还保有如此娇艳的容颜吧?
普通人更不可能周身散发出冰雪之气——没错,肉眼看去,琅华是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女人,甚至没有传说中妖孽们那倾国倾城的脸。可她是德姬,生而天赋异禀的镇国之巫。她看得透这位太妃脸上散发出的玉色光华,从指尖流泻出的涔涔寒意,还有周身缠绕着宛如流光的白气。
德姬别过脸去,轻阖了一下眼睛。挫败之意浮上心头,忍不住竞有几许恨恨。天赋的灵力让她可以睥睨天下,多少年来从无敌手,可没想到,今日却看不破琅华的真身!她竟然看不破她的真身!
琅华。你到底是锋芒尽敛后安静如水的不老凡人,还是传言中大奸大恶的妖孽,法力深不见底?
德姬灵光一闪,眼波里猛然绽放出一星活泼,像极了促狭之意的顽童,只差没扑过去揽住她的脖子。“别管我父皇母后说过什么了。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阿离只是好奇……非常非常地好奇。我来,是因为想听你说说你的故事……太妃,跟我说说,好吗?”
话到尾声,近乎撒娇的央求。虽明知她是在做戏,但听见“阿璃”二字的一瞬,琅华肩头还是猛地颤抖,心底最柔软处的隐秘,似是被这个名字所牵引,勾起熹微薄凉的痛意。
翩然转身,弹指一挥,满庭落花顿时如雪片般飞起。
“你可知我是谁?”这一句,似是问她,又像是在自问。梨花被风托起,倒着飞回枝头,一簇簇白花明媚繁艳。数十载光阴亦跟着匆促倒流……昔年梨花深院,红墙碧瓦之下,也曾有笑靥如花的回眸,俏生生的哂笑和打趣。尾随而来的少年,轻狂地叉腰喝问——
“喂,你可知我是谁?”
梦云寒
云寒一直记得十二岁那年的那个午后。
这一生的刻骨铭心,皆从那日而始。
四五月的天气,熏风微拂,棠梨渐落。趴在高高的墙头上隔着浓密的枝丫看过去,初夏的阳光显得有些刺眼。深浓浅碧的绿,耀眼炫目的白,琐屑碎花铺满一地。红墙绿瓦背后的世界,依旧是琼楼玉宇。云寒踩着脚下的琉璃瓦叹了一口气,拨开禁地神秘的面纱,高墙后不过又是一座普通的宫殿罢了。
日后想起,不由得发笑。原来所谓宿命的相遇,未必像书上写得那么美丽。
起初,不过是好奇。他从来都是横行宫中的,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无人敢挡。可偏偏,不许来这里。禁宫一角,大门紧锁,周围虽没有层层卫戍,但宫里所有人都知道,此地,远在几重院落外便已经被划为禁区——
秘密便是这样一种东西,别人越是不想让你知道,你就越想要去洞悉。
云寒表面上装得不以为意,其实早就抓心挠肝般地好奇。云妆殿整日大门紧闭,根本打听不出来什么人住在那里。只知道父皇偶尔会去,从不带任何随从,每回都是独自出入,每回都在那里逗留很久……他私下问过母后,就连母后都说不清那里锁着什么秘密
这可就奇了,父皇曾经说过的,他们伉俪情深,彼此间没有秘密。
讳莫如深的隐秘勾起了他无限的好奇,而最终解决掉这好奇的法子,是在某个午后偷偷撇开随从,从一座废弃的院落翻墙过去……
开始时,他只是趴在墙头往下看,并没想过要跳下去。可是不知怎么,也许是一时兴起昏了头,也可能是烈日灼花了眼——最终的结果总是一样的,头脑一热,他抬腿便跨过了那面围墙。然后,脚下猛地一空……
当我遇见你,你是那样的美丽。而我,摔在地里,嘴啃泥。
仰起脸来,他看见素色的裙裾。沿着纤柔的腰肢往上看,白衣的女子亭亭立在面前,一脸戏谑揶揄的笑意:“哟,一不留神,天上竟掉下来一个俊俏的小哥……可是,小哥你怎么脸先着地了呢?莫不是下凡之前没算计好,一下子失了准头?”
“啊呸!”云寒吐掉嘴里的树叶,一骨碌爬起来,瞪着比自己足足高出大半个头的她,“抬头三尺有神明,不许这么污蔑神仙!”
“人家可没对神仙不敬哟。”那女子掩嘴轻笑,眼睛里像有星星在闪烁,“是你自己失足丢脸……”
“喂!骂人不揭短,我又不是成心掉下来的——你可知我是谁?竟敢如此放肆大胆!”
“我管你是谁。”翩然转身,她往不远处的凉亭走去,“大中午的扰人清梦,还说我放肆大胆……小哥,你要是神仙呢,灵也显了,赶紧飞回天上去吧。要不是……”目光乜斜,憋不住藏不下的笑意从嘴角渗出来,“那就怎么爬过来的再怎么爬回去,一路好走不送!”
“你!”摆明欺负他虎落平阳。云寒被她气得直跳脚,又嘴啃泥被她看见扳不回面子,当下既窘迫又懊恼。不由自主地追着她跳了几步,小腿竞传来阵阵刺骨的痛意。终究还是个孩子,加之看她也没恶意,于是软了一口气,“先甭管你是谁也别问我是谁了……你能帮帮我吗?我的脚崴了。”
没想到她还会点医术,三两下推拿,便缓解了大半的疼痛。
云寒斜倚在榻上打量她,觉得那眉目间有几分熟悉的气韵,可是又说不清到底是在哪里见过……搜肠刮肚地想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跟她长相相近的人,只得暗叹一声,也许是自己的错觉。
道过谢,他问她是谁。她却茫然地笑开来:“我也不知道我是谁。”阳光斜着照进屋子,打在她的脸上,淡金色的明亮。她说自己没有名字,顿了顿又道,“很久以前,有人叫我阿琅。”
“那我也叫你阿琅。”莫名其妙的好感,莫名其妙的温暖。他拉住她柔若无骨的手,“我是云寒。”
太子云寒。
从那天起,云寒就有了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云妆殿里锁着的秘密。
他常偷偷翻墙过去,变着花样跟内务府的总管要绫罗绸缎,还从父皇赏赐的珍宝里挑了一些好看的首饰……有时也带了一些不值钱的小东西,内侍从宫外买回来的糖葫芦,或者御花园里新开的一朵花,揣在怀里,小心翼翼,献宝一样塞到她的手里。日子久了,太子殿下翻墙的技术突飞猛进,只消提气一跃,两步便过了墙头……阿琅站在墙脚抬头,笑着打趣他:“长此以往,将来保准能成为一个合格的飞贼。”
他最喜欢的地方就是云妆殿。在云妆殿里,笑是不需要收着声的。不用忌惮着自己太子的身份,也不用看谁的脸色拘束什么礼仪,想笑就放声地笑,想骂就张口骂——反正除了阿琅,这里连个鬼影子都没,太监宫女侍卫随从,统统不见踪迹!空荡荡的宫殿里,就只有他和她而已。
阿琅也从不跟他客气,要是他胆敢惹毛她,生起气来,她会叉着腰揪着他的耳朵骂,甚至脱下鞋来追着当朝太子打。
很多年后想起来,云寒仍会微笑。这一生,再没有第二个人敢用绣花鞋打他的屁股了。阿琅,永远都是独一无二的。
偶尔,放肆的间隙,他也会想阿琅一个人在这里,会多寂寞?
