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若更纱
余生还这么长,可我终究,是为你凋谢了。
一、梦醒
似乎睡了很久。
心里恍恍惚惚的,好像在竹林中奔走,竹叶上露水滴滴答答的声音回响周遭,一时天旋地转,不知该往哪儿去。
低头看看自己,蓝裙白袜,正是女学生的装扮。如此想着,便又似身在女伴之中,正与众人嬉笑着,折了纸船来玩。
一双双白玉兰般的手将小船推入水面。河水淙淙不息,是意兴阑珊的冷,单薄的纸船随着这弯河,飘飘摇摇到远方,分明是乱世里的人生,朝生暮死,前路未知。
恍惚忆起那个人的模样,微笑的,严肃的,偶尔孩子气的,仿佛人就站在跟前,衣衫笔挺,含笑不语。
我惊喜落泪,张嘴大喊——
时恩。
丁零——
我呻吟一声,紧着被子翻过身,整个人蜷缩成小小一团,冰凉的脚踝没有一点点暖意。
丁零——
这人力车怎么老在楼下转悠?我迷迷蒙蒙地想。再听一阵,似乎是门铃在响。
那声音不依不饶地作响,震得我孱弱的神经一根根战栗起来。终于忍无可忍,裹起被子跌跌撞撞地下了楼。
门外站着两个巡捕。
我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清醒了。等等,我不过休个假而已,怎么连巡捕房的人都找上门来,难道是哪条报道得罪了权贵,来拿人开刀问斩?
有人轻咳一声。我姓何,巡捕房探长。说话的人三十有余,轮廓刚毅,眉眼粗横,声音像沉在潭底的鱼,经年不露,颜昭小姐可认识这个人?说着递上一张照片。
我接过一瞧,顿时松了一口气。苏苏,她是苏苏。
面前的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我听见自己急促地问,她出什么事了?
他看住我,眼里清晰地倒映出我年轻姣好的面容。过一阵子,才耐人寻味地答,她死了。
二、秋泪
我被骇到,脚下一软,整个人顺着门框坐下去。
死了?明明上个礼拜,她还活生生地坐在我跟前。
那名年纪极轻的探员忙不迭地将我扶住。
何探长自顾自地说,希望你能给我们提供一些情况……
我惊魂未定,扬着脸茫茫然问,死了?她死了?
那小探员犹豫一下,从怀中摸出块手帕递到我手里。我愣愣地往脸颊抹去,满面濡湿。
何探长扫他一眼,用手拉了下衣领,颜小姐不叫我们里面坐?这风口上的,可有些冷。
我阖一阖眼,深深吸进一口气,半晌,才恢复。
容我上楼收拾一下。两位请便。
阁楼。
微弱的光线穿过木格窗射进来,外头是热闹的烟火人间。有人蹲在人力车前呼呼地吃着热面。有人挑了担子,叫卖着从巷子深处走来。有人在家门口烧火做饭,燃起袅袅黑烟。河边探出去的半截石板上,浣衣的婶子们一面捣衣一面聊着家常。
我自衣柜里找出件浅蓝色洋装换上,动作迟缓,手指轻轻滑过颈下的纽扣时,禁不住微微一震,是这样鲜活的生命嗬。
镜中的女子,忽然缓缓滴下泪来。
深秋了。
二、苏苏
我在上一个秋天认识苏珊。
那日傍晚,我收工返家,在街角碰见她坐的人力车被几个小瘪三给拦住,车夫让人拖到了一边,她扶着座椅上不得下不去,惊恐如坠地小鸟。我看不过眼,招了巡捕来,及时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她十分感激,定要在恒福楼做东以作答谢。
席间,她指着我胸口的照相机,问我是不是在洋人开的报馆里做事。我摇头。她又一脸殷殷地问,那至少是识得洋文的吧?我于是停着,凝目浅笑。她忽觉冒昧,慢慢红了脸孔,手指沾着酒渍在桌面上来回涂抹。再隔一阵子,她扬起脸,眼中尽是祈盼的星光。只听她轻轻地说,颜姐姐,你能不能教我洋文?
