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千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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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心比天高、不甘心只做下人的婢女,要尽各种心机,争到了自己想要的虚荣、地位、权利,却失去了自己内心最重要的东西,最爱的人……好想穿越到古代告诉对她说:亲!你的损失大了!一那一夜,他的歌声一遍一遍回荡在苏城上空,我在墙下独自一人站到天亮,
却没有勇气再跟他说一句话。
楔子
民国七年。
伽蓝寺的钟声回荡在夕阳悠长的黄昏里。
小和尚挑完水,便去藏经阁里找书看。佛经枯燥无味,他一本一本地翻过去,眼睛忽然一亮。
角落里躺着一本尺寸稍小的线装书,比佛经的颜色略深,看起来却更新一些,上头写着三个字:灯花记。
小和尚忽然想起以前听老和尚讲过的十二朵灯花的故事。低头看去,扉页上画着一盏在古佛前孤独伫立的青灯,仿佛在千年如一日焚烧着人间的悲欢离合,那灯花也仿佛沾染了烟火的味道,朵朵绽放,情意绵长。
小和尚在灰色僧衣上擦了擦手,翻开了那本书的第一页,上头写着——
第一朵灯花:王仙蛾。
一隔阔多时,算彼此、难存济
娶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地涌进了张家大院的门。
少奶奶于兰芝是本城有名的大家闺秀,未过门之前就芳名远播。今日一见,果然这苏城第一美人的头衔名不虚传。
良辰吉日,五月初三,几乎苏城里所有的老老少少都过来看热闹了。人群将张家前厅围得水泄不通,少爷牵着身穿大红喜服的少奶奶跨过门槛,翠桥小声跟我咬耳朵:“你看这大户人家的闺女就是不一样,从小锦衣玉食,身上没有半点烟火味儿。”说完,她酸酸地叹了一声,又说,“可见这投胎是一门大学问啊,你和我上辈子都没学好。”
翠桥喜欢少爷,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事实上,所有张家大宅里烟水阁中的少女,有哪个不喜欢少爷呢?他年轻、英俊,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和世界上最好看的侧脸。更迷人的是他的善良,从来不摆少爷架子,在烟水阁的姑娘们面前永远那么平易近人。
媒婆的声音穿透人群,她高喊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翠桥背过身去悄悄擦了擦眼角,说:“仙蛾,你说少爷以后,是不是再也不需要烟水阁了?”
少爷是张家的独子,出生时算命先生说他五行缺水,八字过强,恐会夭折。需要与五行水旺的同龄女子一起抚养,方有希望化解此劫。张家老爷是本地的大乡绅,待这独子如命根子一般,当下便很大手笔地建了这烟水阁,将我与翠桥等十几个穷苦人家的女孩买到张家做了下人。我们自小就在烟水阁里长大,从来没有见过比少爷更优秀的男人。
喜堂之上,少爷的侧脸还是那么迷人,仿佛笼罩着一层玉样光泽,映着新娘明媚的笑脸,真真是一对璧人。翠桥又问我:“仙蛾,你怎么不说话?”
我笑了笑,说:“解散了烟水阁还不好吗?我们就可以重获自由,不必每日再看主子的脸色。”
翠桥竖起一双好看的杏眼:“在张家做下人有什么不好?以我们这样的出身,你以为能嫁到什么好人家去吗?再说,见过了少爷这样的男人,再让我嫁给贩夫走卒,这辈子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了。”
我想跟她说些什么,可终究我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这一刻,我忽然想到了陈胜起义之前所说过的一句话: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她永远不能理解我对自由的渴望,以及这一生我愿意为此所付出的代价。
就在这时,喧嚣热闹的喜堂忽然安静下来。原是大门口出现了一个陌生男子的身影,身穿一袭藏蓝色的长衫,眉眼细长。虽然不及少爷英俊明朗,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深沉韵味。这一刻,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因为他手里拿着一把银光闪亮的匕首,眼神中却没有过多暴怒的神情,只有如水一般的冷淡,他直直望着一身喜服的少奶奶说:“于兰芝,你说过的……如果有一天你嫁给了别人,我就可以用这把你送我的匕首刺穿你的喉咙,你还记不记得?”
