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彬散文选

2011-05-08 03:24
北方作家 2011年4期
关键词:儿子孩子

正 彬

陪儿子一块长大

儿子考进了北大读硕士,这对于世代为农、离开土地仍甘于清贫的家庭来说,实在是个可喜可贺的大事。消息传开,家人欣喜不已,亲友脸上有光,就连熟悉不熟悉的家长也带着孩子来登门求教,同儿子交流,有的好友还怂恿我写一本书,把育儿经兜售出来,似乎我家里藏有什么灵丹妙药?

其实,在我心里,儿子考取北大,是家庭和儿子不断努力的结果,我和妻子并没有刻意逼迫孩子必须实现这个目标。再说,儿子虽然戴上了北大的校徽,今后同样面临着就业、成家、购房等一系列现实压力,更别说所处的层面不同了,社会各方面的期望值自然提高了,安身立命就不能像一般院校毕业的孩子那样实际、随意,压力也更大。在他面前同样充满了灿烂的阳光和诸多的不确定因素,需要好好把握,继续努力。何况,儿子在农村出生,城市长大,家庭和成长环境跟绝大部分城市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并没有受到特别的具有传奇色彩的教育,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禀赋。反而在小学、初中时期调皮捣蛋,给亲友留下了家长疏于管教的印象。好在我和妻子没有放松,儿子在中考、高考前、大学里的每个节点,都能够把握自己,明白了“心里有梦想,脚下才有路”的哲理,终将梦想化为了现实。

不过,从教育心理学的角度出发,每个孩子都是可塑之才。尤其是独生子女,因为独享着家庭的所有教育资源,可塑性更大。只不过由于家庭条件不同、认识不同,采取的方式不同,最终结果不同而已。这就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是一样的。可是,为什么不同呢?我曾跟儿子探讨过对他的教育问题,其结论是如果让一枝多余的树枝任其生长下去,就不可能有今天的结果。虽然儿子说,老爸,你很成功!但是,从儿子成长的经历中,我深刻体会到,自己也是陪儿子一块长大的。

当喧嚣的白天渐渐归于平静,喜庆的声音飘散而去时,每每于夜深人静之际、碾转悱恻之时,细细梳理过往的时光发现,我并不是一个很称职,或者说完美的父亲。儿子出生时因工作不在身边,三天了没问孩子的性别是男是女?好多天回一次家,儿子缠得紧了就烦,直到儿子上了小学后,才给正式起了个名字。这期间,妻子把全部身心都放到了儿子身上。儿子从出生到小学三年级,我在乡里工作、西安进修,妻子一边照顾孩子,一边还要打工补贴家用,非常辛苦。尤其我在西安进修期间,一家人还住在平房里,一次家里自来水管冻裂了,厨房、小院里一片汪洋,搞得母子俩泪水连连、手足无措,幸在朋友的帮助下,才搞好。此后,我调到城里工作,一直到儿子上大学,孩子的吃饭穿衣,乃至家庭作业,我基本没操心。妻子好强,一边打工、摆摊,一边照顾儿子的生活、学习,时常为儿子不听话受外人气、遭老师训斥,流了不少泪,付出了全部的心血和爱。这一点,倒是儿子离家越远、思家愈切时,体会愈深,对父母、家人、对关怀过他的亲友的感恩之情愈浓。

但是儿子的出生,却给我带来了许多的欢乐和情趣。至今,每每在街头看到毛茸茸的孩子躺在婴儿车里伏在大人怀里的甜蜜蜜的小脸,就想起儿子在乡下第一次看到小猪仔小羊小兔小鸡小狗小猫时很想抚摸一下又怯生生缩回小手的摸样,想起儿子第一次到我办公室里搞得满脸满手的墨汁;第一次到理发店死活不让电推子放到头上任凭泪珠子乱滚的模样;想起第一次进澡堂子死活不到淋头下去;第一次到河里拽着我的脖子就是不下水,而到了第一次上学时,却自己背起书包独自慢悠悠而去的情景。

儿子大点了,自然喜欢玩。于是,在儿子想出去玩耍的时候满足要求,但必须在讲好的时间内回来,否则就没有下次了。以防止孩子跑远了、玩野了,超出大人的可控范围,惹下麻烦。也让孩子明白,说到就要做到,否则就不会有好果子吃。儿子惹下麻烦了,只要不说谎、不欺骗家长,老实承认做错了,保证不再做同样的坏事,就容许儿子犯错误、容忍儿子的过失,同时把麻烦扛在自己身上,让儿子明白他做错了事情,自己逃不脱,大人还得承担责任。在玩耍中,儿子的兴趣也越来越广泛。从口琴、笛子、萧、到写字、绘画、象棋、围棋,我喜欢的,儿子统统喜欢,只是和我一样,新鲜劲一过,立马就丢到了脑袋后头。但这不要紧,为的是儿子高兴,把精力放到了学习上,自然玩的少了,麻烦就少了,我也高兴。以至于每次看到四五岁的宝贝,被家长逼迫着哭哭啼啼去学书法、绘画、舞蹈、英语之类的,或者是五六年级的孩子,已经拿到了九十分以上、乃至九十八分后,家长还为没能考满分惩罚孩子时,我就心痛。我不知道现在的家长是怎么了?自己没努力上到大学、甚至高中,每天还惦记着唱歌、跳舞、玩麻将,却剥夺了孩子的玩耍时间和空间,生怕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不管孩子是否愿意,适不适合孩子的兴趣,都要按自己的意愿逼迫孩子去学专长、去补习功课,千方百计要孩子为自己争口气、添个彩。这可能么?结果是钱没少花,精力没少费,孩子却产生了抵触、厌恶情绪,甚至自闭症。

