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非影
一
天韵宫最有名的琴师墨音清殇,三天前宣布退隐江湖。
冰叶的手腕一抖,杯子落地。
退隐?她千辛万苦才来到麟州,却偏偏在离目的地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失去了他的行踪!
这一次,让她上哪里去找他?
她可还有命找到他?
二
四周人声嘈杂,冰叶的眼神蓦地一凝,紧了紧背上的包袱,迅速走出了茶楼。
行至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四周渐渐围拢起一群手拿利刃的黑衣人,个个目露凶光。她慢慢朝后退去,将包袱抱在怀中,后背紧贴在墙上,目光沉静而戒备。
“从雅陵一直追到这里,还真是难为你们了。”
“孙姑娘难道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为首一人冷笑道,“只要姑娘肯乖乖地将冰心谱交出来,我家公子自然不会为难你。”
听他说到“我家公子”时,冰叶心中顿时涌上一股涩意,咬牙道:“你叫云沐阳来见我!”
那人却哼了一声:“公子忙着准备和兰小姐的婚事,可顾不上理会你。孙姑娘,我劝你还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如……”
话还没有说完,冰叶却突然拔高身形,跃上高墙,飞奔而去。
立刻有人执着兵器追上,刀剑齐下,竟是不留活路的杀招。冰叶奋力躲闪抵挡,心中却如针刺斧凿,刀刀见血,痛不可抑。
云沐阳,云沐阳,你我也算相交一场,你竟忍心下这般杀手!
眼看高墙尽头连着一座屋宇,再也无路可退,冰叶深吸了一口气,抽出匕首逼退了最近的几个人,飞快地盘腿坐下,从包袱里抽出一件东西。
乌沉木色,玉柱清漆,金银长弦亮得耀眼。
竟是一把琴!
她堪堪将琴置于膝上,刀刃已逼至眼前。来不及多想,她凝神聚气于指尖,朝那两根金色的琴弦重重拨下——
刺耳如铁器刮擦的声音响起,如有无形的波动如海浪般阵阵漾开。她身前的人顿觉脚下一滞,仿佛被铜墙铁壁挡住。当第二声琴音响起时,便有看不见的锋刃席卷而来。首当其冲的刺客尖叫起来,却不知道究竟哪里受了伤,纷纷捂着胸口从高墙上摔落,血珠遮天蔽日,染红了眼前的天幕。
“冰心谱!是冰心谱!”
有人大叫起来,冰叶的嘴角牵起一丝微弱的弧度,鲜红的血蜿蜒而下。
冰心谱?不,不是的……她并不通音律,杀人的是这把琴——这把叫做“冰心”的九弦琴!
然而——
“放心,那丫头根本不会弹琴,她内力不济,撑不了多久的,大家一起上!”
好,很好,云沐阳连这个秘密都告知了宇文家,他可真是宇文家的好女婿!
嘴角涌出了更多的血,冰叶几乎能听到全身血脉突突跳动的声音。她吐掉口中的血沫,凝注全身的力气,重新拨下那根杀人的弦。目光,决绝。
一个月前,东明城主宇文少游为了得到爹爹平生所铸的最后一件武器,派人屠戮雅陵。洗劫一空。在地道里,奄奄一息的爹爹将这把“冰心”交到了她手中。
“冰儿,这把琴是为父毕生心血所铸,一旦落入贼人之手必会引起天下大乱。你一定要将它交给一个配得起它的人!”
爹爹口中“配得起”的人,便是麟州天韵宫的琴师墨音清殇,人称“逍遥琴”。
可惜她还没有见到这位传说中技艺高卓的琴师,还没有完成爹爹的遗愿,就要死在这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冰叶终于悠悠地醒转过来。
入眼是一张华丽的大床,帐子上绣的百花图十分晃眼。
“你醒了?”
一个慵懒的声音传进耳中,她转过头,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五官俊朗,眼带桃花,是个岁数不大的年轻男子,穿的衣裳就跟这张床一样华丽。
她立刻心生戒备:“你是谁?”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你又是谁?为什么会晕倒在我家院子里?”他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倒了一盏茶递过来,“来,喝口水吧。”
原来方才那堵高墙的尽头竟是他家院子。
她不接,只是皱眉问道:“那些人呢?”