喜礼上忌见凶器,见到明晃晃的匕首,众人哗然。人群中有人认出他是车夫的儿子方怀安,早听说过他与于兰芝交往甚密,可是碍于两人身份悬殊,终是没能修成正果。
我远远望他一眼,只见此人虽然看似神情激动,眼神里却透着淡漠。我不由得有些诧异。
少爷从小娇生惯养,并未受过什么波折,此刻突逢变故,整个^僵硬立地在原处,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我略一沉吟,越众而出。我走过去一边挽起那方怀安的手臂往门外推,一边扬声打哈哈道:“听说方公子是跟人打输了赌,不得不来我们张家闹场呢。您看,您这玩笑可有些开大了呢……”
话音未落,我已经将他拉出大门口数十步。这番话虽然不能自圆其说,可总算是救了张家的场。意外的是,方怀安竟然没有挣脱我,反而顺从地任我将他从喜堂上带了出来。
我望他一眼,不由得怔了一怔。方怀安的眼神不似那些富家公子,他英俊的脸上有种历经风霜的沧桑,那是我家少爷那种公子哥永远都不能拥有的神韵。
站在一棵高大的槐花树下,那人低头看我,眼神沉静透不出半点端倪。此刻夕阳西下,他眼中有碎光流转,只是定定望住我:“你是什么人?”
“你当真是方怀安?”我没有回答,只是歪着头反问他。
他眼中精光一闪,用一种重新审视我的目光打量着我,嘴上却说:“你这问题未免白痴。”
槐花飘落,香气逼人,我说:“你看她的眼神,没有爱也没有恨。如果真的爱过一个人,想必不会是这样。”
他微微怔了怔,嘴角微微扬起一弯狡黠的弧度:“你知什么是爱,在这里班门弄斧?”
我耸耸肩膀:“我不管你是不是传闻中与于兰芝爱得难舍难分的方怀安,也不管我在你面前是不是班门弄斧,我只是想说——”
这一刻残阳如血,所有人都留在喜堂里,里头喧嚣喜庆,外面寂静无声。隔着一道门槛,便仿若是两个人间。槐花树下,我朝他一展笑颜:“为了同一个目的,我们或许可以尝试着了解彼此。也许最后都能够求仁得仁,各得其所。”
回到烟水阁的时候,翠桥正站在门前等我。见我回来,忙奔过来挽住我的手臂,关切地说道:“仙蛾你没事吧?方才老爷和夫人还当着大家的面夸你机灵,懂得随机应变……可是我心里担心,怕那姓方的是个坏人,把你拐跑了。”
我笑了笑,用指尖点一下她的额头,说:“你这小蹄子,净知道咒我。”
翠桥闪躲着来抓我的痒,嬉闹一会儿便径自睡了,她心思单纯,也没有再追问我有关今日的事。
那个晚上我夜不能寐,望着天花板睁眼到天明。脑海中反复思量:少爷成婚了……新娘是位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
我以为,今生今世我再也没有机会了。
所幸在婚礼上出现了方怀安这个变故。然而不管是何种类的变故,都有可能是我的机会。
许多年来,我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
二呎池地,千山万水
于兰芝不愧是出身大户人家,陪嫁品多得惊人。我们几个婢女收拾了一天也没整理完。转眼又是黄昏,翠桥把手里的东西一扔,作势捶了捶腰,道:“少奶奶怎么这样啊!嫌张家的活儿不够多吗?还弄出这么多东西来让我们收拾!”
我便安抚她道:“你带着其他姐妹先回去歇吧,我不累,再归拢一会儿。”
翠桥对于兰芝以及她的嫁妆有种与生俱来的厌恶,当下也没推辞,领着其他人走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镂花对扇窗照在地面上,天地间仿佛笼起了一层橘色轻纱。我拿起少奶奶陪嫁中一面精致的银镜,镜中的自己面庞素净,眉目平和,然而到底是年轻,总归是有几分清新可爱的风韵。
我一早算好了时间,少爷果然在此时打从楼下走过,我拿起一只纸鸢顺着窗口丢了出去,然后理了理长发,慌忙地探出头去,刚好对上他仰头回望的眼神。
日光之下,少爷清俊的眉目泛着浅金色的光,侧脸的弧度更添温柔。他一扬手接住纸鸢,有些诧异地望住我:“仙蛾,你怎么在这里?”