试探着问过,她却什么都不肯说。某些事,仿佛是心底不能触碰的隐秘,她甚至不肯给他机会提及。
身份,来历,她的过去。他对她一无所知。
可是悟懂的少年心里有情愫在滋长。他知道,自己喜欢她。
但那份喜欢,从被意识到的那一刻开始,便伴随着心酸。那一年他十二岁。而她,双十年华。虽然他不觉得年龄的差距是什么大问题……可是,十二岁的太子已经不是小孩了,他能猜到阿琅和自己的父皇是什么关系……幽邃深宫,尽日无人花飞雪。父皇常常来这里,只有父皇会来这里……她也许是没有名分地位的妃嫔,或者可能是被强行掳掠来金屋藏娇的禁脔。
心里涩涩地泛上一点儿酸意。他有点恨自己,为何不早生十年?倘若自己今年二十二岁……
心里想着,嘴上便脱口而出了。阿琅听见,失口笑出声来“二十二岁又怎样?”
“二十二岁我就可以娶你。”他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着,抬起头异常认真地看着她的脸。万籁俱寂,唯有少年怦怦的心跳声,和她短暂停顿的呼吸。
隔了好久,阿琅伸出手去,弹指敲他的额头:“臭小子,别胡思乱想,年纪要一天一天地长。”
“阿琅。”云寒固执地攥住她的手臂,像是怕一放手她就会飞了一样,“我会长大的。我迟早会长大的!等我好吗?”
看着目光灼灼的少年,阿琅不知该说什么。生命荒芜漫长,对她而言,人间悲欢无非是风起云涌,花开花落。什么海誓山盟生死契阔——即使只在这座宫殿里,类似的桥段她也已经看得太多。可却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这么一回,英俊的少年郑重其事地握着她的手,对她说,我喜欢你。等我。总有一天,我会娶你的……
德姬心里有点戚戚。
侄怀是因为听见她比父皇大八岁……若真是妖精,保不齐人家已经活了千八百年甚至更久呢。时间并不是重点,令她欷歔的是,原来这段情缘,早在父皇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便已铺展。他与她的命运,交错在并不完美的时间段。
梨花如雪片般飞过,往事一幕幕浮现,旧日的画面在她面前徐徐申展,清晰得像是白日梦。她听得见窗外细琐的乌语,嗅得到枝头零落的花香,隔着三十多载光阴看见父皇的影子——那样英姿勃发的少年。稚气未脱的脸,率真坦荡的神情,儿戏般的承诺与约定……
“他什么时候知道你不会老?”很显然,光阴从未在琅华身上刻画下任何印记,无论是三十多年前与父皇初见,还是今时今日自己看到的她,都是一朵亭亭玉立的白莲,娇俏如邻家少女的容颜。
“八年后,他二十岁的那年。”琅华轻轻阖了眼,深吸一口气,“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那年发生了什么。”
先帝驾崩了。
云寒一直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阿琅——打从迁出禁苑搬去东宫那天起,他就被无数人的视线紧紧包围,身边无时无刻都有大群的扈从,他们紧盯着他,他再也不能随意出入,更没有机会接近宫中那片禁区。
匆促一别之后,与阿琅,已是八年未见。
云寒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画面,也问过自己很多遍如果再见时,红颜渐渐凋零——长大让他意识到了时间的分量,阿琅大他那么多……他长大成人了,她也该开始老了。云寒,会嫌弃变老的阿琅吗?