“什么人?”他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我只见你晕倒在我家花丛里,可没见到别的人。”
冰叶低头不语,她操琴之时耗费了太多心力,只记得眼前最后的景象是黑衣人挥舞着兵刃蜂拥而上。本以为必死无疑,却不想被人所救。可那些杀手和被琴音所杀的人,又去了哪里?这其中,究竟还有什么曲折?
思忖了半晌,她终于抬头看向眼前的陌生人,点了点头,略略一笑:“我叫冰心,多谢相救。”
他一愣,目光转向窗外,片刻后笑道:“我叫木樨。”
这名字自然不是真的,因为在他目光掠过的窗外正有一树木樨,花开正盛,香气扑鼻。
三
冰叶的内腑受了重创,不得已,只能留在木樨家中养伤。
这一住,便是一个月。
原本非亲非故的,她不想打扰他,更不想因此和陌生人亲近。只是木樨这人实在有些无赖,号称当初救她之时用了最上等的伤药,请了最上等的大夫,若是她要走,便得把这笔账清算了。
她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掏出来,他摇头说不够;她又把为数不多的梯己首饰拿出来,他还是说差那么一点。最后他提议,要不把你包袱里的琴送我吧,上好的木料,真金白银的弦,可值不少钱,足够我把你医好了。冰叶顿时大怒,不顾伤势,翻身下床,拿了琴就要走。
可是最后她还是没有走成,因为没走两步便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木樨正搂着她的肩膀,小心地喂她喝药。从那天之后,他就再没有提过那把琴的事。
平心而论,木樨对她真的很不错,吃住用药不说,请来的也的确是上等的大夫。那个被他称为“半吊子医生”的年轻人,虽然看起来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医术却甚是高明,不过养了一个月,她的内伤已经好了大半。
冰叶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姑娘,她知道年纪轻轻就拥有这般医术的人绝不可能在江湖上籍籍无名,自然,能请的来这样的人给自己治伤的木樨也绝非泛泛之辈。可是每次她的旁敲侧击,到最后都会被他一一化解,他一口咬定自己只是麟州某个富商家的纨绔子弟,平生只懂风花雪月,认识一些江湖人物,如此而已。
那天中午,当木樨带了两只新买的画眉来找她玩的时候,冰叶突然问道:“木樨,你知道天韵宫吗?”
他收回逗鸟的手,挑了挑眉:“这么有名的地方,当然知道。”
“那你可认识墨音清殇?”
“逍遥琴墨音清殇?”他不禁失笑,“我怎会认得那样的大人物?听说他已经离开天韵宫了,你找他有事?”
冰叶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家父操琴,所以对他特别关注一些。”
她告诉木樨,自己是西陵州琴师的女儿,父母双亡之后带着祖传的古琴来到麟州,路遇强人,才会落难至此。
这番话里有很多破绽,可他什么也没问,清湛的目光凝定在她低垂的眉睫上,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眼波一瞬温柔。
“冰心……”
“嗯?”
“其实本公子也略通音律,你家祖传的那把琴,不如卖了给我,也可以免去你的……”
“不行!”不等他说完,冰叶便出声打断,玉雪凝脂般的脸上浮起一丝因激动而起的红晕,“虽然……虽然我欠你良多,也不知道这辈子是否还得清,可是这件事,请恕我不能答应!”
——因为这把琴,非关风月,只为杀人!
木樨也不以为意,笑了笑:“小气。”
他转过头去,径自吹起口哨逗弄笼中那两只画眉,温和
的眼中,却慢慢敛去了笑意。
哨音清越悦耳,有一种特别的韵律,只是断断续续,音节不全,也不知是首什么曲子。
冰叶听得有些发怔,半晌,才又低下头道:“叨扰数日,我该走了。”
冰叶想去的地方,是麟州百里之外的停云山。
她受伤前曾听人说过,墨音清殇最后出现的地方便是停云山。
她不能再连累别人了,红尘俗事的羁绊,只会让她丧失斗志——比如,那个萍水相逢却给予她温暖的,自称木樨的“纨绔子弟”。
只是没想到,临走那夜便有人找上门来。
那时候,木樨正端着一盏清茶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收拾行李。她的伤还未痊愈,收拾片刻便要坐下歇息,他也不劝,只是将手边另一盏茶推到她面前,不管她何时举杯,杯中的茶水都是温热的。
随后,她便听到了夜行靴落在屋瓦上的轻微响动。
不过片刻,院子里也传来了脚步声,来者不下十人。
想必是东明城的杀手没想到她竟敢留在原地养伤,因此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回了此处。
到底,还是连累了他……
冰叶一咬牙,负上琴就要跳窗而出,却被木樨一把拉住。他的手劲出乎意料的大,她一时挣脱不开,被他拉了回来,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床上。
她吃了一惊,刚想问为什么,他却一撩袍角,随之跨上了床,修长的身躯覆下,将她紧紧地压在枕衾之间。
一时间,眉眼相对,不过一指的距离。
冰叶顿时慌乱起来,也不知是因为他近在咫尺的气息,还是因为四周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木……”
不等她说完,他便伸手捂住了她的唇,另一手轻轻一挥,绣满百花的纱帐应声而落,挡住了明灭不定的烛光。
“别动,也别说话。这是南海鲛丝织成的纱帐,能挡百毒!”