我有些慌乱,红着脸从窗子里缩回了头,转眼却飞奔到楼下。少爷比我高出许多,站在他身前,我踮着脚才能拿回纸鸢,垂下头说:“我在收拾少奶奶的嫁妆……方才好险,差点弄丢了她的东西。”
少爷笑着安慰我:“其实你不必这样惊慌,兰芝不是那么严厉的人。”
我沉思片刻,忽然有些慌张地背起了双手,将那纸鸢藏在身后,支支吾吾:“奴婢先上楼去了。”
少爷伸手拉住我,他的手掌温热,握在我纤细的腕上仿佛一块灼热的烙铁:“仙蛾,你怎么了?”他看出我的异样,脸上微露狐疑之色,顺藤摸瓜地拈出了我藏向身后的纸鸢。
夕阳薄透的光芒之下,只见那只纸鸢上几行小楷规规整整,一看就是女子的字迹:
方寸之心,
君思似海!
怀璧何罪?
安能相忘!
短短十六个字里藏着他的名字——方君怀安。
少爷的笑容渐渐僵住了。他垂头看了良久,双手攥紧那纸鸢扯成碎片,往半空中一抛,转身走了,道:“仙蛾,今天的事,我不许你向任何人提起。”
夕阳轻纱般的光晕中,我望着那一地碎片和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良久沉默在原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深沉动听的男声,他说:“怎么,你心软了?”
我头也不回,说:“现在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要帮少爷重新选择,我为什么要心软?”
“这话是你用来安慰自己的吧。”他的声音里有几分戏谑,“你是在回答给你自己听。”
“随便你怎么想吧。”我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转身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方怀安英俊的脸庞在夕阳之下棱角分明,忽然间,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臂,狠狠地拽到身边:“王仙蛾,我不喜欢你用这样的态度跟我说话。”
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如绒毛,在我的耳垂上凝结成水滴,有种异样的感觉。除了少爷,这是我第一次离一个男人这样近。我抬起头,他的眼瞳漆黑深邃,如夜,如海,其中还夹杂着一种细纹般的波动,丝丝入扣,撩人心弦。我忽然莫名地有些心慌意乱,垂头猛地推开了他,反口说道:“难道你指望我像于兰芝以前那样跟你说话?”
奇怪的是,提到“于兰芝”这名字的时候,他眼中竟然没有一丝异样,反而更加冷漠,一双眼睛只是灼灼地看住我。他低头一点点地逼近过来,说:“我与于兰芝,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咚”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是翠桥拎着竹篮来送饭给我,见到我与方怀安这样,吓得将篮子摔在了地上。
方怀安面不改色地放开我,潇潇洒洒地转身走了。
翠桥奔过来挽住我的手臂,直到他走出很远还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背影,说:“这个方怀安,不如我们少爷英俊,也不如我们少爷富有……可是倒有一种很特别的韵味,让人忍不住多瞧他几眼。”
说罢,她转过头来看我,促狭一笑:“仙蛾,你还真是好眼力。”
我垂眸,冷哼一声道:“你看上的是英俊富有的少爷,我看上的是车夫的儿子……这便是我的好眼力?”
翠桥一惊,能感觉到她听了这话,整个人微微一抖。再抬眼时,我已换上往日清淡随和的笑颜:“以后若是你这小蹄子做了新少奶奶,可别忘记我这个患难之交。”
翠桥又僵住一会儿,表情才缓缓松下来,嘻嘻笑道:“那是当然。”
三眼眼相看,要说话,都无计
少爷依旧与未娶妻时一样,每日下午都会来烟水阁饮茶。这样,翠桥等一众婢女十分欣慰,以为烟水阁的地位并没有被大家闺秀的少奶奶所取代。可是张家大宅很快便传出另外一个噩耗——少奶奶于兰芝怀孕了。
翠桥伤心得好几晚都没合眼,一直跟我絮叨着:“这才过门多久啊,怎么就怀孕了呢?于兰芝也不是什么清白货,搞不好肚子里是方怀安的种……”说到这里,她骤然想到我与方怀安的关系,不由得抬头看了我一眼。
暗夜薄光中我神色如常,说:“于兰芝是张家明媒正娶的少奶奶,张家碍于面子,也不会去质疑这件事。不得不说……在少爷那里,你现在基本已经没什么机会了。”
昏暗的光线中,我能感觉到翠桥眼中流露出深刻的悲哀,如水一般弥漫在午夜冰凉的空气里。
我顿了顿,又说:“不过,有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你照我说的做,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第二日,我捧着从少奶奶嫁妆箱里收拾出来的一块玫瑰金织锦去找她:“少奶奶,这织锦价值不菲,里面包着的一定是极其珍贵的物事吧?所以我不敢擅自摆放,先拿过来问问您。”
于兰芝嫁妆丰厚,一时也想不起来这里面是什么,漫不经心地道:“打开看看。”
玫瑰金织锦光芒潺潺,我一层一层揭开,猝不及防触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我不由得惊呼一声,将包裹扔到地上,道:“那……那是什么?”