一次次自问,答案始终坚定,他对她的情愫,并不会因此而有任何改变。
云寒,心里很明白,当初近乎戏言的承诺,并不是年少无知随便说说。打从遇见她的那天起,他的眼里就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八年光阴,漫长到可以让荏弱的少年摇身变得玉树临风,却丝毫不能摧动他对阿琅的执著。身为皇子,云寒身边自然是风流万种,姹紫嫣红开遍。可他却不为所动,甚至几次推掉亲事,迟迟不曾纳妃。
取次花丛赖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兄弟间争权夺嫡的倾轧之战也让他无暇去顾及儿女情长。直到……大势初定,父皇在弥留之际,将他唤到跟前。
博山炉里焚着龙涎香。低垂的纱幔凭风鼓荡,他跪在地上。父皇摒去了所有的奴婢,在榻边人的搀扶下勉力支撑起身子,低声吩咐道“皇儿,来,见过国巫。”
国巫?对云国而言,国巫宛若神。自从凌霄宫覆灭,百多年来,此职一直由皇族嫡系的公主兼任。云寒锚愕地抬起头,目光扑棱棱地望向床边的女子——小姑姑称病不出,足有十年之久,如今怎么……
柔荑曼卷轻纱。他的目光,不偏不倚地正对E她的眼。
惊天霹雳,劈头盖脸。
阿琅面上倒仍是一派波澜不惊的平淡。“太子不必诧异,我这张脸是不会老的……”话还未说完,皇帝猛然咳起来,沉沉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回避。
“这江山,以后就交给你了……”咳声愈演愈烈,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将儿子唤到跟前,“国巫二字的分量,不消我说,你也明白。”叮嘱完政令人事,忽地压低下声线,“皇儿,云妆殿里藏着的秘密关系到这天下的根基。记住,除了你和她,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不待云寒消化掉那令人震彻的消息,病榻上的老皇帝已经只剩出气没有了进气——他再度跪倒在地,眼泪纷纷落下来,只不过这一回,悲伤之外,还有惊惧。
素色丝帕递到他的眼前。“下一代国巫诞生之前,我便是国巫。”阿琅扳着他的肩,扶他起来,试图传递给他一些勇气,“云寒,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帮你撑起这一片天。阿琅与你……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阿琅!”看着她那仍旧是双十年华的容颜,他有些难以置信,这句话他等了八年,可……“父皇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是……”
阿琅嘴角弯起俏皮的浅笑,眸子干净清澈,如春光下粼粼的湖水:“是啊,我就是长清公主,云国国巫。你的……小姑姑。”
言罢,立指唇边。噤声,将一切洞悉与疑惑全咽回肚子里去。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登基,祭天,诏告天下。
因病隐居十余年的长清公主再度出现前众人面前,臣子们激动得红了眼。
顶礼膜拜声中,她扶着新君的手走向帝座。
而后,沉甸甸的玉玺交到他的手上。
尘埃落定。过去十年间因国巫而起的流言全都烟消云散。再也没有人怀疑长清公主失踪或是死了,也再没有人腹诽说巫女们传递出的预言和卜算都是虚伪的托词……
她站在高高的玉阶上,牵着云寒的手,看文臣武将跪拜一地的身影。嘴角浮上戏谑而又苦涩的笑。
长清公主,云国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国巫。六岁便能用占卜演算横扫敌国大军,一战成名震慑天下。她的复出,无疑是给动荡局势里惴惴不安的人们吃了一颗最强效的定心丸。
传奇归来,民心安定。
云寒的心却如风中烛火—般,摇曳不定。
静夜无人的云妆殿一如记忆中那般安闲。云寒望着她端坐在神坛下的背影,到底是忍不住,伸手揽过了她瘦弱的肩——那是从他十二岁时便期待的拥抱。不是弟弟对姐姐的撒娇,也不是朋友间两小无猜的嬉闹。是真真实实地把自己喜欢的女人拥在怀里,给她羽翼给她呵护,为她撑起一片天……
姑姑?什么姑姑?去他的姑姑!
冷声一哂,云寒望着神坛上的画像骂道:“你倒是乐得轻快,撇下一切独自落跑。家国,责任,命脉,大义,统统抛掉不要。”怒极反笑,指着画轴上的女子出言不逊,“国巫姑姑,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阿琅打断他:“你不明白,她有她的不得已。”
“是。细论起来,我还真得谢谢她的不得已!若非如此,哪里会有这个做出牺牲的你?”
阿琅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才道:“不必为我打抱不平。这是我的命……再说,要不是她,我也没有机会遇见你……”
站起身,仰视已经比自己足足高出一个头的男子:“云寒,我明白你的心意。就像我明白从你知道我身世的那一刻起,一切便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就像我明白你肯定会对我的来历心存芥蒂……”
“鬼才会心存芥蒂!我根本就不在乎!”云寒粗鲁地打断她的话,捧过她的脸,霸道地将她的视线笼罩在自己目光里,“你听着,我不在乎你是什么。人类,妖精,或是某件东西……都无所谓!是,父皇临终的遗言确实令我震撼,但震撼不等于恐惧,更多的是惊喜。”
先皇告诉他两件事一,阿琅并不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宫妃,而是刻意隐居在宫中的巫女,二,她根本就不是什么长清公主,更不是他的姑姑!
云妆殿里的秘密其实非常非常简单,真正的长清公主云莹,失踪已经整整十三年!
那一刻,云寒终于想通了为什么自己看见阿琅会有似曾相识之感——他小时候不止一次地坐在那位叱咤风云的姑姑怀里玩。而阿琅,生着一张跟她九成像的脸。
又或者,是十成吧。
长清公主走投无路被逼无奈地出此下策佩在腕上的白玉手钏叫做玉琳琅,是从开国之日起便历代相传的国巫信物。此玉吸聚千年灵气,代代流传下来,到她手上时,早已是通灵如神了。从得到它的那天起,云萱就没少跟玉镯里的灵物神交。也动过将它幻成人形的念头……只是她没想到,最终的机缘,竟然是因为她被皇兄囚在云妆殿里脱不了身……
退下手钏,将它幻做人形,变成自己的分身。
云萱打量着眼前的人儿。花容月貌,玉骨冰肌,从仪态身段到音容笑貌,样样不异于她。甚至就连她自己瞧着,都觉得那就是同一朵花映照在明镜两端的影像,既不分你我,亦难辨真假。
因为有这玉傀儡,云萱得以抽身而退。月黑风高之夜,娉婷的女子步出庭院,仰首眺望星光,而她趁机逃过了监视的暗卫,遁出宫门,从此不知所终。
等皇帝察觉到异常,匆匆赶来兴师问罪时,云妆殿里已经只剩下一个阿琅。
“这么看来,长清公主也确实不是什么厚道人。”德姬撇嘴。以前听说传奇之死总是不由得扼腕慨叹,自己竟无缘与这位前任国巫相见——当然了,也没少听过无聊的流言飞语,说什么天命为巫的自己气场太强,还没出世就克死了同样命格的祖姑姑。
如今看来,全都是无稽之谈!
早在她出生之前很多年,父皇,祖皇,还有面前这个“妖孽”阿琅,便已联手演了一出骗局,将文武百官天下百姓全坑了进去。而那个始作俑者——听阿琅掐头去尾简略说了云萱的故事,德姬对天翻起大大的白眼——那位不负责任的公主怕是早跟她的小情郎跑得无影无踪了。掐指算算,如花似玉的公主如今也是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孙子大概都跟自己一般大了……
顿时十分理解父皇。换做是她,也会很愤慨地想把唾沫啐在神女殿的画像上!
“她的苦,有谁会懂呢?”琅华叹了一口气,似是很为长清公主悲戚,“在那位子上的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无人处的凄惶难过,只有自己知道。”
“那你又怎会明白?”
