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不遇倾城色

2011-05-14 09:54画茧.锦念离
桃之夭夭A 2011年2期
关键词:橘色公子鱼儿

画茧.锦念离

楔子

那是一尾金橘色的锦鲤,鳞片在残阳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衬着点点细小的水珠,美得摄人心魂。

一袭青衫的少年见了这般景象,便再也挪不开眼。

“少年郎,可是想要这条鱼?”坐在木盆旁一张小板凳上的老翁笑眯眯地发问。

“我……”少年手上攥着包袱里为数不多的盘缠,有些尴尬,随即侧过脸去,恢复冷漠的神情道,“华而不实的东西,要它何用。”

“你与这锦鲤命中有缘,它终究都会是你的。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老翁抽了一口旱烟,依旧笑容满面。

少年不语,冷冷地盯着老翁的眼睛。

“上路去吧……等他日你金榜题名之时,小老儿自当将这贺礼送至你府上。”老翁拿着烟袋往地上磕了磕,下了逐客令。

少年只当这是瞧不起他的讽刺之语,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

清瘦的背影逐渐化作一个小点消失不见,老翁为盆中的锦鲤换上干净的清水,似是自言自语道,”如此奇特的命格,大起又大落。小鱼啊小鱼,遇上这等宿缘,于你而言,也不知是福,还是祸呢……”

话音未落,却只见原本沉寂许久的橘色鱼尾突然轻轻拍击水面,溅起几朵水花,碎在落日的余晖里。

春水潺潺一时无涯

天翎四年,暖春。

微风乍起,无数柳絮纷飞落入湖中,石桥下一池碧水漾起淡淡的涟漪。

一个颀长的身影坐在池边的石凳上,洁净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把精致的鱼食,不紧不慢地往水里撇着。那逆光的侧脸轮廓清冷却俊美至极,引得府中的婢女忍不住偷偷打量,暗自红了俏脸。

”都说新科状元不仅有卧龙凤雏之才,官拜一品丞相,更有潘安宋玉之貌,风流俊逸得紧,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玩味的笑语。

冷青泽微微撇过头,就看见一张蛊惑人心的容颜。

心下暗自叹了一口气,普天之下,有这等魅惑之姿的男人,怕也只有“他”了。

“下官不知九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不卑不亢的态度,不冷不热的语气,冰山一般的俊颜却始终没有表情。

夜无曦倒也不恼,步入池边凉亭自顾自地坐了下来,“迎接就不用了,只是连清茶都不曾送上一盏,这就是丞相府的待客之道?”

正说话间,有婢女奉上茶盏,冷青泽将掌心的鱼食随手扔进空托盘里,淡淡道,“本官与王爷有要事相商,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得打扰。”

婢女应了一声,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

两个各有千秋却同样出色的男人沉默地对峙着,凉亭里的气氛透出几许诡异。

“不知王爷此番为何事而来?”冷青泽波澜不惊地开了口。

“听说……状元郎拒绝了李尚书联姻的美意?”夜无曦轻轻地吹着白玉盏里碧绿的茶叶,语气听起来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此举让兵部尚书在朝中颜面尽失,不知……”

“尚书千金才貌双全,下官自知高攀不起。”冷青泽截断他未说完的话,心中一声冷笑

果然是为联姻一事来的。老头子打什么主意他岂会看不透7倘若连他都成了兵部尚书的女婿,袁雍那老匹夫在朝中就真的只手遮天了。

“可据本王所知,这李府小姐对你,可是喜欢得紧呐……”夜无曦嘴角笑意盈盈,却并未达到眼底。

面对他的咄咄逼人,冷青泽目光一沉:“此乃下官的私事,不劳王爷费心。”

如此放肆的回应却让夜无曦不怒反笑,轻轻巧巧地站起身抚平衣上的褶皱,意味深长的眼神投向那一池碧波,夜无曦状似不经意地挑眉道:“坊间传言状元郎身边早有佳人相伴,所以才对尚书千金毫不动心。本王却是好奇,到底是哪般的倾城绝色,能让你保护得这样好,居然无人得见其真容……”

原本波澜不惊的神情骤然阴戾,垂在身侧的手默默握成了拳头,嘴角微微一扬,冷青泽冷笑道:“此等流言王爷竟也全然相信?若论容貌,我这状元府又有哪位女子及得上九王妃分毫。”