她大约二十三出头,至少年长我一两岁,却不住地唤我姐姐。她的皮肤白而亮,或者搽了粉也未可知,旗袍与头发都是时下流行的式样,嘴角抿出小小的一对梨涡,杏眼亮晶晶地看人,有一种孩童似的殷勤与天真。
也许,是那份天真打动我了吧。
后来她便常到我家来,端正地坐在书桌一角,黄鹂般婉转地跟着我念,艾碧斯地伊。
渐渐熟络。我甚爱她认真模样,像极了学生时代的我。
闲聊时候,她的话题总离不了她的男朋友。可惜我这人天性凉薄,家长里短的话,向来听罢就忘。记者一职,无非是谋生手段,我没有那种时刻窥探他人隐私的嗜好。
独有一次,她絮絮谈及他出身,我方才了解到,那男人不过是个学徒出身的小会计,时来运转地进了洋行做事,竟连衣食住行都学起洋人的派头来,只恨不能退尽老祖宗留下的一张黄皮。我料想“苏珊”一名亦是他杰作,当下就冷笑不止,从此只唤她苏苏。
苏苏看出我的不屑,急忙打住话头,笑眯眯地说想到好法子报答我。
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晰记得,她当时唱的那阕词。
十三与君初相识,王侯宅里弄丝竹。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日衔泥巢君屋。
如此忧伤哀婉的歌,苏苏,你究竟是唱给我听呢,抑或你自己?
还是说,某些女子的人生,就是一支寂寞萧索的歌。
四、幺二
何探长挑起一角浓眉,凝视我良久,慢慢地说,你知道的只有这些?
我心中一紧,暗暗叫道,来了,来了。
他接着说下去,她以前做的,可是过往迎来的生意,你真不晓得?
我有些头痛,叹气道,是,我知道。但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吧。
他右手两指捏住一根香烟,在烟盒子上轻轻叩动,似笑非笑道,不要紧?一个记者教一个娼妓学洋文!
探长先生!她们也是人!我气得浑身颤抖,一时浊气上涌,剧烈咳嗽起来。
再抬头,面前多了一盏茶。
端茶的那只大手,骨节分明,掌心里有厚实质朴的茧子。
我忽然想把脸埋进这手里,安安静静地哭。
苏苏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转眼到了春天,便可以用一些短句同我交流了。
每每见我颔首肯定,她都双手合十,眉开眼笑地念着阿弥陀佛,说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定要将这几句念给铭裕听,好给他个惊喜。
我晓得她之所以如此刻苦,皆因想讨男友欢心。于是抿嘴一笑,纠正她,你念的哪门子经?洋人的神叫上帝。
她一面收拾书桌,一面嗤道,反正都是神,管他什么上地下地,锅的碗的。
我笑得撑不住,一口茶喷出去。
她见书里夹着一枚书签,顺势抽出来,轻轻念道,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神情就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旋即转头朝我笑,其实细算起来,我也是半个钱塘人呢。
嗬,原是苏小小的同乡啊。话刚出口,我便后悔了,实在不该拿她比一个风尘女子。
苏苏却仍旧微微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缓缓说,从前的我,和她的确是一样的人呢。
那一刻,不是不惊讶的,但别人的前尘旧事,跟我有什么相干呢?我胸腔里,亦有一颗结满黑痂的心。故淡然劝慰道,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吧。
她凝目不语,仔仔细细观察我良久,见我脸上确实没有丝毫的鄙夷,这才卸下防备,泪盈于睫。
那日,她同我讲起许多往事。
他们相识在前年锦葵镇的菊花节上。
菊花节历来是“幺二”的盛会,每逢此节,镇上的显贵们皆争相在各家“幺二”堂子里赏花摆酒,甚至请了“书寓”
的“先生”或是“长三”出局唱堂会。一时间花团锦簇,人影袅绕,清歌氤氲。
他是京城来的客人,唇红齿白,年轻斯文,比镇上那些大腹贾简直好看上万倍。她心中温柔震荡,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杯杯替他挡酒,喝到几乎吐血。
如此相待,他深深动容,不惜一掷千金将她带出锦葵镇,安置在这不夜城之中。但,他常住在北平,只有每隔一月的例行出差,才能到上海来与她短聚。剩下的日子里,她就这么痴痴地等待着。