“我?”她忽地笑了起来,仿佛眼前的德姬是个莽撞的孩子,问了极幼稚的问题,“玉琳琅是天生的法器呀,与国巫形影不离,心灵相通。云萱,还有国朝史上数十代巫女,我知道她们每一个人的故事,洞悉她们的每一寸内心。”
是以,更清楚那些不为人知的苦。
她虽是个死物,却比轮回千载的世人更明白什么叫人心。只可惜,即使卜算到准确的结果也未必十拿九稳一样,命运这东西,你就算预测得到,也逃脱不了。
“你母后恨我。”琅华贸然起了头,却不知该从那里下口,她看了看德姬,迟疑了一下才继续道,“如果她知道我有多忌妒她……”
白后怎么可能会知道呢,那么多年,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最初,她们是很要好的。
白千筠与阿琅的相遇,多多少少,有点雷同于先帝云寒。
飞花拂过眼前,德姬看见少女时代的母后——那时还是雍州白家的大郡主,尚未及笄。
夕阳低垂,挽着双鬟髻的少女提着裙角坐在水边的柳树上,脱了鞋袜,将白嫩的双足浸到清凉的湖水中去。几个宫女在一旁陪她嬉戏,波光轻荡,激起泠泠笑语……十四岁的弘柔郡主才刚奉诏入宫。她能找得到无数乐子,也有太多东西要学习,并不感到寂寞无趣。偶尔,还会从晚霜殿偷偷望向远处的某片屋檐,双颊飞上粉色的甜蜜——入宫那日忐忑不安的一眼,已让少女的芳心就此失散。
在白千筠眼里,那个人不是帝王,只是她对良人全部的想象。千丝万缕的情意全部寄托在他的身上,云寒仿佛是撑开天地的巨树,而她,—心只想化作藤萝,紧紧将他攀附。
婚事按部就班,不疾不徐。千筠知道,虽然还未下诏,但云寒立自己为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爹说了,那么多世家闺秀,厚厚的一沓名册,陛下只亲手圈出了她的名字……
她眼前浮现起他的样子,心跳轻快得恨不能随风飘起来。恍惚中不由得松了攀附着柳树的手……湖面恰好起了疾风,少女前倾的身子重心不稳,扑通一声便跌进水里,她是不会水的,几个亲随侍女也无力相救,顿时急得大声哭喊。
千筠在湖里呛了几口水,胡乱地挣扎着。谢天谢地,她还未来得及张口呼救,便被人拖上了岸。
披风一卷,来人笑吟吟地看着她:“湖水太过清澈,总让人忘了它有多深呢。”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地抱紧了她颤抖的肩。旁边早有伶俐的小宫女跑去找御医了,那女子把千筠抱在怀里,见她瑟瑟发抖,笑着安慰,“别怕,不是什么大事。就算被水激了受点凉也不碍,等会儿喝碗汤药就没事了。”
“少胡说!我家主子可是金枝玉叶!哪能这么不精细!”千筠没开口,一旁的丫头却大声嚷起来,“以为我们姑娘是没有名分的宫女吗?我告诉你——”。
“萍儿闭嘴!”千筠低声喝道。转头望向身边的女子,歉然地笑了笑,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几许亲近,“多谢姐姐了,我才刚进宫,萍儿这孩子急躁没规矩……”
“没事。”说着,伸手拭去她发梢上的水珠。千筠这才看清,女子身后不远处束手站着成排的侍卫和婢女。一个近侍走过来,压低了声音催促,“陛下等候多时了。”
“送你们姑娘回她住处,御医马上过去。”匆促吩咐一句,她抽身离去。微风摆过腰肢,裙角微微一动,清雅的香气散在鼻尖。未及千筠看清,那道身影已消失在了夜幕里。
到底是好奇,拽了个随从问:“她是谁?”
被问的人满脸诧异:“怎么?您连长清长公主都不认得?”
千筠愣在当地。长清长公主。原来她就是名震天下的国巫大人。自己竞还叫她姐姐,真是失礼之至。人影渐渐散去,萍儿上前搀扶。千筠伸手拽了拽披风,呆呆地望着迤逦而去的背影出神。夜风夹缠着几丝寒气,她心里却觉得暖意融融。高傲神秘的传说之下,国巫脸上和煦的笑容清晰可见,那笑容让她觉得,自己未来的日子,应该不会像想象的那般艰险……
白千筠不会知道,此时此刻,深宫另一边的某处殿宇里,云寒正在说她的名字。
听说那是未来的皇后,阿琅脸上明显怔了怔:“原来这便是你选的人……”
“咦,你今儿换了什么新香料?”云寒笑嘻嘻地看着她,凑近来,一脸玩世不恭的孩子气,“闻着这么酸。”
“呸!”阿琅抬手作势要打,十指却被他握入掌心,“反正早晚都要立后的,白家……家世也还配得上。几番甄选,她够格。那便是她吧。”
阿琅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还能说什么呢——她公开的身份是长清公主,他的姑姑。即使他和她心里都清楚真相,即使他不在乎她是一个“妖孽”,他们也没有倒可可能……长清公主丢下的责任注定要由阿琅来扛。而维系这个表象的代价,是她永远不可能拥有云寒给的名分。她有无比漫长的生命,有无尽光阴可以陪着他,帮他平定天下,与他笑拥江山……她会看着他老,看着他死。将来的某一天,他白发苍苍眼神迷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她依旧还是今日的模样……
“阿琅。”云寒看破她的心思,伏在她的耳际,轻声说,“我想,这也算另一种形式的公平。你看,你见过我十几岁的模样,上天便要我在你面前垂垂老去。或许有一天,我们年龄悬殊,你变得像我女儿一样……想想也很有趣。不过到时候你可不许嫌弃我!”
她别过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眼底的难过。
云萱曾经说过,有些人,你明知道不该去爱,一动心就是错可是又能如何?那一时一刻的心念如电,根本就是自己无力相抗的。爱就爱了,就算错,也没法子啊!有本事卜算天下又如何?照样逃不过自己的命……
她从未告诉过云寒她多喜欢云萱。藏在古灵精怪笑容之下的铮铮傲骨,根根都像是直指人心的刺。她也是个人,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为情所困的时候也会无奈到痛哭流泪。玉琳琅上饱蘸过她
的泪水。可一旦决心丢弃……对天改命时的狠烈和决然,甚至连放弃生命都那么干脆。琅华忘不了那一刻她的眼神,就像她忘不了自己怎样从玉环里伸出手去,坚定地说:“我替你。”
她替了她,从没后悔过。可是这一刻,忽然有些错乱了。
被替换的,究竟是长清的皮囊,还是她的命运呢?除了沉重的责任,自己肩上是否也担负了长清丢下的痛苦,还有那些爱而不能的伤?