说完,不等夜无曦回话,冷青泽便沉声道:“天色也不早了,为免王妃久候,王爷还是请回吧。至于联姻一事,下官的态度早已表明,还请王爷转达李尚书,青泽与小姐缘浅,结不了百年之好。”

这番话说得冷硬,毫无转圜余地。夜无曦也算识趣,长袖一甩便准备离开。

等在状元府外的随从恭敬地牵过坐骑“追风”,夜无曦翻身上马,右手从袖中掏出一颗小小的珠子。黑眸若有所思地盯着珠子上渐渐明亮起来的橘色荧光,嘴角突然漾起一抹莫名的笑痕——“状元郎啊状元郎,你以为,本王真是为那尚书老头儿而来?”

亥时已过,万籁俱寂。

听雨楼上,一橘衣女子以纤纤细手执杯,将百年佳酿一饮而尽。只见她肤若凝脂,眉似远山,睛如点漆,唇不点而朱,因几分醉意而染上丝丝桃红的面颊,更是别有一番风情。

这是一个足以令天下男人疯狂的女子。

“公子,梦裳该走了……”女子望了望低垂的夜幕,放下空杯轻声道。眼前的青衣公子却似是因着酒劲太大睡过去了,安静地趴在红楠木桌上不作回应,轮廓精致的侧脸在月华的映衬下透出些许孩子气。女子微微扬了扬嘴角,伸手拿过放在一旁的水色缎面披风小心翼翼地为他盖上,悄无声息地从房里退了出去。

轻声唤醒在柜台前打瞌睡的小二,鱼梦裳递过一锭分量不轻的银子道:“将楼上的公子安顿到一间上房好好休息,还有……今夜之事,不许宣扬出去,否则……”

美眸中闪过的寒光令店小二接过银子的手狠狠一抖,他依稀还记得前面几任跑堂小哥在传出一些流言之后……便接二连三地离奇失踪,随即暴尸荒野。

“姑娘放心,小人一定将您吩咐的事办得妥妥帖帖。”店小二点头哈腰地送走了娇客,然后用一种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姿势上了二楼。

眼前似乎突然多了一道阴影,店小二抬头一看,猛地瞪大了眼睛。那个原本应该烂醉如泥不省人事的公子——此刻却清醒无比地站立于楼梯口,望着橘衣女子身影消失的方向,目光如炬。

一身深灰色道袍的老道从一旁的角落里踱步而出,捋着长胡须微微笑,眸中掠过一丝阴险:“公子若是不信贫道所言,不如就趁此时去探个究竟?”

冷青泽一言不发地看了道士一眼,随即足尖一点,往鱼梦裳离去的方向尾随而去。看着他匆匆离开,身后的重阳子露出一个狠毒的眼神,沉声低语道:“孽畜,既然你贪恋这世间情爱,妄图为凡夫俗子逆天而行。那贫道就让你知道,被挚爱之人伤害,是何等的痛不欲生!哈哈哈哈……”

放肆得意的笑声回荡在深沉的夜色里,让那刚刚回过神来的店小二听得一阵心惊。

春雨楼头横吃尺八

冷冷的夜风吹得脸颊如刀割一般生疼,冷青泽站在街角,静静地看着鱼梦裳消失在状元府朱红色的大门前。是的,是消失。整个人仿佛穿墙而过,顷刻间没了踪影。

难道……答案真的如那道士所说吗?

他紧紧握住了拳头,指缝间有鲜红的血缓缓滴落。

原来,他的鱼儿……

身后传来一个他最不想听见的声音,重阳子得意地笑道:“如何?公子现在是否愿听贫道一言了?”

“讲。”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一个字,冷青泽握紧的拳头已经微微泛白。

“那孽障乃拥有数百年修行的鲤鱼精,伺机接近公子不过是为了加害于你。公子命格奇特,本是大富大贵之命,但

若继续与她纠缠,不出七日,必有杀身之祸……”重阳子话音未落,只听得冷青泽一声冷笑,带着不屑:“杀身之祸?”

他是万人之上的丞相,当今皇上御笔钦点的状元郎,即便是那狂傲不羁的九王爷,对他也要顾忌三分。这样的身份,何人敢动他?