她说,铭裕每月都按时寄钱给我,足足五块大洋呢。
她说,铭裕最喜欢我穿旗袍的样子,雇了云裳坊的崔裁缝专门给我做衣裳。他送我的那些头面,是北平最时新的式样。
她说,铭裕说了,年后就娶我过门。像我这种出身,老人家尚需些时日接受。
暮色倚窗,倾泻如蜜。她在稠浓的余晖里站成一枚剪影,头面上的水晶珠闪烁在波浪般的鬓发中,仿佛是跌落深海的星星,她的嘴角微微扬起,似乎满足极了。
曾听人讲,“幺二”出局是两块钱,打茶围也是两块钱,从前她自己赚的,恐怕要比他给的多得多。也许从良是每个烟花女子的梦想,裙下之臣再多,也挡不住茶花女们奔向爱情与自由的脚步吧。
我脑中闪过一丝疑虑,但终究,什么都没有问。
五、红尘
这样看来,苏珊应该是殉了情。何探长转头,朝着助手意味深长地说。
殉情?我彻底呆住。
那小探员朝我解释,其实我们在苏珊家找到了一封电报。是顾铭裕的讣告,说他得了急病,几日前不治身亡。
何探长略有些尴尬。颜小姐应该知道我们的程序,没查清真相之前,这种关键证据,不能不有所隐瞒。
我冷淡地牵动嘴角。
如今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世间不会再有那个眉目婉转的女子,不顾一切地追逐自己的幸福,勇敢到可以为爱而生,为爱而死。是谁说的,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而我始终贪恋红尘之暖,又为道德所累,做不到那样洒脱,故此,羡慕她。
日子淡淡流淌过去。
关于苏苏和她的故事,我没告诉任何人,它们被我仔细叠好,安放心底,纵然这一生不再提起,亦无法忘却的了。偶然路过与她相识的街道,想起这女子,仿佛总是穿着各式旗袍,唇边绽放一朵天真的笑,眉眼弯弯地唤我,颜姐姐。不觉抬头,眺望青天流云,想着她和爱人或已在天国重逢,比起我与时恩,反倒好过太多。
有热心肠的同仁介绍了好男子给我。见过几次面。是腼腆的人,说不了几句就面红耳赤。我心中一声轻叹。也渐渐地同他出入西餐厅喝咖啡,去戏院看阮玲玉的新戏,不咸不淡地交往。
夜凉如水,银木樨快要开谢了,在夜色中氤氲着撩人心神的清香。
他送我到街角,忽得伸手来牵我,我霍地甩开他的手,像沾到了什么污物似的。
他涨红了脸,整个人扑上来,狠狠地揽住我的肩,顺势往下吻。
我用尽全身的气力甩了他一耳光。
他惊愕地呆住,转而羞愧难当,一跺脚,头也不回地跑掉。
晚来风急,一阵阵掀乱我的长发,我静静地站在街角,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时恩。
余生还这么长,可我终究,是为你凋谢了。
六、顾润
颜小姐?
试探的男低音在身后响起。
毫无防备的我,骇得惊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那男子欲伸手相扶。我恐惧地挥舞着双臂使劲尖叫,别过来你别过来。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只得缩回去扯扯衣角,我姓顾——颜小姐可认识苏珊?
我怔了一怔,随即直着脖子不可遏止地尖声叫起来,你不是已经死了?
周遭不断有人望过来,那男子又急又羞,举起手学示意我安静。我不是鬼,我有影子!
我望着路灯下他拉长的身影,慢慢平静下来,但脑子里空白一片。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还活着,苏苏却死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只听他喃喃说,我与苏珊的事,被我未婚妻知道了。她一味地同我吵,还把事情捅到母亲那儿。母亲一怒之下将我软禁起来,命人给苏珊拍了封电报。颜小姐,我也是身不由己……我爹便是北平顾奇峰……
我惊呆了。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想起这个人的来历。早年曾留学英格兰,归国后,在政府里担任财政部次长秘书。难怪苏苏总说他洋派作风,难怪他能给女人买最贵的衣裳与首饰。他原先的那一套说辞,全都是骗女人的话,只有苏苏那傻姑娘,才会深信不疑。
你是北平警备司令的三少爷,顾润。
他低声答是。
我恨恨地盯住他,冷冷道,三少果然好本事,一面用锦衣玉食讨好美人,一面却连月钱也不肯多放一分在她手上。如此精明算计,是怕她看破你身份,还是担心她骗你钱财,溜之大吉?