低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定了定神,望了一眼华丽的罗帐,心头一凛,帐外红雾弥漫,那是东明城名震江湖的“红酥手”,见血封喉的毒。
有那么一刻,耳边静默无声,只余下彼此的呼吸,交织错落,难分难断。
他的瞳仁如浓墨般漆黑,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那样专注,几乎能看进她的心里,逼得她生生地有了错觉,仿佛自己倒映在他眼中的模样,已如刀斧般刻下,痕印深深。
就是那样一刻,她却觉得时间很长很长,长得她都要忘了身在何方。
可其实,只有那么短的一刻。
他淡淡一笑,眼神流转着莫名的温柔:“你在这儿乖乖躺着,我出去一下。”
她根本说不出挽留的话,甚至连动一下都做不到。他在松手的同时已经顺便点了她的穴道,她真的只能“乖乖躺着”,别无他法。
冰叶看着他挥帐而出,身影消失在帐外浓重的红雾中,心中的担忧和害怕顿时倾巢而出。
……那是剧毒啊,傻瓜!就算你能请得动天下名医,就算你真的有万贯家财,碰上“红酥手”,也是会死的……
当初爹爹在她怀中渐渐冷却的那一幕,又重新出现在眼前。都是因为那把琴,都是因为那个天下第一的传闻……每一个靠近她的人,都会死……
她终究还是因为眷恋他的温暖,晚走了那一步……
忍不住,泪盈于睫。
四
这一夜,仿佛有一辈子那样漫长。
冰叶一直没有合眼,眼睁睁地听着纷乱的脚步声远去,眼睁睁地看着残烛熄灭,木樨却始终没有回来。
深夜风起的时候,她仿佛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隐约的琴声,也不知是谁有这般兴致对月抒怀。也许是心中有事,那遥远的琴声听在耳中,平添了莫名的幽怨,终于有眼泪承不住重量,缓缓滑落进如云的秀发。
这是她第一次为了爹爹以外的人,泪如如雨。
等她的手脚可以行动自如的时候,窗外已经微微透白。一屋子清澈的晨曦,昨晚那些杀人的红雾已经消失了。
冰叶也顾不上手脚酸软,一把拉开了门,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她要去找他,不管他在哪里,不管他是死是活……她都要找到他!
谁知刚冲到路口,便看到木樨提了一只精美的食盒慢悠悠地朝她走来。
趁着她呆怔的时候,他顺手牵起她的手,笑道:“我替你买了早点,回去吃吧。”
他看起来干净而优雅,和昨晚之前没什么区别,反倒是她失眠了一夜,模样十分狼狈。
“木樨,你……”
她不知道该怎么问。
“你这副惊讶感动的表情,是看到我太高兴了吗?”他笑着张开双手,“如果想要抱我,我是不会介意的。”
说完,他的手臂真的围拢起来,将她虚虚地圈在胸前。冰叶急忙推开他,红着脸往回走。幸好这是清晨,街上的人不多,可她还是走得很快,一言不发。
吃着红杏斋玫瑰杏仁糕的时候,木樨告诉冰叶,自己虽然不学无术,不过跑路的本事还算高明,因此昨晚多跑了几条街便甩掉了那些刺客,甚至最后还能有时间赶回红杏斋买早点。
冰叶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东明城宇文家的刺客,个个被训练得身手不凡,如果他光靠轻功就能摆脱他们,那他的轻功究竟有多高?恐怕当世也无人可比了。
其实她已经看到在他刻意掩住的袖口下,有一道细细的伤口蜿蜒入袖。
伤不深,却是新伤。
她必须要走了,再留下来,只会一再地连累他,而下一次,恐怕不会那么幸运。
不管他是谁,她已经……已经不愿意看到他受到任何伤害。昨夜那种噬骨的恐惧和无力的焦灼,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临别的那天,天上下着雨。
他撑着伞送她到门口,微笑着:“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就送你到家门口吧。”
她张了张嘴,却只说了声“多谢”。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还欠我很多钱,若不回来,本公子岂不是血本无归?”