“再者,即使鱼儿真的非我人类,但她是被人送至我状元府的,而且与本官确是两情相悦,又怎会加害于我?”冷青泽渐渐冷静下来,锐利的眸光直直地逼视重阳子的笑颜。

“公子有所不知,当日那渔夫也是妖物所化,这一切都是鲤鱼精的阴谋。不信的话,公子请看……”重阳子边说边从背上取下一只深褐色的葫芦,一缕青烟冒出,人形渐现,赫然是那送鱼来状元府的老渔夫。

“你!”冷青泽脸上淡定的表情瞬间崩裂,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老翁。

那老翁一改往日的神秘,满脸惊慌地跪倒在地:“公子饶命!公子饶命!那鲤鱼精道行比我高出许多,小人不得已才被她逼迫利用。是她深知公子命格不俗,想利用您的富贵命格来为她阻挡天劫,才会刻意接近您的,与小人无关啊!我对公子绝无加害之心,求公子放过小人吧!”说罢,老翁开始不停地磕头求饶。

冷青泽惊愕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竞不知作何回应。

“事实就是如此,公子若还执迷不悟,贫道也无须多言,告辞。”拂尘一甩,老翁顷刻间化作青烟消失,重阳子亦转身而去。

冷青泽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半晌之后,只听得一声巨响,他将拳头狠狠地砸在了状元府门口的石狮子上,霎时间,鲜血淋漓。

左丞相府的密室内,烛火摇曳。

袁雍一脸喜色地迎接重阳子的回归:“大师,事情办得如何了?”

重阳子在红木椅上坐下,得意地捋着长胡须:“区区一道幻影符,那状元郎便信了贫道所言,对鲤鱼精生了怀疑之心。现在只需丞相您的推波助澜,届时贫道自有办法……”

“想不到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只要除掉了那鲤鱼精,我看他冷青泽还有什么本事与老夫作对!到时候,老夫定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袁雍一脸阴狠地端起茶盏。

自从冷青泽当上状元并且受封右丞相以来,他这个左丞相在朝中的地位便开始浙渐动摇。他几次欲动杀机,都无功而返。当初还以为这小子有贵人相助仙家相伴,却不料是有妖物相随。

“一年前那兔妖之事让贫道颜面尽失,这一次,贫道定要连本带利讨回来……”重阳子狠狠地将拂尘拍在桌上,眼中尽是怨毒。

与此同时,摄政王府里,也有人夜深难寐。

”怎么了小兔子?一整晚都见你闷闷不乐。本王从状元府给你带回来的消息不好吗?”夜无曦从背后环住白筱菟,心疼地吻着她眉间细细的褶皱。

“王爷,虽说确定了小鱼在状元府,可不知为何,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白筱菟柔若无骨的小手紧紧捂着胸口,试图平缓那不安的心跳。

“因为这颗珠子?”夜无曦拿出那颗发光的珠子把玩着,橘色的光芒却在莫名地黯淡下去。

“这叫蕴灵珠,是仙翁所赠,凭它可以感应到小鱼的气息,找到她的去处。至于它的另一个作用……我只希望,永远都不要用到。”白筱菟清澈的眸中出现几许忧虑。

“傻兔子,世事无常,有些东西避无可避,让他们自己去经历吧。总之本王答应你,若你的朋友有难,本王定会尽力护她周全……这样可好?”夜无曦宠溺地揉了揉她黑亮的发丝。

“嗯……但愿小鱼与我一样,得一心人,白首不离。”白筱菟依偎进夜无曦的胸膛,享受着独属于她一个人的温暖。

窗外,天边圆月被云层遮盖,夜色渐凉。

一夜无眠,冷青泽倚在窗边,手中握着一张已经被他揉得不成样子的黄符。依那道士所言,只要将这黄符化于水中让鱼梦裳饮下,她全身的水分便会在日晒之下急速蒸发,一旦脱水,她就无法再保持人形。

无法保持人形……冷青泽双手狠狠一颤,想都不敢去想那个情景。

只因他永远都记得,那一袭夺目的橘色衣衫走入他视线的时候,是怎样的绝代风华。

肤白胜雪,柳眉如烟,凤目潋滟。

雨幕中的如花笑靥,衬着颜色鲜艳的油纸伞,熠熠生辉,美得惊心动魄。

惊了他的心。

动了他的魄。

手中的长笛骤然乱了音调,似他狂乱的心跳。

莲步轻移,执伞的少女带着雨水特有的清新气息来到少年跟前。她望向他,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

“公子的笛声真美,再吹一曲可好?”少女笑吟吟地在凳子上坐下,紫竹伞收起来置于脚边,雨水顺着伞骨流淌,略略沾湿了绣花鞋。

冷青泽没有言语,将墨玉笛凑到了嘴边,笛声又起,多了几许缱绻。

“多谢。”

少女抬眸一笑,生生印上了他那颗冰冷无波的心。

晨光熹微里,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自冷青泽嘴边逸出

鱼儿啊鱼儿,这样的一个你,怎会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妖?