他急急分辩道,不不,并非我刻意隐瞒她。以我这般容貌家世,有哪个女人不趋之若骛?谁能用真心待我?
苏苏啊,原来他一直不相信你的心。
苏珊毕竟是我赎出来的,请你转告她,倘若她肯回来,我仍愿将她收房。只是她必须留在上海,我没办法带她去北平。你知道的,我未婚妻乃是刘阁老的千金。
我像是被人狠狠扇了几巴掌似的,面颊发烧,耳朵嗡嗡作响。我怒极反笑,劳烦三少你教教我,该如何转告她?
什么?他看上去困惑极了。我找过苏珊,可她居然搬了家。到上海这些时日,她几乎不与人往来,平日提得最多的,只有你颜小姐。难道,不是你把她藏起来了?
我怔怔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我无限悲哀地想,苏苏死了,竟然为了这样一个人,死了。
七、梦魇
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来的,短短的街道,从未走得像今日这般漫长艰难过。打开房门,黑暗如洪水兜头扑来,原地的我手足无措,伫立成石。有钥匙落到地上,极轻的一声,叮。
朦胧中,我看见苏苏凭窗而坐,手里拿了一本书,慢慢地翻看。她一身旧时装扮,桃红色的刺绣对襟小袄,同色软缎裤,鬓边斜斜地插一枚鎏金錾花银簪,很有几分风尘颜色。我喜极而泣,忍不住上前拉住她,苏苏,苏苏,你还活着!她抬头看着我,忽然哧哧笑起来,用手指指隔壁的房间。
我鬼使神差地走进去。我惊异地看见一个少女坐在桌旁书写,极年轻的模样,两条辫子搭在胸前,蓝裙白袜,纯净地像夏日皎白的栀子。那是念女中时的我。
穿阴丹士林长褂的男子正立在少女颜昭的身后,一面低声说着什么,一面将手搭在她肩上。那只手慢慢地伸下去,一直伸到少女发辫的梢头,抚摩着不肯松手。少女嗖地转过头,将辫子从他手里抽出,嗔道,我的字到底写得好不好?男子含笑不答,却清晰地念出纸上之句,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没想到,你喜欢白乐天的诗。
我听清这声音,登时惊得面无人色。
这男子,不是时恩,又是谁?
然而这境况,分明不对。
傅时恩是我伯母的远房表弟,大学毕业后聘入金陵师专执教,伯父因此让他长住颜宅,以便指点晚辈们的功课。他一向谦谦有礼,温润如玉,待众人一视同仁,却独独对我这私生女青眼有加。奈何他早有婚约在身,只得将爱慕隐在心里,不动声色地护我周全,未曾逾越半步。
但始终,还是太过年轻,彼此不肯放手,偏又为世俗之
见所累,畏首畏尾,终于疲惫不堪。我们于是约定不再见面,他留下来娶妻生子,而我选择逃离南京,北上念书,后来又辗转来到上海。我甚怕见到他儿女绕膝模样,宁可年年漂泊在外。
不,不是这样的。苏苏倚在隔壁的门上,望着我,展开一个诡秘地笑容,这么轻易相信男人,难道不怕落个跟我一样的下场?她边说边抚摸着自己的面孔。血水从眼耳口鼻里汩汩地流出来,她的脸开始慢慢腐烂,露出里面森森白骨。
我骇得手足冰冷,纵声尖叫——
一睁眼,我仍好好地躺在床上。
嗬,幸亏是噩梦。
八、风波
顾润的出现,让我病得躺足一整个礼拜。
重返报馆开工,见到排版的文章里提到财政部,我咬牙切齿地诅咒,若下次经手那姓顾的报道,我一定写得他身败名裂。同事们不明就里,哄堂大笑。
主编白眼一翻,直接将一沓资料扔到我面前。我立马敛声。看情形,如不速速带人去采访新当选的花国皇后,即时将他被扫地出门。
整个房间布置成洛可可式的风格,花国皇后半倚在一张雕花贴金的青白色椅子上,满面笑容地同我寒暄。她滴水不漏地回答我的提问,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闪一点暗红,宛若游丝。
我心中一动,竟不受控制地问,你相信爱情吗?