冰叶沉默片刻,扯下脖子里的红绳放进他手中。红绳的尾端系着一只带着精巧机簧的小镜盒,里面放着她的生辰八字。这是出生那天爹爹亲手做的,已经陪了她整整十八年。
“以此为凭,若三个月里我能回来,便把钱还给你。若回不来……”她朝他笑了笑,笑颜仿若带着朝露的春花,“若我回不来,你就把这东西扔了吧。欠你的,下辈子再还。”
她策马而去,不曾回头,不敢回头。
可她若是能回头,一定能看到细雨中独立伞下的一袭青衣,他望着她离开的方向,任凭风拂起发梢,眼神温柔专注,久久,不曾移开。
五
冰叶曾想过,去停云山的这一路一定会再次遇到东明城的刺客,却万万没有料到,遇到的,竟会是云沐阳。
曾经在雅陵学艺,如今却贵为东明城乘龙快婿的云家少主,云沐阳。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她正在山下的清溪边洗手,一抬头,便看到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立在溪边,正从溪水的倒影中看她。
冰叶第一次遇见云沐阳,也是这般情景。她在溪边捉鱼儿,他从溪水里看她,声音清朗柔和:“姑娘,请问这里是雅陵吗?”
那一眼,也不过是在数月之前……
恍惚之后,她倏然跃起,后退数步,举起手中的匕首,目光如剑。
“你来做什么?也要逼我交出冰心谱?”她冷笑一声,“娶了宇文家的女儿,这么快就变成宇文家的狗了!”
云沐阳并没有生气,沉默地看着她,俊朗的眉宇间满是忧伤。他隔着溪水叫她的名字:“冰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和伯父的事,这一切都是误会!”
冰叶根本不信:“若不是你,东明城怎会出动杀手,雅陵怎会变成一片废墟?”
他并不急着辩解,只是缓缓摇头,容色诚挚哀痛:“那场杀戮。我真的完全不知情。若不是前几日宇文兰一时不慎说出真相,我至今都以为你和伯父在雅陵过得很好。那天一听说此事,我便……我便连夜赶来找你……”他长叹一声,“冰叶,你若不信,我愿意死在你手下,绝无怨言!”
宇文兰是云沐阳的未婚妻,也是东明城家主宇文少游的堂妹。世家小姐向来飞扬跋扈,冰叶也早听说她的骄横据说当日庙会见了云沐阳一面。便百般央求宇文少游,非云沐阳不嫁。
这次东明城出手夺琴,想必她也出了一份力。
冰叶一咬牙,握紧匕首便飞身刺去:“那好,你下了地府和爹爹解释!”
寒光闪处,云沐阳竟然真的不闪不避,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眼波一片温柔。
这样的目光,让她刹那间想起了许许多多往事——
那时候,云沐阳奉父之命来雅陵学习机杼之法。他与她本就年龄相仿,更难得的是兴趣相投,于是便有了无数次林中比剑。月下煮酒。他们曾并肩在檐下看雨论技,也会像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偷偷溜走去抓漫山遍野的流萤……
世外桃源般的雅陵,不谙世事的少年,欲说还休的心事……不管是何时想起来,他留给她的始终是谦和温柔的模样——只除了那一次的不告而别,只除了东明城杀手带来的那句“云公子要和小姐成亲”。
真相究竟是什么?他……真的是无辜的吗?
她还是,不忍心。
她下不了手!