云寒要娶别的女人了,他要娶别人了。这话不停地在心里盘旋,她知道自己跟他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有结果。毕竟她只是个傀儡,并不是人,她不能给他正常的一切,不能为他生儿育女,更不能陪他一起老去,甚至,她不能以哪怕妃嫔的身份站在他身旁。大婚的那晚,云寒没有去陪年轻的皇后,而是留在了云妆殿。
想到千筠天真烂漫的面庞,阿琅心里有几分不忍:“再怎样,也不该在大婚之夜把人家丢在那里独守空房。”
“难道要我去陪别人你心里才高兴吗?”云寒不以为意地丢开书卷,他淡淡地说,“她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呢。”
阿琅看着他,愣了一下,忽然笑弯了腰:“亏你还有脸说!当年在这里跟我说喜欢我要娶我的那个家伙……好像才十二岁吧?人家是孩子,难道你就不是孩子吗?”
“我——”云寒想反驳,却无话可说,只好挠她的痒,“再拿这个取笑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嘻嘻哈哈笑过一阵,她躺在他的臂弯:“论起来,自家那位姑娘性子模样都是极好的,你没选错人。”
“嗯。”云寒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战事初起,天下动荡。立后的事可以稍微缓一下。再说,白家那些人想必你也有数——要不是攀上这门亲,他们才不会真为我豁出命去平定西南呢。”
“是啊,白郡主能帮你安定一方呢……“阿琅撒娇般呓语,“相比之下我真是太没用了,什么忙都帮不上。”
“少来!与你相比,她算得了什么?西南边陲那点小是非能跟天下大势相比吗?阿琅,你就是朕的定盘星,若没有你这个国巫坐镇,朝局怕是早已失衡……”他兀自随口说着,顺手又翻过一页书,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脸上从雀跃欢喜直直跌落到黯淡的神情。
云寒,你娶白千筠是因为白家可以帮你平定西南。
而我……是的,打从一开始,阿琅存在的意义,便是维稳天下。
“何必纠结于此呢?”德姬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非要分得这样明白,自苦而已。”
人心就是这样,一旦受到震荡,便会留下裂隙。这裂隙也许极其微小,渺茫到看不见摸不着,连自己都察觉不到,可却像扎在肉里的一根刺,时不时会传出丝丝痛意。有些缝隙年深日久后不再被想起,因遗忘而慢慢地消弭。可更多的,则是在日后一次次的震荡里扩大升级,坍塌碎裂,直到——让心彻底分崩离析,再也收拾不起。
话已至此,她已能预见琅华和父皇的结局。早年种下的那一点猜忌和怨郁,终有一日,会变成彼此伤害的利器。
“不,没有你想得那么快。”琅华轻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脸,眼底溢出宠溺,“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被逐出宫来的。我和你父皇,到底还是有过十年的好光景。走到今天,我自甘愿,谁都不怨。只是,我没想到,千算万算,算错的不是云寒,而是白千筠……”
当日,沉浸在幸福之中的他们,根本不曾注意到千筠那无法言说的痛。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时光用辗转反侧的难眠和永日无垠的寂寥慢慢把她心里的希望全都磨成了齑粉。抱着沉甸甸的凤冠和华美的后袍,白千筠心里荒芜得像要长出草来。她想不通,自己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竟让陛下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按说他身边也没有其他得宠的妃嫔——后宫花团锦簇,却不见有谁独占君心。甚至,他在其他女人身上停顿的目光还不如在自己这里多。
静下心来,千筠也会嘲笑自己。为了拢住陛下的心,她也算是使尽了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一就像藤蔓要一直依附在大树上生长,为了获取更多的阳光,她必须先绞杀掉其他可能的竞争对象。她是皇后,有着天然的优势和便利,偌大一个后宫,没有谁能在她手里翻过天去。她甚至偷偷求过民间的术士,给皇帝用过一些很上不得台面的药剂。可到底也没盼到什么结局。他对她一如既往地冷淡,看似举案齐眉恩恩爱爱,其实彼此间只有相敬如宾的客气。
日子久了,她甚至怀疑他好男风——她关注他的一切动向,跟哪个妃子多说了两句话,在谁那里停留过,赞过好茶。甚至连她们看见他露出笑脸的时候所穿的衣裳,她都细细研究了款式和颜色。她在云寒身上找不到蛛丝马迹。他给她强烈的错觉他压根儿对女人不感兴趣。为此,千筠哭过,痛苦折磨得她比死还难受。可哭过之后的决定,是为他充当更称职的皇后——无论他心里有没有自己,她永远都把他放在第—位。
很久以后,白千筠因此而瞧不起过自己,但是当时,她乐此不疲。她心甘情愿地迷恋着皇帝,为他放下了所有的身段,同样是皇族出身的郡主,她卑微地把自己低到他脚边的尘埃里去
只为让他一低头便能看见,只为在他需要时她永远在他身边。
“很难想象这会是我的母后。”这一次,德姬真的诧异。一幕幕流过眼前的旧事让她觉得像一场梦。打从记事起,父皇和母后的关系便是融洽里带着疏离。她从小就知道,父皇眼前最得意的人是初荷殿的琬华夫人。而母后,端庄的笑容里总藏着几分倨傲和坚忍。他们的关系十分和睦,但是从来都没有恩爱。德姬一直以为,父母是因政治联姻而注定貌合神离,从没想到……原来多年以前,母后竞也有过这样深情如许的初心。
“爱之深,恨之切。”琅华来至书案边,郑重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若是没有这两个字,你母后也许就不会恨我们那么深。”
光阴匆促跳到相遇的第十六年。
四海升平,海晏河清。他终于可以停下来歇一口气,悠然地漫步在云妆殿里,揽着她的肩。想起当初从墙头摔下的那个孩子,不由得会心一笑。到如今,时光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六年。一时感慨,心念如电,云寒猛然抬头,眼中灵光进闪:“阿琅,我有个主意。”
抓起她的手奔到书案边,蘸墨提笔,端端正正地写下“琅华”二字。“从今天起,这是你的名字。”他如是说。
“什么意思?”阿琅愕然地看着白纸上水汽未散的朱红色字迹,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云寒眨了眨眼:“我已经二十八岁了。长清公主是我姑姑,比我大十多岁……就算身为巫女驻颜有术不会衰老,但她也还是个人啊!”听到这里,阿琅顿时了悟是人,便总有一天会死。长清公主不可能长命百岁地活着,她总有一天会死的早晚有那么一天,丧钟忽然响彻禁宫,公主死了。
公主死了,可阿琅却还活着。
活着,便有无尽的可能。
“你以后就叫琅华。”云寒飞快地思索着,简要地跟她说自己的计策,“国巫更迭的规矩你最清楚了,只要皇族近支里有女孩诞生,有了可以继承神女的位子的人,你这个冒牌公主就能功成身退了。”
“原来……竟是这样!”德姬闷哼一声,心中愤愤,“我这与生俱来的‘天命,其实是父皇给你找的替身吧?”
