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为裳
1
人常常会有夸大悲伤的习惯,就像我的同桌宋流年。我这样说他,他肯定会不高兴,摆出惯常的臭脸,一副你懂什么的表情。
其实我什么都懂。我的生活也不是大家看到的那么完美。
我妈生活的全部意义在麻将桌上,只要有麻将打,她的脸就笑成了一朵花,又是秧歌又是戏的。我爸喜欢喝酒,他最常跟我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爸没啥本事,也没啥爱好,这辈子就爱喝两口,将来你若是孝顺爸,就给爸买酒。
我讨厌透了这种生活。很多时候,放学后我不爱回家,在学校周围的小公园里转。也有流里流气的男孩上来搭讪,他们说:美女,陪我们去玩吧!
但我是个好姑娘,我没有跟坏孩子一起混,我也没有离家出走。
所以,我鄙视宋流年,我对他只是父母离异就摆臭脸表示了极大的愤怒。我见过他的继父,他对宋流年很好。
2
我爸出事那天,我的左眼一直跳。我不迷信,但就是觉得有什么事不大对。后来证明是发生了不好的事,再怎么样,我都是他的女儿,有心灵感应的。
我爸喝醉酒去工地,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
我很想恶狠狠地说他一句,我早知道会这样。但是,他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我能说什么呢?
我妈只会哭。于是,我去找医生,我去找工地的包工头。包工头很傲慢,他说:责任不在我,是他喝醉了酒。
我知道,我不是不讲道理的姑娘,我没想赖你。但是,请把欠他的工钱都给我,我爸要治病。
包工头没想到那个酒鬼有我这样一个女儿,他叫会计把钱开给我,然后拍了拍我的头说:好姑娘,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我回到医院时,我爸在喝粥,他穿着的睡衣上有一粒扣子松了。我让妈找针线给爸缝上。我说:就是生病,也不能不像样子。
我妈乖乖地去了。她弯腰缝扣子时,我看到她的头发都已经有些白了。她从前设想过的生活也一定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那天晚上,在回家的路上,我说:妈,玩麻将有意思吗?
我妈的目光看着公车外的某一处,好半天,她说:没意思,没意思透了。但是,生活总是要逃避,不然怎么过下去呢?
那么久,我没有跟我妈好好说句话,我没有认真听她说过什么。她下岗,丈夫做很累的活儿,我伸手只是要钱,她的心里大概也落满了灰尘吧!
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真的,人长大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3
那天晚上,我抱着枕头睡在了妈的床上。我说:妈,你白天缝扣子时,我想,其实人可以像那粒扣子一样示弱。那粒扣子肯定是在衣服上被绑累了,它就松懈下来,告诉别人它累了,它想休息一下,而不是假装坚强,直到崩落下来。
我妈瞪着眼睛,我想她没明白我说什么。我说的意思是,我们是亲人,我们可以把自己内心最软弱的话说给彼此听。所有的困难我们大家一起面对,然后想办法。
我妈没想到我会突然说这些,眼泪涌了出来。那天晚上,她说了很多话,像我同桌宋流年一样,我想她的那些话肯定也像沉积的雨水一样积在心里很久了。我妈从前竟然是文学女青年,在学校里还是校刊的编辑。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现在日子过成这样,简直不敢回头看。
我搂住我妈的肩膀,说:你才40岁,还有大把的日子过,叹什么气。
人家说塞翁失马,我没想到我爸出事竟然是我家的转折点。我跟爸约法三章:再不许喝酒了,不然,我离家出走。
我爸说他这辈子还就怕我这个宝贝女儿。我心里笑,怕就好。我成了他俩的监工。我跟宋流年说:我厉害吧,人家父母教育孩子,我是孩子管着父母。我妈偷偷去打麻将,我去了没客气,我说:马兰花,如果你想在你女儿心中做言而无信的人,那你就继续。
我爸跟我商量可不可以少喝点,一顿只喝一小杯。我板着脸:能喝一杯就能喝一瓶,你看着办。
我也会像一粒示弱的扣子一样,我跟他们说别人家的父母是怎么疼孩子的,我想去公园跟他们野餐,我想要条漂亮的裙子,我想跟他们去必胜客吃比萨……
他们是爱我的,所以,他们会为我的愿望努力。这样就够了。
我妈去做钟点工,一个月后,她去了一幢大厦做保洁员。再一个月,她的工作得到了部门的认可,她手下管了两个人。
我爸不喝酒时技术本来就很好,他的奖金成了工程队里最高的。我生日那天,他们带我去吃比萨。其实,我并不爱吃那东西,那么贵,还不如街边卖的馅饼好吃。
但是,我们3个吃得都很高兴。我爸说:姑娘,我们包工头一直夸你,说你会有出息。
我笑了,那当然,我连父母都能领导好,将来,没准是做企业家的料。
我不但是个好姑娘,我还是个自信的姑娘。我会常常对身边的朋友说:别总撑着装坚强,你会像一粒扣子一样示弱吗?
(周鸣摘自《文苑》2011年第1期,朱 静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