于兰芝性格骄纵,白了我一眼,不耐烦地道:“大呼小叫的像什么样子?给我捡起来。”
我颤颤地捡起那个包裹,伸长了胳膊撂到桌上,只见于兰芝神色重重一变。我小心窥探着她的神色,问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黄鼠狼的皮?”说完,我试探着摸了两下,说,“不过,看这皮毛如此光滑……倘若真是黄皮子……也该是黄皮子中的王者吧……”我顿了顿,“哦,少奶奶您可能不知道吧?乡下地方一般都管黄鼠狼叫做黄皮子,有很多关于它的传说都很邪门呢……”
于兰芝打断我,朝我摆手:“行了,你先出去吧。”
我吐了吐舌头,将那块黄鼠狼皮用玫瑰金织锦重新包好,抱着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去:“少奶奶……您有空还是去道观里求点符水什么的吧……据说山里的黄皮子很灵的,你剥了它的皮,说不定会被索命的……”
这时只听“咣当”一声,是于兰芝掷了一只茶杯过来,脸色泛白地骂我:“谁让你多嘴,给我滚出去!”
不消几日,整个苏城都流传着一宗异闻,渐渐被乡亲们口口传诵得神乎其神。据说昨日桥头的大槐树上吊死了一个人,那人面目模糊,但是从衣着上来看,像是车夫的儿子方怀安……然而,车夫一家也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不知道去了哪里。更令人咂舌的是,不远处的小槐树上以同样的姿势吊死了一只小黄皮子,与那人一样被缠紧了脖颈,吐出好长一截舌头……让人光是看着就心生恐惧。
有人说,这是方怀安过去得罪了黄大仙,被索了命……还有人说,这是黄皮子来跟他换命了。下辈子那只小黄皮子可以投胎成人,而他要被打入畜生道,一生一世不能解脱。
消息传到张家大宅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晒被子,翠桥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对我说:“仙蛾,方怀安死了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很平静地转过身去看她,只见她眼中流露出一种无法掩饰的喜悦:“听了这个消息……少奶奶流产了!”
我佯装惊讶:“吊死的那个人是谁现在连巡捕房都查不出来……不过是吊死了一只黄皮子,她怎么就流产了?”
翠桥有些咬牙切齿:“谁知道呢!做了亏心事,就怕鬼敲门吧!”顿了一会儿,她转而用同情的目光看我,“可是……倘若吊死的那个人真是方怀安……你岂不是要份心了?”
我耸耸肩,说:“其实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方怀安。那天你见到的那个,是方怀瑾。方怀安的孪生弟弟。”
四只是唱曲儿、词中认意
方怀瑾也是车夫的儿子。只是从小过继给了叔父,从小与哥哥方怀安在两个地方长大。听说哥哥在于兰芝的婚礼之前殉情而死,才赶回来为他报仇。他说他去大闹婚礼之前本没有一套完整的计划,遇见我之后才把一切进行到这一步。
他说:“王仙蛾你是一匹养不熟的狼,张家当年把你挑进烟水阁,可真是失策。”
我斜他一眼:“五十步笑百步,有意思吗?”
方怀瑾与我密会的小树林中有一道泉水,日落之时水声潺潺,浮光掠金,草香缥缈,他望住我的眼睛,说:“如果不是我哥留下的日记里记载了他们曾经合力弄死一只黄皮子的事,你能想出这个方法让她流产?”
他很高,所以在看他的时候我总是要昂着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在跟我邀功?”
其实方怀瑾是一个很好的同伴,做事干净利落、滴水不漏,不但是个很好的策划者,更是一个很好的执行者。倘若没有他,这一切不会进行得这么顺利。
他沉默片刻,有些语无伦次,声音很低,忽然问我:“如果我们最后成功了,于兰芝生不如死,张家家破人亡……到了那时,你和我,会怎么样?”