盏中泉水鬓边杏花

冷青泽正心不在焉地用着早膳,管家犹豫着呈上一个信封:“主子,这是袁丞相派人送来的。”

众人皆知朝中左右丞相两人向来不和,不知这袁丞相此时送信来是何用意。

“袁雍?”冷青泽心中升起一股不祥之感,接过信封拆开来一目十行地扫着,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主子?”管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主人难看的脸色,壮着胆子叫了一声。

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冷青泽将信狠狠地拍在了桌上,上好的红楠木桌居然生生给拍出一道掌印来,足见其力道之大。

“该死的老匹夫,威胁到本官头上来了!”冷青泽怒火中烧地将信纸揉了个粉碎。

袁雍在信中附上了一幅行军图,那是为镇南大将军穆君傲前往西夏作战准备之物,朝中只有他与皇上看过。他虽然不知袁雍如何得知此图,但这地图一旦泄露出去,就足以让他陷入万劫不复永无翻身之地了。

究竟是何人,想要加害于他呢?

剑眉紧蹙,冷青泽脑中一片混沌。直到管家提醒他辰时已过,冷青泽这才想起,他与鱼梦裳相约今日在碧水寒潭赏杏花。

冷青泽站起身,握了握袖中那道士所赠的黄符,又看了看地上的碎纸屑,深吸一口气喊道:“来人,备马!”

踏过落英缤纷的夹道,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开得正盛的杏花林,远远望去宛如成片成片的粉白色云团,美得如梦如幻。

杏花林尽头是一道从山顶倾泻而下的瀑布,碧水寒潭,水花四溅,带出暖春中的几许凉意。杏树粉白的花瓣交织着水滴,垂帘而下,在空中轻轻旋转,一朵接一朵,飘然飞落,划过一道尾痕。

杏花纷飞之中,依稀可见那着了一袭橘色绸裙的女子,立于杏花树下,抬头仰望。纤细的腰间松松系着状似鳞片串成的束带,长长的裙摆垂至脚踝。几许飘落的花瓣落于云鬓之上,粉嫩的花朵衬着如瀑青丝,在晨光中绽出满眼妖娆。如花笑靥随着吹拂而过的微风盛放一帘惊艳。

那满树的花,便生生黯了颜色。

冷青泽有些痴了。

袖中的黄符陡然发出灼人的温度,火燎般的痛楚顷刻间唤醒了冷青泽的理智。他收敛好情绪,缓步向她走去。

“公子来得正是时候,试试这茶……”鱼梦裳笑着从一旁的小木桌上端起白玉盏,清冽的山泉水冲泡而成的碧螺春,茶叶嫩绿隐翠,汤色碧绿清澈,扑鼻的茶香清新淡雅。

冷青泽点点头,接过茶盏细细品着:“嗯……果然是好茶。入口甘甜,清爽生津……”

鱼梦裳笑而不语,拎起冒着热气的小茶壶往盏中注入泉水。眼角余光瞥见一抹刺眼的颜色,手狠狠一抖,几许热水溅出盏外。

“怎么,鱼儿也识得此物?”冷青泽装作不经意地掏出袖中的黄符,“来时路上,一老道士非要送给我的,说是将它溶于水中,可使妖孽现出原形……”

话音未落,一只纤纤玉手已经将黄符夺了过去:“这等东西,公子拿着恐怕对自己不好。”鱼梦裳笑意吟吟地收下了那道黄符,黄符入袖的瞬间,白嫩的手腕顿时多了一圈灼痕。柳眉微微一皱,鱼梦裳将手腕往袖中藏了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冷青泽不动声色地将一切看在眼里。