她听见这话,突然就怔在那里,脸上却仍保持那种妩媚的职业笑容,过一阵子,她才优雅地吐出一个烟圈,缓缓笑道,风尘女子,无真心。
我被这气势深深震撼了。
楼下人声鼎沸。
花国皇后往外一瞥,有用人上前俯身汇报,听说北平警备司令的少爷,今天清晨死在了对面的南洋宾馆,这会子,怕是巡捕房办案来了。
何探长站在南洋宾馆门口同助手讨论什么,一转身,就在人群中看见我。他脱下手套递给助手,走出来同我打招呼。
我告诉他,我刚才在对面做事,听说这边发生了命案,便过来瞧瞧。
他点点头,转身指着不远处一具用白布盖起来的尸体,抱怨道,这小子死得真不是时候,搞不好,政府军和江南军又要开战了。
我一边示意手下过去拍照,一边小心翼翼地问,到底是顾奇峰的哪个儿子?该不会,是财政部的顾秘书吧?
何探长扬起一角眉来,你认识他?
我轻轻一叹,莫非,真是报应不爽?牵一牵嘴角,用戏谑的口吻说,何止认识,我还为他病足一礼拜呢。
他顿时来了兴致。
我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
他叹息道,可怜苏珊那姑娘,竟为这种人,白白送了命。
提起苏苏,我的眼眶不由得红了,到底是谁做的?
他哼了一声,跟我打起官腔。这可不好说。你想想,单是他老子的仇家,有哪个不想生剥了他。
您不必拿话蒙我。我扳着指头,向他娓娓道来,方才,我已向花国皇后的用人打听过了,这顾三少夜夜去“美乐登”跳舞,每晚必捧同一名舞女的场。那个女孩子叫夕露。昨天晚上,有人亲眼见她被三少买钟,两人一同离开“美乐登”,包了人力车往南洋宾馆来。但是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他们。
何探长薄露笑意,竖起拇指赞道,颜小姐不愧是记者,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摸清了案情。我们如今也正在找这名女子。当然,亦不能排除这里头有人故布疑阵,误导巡捕房办案。
何探长,我有一个请求。等他落案之后,请你把他姓名告诉我。
他意外地看住我,哦?
这些暗杀政要的人,往往被当局视为机密,对外只公布姓氏。
我轻轻地说,日后给苏苏上坟时,我也好为她的恩人,多烧一炷香。
他闻言,惊异地抬眼看我。四目对视。他胸口一震,故作镇定将目光调向某个墙角,低声答,这么巧,我同你一样想。
九、真相
我隐瞒了一件事。
当我闻到何探长身上散发的气味时,立刻意识到,他是从顾润身上沾到的。
那是凝刨花的香味。我记得苏苏讲过,她幼年曾有段日子寄居在锦葵镇的偎翠班里,戏班的旦角儿常把削成薄片的榆木抑或桐木泡在水里,三五天后,就得到稠浓的凝刨花,她们拿它贴片子、描水鬓,有时教她把一些纸片也浸到水里,待晾干后放进柜子,衣服便熏上了淡淡的香味。她一直保持这种习惯许多年。
那么,杀死顾润的人,应该跟这个戏班有关。于是连夜赶到锦葵镇。
然而我机关算尽,却偏偏算漏了一人。
刚迈进偎翠班的院门,便有五六个人从我身后冒出来,将院落团团围住。何探长慢悠悠地走在最后,见到我,意味深长地一拱手,似笑非笑道,颜小姐辛苦了,多谢你带路。
我惊愕地看着他,继而恼怒不已。
尚不及质问,便听见后院响起两声枪响。
何探长脸色一变,立即拔出手枪冲了过去。我亦赶忙跟上去。
但终究没能逃脱。夕露跟一个男孩被抓进了巡捕房。
据说,他们是苏苏的弟妹。原本苏苏每月都会按时寄一笔钱给他们,突然有一天,阿姐不再寄钱来,连他们写的信也被一并退还回。二人商量后,按着信上的地址寻到上海,哪知在“美乐登”外碰见了顾润。他们认出他是阿姐的男友,正想上前询问,哪知他搂着一个舞女,醉醺醺地上了人力车。两个孩子怒火中烧,想起阿姐,恐怕已不在人世,于是铤而走险,布局报仇。
巡捕房出了名的滥用私刑,加上顾润之死影响甚大,我十分担心他们姐弟会熬不住折磨,可是任我四处托尽关系,却始终无法见他们一面。
枪决那天,我恍惚了一整日,手上的事不停出错,主编大抵也知道些内情,意外地没有出声叱责。
傍晚收工回家,见那何探长正独自在我家楼下徘徊,双手插在口袋里,似乎在等什么人。我愤然上前,揪住他一顿踢打臭骂。
他也不做声响,任由我发泄。
我慢慢地蹲下去,抱住自己,脸上淌下眼泪。
他四处张望半晌,也随我蹲了下来,俯在我耳边轻声说,昨晚监狱里死了两个犯人,一男一女,你说怪不怪?