手下一偏,锋利的刃从他颊边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云沐阳伸手将她揽进怀中,低柔的声音拂过她的耳畔:“冰叶,对不起。”
她仿佛听到了来自雅陵的风,有泪水婆娑,湿润了眼眶。
此后数日,云沐阳一直陪着冰叶在停云山里寻找墨音清殇。
他告诉她,当日自己离开雅陵是因为父亲称病,回家才知是一场骗局。东明城一声令下,江湖中没有多少人可以违抗。若他不娶宇文兰,不光云家会受到牵连,恐怕连雅陵也难逃灾厄。
权衡再三,他选择了接受和远离,却没想到结局并不因此而改变。
他握着她的手,反复说着“对不起”。他说,等把琴送到墨音清殇手中。便会陪着她遁去红尘,从此天涯海角,无拘无束。
可每当他许诺将来的时候,冰叶眼前总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个人的模样。那个人会用一双带笑的眼睛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
什么时候还呢?
若真有了结的那一天,她会回去找他。可她什么也没有,他会不会挑着眉毛说:“你这么穷,拿什么来还本公子的债?”
若是真的还完了……会和云沐阳一起离开吗?
她不知道。
三日之后,他们几乎踏遍了整座山,却还是没有发现墨音清殇的行迹。
停云山最高处名唤雾崖,顾名思义,崖底终日云气缭绕,临渊如入仙境,深不见底。
此刻冰叶正站在崖边,呆呆地望着脚下翻滚的白雾。云沐阳自身后走来,将她轻轻揽进怀中,嘴唇贴住她的耳郭。
“不要紧的冰叶,并不是非要找到墨音清殇不可,天下能用那把琴的人还有很多……”
她似乎承受不住这般灼热的气息,脚下微微地晃了晃,却只是低着头不做声。
“冰叶,你为何要如此执著呢?”他继续轻叹,声音柔软蛊惑,“这样不累吗?放下吧好不好?只要放下这些责任,放下这把琴,你就自由了……”
“放下,然后任由你交给宇文世家吗?”
她的声音骤然响起,寒冽如冰,却又坚硬如铁。
背后的身躯微微一震,半晌才道:“你在说些什么?”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双眸如一片荒芜的雪原,冰冷而空旷,嘴角却挂着讥诮的笑意:“我差点就相信你了……可惜,就差那么一点点。云沐阳,你根本不是来道歉的,自始至终,你都是为了那把琴!”
他看着她,慢慢地,温柔的眼神变得幽深起来,那是一种凌厉的,甚至带着点杀气的目光,
“冰叶,没想到三月不见,你长进了不少……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第一,身为宇文兰的未婚夫,你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离开东明城?第二,你既然是偷偷离开东明城,那些刺客想必会知道,那么这三天里为什么没有人再来夺琴?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云沐阳,你并不爱我。”
他一愣。
“你对我再怎样温柔,给我再多的承诺,都无济于事。我知道,你不爱我,至少不像你说的那样愿意为了我而离开宇文兰。”她笑了笑,笑容中却并没有苦涩,唯有解脱和了然。
“真正喜欢一个人,不是像你那样的。”
他皱眉道:“你又怎会知道我的心……”
她打断他:“我会知道,只因为,我也已经不爱你了。”
喜欢一个人,是在相对的时候会无措,是在离开之后会想念,是在他有危险的时候,会整夜整夜地无法成寐。
那个人,不是云沐阳。
六
云沐阳长长地吐了口气。
“冰叶,我是喜欢你的……”
“说谎!”
“我喜欢过你,也曾想过和你一起留在雅陵,可是那样平静的生活虽好,却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想要的东西,只有宇文兰可以给我。东明城的势力,天下人梦寐以求!”
“所以你才将爹爹铸造最后一件武器的事告诉了宇文世家,然后联合他们来灭了雅陵,是不是?”
说到这里,她已经是声音沙哑,满眼泪光。
“对不起……”他似是不忍,转开头微微一叹,却突然间双手探出,直取她背后的包袱。
冰叶并不十分惊讶,她早就料到他会如此。
脚步轻错,想要躲开这一招,却不想内息一阵空虚,竟提不起半点力气,原本轻灵的脚步也滞涩非常,好不容易才避开第一招,第二招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了。她知道自己一定是在不知不觉中被他下了毒,顿时一咬牙,飞快地解下包袱,伸手置于悬崖之外。
“你若来抢,我便把这琴扔下去!”
凄厉的声音在风中回响,云沐阳骤然收手,面色阴晴不定地看着她。
“冰叶,此琴一毁,雅陵老人毕生的心血也就毁了,你真的忍心?”