“这杏花开得真好……”鱼梦裳迫不及待想要转移话题。

“人比花娇。”冷青泽微微一笑,摘下一朵半开的杏花别于佳人鬓边。她臻首低垂,颊边泛起几许粉色,美得愈加动人。

“杏花还有变色的特点,含苞待放时,朵朵艳红,随着花瓣的伸展,色彩由浓渐渐转淡,到谢落时,就成了雪白一片……”鱼梦裳边说边抚摸着花瓣。

“花跟人一样,都是善变的。”冷青泽低声道。

鱼梦裳的笑容僵在了嘴角,她默不作声地将茶盏中的水蓄满,手腕上隐隐传来的痛楚怎么也不及心中之万一。

原来……他还是不信她啊。

弦挥风雅剑指满洒

当那一袭橘色长裙的倾城佳人出现在状元府众人面前的时候,大家终于在瞬间顿悟,主子为何会拒绝才貌双全的尚书千金的爱意。

“福管家……”冷青泽有些无奈地唤着失神的老管家,揽在鱼梦裳腰间的双手却又紧了紧。

恍然回神的管家连忙招呼仆人迎接贵客,说是“迎接”,更大程度上是满足众人的好奇心,连在厨房里忙碌的厨娘都跑来看这位传说中未来的状元夫人。

也许是太过激动,人群之中一阵推推攘攘,厨娘肥胖的身躯直直扑向了站在院门口的娇客。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整个院落,原本闹哄哄的众人也在顷刻间安静了下来。一片死寂之中,鱼梦裳失态地跌坐在地,双目垂泪,脸色苍白,表情惊慌失措,颤抖的手捂着失去血色的唇不断干呕着。

“鱼儿,你怎么了?”冷青泽吓得赶紧将她抱进怀里,担心地询问着。

鱼梦裳没有说话,一张口便是呜咽声,惊恐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胖厨娘的手。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上拎着一把剔骨刀,寒光凛冽,正往下不断滴着鲜血。

“哎哟瞧我这老糊涂的!”厨娘望了望手中的刀,连声赔着不是,“夫人莫怕莫怕,老妇正在厨房准备午宴,因为想要一睹夫人的绝世姿容,才会一心急就忘记放下刀具!这血是刚刚杀鱼的时候染上的,夫人莫要惊慌……”

话音未落,更加凄厉的叫声从鱼梦裳口中发出,原本捂住嘴巴的手现在紧紧地捂住耳朵,似是不愿再听下去。

杀鱼!她在杀鱼!那刀上的血,还有那股她再熟悉不过的气味……

鱼梦裳单薄的身躯开始不可遏制地战栗起来,最终两眼一闭晕倒在冷青泽的怀里。

——这样的情景于她而言,太可怕了。

鱼梦裳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可算是醒了,如何,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吗?”见她挣扎着想要起来,守在床边的冷青泽连忙将她扶住,并在身后垫上枕头好让她靠得舒适一些。

“没……没事了……”她勉强撑起一个虚弱的笑容,苍白的脸色明显透出病态。

“厨娘做事向来莽撞不知轻重……”他假意责骂着,有些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吓到你了?”

瞳孔骤然紧缩,薄被之下的双手用力攥成拳头,她垂下眼睑,低声道:“有,有一点……”

黑眸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苍白的娇颜:“莫不是自己姓鱼,便害怕人家杀‘鱼?”

迅速抬起头慌乱地看了他一眼,握住的拳头又紧了几分,冷青泽半是认真半是调侃的语气让鱼梦裳辨不清这话里的意思,只能回以一笑,转移话题道吗”都怪我不好,耽误了这么多时间。不是说好今日弹琴给你听的吗?去池边的亭子等我,我梳理一下就来。”

顺从地起身,冷青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温柔一吻,轻声道,“那我便先行一步。”

目送那抹颀长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外,鱼梦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没有想到的是,站在走廊尽头不曾离去的冷青泽,正目光深沉地望着她所在的方向,口中喃喃道:“鱼儿,这是最后一次,不要让我失望……千万不要。”

碧波池畔,落日的余晖洒进亭子里,投射出点点光斑。

梳洗完毕的鱼梦裳在石凳上落座,冷青泽向旁边侍女示意,其会意地递过一把古琴。上好檀木质地,琴身雕龙纹凤,琴弦紧若游丝。“不愧是御赐之物,果真是好琴。”鱼梦裳微微一笑,修长的柔夷优雅地轻抚过琴弦,抚起了层层泛着涟漪的乐音。音色犹如一汪泉水,清清泠泠地流淌而出……

冷青泽静静地望着她。

橘色华衣裹身,外披白色纱衣,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头发随意地挽了一个松松的髻,斜插一只簪花,显得几分随意却不失风情。玉手轻佻,飞快地拨弄着琴弦,琴声逐渐变得尖厉,高昂,却不突兀。

掌风一推,长剑随即出鞘,在夕阳下闪着灼亮的光芒。着青衫的身影随之腾起,在半空中接住长剑,凛冽的剑气席卷而上,伴着琴声,舞动起来。

一曲终了。

两人同时停住动作,相视而笑。

“来人,上酒!”

