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
现在都喜欢快递。一封不重要的信,一份有些重要的合同,一包盼望读到的书,一盒扬州包子,一袋山西枣,都会快递而来。弄得门铃不断,喜气洋洋,很像成功人士。
我也很像成功人士,因为我不但有快递,而且几乎天天有,有时一天多达五六个,让人高兴得手忙脚乱的。
这一天,我在三楼书房看书时不知不觉睡着了。如果没有睡着,那么下面的故事不会发生,可是我不幸睡着了。
在我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没听到门铃声!没听到快递打我的手机,都没听到。他是因为按门铃我没有听见,所以就打手机,可是我的手机设置为震动状态。
不过当手机再次打来时,我却又听见了,醒了。
“你在家吗?”声音很愤怒。
“我在啊。”
“你看看我打了多少个电话给你!我打到现在没有停过!”很愤怒的声音喊。
“你是谁啊?”
“快递!”他都是喊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睡着了,没听见。”
“你们上海人都不接电话的!”
“上海人都不接电话?刚才是没有听见。”
“你不要说了,你现在下来!”他大喊着。他大喊的声音非常响,已经无理得“不成体统”,任何一个被送快递的人听见都不可能按得住性子了。
我的火终于“腾”地蹿上来,那蹿上来的声音也几乎听得见。我飞快地下楼。我要去问问他想干什么──他这是在送快递吗,是不是准备拼命?三楼、二楼……我飞快地走,同时我也在极力地压制自己的怒火,不让它歇斯底里地爆发──吵架也没什么意思。
二楼、一楼,我走得飞快。结果一腔怒火竟然渐渐地被我压制住了,等打开大门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什么火。从三楼到一楼的过程,我把自己锤炼了一次。
我不想吵架,没有意思,歇斯底里会不成体统。
但是那个大喊的声音想吵。他站在门口,他的脸上只有火!
“你好。”我说,“很对不起,我睡着了,没有听见。”
“如果听见我怎么会不接?”我说。我还说了别的话,表达歉意,也想表达友好。
可是他的气好像没消。最后,当他把一包书递给我,把签收单扔给我,喊叫地对我说“你签名”的时候,我锤炼了的克制悉数被粉碎,火“腾”地重新蹿了上来!
“我不会签的!”我大叫。
“你打电话给你们老板,让他和我说话!”我大叫。
我终于开始歇斯底里了。锤炼的成果很容易被扔弃,我歇斯底里的时候哪里还像个教授。
他说他不要签收单了。他跳上电动车开了就走。他就像一团烈火,滚着离开的。
我站在门口大口喘气,整个上午乃至全天的好心情已被毁了。
故事是可以到此结束的。
我回到房里,生着闷气,想着这个莫名其妙、歇斯底里的过程。我也可以看看快递单子的联系电话,打个投诉电话。不管有没有用,肚子里的气一定可以减少。
可是我没有回到房里,而是去追那团烈火了。我像一团烈火似的去追他。我自以为是地认为他必须向我道歉。我心里的怒火就像是脚底的轮子,可笑极了。
我们小区很大,可是我竟然追到了他。他已经到了另外一家的门口。他的电动车停在樟树下。他正在和这家的女主人吵架!女主人说:“你什么态度!”
我幸灾乐祸地说:“你看你,刚才和我吵,跑到这儿又吵。你很喜欢吵架,是吧?”
他没有理我,有些沮丧地回到电动车前,上了车。他也许也在懊悔:我怎么又和人吵上了。
这时,我才看见,他的头上有很多的汗!
他被晒得很黑,其实他大概只有二十出头的年龄。
二十出头的时候,我正在一个农场当知青,也被晒得很黑。
那时,我不能再读书。他现在也读不了书,干着这样一份按人家门铃、打别人手机、可是别人却可能没有听见的职业。
我用手擦擦他额头上的汗。我说:“你热吗?”怎么会不热?
他没有避开我的手,猛然流泪了,大滴地落下来。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父亲在抚摸孩子。他的年龄应该比我女儿还小些,是应该叫我女儿姐姐的。我的女儿正在法国读文学博士,而他呢,骑着电动车,把一包我喜欢的文学书给我送来。
我有些难受起来。
我摸摸他握着车把的手,说:“我刚才态度不好。谢谢你为我送快递。你一个人在外面工作,要照顾好自己,让父母放心。上海人都会很感激你们的!”
这么说着,我也流泪了。
觉得温暖,心里涌满了情感和爱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是另一个“样子”。
这个上午没有被毁掉。他离开的时候说:“我走了。”我说:“你骑得慢一点。”我们竟然有些像亲人告别。
后来,他又来送过一次。他有点儿害羞地站在门外,我说:“是你啊?你好吗?”
那以后,我再没有见到他。我很想他再来为我送快递。我会说:“是你啊?你好吗?”
选自《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