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冬,张仃先生的女儿乔乔来找我,告诉我她母亲病逝后,父亲生活有困难,而她马上要返回日本,希望我去帮助照料一下。乔乔说完,我心想:自己一生大部分时间吃大食堂,缺乏做家务的经验,恐怕做不好这件事。再说我最不善支配钱财。乔乔又说,家里有个小阿姨,不大懂事,要我去指导一下她。
到家后,乔乔和小阿姨在厨房忙了一阵子,端出一桌美餐。张仃说,乔乔快走了,在这困难之际,他们只能想到我,因为彼此熟悉、了解。
此后,每隔几天,我就去检查小阿姨的工作,教她做简单的菜、汤,以及搞卫生等家务活儿。小阿姨年纪太小,不懂整洁,玩心很大,把张仃的纸拿出来乱画。再后来,张仃给她买了车票,让她回家了。
很快,乔乔回日本去了。乔乔7岁的小女儿年龄太小,张仃带她太困难。我就把她和我的两个小孙女儿及邻居的小女儿放在一起,让她们玩。后来,为她交涉办妥了学校。平时住校,每逢周末假日接回家来。这样,生活稳定下来,张仃也能正常工作了。
一天,张仃郑重地对我说:“灰娃,我们都太了解了,我们要说的话很多,从延安到北京,彼此都熟悉。我一直看着你成长,你至今还是那个光长个儿不长心的姑娘。你心地纯洁,大家都知道你。我这个人也不复杂,我很想和你一同走完今生的路。我们一定能把生活、事业都安排处理好。我们结婚吧,你说好不好?”
在老同志眼中,我好比他们亲手栽植的一株苗,现在长成了。在我心目中,他们最亲切、最可信赖。张仃是一位纯粹的艺术家,他实在不懂世故,不顾利害,心里装的只有艺术。于我,他是严厉又亲切的导师与兄长。在日常生活中,他对我也有诸多建议与提示,发现我的不妥之处和缺点,他会沉下脸来严肃地指出。我有一种家里人的感觉。
我知道他提出婚事,是他慎重考虑的结果。经过数十年的交往,我和他是互相了解的、相知的。他这样提出,我内心觉得更亲近了。于是,1986年夏,我们一同到有关机构办理了结婚手续。
和张仃结婚后的十年间,我们到过山东、河南、河北、辽宁、四川、新疆、山西、陕西、甘肃、宁夏、湖南、安徽、浙江、广东、福建等地,两次回陕北延安,两次深入腾格里大沙漠,六上太行。每次虽非风餐露宿,但亦常与山民同吃同住。张仃心里无所谓苦与不苦,其心思完完全全置于艺术之中。只要一回北京,就分秒必争地作画,沉迷于此而不能自拔。他自己曾将此状态比作吸毒者发作了毒瘾。
这样紧凑的工作,频率很高的出行,起初我尚不适应。出门往往丢三落四,造成进山后生活的诸多不便。每次出去,必须带上许多东西,画画的材料、工具自不必说,生活用品也需一应俱全,洗漱用具、饮食用具、衣帽鞋袜、各类药物等等,全要一一反复查看,携带齐全。
到了目的地,有关住宿、伙食、交通等事务,往往费尽周折询问、考察、了解、联络。如果写生地不能住宿,则要天不亮就出发。车子沿着蜿蜒小路艰难行进,途中按张仃的意愿随时停车,以方便他就地写生。如果目的地有山民家可住宿,则与其同吃同住,以便随时就近到山中写生。
张仃的生活能力差得令人难以置信。一次,我因有事出门,先煮了很多排骨汤,出门前我告诉他,先打开煤气,烧开已煮好的汤,再下20根宽挂面,煮熟就可以吃了。回到家,我问他吃饱没有,他说没有。我又问他为什么不再煮一点挂面吃,他答道:“你不是说煮20根吗?你没说不够吃再煮些吃嘛。”
还有一次,他要去户外散步,走前对我说:“你很辛苦,我去散步路过菜市场,帮你买一次菜。”我知道他根本不会用钱,不会买东西,就想了一个办法:给他衣服的3个口袋,各装一份钱和一个字条,上边写着要买的东西。一个口袋装1元买姜,第二个口袋装5元买辣椒,第三个口袋装10元买黄瓜,并告诉他我没有零钱,让菜农找了钱分别放口袋里。等他回来时,真是又好笑又气人:1元买的姜只有皮,里边是干瘪的;5元买的辣椒像垃圾,而且没找回钱来;10元钱不见了,可没有买回黄瓜来。我问他咋回事,他说黄瓜没买。我问钱呢,他说:“我掏钱的时候掉在地上了。”我问为什么不捡起来,他说:“那个卖黄瓜的农民抢先捡了,还说是他的。”我再问:“为什么不说是你掉在地上的?”他答:“那农民说是他的,我还能说什么呢?”