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了几分醉意。鱼梦裳捧过琴,红着脸道,“公子,梦裳再弹一曲给你听,可好?”

“好,当然好。”冷青泽半眯着黑眸,慵懒地挑眉,说不出的俊逸潇洒。

鱼梦裳也不多言,将手中抱着的琴放上桌,十指微掀,樱唇轻启,唱道——

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

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7

昨夜风吹处,落英听谁细数。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

千秋北斗,瑶宫寒苦,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哀怨婉转的歌声直抵心扉,冷青泽突然觉得难受起来。“鱼儿,这是什么曲子7怎么听得人这般不痛快。”

“这叫《刹那芳华曲》,是空桑仙子为神农所作,唱着神仙们的爱而不得。瑶宫寒苦,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鱼梦裳喃喃着,眸中泛起泪光。片刻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她转头对冷青泽道,“公子,若是有一天,荣华富贵与我,只能选一个。你的选择,是什么?”

“美人和天下,若我都要呢?”他放肆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只能选一个。告诉我,你的选择,是什么?”她固执地不肯让步。

“选值得我选的那一个。”他给了一个棱模两可的答案,要她自己去猜测。鱼梦裳苦笑着站起,不顾他的欲言又止,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流光亭。

片刻后,管家匆匆来报:“公子,书匣中那封修给穆将军的书函……的确不见了。”

冷青泽目光沉了下去,手中一紧,白玉酒杯在掌心化为粉末。

——鱼儿,你终究,还是让我失望了。

幽幽明月咫足天涯

一袭橘色纱裙,腰间用白色丝软烟罗系成一个淡雅的蝴蝶结,墨色的秀发悉数挽起,斜插着一支鱼型发簪,肌肤晶莹如玉。

即使眼前的女子未施粉黛,也让袁雍这阅人无数,年过半百的老头子看傻了眼。

“拿去。”冷冷地扔过一封书函,鱼梦裳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我有言在先,只准设法将冷青泽的官位削去,不得伤及他分毫。否则……”美眸中乍现的杀机让袁雍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姑娘尽管放心。”袁雍赔笑道,“状元郎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老夫又怎么会舍得……”

恭维话还没说完,只听得鱼梦裳一声冷哼,“你以为那道士使用窃眼术抄袭穆君傲行军图一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老头子,本姑娘警告你,不要以为重阳子能奈我何,倘若让我发现你再在背后做什么手脚……”一道黄符伴着橘色火焰猛地燃起,几缕白发在袁雍的惊叫中迅速烧了起来,发出难闻的焦糊味。

“这道符,替我还给那老道士。”扔下一句冷冷的话,鱼梦裳消失在袁雍眼前。

整个流光亭之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主子,探子回报……那封书函,的确到了袁丞相手里。”管家艰难地说着,并且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生怕自家主人一时火起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情来。

冷青泽却异常冷静地挥手示意管家下去。

独自在亭中坐了半晌,冷青泽眼神复杂地望着波光粼粼的碧波池,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公子莫不是在等我?”

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绝色容颜。只是此时,冷青泽心中却再也泛不起任何波澜,恍若死水。

淡淡一笑,冷青泽拿起桌上的白玉酒杯:“鱼儿,来陪我喝一杯可好?”

“好。”她点点头,假装没有看见他端着酒杯发抖的手,接过酒杯便要喝,却听见他有些恍惚的声音,“倘若……倘若我现在辞官与你远走天涯,你可愿意?”

“愿意。”她抬眼看他,眸中竟有隐隐的水雾浮起。

“可没有了这富贵命格,拿什么给你挡天劫?还是说……你早已经打定主意如何牺牲了我这官位……”此话一出,鱼梦裳震惊得几乎快要握不稳酒杯。

“公子……你……”她苦笑,内心薄凉一片,“你竟是如此看我的?”