“总好过落入宇文狗贼的手中!”
“你错了……”他摇头道,“这把琴自诞生之日起,便是为了杀人而存在,就算是墨音清殇亲临,也只能用它来杀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它物尽其用?”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她靠近,身后的树林里出现了数十个黑衣人,正是长久以来追杀她的东明城刺客。
不知不觉间,她已被团团包围,再无退路。
云沐阳朝她伸出手,眼神一如从前般温柔:“冰叶,不要再反抗了,这三天里,我已经在你的食物中下了化功散和百仙草,你逃不掉的……来,听话,把琴给我,我可以求城主放你一条生路……”
她对他的劝诫充耳不闻,冷笑一声,抖开包袱,将那把乌木琴抱在怀中,在崖边坐下。
“要琴,自己来拿!”
左右不过是个死,她不怕玉石俱焚,琴,绝不给!
只是……欠那个人的承诺,却是真的要下辈子再还了。
琴声骤响,却刺耳尖厉。
云沐阳知道厉害,立刻倒退三丈,身后的三人却遭了秧,正被声浪击中,五官顿时迸出血珠,瘫软在地。
只是琴声虽厉害,她却只能弹一次。
内力已被化功散所消,神志也被百仙草侵蚀,仅剩的力量不足以维系琴音,原本的伤就未好透,这一次,更是伤彻筋骨。
她望着三丈外急急赶来的云沐阳,伸出纤细的手指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缀着嘲讽的笑,抱住冰心朝后倒去。
脚下,是空的。背后的万仞悬崖和苍茫云海,会成为最好的埋骨之处。天上地下,从此再无一人能找到她!
她闭上眼倾听人世间最后一缕风,耳边却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冰心!”
是谁?谁会这样叫她……
她睁开眼,看到一袭青衫迎风舞动,飞扬的发梢划过她的脸颊。她感觉到拉住自己的手臂,感觉到胸口的温热,感觉到身体不再坠落如断翅的鸟。
她看到熟悉的眉眼,忍不住惊呼出声:“木樨!”
他……怎么会在这里?
当她被木樨搂住重新回到悬崖上的时候,只看到云沐阳和黑衣杀手们阴沉的脸。
“你是什么人?”
“我嘛……”木樨将她轻轻放下地来,嘴角缀着笑,眼中却透出冷意,“我啊,是一个喜欢的姑娘被你们逼得跳崖,所以心里很生气的男人。”
云沐阳冷笑:“竟敢和东明城作对,你可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后果?”木樨“扑哧”笑了一声,“我也不是第一次和东明城的人作对,倒也不见宇文少游能奈我何。”
狂妄的语气立刻引起了黑衣杀手的不满,纷纷围拢过来,手中刀剑闪着刺目的寒光,只等云沐阳一声令下,便要动手。
冰叶拉了拉他的衣角,虚弱地唤道:“木樨……”
他不理会四周一触即发的形势,低下头柔声道:“对不起……我本想遵守约定等你回来,可是才过了一天就忍不住了。偏偏就差了那么一天,若我早些忍不住,你也不会受这些罪……”
他的话虽说得轻松,语气却不若往日般戏谑,眼中的自责和怜惜,她看得真切,忍不住笑出一丝浅浅的弧度:“你刚才说……你喜欢的姑娘……是我吗?”
他抿了抿唇,郑重地点点头:“所以冰心,你欠我的东西又多了,不可以赖账。”
“我不叫冰心!”她突然打断他,急促道,“我不叫冰心,我姓孙,叫做冰叶,我是雅陵老人的女儿。你知道雅陵吗?雅陵……以铸造武器闻名天下……对不起,我之前都骗了你……”
他挑了挑眉,却并不惊讶,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手指压在她的唇上:“先别说了,等你好了再慢慢说给我听。”
“不行……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她挣扎着去握他的手,“听我说木樨,你还记得吗?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我的琴会有九根弦?”
不等他回答,她便一句接着一句道:“因为……这是一把杀人的琴!”