我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
他低声道,放心,收尸的是我亲信。听说政府已下了死命令,让两军携手共抗外贼。所以就算有人看出什么,也没那胆子声张。
我紧紧捂住嘴,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
他轻咳一声,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颜昭——
嗯?
那个——
嗯?
不如,你嫁给我吧。
啊?我直接怔住,不明白怎么倏然一下就跳到这段。
他挠挠头,干脆一把捉住我的手,将一枚戒指戴进去。
我看住手上的指环,胸口微微一荡,却有一口气,叹在最深最深处。时恩,我想也是时候,忘记你了。
他嘴巴张张合合,终于忍不住问,你好歹也给点别的反应吧!
我别过头极力忍了笑,故意说,那可不成,苏苏曾经托梦给我,叫我千万别相信男人。
他闻言,反而浑身轻松了,做梦岂能当真?亏你还是名新女性。
我认真问他,何新,你相信爱情吗?
他低头想了一回,笑着答当然。丰俭由人。
十、迷魂
与何新看完电影回来,我照例坐在灯下翻阅今日的报纸。
几日来,报上尽是关于枪决苏氏姐弟的消息,我想起何新向我求婚笨拙模样,禁不住轻笑出声。
把报纸翻过去。角落里写着一则启事:南京傅时恩先生、颜晏小姐,已于本月廿一日结为伉俪,特此布告,以谢众亲友厚爱,并愿芝兰同好,琴瑟永谐。
我的肩膀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报纸捏在手里,簌簌作响。
——我早有婚约在身,如何能停妻再娶?
报上那数十个铅字如蝌蚪般躁动不已,又如一枚枚钢针迎面刺来,刺得我双目生痛。
——就算没有血缘,你仍得唤我一声表舅。小昭,你我相爱,原本有违伦常。
启事旁附了一张新人照片。他身边巧笑倩兮的新娘,并非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却是我堂姐,颜氏族长之女。
——这么轻易相信男人,难道不怕落个跟我一样的下场?
我瞬间失去了所有气力,跌坐到椅子上。我什么都明白了。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仿佛要把这半生委屈,悉数流尽。
夜晚的风来势汹汹,刮得两扇窗扑腾腾作响,但月色却是极好的,青砖地上如覆了一层通透而凉薄的冰,冷冷清清,如世情。
默默走到窗边,伸手将窗户合拢。凉月如水,登时兜头而来,只觉满头青丝成雪,凄迷寂寂。火盆里的炭球暖暖地烧着,不时溅出一两点火星沫子,刺刺作响。我在窗边的老藤椅上慢慢蜷缩成一团。
不觉就这样睡着了。
窗户忽然啪地打开了,像谁在暗夜里低笑一声,白纱窗帘被风掀得四处翻飞。
我缓缓,缓缓地从老藤椅上站了起来,轻飘飘地跳到柜子前面,几下弄开了铜锁,从最底层捧出一件叠得很整齐的嫩金如意纹旗袍来。那旗袍不知熏的什么香,有股子凝刨花的气味。一层一层打开。赫然露出一柄尖利的匕首来,在昏黄的灯下,闪动着诡异暗红的光芒。
仿佛也是这样的夜里。我身着旗袍站在霓虹灯的影子里,眼睁睁看着顾三少搂着一名女子,上了人力车。我一路尾随他们到暗巷,亲眼见那女子伙同车夫将顾润刺伤,然后逃之夭夭。只是,他们太过慌张,以至于根本没发现,那男人当时尚未咽气。我于是能轻易接近他身旁,举起这匕首,一刀一刀地,插进他的心脏……
这时有风吹进来,空中缓缓飘落下一张白纸,斗大的三个字。傅时恩。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匕首,突然诡秘地笑了。
那笑容啊,像足了苏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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