冷青泽沉默不语,只是定定地望着她,似要将她看穿。

“想必那道士已将我的来历告诉了你吧。”鱼梦裳望了一眼澄澈的池水,“没错,我是仙翁豢养的一尾锦鲤,修行数百年才炼得人形。”

“那天劫呢?”他防备的眼神看得她心里狠狠一疼。

“仙翁从未提起过天劫一事,他只曾说,你是我的宿缘。而你的命格……”鱼梦裳看见他略带嘲弄的目光,呼吸一窒,竟连半句话也说不下去了。

“命格?呵……”冷青泽冷笑一声,“若不是有这大富大贵的命格足以帮你抵挡天劫,我冷青泽何德何能,做得了你的‘宿缘?那幅行军图是你偷走的吧?还有我修给穆将军的书函……你做的这一切,不就是为了将我从这丞相之位上拉下来吗?我的富贵命格一破,你的天劫便轻松而解……”

锋利的指甲几乎嵌进了肉里,鱼梦裳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她望向他的目光充满哀求。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求求你,不要给我这样的眼神。

“我以为你对我的感情是真的,我居然会蠢到以为你爱我!可你是妖啊!你怎么会有人类的感情……你怎么会……”冷青泽渐渐低沉下去的言语让她心中生出无尽的绝望。

“你竟连我的爱,也一并怀疑了吗?”她含泪望向他,眸中凄苦一片。

“够了!不要再拿那双眼睛来迷惑我!”他大吼着退后两步,”我给了你无数次机会,我自欺欺人地以为即使你是妖你对我也是真心的!我试探你,是希望你有一天能对我坦白!可结果呢!你让我失望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他喃喃看,不断退后拒绝她的触碰。

鱼梦裳低垂着头,手中握着那杯他递过来的酒,久久不曾说话。

半晌之后,她抬起头。

“因为我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所以你宁愿听信他人所言也不信我?”她眸中有泪,却倏然笑了,那笑容,带着自嘲,带着心碎,带着隐忍,带着哀伤。

“你以为,我千方百计想要将你从高官之位上面拉下来,是为了替自己挡那什么天劫?”她眸中泛红,几乎能滴下血来,“我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你!为了你啊!仙翁早就说过你的命格奇特,大起之后必定大落,若你贪图荣华,一直位居朝堂之上,终有一日将死于非命!所以我才会逆天而行,妄图削了你的官位来改变你的命格……我不想看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可到头来却是你在伤我!”挽发的簪子因着这一声尖叫而跌落在地,满头青丝随风乱舞。

“冷青泽,这些日子以来,我对你可有半点不轨之心?我可曾害过你?”她凄厉的指责声声打在两人的心上,“只因我是妖,所以我对你的好你都可以杀得一干二净……你的眼里,看到的只有鱼梦裳是妖!她是妖!”她突然放声大笑,笑到眼泪夺眶而出,“多可笑……我学会了你们人类的感情,却不记得妖应有的无情!冷青泽,我比不过你……我比不过你啊!”

“鱼儿……”冷青泽有些慌了,这样的鱼梦裳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心中突然升起的不祥之感令他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试图抓住她。

身形一晃,鱼梦裳已离他约莫一丈多远,她举着手中的酒杯冲他笑,那笑容令冷青泽一阵心惊:“鱼儿,鱼儿你停下来,是我误会你了,是我错了,你不要做傻事……”

“误会?”鱼梦裳给他一个虚弱得近乎缥缈的笑容,“公子,说到底,终究不过是,你不爱我啊。若是相爱,又怎会不信任,又怎会心生怀疑……”

“不!我爱你!我爱你啊鱼儿!只是……”冷青泽着急地想要辩解,却见她将酒杯送到了嘴边——最后的那个笑容,宛如诀别。

“不要!”冷青泽的吼声来不及制止她的动作,鱼梦裳毫不犹豫地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只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鱼梦裳全身开始急速发生变化……

失去水分的皮肤干瘪而粗糙,如瀑的青丝尽成银发,原本娇俏的容颜渐渐布满皱纹,一袭橘色长裙暗淡无光,裙下修长的双腿变成金色的鱼尾,无力地拍打着地面。

鱼梦裳此刻就像是一个濒临死亡的老妇,枯瘦而恐怖。

冷青泽冲过去颤抖着双手将她抱起:“傻鱼儿,这酒……这酒……”

“酒中有符咒,对吧?”鱼梦裳满是褶皱的脸上出现笑痕,似是嘲笑自己,又像是嘲笑他。

“你知道……”他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痛苦地吼道,“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喝!”