“金银弦能弹出特殊的音律,只要辅以内力,便可以隔空取人性命。这是爹爹此生所做的最后一件武器,他临死之前,嘱托我一定要把琴交给可以善用它的人,这个人就是天韵宫的逍遥琴墨音清殇。
“可我……来不及找到那个人了,‘冰心若没有深厚内力驾驭便会反噬自身。我……我不得已……”她慢慢地侧过头,将冰冷的脸颊靠在他的手掌中,低低道,“我求你……最后一件事……”
他慢慢地“嗯”了一声。
“将这把琴毁掉,然后离开这里……把我……忘记吧!”
“欠你的,只能下辈子再还了……”
每说一句话,神志便远离一分。她用尽全力,却不知那句话究竟有没有说出口:“我一直记得,遇到你的那一天,窗外的花开的很香,很香……木樨,我喜欢你……”
她缓缓地闭上眼睛,恍惚中,听到云沐阳恼羞成怒的一声“杀”,听到了周围纷乱的脚步声,听到了无数刀剑的劈刺声。她感觉到怀中的琴被取走,她能听到那个青衣男子低微的叹息——
“你在找我……为何不早说呢……”
刹那之间,耳边有琴声响起,声声清澈,古雅悠扬,仿若九天散播下的天籁之音。这曲调依稀熟悉,是那时候他逗弄画眉的哨声,是那一夜在麟州夜色中传来的琴乐……其实真相一直近在眼前,只是彼此都未曾留意……
隐隐有惊慌的呼喝声传来——
“是《九霄》!……天韵宫的九霄曲!”
“你……你难道是墨音清殇?”
她没有听到任何回答,失去意识的一瞬间,耳边只有绵延不绝如泄玉流冰般的琴声。琴声中夹杂着凄厉的惨叫,明明是杀人的琴,明明是杀人的曲,在她耳中,却有一种缠绵到极致的韵律,一声声撩拨心弦……
虽然有种种的错过,最后,却终于还是被我找到了
尾声
最近江湖上有很多传闻。
有人说,雅陵老人曾在临终前铸造了一把绝世兵器,江湖上各路高手竞相求之,可这件神器却随着雅陵的灭门,从此绝迹。
又有人说,八月十五月圆之日,距离麟州百里之外的停云山巅有人抚琴夜歌,次日山中发现了数十具东明城杀手的尸体,个个死状惨烈,不知为何物所伤。而宇文兰的未婚夫云沐阳,则手足尽断被人送回东明城,此后再无消息,两家的婚约也不了了之。
还有人说,那晚停云山的琴声是已然退隐的墨音清殇所奏,而雅陵的杀人武器,最后是被天韵宫所得。
甚至有人说,所谓的杀人武器,不过是天韵宫主新作的曲子,光凭音律便能隔空取命……
不管如何,八月十五这一天之后,东明城宇文氏和天韵宫的关系更如雪上加霜,一触即发。
只是这一切,都已经是后话了。
停云山,落英谷,芙蓉开遍。
清朗的月色给精致的竹屋渡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屋中传出若有若无的一缕琴音,婉转低回,缱绻非常。
琴声中夹杂着女子的轻叹:“原来你说的‘半吊子大夫竟是天韵宫的神医司空半夏先生,罪过罪过……”
琴声一顿,一个慵懒随意的声音笑道:“若不是司空还有点本事能把你的伤治好,以后我就叫他‘庸医,连半吊子都不是。”
女子忍不住咳了两声,十分无奈:“哪有你这样谢人家的?”
男子倒了一盏茶喂她喝下,叹道:“司空我倒是不怕,只是……宫主的曲子竟被我用来杀人,他只怕是要生气。”
女子急道:“此事是因我而起,我去替你说……”
他低笑一声,语声喑哑:“傻姑娘,你的事自然便是我的事……”
“你……嗯……”她的声音突然间淹没,许久后才传来细细的喘息,微嗔道,“大名鼎鼎的逍遥琴,竟是个无赖!”
他笑道:“咦,原来你将贴身之物送我,又将视若性命的琴交给我,不是要将终身托付给我的意思吗?”
一句笑语,却让她半晌无声。
琴声又再度响起,恬静美好,如屋外纯净平和的月夜。
“其实我更喜欢你叫我木樨……我记得那一天你自我房中醒来,窗外的桂花开得正好。你假装镇定地对我说你叫冰心,那时我知道一定是假的,却不忍心拆穿你……”
有很多时候,能维系一生一世的幸福或许只在一瞬间——一个眼神,一句话,甚至是,一树花香。
一瞬之后便心心念念不再忘记,岁月静好,有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