琅华一愣,急急地摇头:“你是个意外,璃儿。”她没有叫她德姬,而是叫她璃儿。她的笑容渐渐隐下去,“你母后是一个极聪慧敏感的人,云寒之所以设计这一出,也是料定了那些事早晚会被
她发现。”
只是没想到,竟会那么早,那么突然。
锦国兵变,戍守雍州的自家损失惨重。消息传回炽日城,一向沉得住气的皇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关心则乱,情急之下的白干筠根本顾不上想太多。夜色还未消散,她披衣急匆匆奔向云寒的寝殿,不料内侍却说陛下去了云妆殿——这么多年,大家仿佛早已经习惯了陛下和长清公主为国事而彻夜长谈。白千筠根本不疑有他,她心里太急,于是连随从通传都顾不上了,自己捧着战报便奔去了云妆殿。
那一脚踏进去……
贸然闯入,便是万劫不复。安静而寂寥的云妆殿,庄严肃穆有如神坛。帐子上轻纱半卷,她看见她的陛下,几乎从来不近女色,冷淡后宫妃嫔的陛下,紧紧抱着自己的姑姑,下巴上还挂着一滴汗。
那滴汗水落了下去,皇后手里的战报也跟着掉到了地上。她看着纱帐里的两个人,傻了很久都回不过神来。秀美出尘的长公主,威震天下的女国巫。她心中宛若神般的陛下,那么多年,她努力攀附在他身边,只为能让他看见自己开出的花……
那是,她最敬最爱的两个人。
心痛得没有呼吸。可是却没有眼泪,一滴也没有。只有锚愕和震惊,她一直愣在那里,像木偶般久久不能动弹。就那么看着他……最终,眼前渐渐模糊,空洞得只剩下飘忽的影像。
等回过神,云寒已经披上了衣衫。信手捡起地上的战报,漠然转过身去:“雍州出事?朕知道了——天还没亮,皇后先回去安歇吧。”
千筠木讷地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踏到门槛的一瞬忽然又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千筠。”
她没有回头。静静地等他把后面的话说完。或多或少,心中还残余着一星幻想,他是帝王,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释,哪怕那个人是他的正妻。她不需要他说什么,仅仅叫一声名字就够了,她可以试着在那一声轻唤里触摸温柔的含义。
可是,最后一线希冀也被摔得粉碎。“朕知道,你是极聪慧的女子。”
泪水沿着面颊滑下,渗到嘴里。她仍旧没有回头,却强抿了嘴,对着空气挤出一丝笑容:“陛下放心,臣妾知道分寸。”
没有失声痛哭,也没有夺路而逃。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冷静,冷静地离开云妆殿,冷静地撤走所有跟来的随从,冷静地吩咐内侍:“快早朝了,赶紧去给陛下和国巫预备早膳。”
迟迟谢幕的夜,将明未明的天。那一刻,白千筠自己看到,有颗心犹如凋零在晨曦里的花,转瞬成灰,随风飘散。
德姬扭过头去,有一下没一下地剔指甲。性情大变总有缘由,母后后来变成那样,大抵也是因为承担不了所受的这些委屈。
琅华很知趣,她并没有过多讲述白干筠的感受。又或者,被勾起的这段回忆,更让她沉湎于对云寒的追忆——
白干筠撞破他们的私情后,云寒变得很淡定。阿琅隐隐有些担忧,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迟早逃不脱。别说她,整个后宫的人早晚都要过这一关。”
很快,纳妃的诏书上添了一笔,他便娶了林氏琅华。
“最后的两年,很累。”她这样说,“云寒授意我在群臣面前装病—故意告诉众人,长清长公主身体不好。”
与此同时,宫中多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琅华夫人……德姬打量着她,心里暗暗猜度,当年到底有多少人看破了这点花样?又有多少人背地里瞠目结舌?姑侄之间的不伦之恋,即便豁达洒脱如自己,也没胆量这么无法无天。当然,可以想见,他们有的是障眼法长清公主开始变老,这很简单,姿容因病弱而衰竭,简单的易容便可做到。然后,从宫中散出消息,琅华夫人跟公主很投缘,公主也总在人前说,夫人生得颇有几分像她。
可是却从来没有人见她们俩同时出现过。微微一笑,德姬心里扳回几分自信来。琅华毕竟不是真正的国巫,只是个花瓶架子。长清公主的确不负责任,可不负责任的长清公主有本事幻玉为她,她却没能耐再做个傀儡当替身。
这么尴尬的关系,移形幻影的双重身份,不累才怪!
