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杰
这是今年咸阳的第一场雪,长空暗暗,冷风凄凄。
我闭目静立院中,感受着这份切肤的凄凉。
眼前又浮现出七年前易水诀别的一幕,那天风疾水寒,三尺怒涛激荡着仇恨,太子丹和宾客皆白衣白冠。我奋力击筑,荆兄慷慨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歌声惨烈,在滚滚波涛上炸响,宾客无不血脉贲张,肝胆欲裂。
这是一次激昂慷慨的壮烈送别!
一生能得一这样的诀别,足矣!
先生,筑收拾好了吗?琴童问我,今晚还有演出呢!
对,今晚嬴政要听我击筑,那个杀死荆兄的人要听我击筑,那个灭掉燕国的人要听我击筑。
荆兄的头颅很快被送回燕国,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封国书──速献太子丹头颅于秦。太子丹害怕了,燕王喜也害怕了。
我默默地看着荆兄的头颅,无限惋惜,更多的是感动。
嬴政疯狂了,仅十个月,便攻破蓟城。燕王喜无奈,忍泪斩下太子丹的头颅送给嬴政,然而这时嬴政不要了,他要的是灭掉燕国,诛尽太子丹的同党。
我无奈,更名改姓,混迹在宋子城,为人做佣。
那是一段肝肺欲裂的日子,那是一段灵魂出窍的日子。屈心抑志,忍尤攘诟,我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
一天主人宴请宾客,席间忽有筑音传出。一声一韵,一丝一缕,如无数小虫钻进我心里,啃噬着我的灵魂。我又一次羡慕起荆兄来,奋然一击,壮烈辉煌,一生能有这样一击,足矣!
我决定也去刺秦,这样的生活我过够了。
嬴政不是喜欢听击筑吗?那就再从筑开始吧,这也正是我的所长。我故意大声说,那筑的声调有善有不善。马上有仆人将我的话汇报给主人,主人听后果然生气,命我上前去击筑。我用力搓搓手,盘腿坐在筑前,我的手指一挨筑便有了生命,如同一群精灵在舞动。宾客震惊了,拍手称善。我好长时间没尽情击筑了,我的生命需要宣泄,不击筑我会发疯。我尽情演奏,旁若无人,激越处金铁皆鸣,低回处静寂无声。
一曲终了,我便被敬为上宾,声名大振,宋子城的贵族纷纷邀请。
消息很快就传到秦国,嬴政派人来召我了。
一进秦廷我的身份还是很快暴露了。嬴政犹豫再三,他酷爱听筑,除了我没有人能让他满意。最终他心里一软,派人用马粪熏瞎了我的双眼,留我在宫中击筑。
我强忍疼痛,叩首碰地,谢主隆恩。
很快,我的名字传遍秦宫内外,人们纷纷议论,说我是一个没骨气的艺人。
嬴政多疑,每次听筑,必距我七尺之外。
他愈怀疑,我愈卖力,倾我所能让他陶醉,我的名声也愈来愈为人所不齿。
在筑乐的召唤下,嬴政终于靠近我身边,我甚至能听到他微弱的鼻息,我知道时辰快到了。
先生,请用膳吧,琴童又来催我,大王已经派车来接了。
好,我应了一声。今晚,一切都在今晚,我心中如野草在疯长。
晚上我奋力击筑,尽情演奏、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击筑了,真是无限留恋。
我舞起竹尺,筑声悠悠响起,如江水流淌。
我知道嬴政尚武,便加快击打节奏,筑声绵密,似浪涛滚滚,奔流而去,又如狂风暴雨,抽打着大地。
我听见嬴政轻轻移动的脚步声了。
我陡然发力,筑声无比刚烈,断金截玉,如砂似暴,和着易水的涛声,在天地间激越跳荡。
我仿佛又听到荆轲的歌声,又看到他愈来愈小的身影,衣袂乱飞,如一面狂风扯动的战旗。嬴政震惊了,我听到了他急促的喘息。
我咬紧牙关,闭紧双眼,奇怪,那一刻我瞎了多日的眼睛竟又流出泪水。
接下来的情况估计大家都知道了,当灌满铅的筑向嬴政击去时,机警的嬴政慌忙一闪,筑擦着他的肩头飞了过去,落地,裂开,铅块尽出。
武值警醒,上前扭住了我。
嬴政脸色大变,咆哮道:带下去,凌迟!
我哈哈大笑,我隐忍多年,就是为这尽情一击。
伴随这一击,我知道我成也千古,败也千古了。
选自《百花园·中外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