类似的事儿很多,这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张仃。
我们的生活是紧凑的、谐调的、平静的。如今两人都年事已高,每天清早起床,漱洗、早餐过后,没有多余的话,各就各位,开始一天的工作。我为他折纸,铺展在画案上,检查毛笔、墨汁,取出该写的词句以繁体写出,并从篆书辞典查出他记得不大准的字,然后照猫画虎在一页纸上写出篆体,以供他参照。最紧张的,是他写到中途,忽然对自己的记忆没有把握了。这时,我必须尽快搬起厚重的篆书辞典查出该字让他参看,因为书法气脉不能中断,必须一气呵成。写的过程中,须我在一旁,不断为他抻纸。长期这样紧张操作,我患上了神经性胃病。
张仃习完书法,便去案头阅读。午休之后亦然,习书法,读书,安安静静,非常有规律。他一生读了千百遍鲁迅,如今的阅读、思考,仍以鲁迅作品为主。
此外读读报,晚间看看电视新闻。节目也只看反映红军、八路军奋斗历程的,别的一律没有兴趣。在张仃心目中,红军、八路军这两支队伍艰苦卓绝的历史,人间少有,他们创造了人类悲壮精神的一个范例。
张仃还有一特异处,假若听到、见到有人言说不洁之事、人及物,假若见到违背美之法则的人、事或物,他会产生强烈的生理反应,恶心到呕吐。“文革”中的“红海洋”,不仅使张仃呕吐,而且使他由此厌恶一切色彩,以致家中凡有点颜色的被面都必须翻过来,否则便难过到无法忍受。一次他有病住院,清晨醒来,第一眼便见到床边小柜上一个热水瓶,瓶身为猪肝色,底子上有几大朵灰色牡丹。他一眼见到便大受刺激,大喊起来:“快!快拿走!”
张仃脾气虽急,但性格温和,平常很耐心;因而无论生活、工作,我们配合得都协调顺当。他常对我说:“我很幸运,晚年与你一起生活。在我心里,你就是我自己。”
2008年我的心脑血管病加重,住院治疗,张仃写了一幅字:“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题款为“与诗人灰娃共白头”。后来又写了一幅“沧波共白头”,题款“灰娃存正”。
除了艺术,张仃没有什么业余爱好,比如运动、扑克、麻将等等,但他是一个生活情趣丰富的人。生活中他很讲究形式、看重仪式。特殊日子他总希望有新鲜花卉,要点亮蜡烛。他不会端起酒杯就喝,一定要说几句祝酒词。每到这种时候,他兴致极高。
我忙得忘记某个节日,那天过了中午,他见依然没有动静,就开口说:“到现在你还是光长个子不长心,看你把个节日过成什么样子了!”我一时想不起是什么日子。他又说:“端午!”我这才想起,赶紧安排买粽子,又到山坡上采了许多艾草,插在门窗上,衣襟也戴上一束。
工作之余,他常以幽默的话语惹人开心。还用许多空闲时间,为我绘了不少服装图样,并指导我,或亲自为我挑选衣料。只是没有合适的裁缝人选,大部分设计图样没做成成衣。
有时朋友送来鲜花,要是颜色、品种搭配杂乱,我常将其另行组合,插在瓶中,置于台案屋角。他会说:“蛮好,唉,谁倒是教你来着!”赞赏的语气中,似乎带些怜惜之意。当他认为我某件事做对了时,就会感慨万端地说道:
“从小长大,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们大家也没有细心地照应你,是你自己的自我教育,使你成为现在这样的。没想到,成长为我们民族的女诗人了。你的自我教育把自己教养成一个爱美、爱知识,与人为善的人。”
(任光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我额头青枝绿叶——灰娃自述》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