“我做错了一件事。”琅华慢慢地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你母后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一心只怕千筠误会了自己和云寒,怕她盛怒之下透出不利于他的风声。雍州一役,白家确实吃了大亏,损兵折将,但他们却也借此为计,一路进了锦国,与潜伏于斯的细作联手,里应外合,设下陷阱,狠杀了锦国叛军几个回合。
当时正是赤松来犯,云国腹背受敌的关口,正是要重用白家的时机,倘若这种时候传出什么不利于皇族的消息……琅华提心吊胆地盯着白干筠,小心翼翼地防备,生怕她闹出什么事来。
可她却没说出半个难听的字来。只是委屈。“姑母。”恭谨地开口,年轻的皇后跪拜在地,“干筠知道自己的斤两。陛下的事,姑母的事,千筠万万不敢多嘴。“盈盈抬眼,睫毛上已是满满的泪,“您放心,我死都不会说出半个字的,大局为重……”
“千筠。”见她这样,阿琅心中不忍,却又无从安慰,“对不起。其实我——其实我一直当你是朋友,从未以长辈自居。”
“朋友?”听见这话,伏在地上的人忽然直起腰来,嘴角溢出嘲弄的冷笑,“我倒真跟你亲近,把你当姐姐当亲人看待,掏心掏肺,连他冷落我我都不瞒你……可你干了什么?”
“站在皇后的立场,我是不会透露出半个对陛下对云国不利的字眼,可站在一个妻子的角度——你知道我多恨你,多瞧不起你?你们是姑侄啊,却干出这种违逆人伦的孽事,你……”千筠看着她,目光里全是轻蔑,“容我说句大逆不道的,你和他,早就不要脸了吧。”
“千筠!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他其实根本就不是——”话冲口而出了,便是覆水难收。为了不让她误会,她将真相和盘托出。
末了,两个女人抱在一起嘤嘤地哭。她哭自己生不逢时,白后哭自己遇人不淑。琅华这辈子都忘不掉,白千筠噙着泪跟她和解:“是我误会了你们……陛下与你青梅竹马,真心相爱,而我,才是多余的那一个人。”
“你别这么说……”她彻底动了真情,眼泪止不住地流,“只要你们能有个女儿,长清公主便能功成身退。我不求什么别的了……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妃嫔或者宫女,我都无所谓。”
“姐姐!”千筠擦干了眼泪,“我可以叫你姐姐吧?你放心,我会帮你的。陛下心里没有我,可我心里却放不下他。不管怎样,只要他高兴……我便知足了。”
“你居然相信了她的鬼话?”德姬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拿脚指头想都想得到那是母后在装腔作势,琅华居然会上这种当?她到底有没有脑子?
“我信了八成。”琅华站起来,目光飘得很远,“另外两分,是轻敌。”
她虽觉得过意不去,但其实并没有把白千筠放在眼里。是,她是皇后,可盛大的名头之下,她既不拥有云寒的心也不拥有真正的权力。除了接受她换掉身份成为宫妃,白后没有别的选择。
“知道吗,她……”
德姬摆手:“不用知道。我比你更清楚我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她能想象当时的母后是怎样隐忍。琅华看错了她,她以为白千筠只是一个痴心付尽的小女人,默默躲在后宫里流泪,让人因怜她荏弱而不忍心伤害。她不知道,其实她……德姬摇头苦笑。母后最崇尚的信条是“君若无情我便休”。她记得很清楚,在父皇弥留的那一刻,自己躲在飞龙帐后,看见母后眯着眼睛篡改遗诏时,说的就是这句话。那是,她说给父皇的最后一句话。
君若无情我便休。她隐忍,绸缪,她野心勃勃磨刀霍霍,长久的隐忍总会爆发。她会反击会发力,会干脆利索地一击致命。
“告诉我,她是怎么做到的?”这是她现在唯一好奇的事了,琅华有灵力,有父皇的爱,她不太能够想象,母后用什么办法来打败她。
“打蛇要打七寸,这一点她非常清楚。”白干筠更清楚的事是琅华的七寸并非是她假冒了长清公主的身份,而是她对云寒的心。
“她怀孕了。”琅华想了想,笑着说,“一切按部就班,所有的事都在计划之中。用不了太久长清公主就可以消失,我可以彻底以琅华的身份留在云寒身边。就在这个时候……她怀上了孩子。”
德姬轻轻地挑了一下眉:“然后?”
宫女引着琅华赶到晚霜殿的时候,皇后已经疼得无力打滚。白干筠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上,轻轻挥手,便有心腹的内侍锁了殿门,偌大的寝殿里只剩下她和她。
“你可以杀了我。”她开口,面上是毫无血色的虚浮的笑,“陛下出京去了,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琅华心头一惊:“你在说什么?现在最要紧的是你的身子,要想法子保住孩子!”
“杀了我吧,还有他。”白千筠瑟瑟地笑,她抖得像秋风里战栗的花,声音却残酷而尖刻,“只要我肚子里的孩子没了,我一死——就没有人可以阻拦你了。再也没有绊脚石了,琅华。”她恶狠狠地抬眼,看到她心里去,“我一直都是一个多余的人,不是吗?这个孩子也不该来……杀了我们吧,你有那么强的法力,杀我应该像掐死一只蚊子一样容易吧?陛下也不会说什么……在他眼里,你可比我重要多了。”
彻骨的寒意沿着琅华的脊背爬上来。她彻底明白了,自己已经掉进了皇后的圈套。所有人看见她进了皇后的寝殿,如果皇后死了,自己绝对无法洗脱嫌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么做?
“想好了吗?”剧痛让白千筠死死地抓着床单,眼里恶毒的目光却一刻都不肯放过她,“杀,还是不杀?”
“你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看着她身下汩汩流出的血,琅华上前扣了她的脉,失声叫道,“你吃了堕胎药!千筠,你疯了吗?”
“我疯了,但不是现在。”她笑起来,五官狰狞,“打从在云妆殿撞破你们俩的事情的那天起我就疯了,打从你告诉我真相告诉我他对你的感情的那天起我就疯了。但是现在我没疯,我很清醒。”白后伸手抓住琅华的衣襟,贴着她的脸一字一字地说,“我不要这个孩子。我放弃他——我还可以放弃我的命!我拿我的命和他的命来赌一把,赌你有没有本事杀我。哈!”
“你现在有两条路。琅华,杀了我,或者,救活我。”白千筠狠狠地推开她,斜倚在床上喘着粗气,“我可以失去这个孩子,但这个罪名只能由你来背。我无所谓——只要我活着,以后有的是机会再有孩子的,你说是吧?”眸光一转,几乎是诱惑,“所以,为了不让我得逞,你最好杀了我,一了百了。”
琅华看着她,忍不住发抖。这个女人……她怎么可以这样阴冷,为了设计自己,连腹中的亲生骨肉都可以拿来——
“你到底想怎么样?!”