“我早就知道你将符咒化于酒中。只是,那一杯鸠毒,只要举手奉上的人是你,我便会……眉也不皱……一饮而尽。”时断时续的沉重呼吸让她连说话都显得无比吃力。

我的公子,我这样爱你。你看得到吗?

我为你逆天而行倾尽所有只是为了证明妖也会有感情,比人类的爱更壮烈,更奋不顾身。

可是,我更加希望,你对我说一句:“鱼儿,我信你。”

鱼梦裳最后望了他一眼,带着些许不甘的幽怨。那双曾经令他心动的绝美双眸,缓缓地,阖上了。

“鱼儿……”冷青泽轻声唤着怀里仿若沉睡的人儿,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膛,“鱼儿,醒过来……醒过来……让我向你道歉,给我时间弥补……”

眼前依稀出现那个云鬓花颜的女子,着了长长的橘色裙衫,笑意吟吟地唤他“公子”。冷青泽脸上透出几许绝望,将面色灰白了无生气的她抱在怀里,自袖中掏出一把闪

着寒光的匕首,反手就要往胸膛刺去。

“铛——”

匕首落地,夜无曦手中的软剑发出冷冷的光芒。

“你以为你死了,就能去阎王爷那里陪她?”夜无曦挑眉,语带嘲讽,”妖精死了就是直接魂飞魄散,哪怕你自绝性命,也找不回她了。”

冷青泽面上的绝望之色又多了几分,抱着鱼梦裳的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唉,傻小鱼,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身后传来轻声的叹息,是鱼梦裳口中的“仙翁”。

“仙翁……救救鱼儿!救救我的鱼儿!”冷青泽哑着嗓子哀求道。

渔翁将一切看在眼里,沉默片刻,终是长叹一声道:“筱菟,蕴灵珠呢?”

白筱菟乖巧地送上一颗圆润的珠子,赫然正是夜无曦第一次登门之时拿出的那一颗,只是原本灿烂夺目的橘色光芒此刻完全淡了下去。

仙翁咬破手指,在珠子上画了一个小小的符号,随即扔进了碧波池中。

一切仿佛只在眨眼间发生,只见原本清澈的池水迅速变黑,池中浊浪翻滚,从中间破开一道细细的缝隙,珠子在缝隙之中仿佛被什么东西用力撕扯……

“噬魂符!”仙翁神情大变。冷青泽心中骤然一疼,黑色池水急速蒸发,顷刻间便只余一口干涸的池塘。

“你……竞用了这等恶毒的符咒!”白筱菟气得眼圈泛红,指着冷青泽的鼻子说不出话来。

“符咒是那道士给我的,他只说这符咒能让妖物显出原形……可……”冷青泽猛地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事情。

“本来仙翁想用蕴灵珠暂时容纳小鱼的魂魄精元,然后再想办法救她……没想到你居然用了噬魂符!此道符咒一旦用于妖灵,下场都只有魂飞魄散!”白筱菟恨恨咬牙,夜无曦连忙将她拥入怀中轻声安抚。

“罢了罢了,命中注定。”仙翁摇了摇头,召来了坐骑仙鹤,“小鱼的劫难不是天雷,而是这人间情爱啊……唉。”

冷青泽无力地抱着她跌坐在地。

原来,所谓的她的天劫,是他。是他啊。

“若你对她再多一分信任,又怎会走到这步田地?”夜无曦喟然一叹,“真正相爱的人,是会坦诚以待的。”说罢,夜无曦温柔地揽住正在哭泣的妻子,“小兔子,我们回家了。”

望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冷青泽将脸贴近鱼梦裳失去温度的脸颊,久久不忍放开。

她身上若隐若现的橘色光芒渐渐微弱下去,身子越来越透明,最后,整个身躯消失在冷青泽的怀里。

夜风呜咽,天边一轮残月发出幽幽的冷光。

“鱼儿……”眼泪湿了青色长衫,他悔恨地唤着她的名字,试图将她再次抱紧,怀中却只剩冰冷的空气。

他失去她了。

永远。

尾声

旧日寻常如烟,清寒西风冷月。肠断晶莹明眸间,相思何遣,黄梁一梦破灭。对影怜,青衫湿遍,不见伊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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