你和我……会怎么样?一直以来我全部的梦想就是未来某一天我可以光明正大地与少爷在一起。
我从来没想过我和你会怎么样。
泉水潺潺,日暮西斜,树林里很暗,天地间仿佛铺陈着一张巨大的金色织锦,他的脸笼罩在阴影里,神色有些暧昧,眼神中却仿佛生出某种忽然坚定起来的东西……我心头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背转过身,说:“于兰芝做了亏心事,胆子小,被这么一吓就流产了。可她毕竟是张家明媒正娶的少奶奶,地位没那么容易动摇的。”
方怀瑾眸子里时常有种很冷峻的东西,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总是对他心有余悸,他脸上的柔情转瞬间已经退了下去,说:“其实我们还有一步棋,就看你狠不狠得下心了。”说完,他顿住片刻,又自嘲似的笑了,“你的心究竟有多狠,才能这样谋害你的主子?”
他这句话多多少少刺痛了我。天色又黑了几分,林中泉水的光芒暗淡下去,我眯着眼睛看他,说:“我没念过什么书,大字也不识几个。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像少奶奶那样的女人,一生下来就可以拥有一切?烟水阁里这些女人,却要日夜劳作……最后做个自梳女,孤独到白头。”我一字一顿道,“我不甘心。”
方怀瑾看着我,乌黑的眸子里透出一丝丝缱绻柔情。
我背转过身道:“你不要用这种目光看我。我想要自由,想要尊严,想靠自己争取那些我生来就没有的东西,有什么错?”其实这话更像是在说给我自己听的,“我所做的一切都不后悔。”
这时忽有一双有力的手臂将我自后环住,方怀瑾的怀抱温暖而柔软,不见了往日深沉冷峻的气息,让人忍不住沉沦,他说:“第一次在婚礼上见到你………个丫头,却走路带风,目光狡黠,我一看就知来者不善……可我心甘情愿地跟你走了,你说,这是不是命定的缘分?”
他抱得我紧了些,这一刻我的心跳得好快,几乎就不能呼吸,只听他又说:“从前我总是想不通,那于兰芝究竟有什么好,竟能让我哥为她殉情?可是现在……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原来喜欢一个人,真的可以为她死。”
那一个黄昏,日落西沉,浮光掠金……依稀有短暂的一个瞬间,我深陷在他的怀里,希望这一刻的温存可以长久到永远。
五雪意垂垂,更刮地、寒风起、怎禁这几夜意
那天之后,我很久没有再见到方怀瑾,这一别就是好几个月。
当我带着巡捕房的人冲进烟水阁的时候,于兰芝刚给翠桥做完引产,翠桥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挣扎着。
于兰芝早年在国外学过西洋医术,面对不住流血的翠桥,她的眼神十分不耐,说:“当初我们已经说好了,你生下这个孩子以后交给我抚养,我会给你一笔钱让你远走高飞……哪知你后来竟然变卦,走到今天也是你逼我的!”
翠桥哭道:“少奶奶,求你不要抢走我的孩子……那时我刚发现有身孕,一时走投无路才答应你的……可是经过这十月怀胎,我是万万不能将我自己的孩子拱手让人的了……求求您成全我吧!”
于兰芝下手很重,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翠桥已经奄奄一息。她将银色纤细的西洋手术刀移到翠桥的喉咙,说:“你这样拖泥带水,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说罢手腕一动,便要使力,我算好了时间,带着巡捕房的人冲了进去。
我想我永远忘不了那一日烟水阁里的味道。新生婴儿的身上有一种独有的清新味道,混合着翠桥血液的甜腥味,在日后很多个夜里不住地回荡在我脑海中。
翠桥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她艰难地抬头看我,虚弱地问:“仙蛾……你还当我是好姐妹吗?”