“杀我或者救我,只在你一念之差。”白千筠邪邪地笑,“决定权交给你了,是你该想清楚,到底要怎样。”她失血太多,已经无力强撑下去,话音还未落下,人便晕厥了过去。
琅华站在床前,双肩颤抖,心乱如麻。
这样心如蛇蝎的女人……要不要杀了她?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孩子……那是云寒的孩子,是自己期望,却不能为他诞育的骨肉……白千筠虽狠,但孩子是无辜的呀。
迟疑只是一瞬,却像熬了一生那么漫长。
灯火烛光渐渐熄灭下去,深不见底的夜色中,她终于,扬起了自己的手—那只纤柔的手上,带着一滤清冷的华光。
终究还是于心不忍,救活了她。
为此,她赔上自己全部的法力。因为在乎,所以牺牲。明知道是陷阱,却还是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琅华想,自己跟她,大概也算扯平了吧?
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晚霜殿时,她并未想到,其实身后那张大网,才刚刚开始张开。
从城外匆匆赶回来的云寒,不知听了什么传言——又或者是皇后的哭诉吧,竟跑来质问她是否真的蓄意谋害皇子……
琅华看着他,一时哽咽,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你以为他真的爱你吗?”白千筠的话字字句句敲在她的心上,“如果你失去了一切,没有了法力,你觉得他还会那样在乎你?别傻了琅华,他是个男人,是个皇帝。最在意的东西,无非是江山与子息。难道你真的以为,他不会对你起疑?”
即使明知是挑拨,她也还是动摇了。心里浮浮沉沉地忐忑,想知道他真实的态度是怎样的。她没把白干筠的话放在心上,可那些话却在她的心里生了根。她扭头看着云寒:“如果我告诉你,我真的谋杀了你的孩子,你会怎样?”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却抬手甩了她一个耳光。清脆声响过,连云寒自己都愣住了:“琅华,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摸着面颊,悄无声息地笑了起来。
十八年。她真的觉得,很累了。
“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琅华反手收了枝头的梨花,托在掌心轻轻呵气,花瓣纷纷扬扬地散了满地,“当时正与赤松人打得不可开交,赤松的那陵神女以巫术挑衅,我最后一次以长清公主的身份应战。”
却倒在了祭坛上。
德姬怅然叹了一口气,那是世人皆知的。惨淡落幕。长清公主撑着病弱的身躯出来主持大局,却未能敌过那陵神女的妖术——众目睽睽之下,盛装的国巫咯出一大口黑血,重心不稳猝然摔下了祭台,倒在泥泞里。
隔日,云宫传出消息长清公主离世。
四海扼腕,九国哗然。
那样悲恸和慌乱的当口,没有人去留意一个宫妃被逐的讯息。其实就连琅华自己都说不清,云寒到底给她安了什么样的罪名。谋害皇子,还是别的什么?
最后的记忆,只是自己苏醒过来时,他守在床边,面如土色。他急切地跟她道歉、辩白:“我不该问你那些蠢问题,我不该怀疑你。琅华,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是被前方军情气得乱了方寸,并不是有意……”
她抬手,封住他的嘴。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其实,早在他问她之前,她就已经输了。白千筠算得很准,她一定会出手救她腹中的孩子,然后她会失去法力——国巫的身份,从此变成浮云。对云寒而言,她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江山和子息,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两样东西,她都没有办法给他。
可是白千筠,她可以。白郡王骁勇善战,可以为他分担不少压力。她也很快就会生下太子……也许是女儿,下一任的国巫。
“云寒。”她听见自己在唤他,用像从前一样亲昵的语气,说,“现在,我唯一的愿望,是离开这里。”她看着他,眼底没有一丝波澜,“离开你。”
“何苦呢?”德姬连连叹气,心有戚戚。
“我并不觉得苦。”琅华斟一杯茶,细细品着,“这十五年,我过得很安静。”她静静地待在紫音阁,遥遥地听见关于他的那些消息皇后诞下太子和公主了,他的女儿是天生的强大国巫,他立了宠妃,那女子生得花容月貌,天人之姿,自从在战场上受过伤,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好……
他们再也没见过。从她离宫,到他死,一次都没有。唯一的一封信,写在皇后生子之前。他说,若是生个皇子,就名琛。想了想,她提笔回了一句,要是女儿的话,就叫璃吧。
璃。琉璃。
那是她最讳莫如深的自私,也是永远说不出口的秘密。
回眸一笑,她看着德姬:“你母后的遗言,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说了,我来只是因为我好奇——我不会杀你。”其实,父皇心里是有痛悔的吧?只是无从述说罢了。当年虽然意气用事,但之后那样绵长的岁月,足够他想清楚很多细节。他没有打扰过琅华,她想要安静的生活,那他便让她这样过……
“你父母的遗愿,违背哪一个,都是不孝的。”琅华替她叹了一口气,“你看你看,这就是做人的无奈,谁都得对得起。”她轻轻扣住德姬的手,脸上闪过一抹慈爱的笑意,“玉琳琅是国巫须臾不离身之物。你既是天命所归的巫者——那我,便将它还给你。”
未等德姬阻止,她已化去皮囊,慢慢蜷成一团。细细的光华像一道道白色的丝线缠绕上德姬的手腕上,琅华渐渐消失不见。
缩回一串玉琳琅的模样,对她来说,也许是最好的归宿吧?为救白千筠,她早已法力尽失以心换血,她拿自己的命,救回白千筠已经杀死的那个孩子。不,不是一个,是两个。抬眼,她正对着怔忡的德姬微笑,云寒写信问她孩子的名字……倘若将来能够见到他的魂魄,她真的该去问问,他到底猜到了多少呢?
罢了,想必他早已轮回转世,哪里还有机会再问呢?
如今想想,所谓人生,其实也就是这么一回事。花儿开了又败,过客来了又走。就像枝头雪白的梨花,怒放凋零,回归枝头,复又萎谢……
生死寂灭,不过,弹指之间。
光华渐尽。
德姬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腕。美玉无瑕,环绕在手臂上,盘成一道温润的清凉。传说中的玉琳琅,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件素淡无奇的寻常首饰。奇得只是其间点缀了九颗形色各异的璃珠。那九颗珠子仿佛是活的一样,落日余晖之下,闪动着熠熠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