我握住她的手,终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翠桥的目光骤然冷却:“王仙蛾,少爷为什么会在那晚闯进烟水阁?你又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一刻带巡捕房的人来?”一直以为翠桥是没什么心机的人,原来任何一个女人都是不能够小觑的,她说,“你所做的一切,我已经全告诉少奶奶了……虽然她也不是什么好货,但她起码没有背叛过我……”说完,她用尽力气将身旁的枕头撇到地下,伸手指着于兰芝道,“善待我的儿子,否则我在地下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翠桥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死去。后来有人想帮她放下胳膊,可是都做不到。她的恨,也许是渗透进了每一寸骨髓,而这个始作俑者是我。
纸鸢的事情之后,少爷对我就更亲近了些,有一日我约他晚上到烟水阁。那晚,我偷偷跑出去了,单独留下他与翠桥两个人。
因为我明白,方怀瑾所说的下一步棋,指的就是翠桥。于兰芝流产之后,从此再也不能生育,她为了巩固她的地位,势必要算计翠桥的孩子。
我要的就是她们两败俱伤。
我以为只要我够心狠手辣,就终能得到我想要的自由、尊严,以及荣华富贵……
可是万没想到,翠桥临死前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于家和张家财雄势大,有了这个引子,我如何斗得过他们?于兰芝指着我说:“你们都听到了吧?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这个下贱女人设的局!”
原来我费尽心机,抛弃了“道义”二字和我最好的姐妹,换来的,就是一个这样的结果。
就在我感到绝望的时候,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不关王仙蛾的事。”
我回过头,在门口处望见,逆光站着的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方怀瑾。
六未散痴心,便指望,长偎倚
这是张家的家丑,张家老爷大病一场之后一命呜呼。为
了平息族里其他人的挑衅,老太太勒令少爷休了于兰芝,之后也跟着驾鹤西去了。
方怀瑾与于兰芝被收监,不知道真相的人,还以为方怀安与于兰芝这对青梅竹马的昔日恋人终于做了一对同命鸳鸯。
我曾经很多次想去狱里看望他,可是都被他拒绝了。有一日我想尽办法绕到大牢后,隔着一道墙,我叫他的名字,我说:“方怀瑾,算我求你了,再见我一面好不好?”
隔了很久,他的声音才从里面传出来:“我无权无势,想要救你,就只有顶罪这一条路。好在张老爷不擅交际,没把巡捕房的人答对好,否则此时恐怕也不会是这个结果。仙蛾,你快走吧,不要再跟我扯上任何关系。”
站在大牢潮湿阴冷的墙下,我竟然一滴泪都没有流。他说:“于兰芝和翠桥都不在了,少爷这人没什么主见,只要你这时守在他身边,少奶奶的地位迟早是你的。”
我站在墙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五脏六腑仿佛被什么绞到一起,一阵阵地痛着。我想起那日第一次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漆黑深邃,如夜,如海,其中还夹杂着一种细纹般的波动,丝丝入扣,撩人心弦。那时的我,忽然莫名地有些心慌意乱……
这时只听他的声音飘忽起来,轻轻唱:“隔阔多时,算彼此、难存济。咫尺地、千山万水。眼眼相看,要说话、都无计。只是。唱曲儿、词中认意。雪意垂垂,更刮地、寒风起。怎禁这几夜意。未散痴心,便指望、长偎倚……”
那一夜,他的歌声一遍一遍回荡在苏城上空,我在墙下独自一人站到天亮,却没有勇气再跟他说一句话。
尾声
少爷年过四十依然游手好闲,这番家业若不是有我为他打理,恐怕早已败光。偶尔他也会在外头拈花惹草,据说最近又跟烟水阁新来的一个婢女打得火热。
那一日我去烟水阁,想惩治一下那个女人,远远却见一个眉目平淡的姑娘身穿丫头的衣裳,却有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她对身旁的小姐妹说:“我没念过什么书,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儿,一生下来就可以拥有一切?我们这些做下女的,却要日夜劳作……最后做个自梳女,孤独到白头——我不甘心!”然后我看到少爷笑嘻嘻地自后蒙住她的眼睛,那番促狭温柔的神情就像许多年前他曾经对我一样。
我漫无目的地走出张家大宅,跟着人群随波逐流,不知何时蓦一抬头,只见街边算命先生的小桌旁写着:求神问卜,趋吉避凶,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原来我争了那么多年,静了那么多年,也思念了那么多年……到头来仍然逃不过—个“命”字。
恍惚间忽然记起某个浮光掠金的黄昏,好像有个人曾对我说过这样一番话:“从前我总是想不通,那于兰芝究竟有什么好,竟能让我哥为她殉情?可是现在……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原来喜欢一个人,真的可以为她死。”
苏城繁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我站在原地,忽然间,泪如雨下。
编辑/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