随着一天天长大,儿子虽然喜欢调皮捣蛋,麻烦不断,但第一次看到他扔下了故事会、童话一类的杂书,抱着《水浒传》,抱着鲁迅,抱着泰戈尔读得津津有味的神情,还是感到了意外和欣喜。尤其是儿子在玩耍时候,还不忘从学校和图书馆借书的举动,让我在烦躁中明白了,孩子的成长是渐进的,有规律的,不能用大人的标准,特别是拔苗助长的方式来教育孩子,逼迫孩子接受大人的意志,明白了玩耍、宽容对一个孩子成长的重要性。而在儿子像兄弟一样和我并排坐在沙发里,保证长大了要给我建一座城市的时候,我看着这个有点挥斥方遒的小子,再次感到的不仅仅是意外和欣喜,还有对生活、对人生的信心和期望。让我每天为家人、为孩子去奔波、辛劳时,心里充满了无限的希望。

儿子上了初中后,虽然又经历了一段反叛期的困扰,却在蚕蛹化蝶的痛苦蜕变中张开了美丽的翅膀,飞向了阳光明媚的蓝天。仅用了一个学期,就以优秀的名次,拿回了团市委发的一个大红奖状。那时候的儿子,个子在急速窜高,学习的潜力也在急速提升。刚刚一年时间,就从年级三百名左右,前进到了十几名。这让我看到了美好的人生已经向他打开了宽广的大门,也让我体会到了为自己、为家庭、为国家培养一个好儿子的责任和快乐。高中期间里,儿子带回的是更多的意外。在学生会组织活动、文学社编杂志,弹吉他、谈北大、谈恋爱,当然,最重要的是迷恋上了哲学书籍,使他的思想、情趣再一次获得了飞跃。节日闲暇、餐桌沙发里,跟我谈论起老子、孔子,以及歌德、叔本华、培根时滔滔不绝,让我感到在汉语言、在读书、在哲学方面,已经被儿子甩在了后边。于是,儿子读高三时想到嘉峪关三中去,我就告诉他,三中教学质量虽好,但父子就没法及时沟通了,再说有可能这是你一生中在家里呆的最后一年,更应该好好珍惜,好好体会家庭的温暖。

事实证明,父母跟孩子的沟通,有时候比好的教育还重要,而且直接关系到孩子以后的人生之路。上了大学,在辩论队参加比赛,针对两代人鸿沟的问题,儿子直言,对于这个问题我爸爸早有定论认为根本不存在,所以在两代人中间产生所谓鸿沟,是因为两代人都想推脱责任,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才有了这个伪命题。辩论结束,担任评委的教授特地问儿子,你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儿子北大面试时,对于教授提出的为什么要报考北大时,儿子慷慨激扬地说,在我上高中时,我爸就说现在的中国,不缺乏有才华的人,缺乏的是有精神的人,而精神只有北大能够给你!儿子到了北大后,应邀到西安的一家中学讲课时,在谈到如何解决自己的早恋问题时说,当时我爸爸只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谈到什么程度了?第二句是你能给人家带来什么?第三句说,这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希望能够永远保持下去。台下上千家长学子听了掌声雷动。

但是,儿子在拿到北大通知书回到家时,我却感到了深深的落寞。在我看来,儿女成长的过程中,父母既使砸锅卖铁,也要尽己所能为儿女提供最好的教育。但是,父母有父母的人生,儿女有儿女的人生,父母绝不能把自己的人生也寄托在儿女身上。现在,儿子成功了,而自己却一事无成,不免心生寂寞。有一天,我跟儿子走在宽阔干净的街道上,突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就对儿子说,我怎么感到这些年什么也没做,什么人生经历都没有了?儿子抱着我的肩膀安慰道,老爸,你的儿子不是到了北大了么?我就是你一生的骄傲。那一刻,我真的感到眼睛很酸。

年前,国家汉办和北大要派儿子到德国柏林,教授汉语、交流学习一年。说好行前不回家,但儿子禁不住思家之情,屁颠屁颠地回来了。年节里,在浓浓的亲情包裹下,儿子在除夕晚上,也是我的生日第一次喝醉了,第一次敬酒时跪在我的面前痛哭流涕,第一次不想离家出走,但又不得不走。我第一次把儿子送到了车站,看着火车载着我的儿子慢慢离去,我的心口突然剧烈的疼痛起来。儿子第一次出国,在北京国际机场临上飞机时,打电话第一次说心里空落落的。原因是家里呆的太踏实了,出远门就有点心虚。

我明白,儿子在感情上,还没有摆脱父母,就给他打气说,国家领导人、企业高管、明星不是天天在满天飞吗,德国又不是月球,放心吧,一会就到了。

打完电话,又想起了儿子为花钱的事,说我是黄世仁,禁不住笑了出来,心里满是宽容。宽容自己、宽容家人,宽容生活、宽容人生,宽容社会以及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和事。

送神奶奶

1986年11月11日凌晨,风清气朗,当第一缕阳光划破苍穹,爬进窗棂,洒在温暖的白色被单上时,儿子呱呱坠地了。而我,却在几十里外的乡下。

北方的初冬,还沉浸在收获的喜悦之中,田野里弥漫着瓜果和花瓣残留的清香,而我几乎还没想过如何做一个父亲,更别说做个好父亲了。就像定亲娶亲都是父母操办好的一样,我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接受新的生活。其实,我很想亲眼看看儿子是怎么出生,怎样啼哭着来到我的身边的。但是,乡上头一天要召开庆祝大会,给获得荣誉的人们披红戴花,不给准假,大会结束后又没了班车,我只好在儿子降生的那个早晨,搭第一班车来到城里六叔的家里。六叔去上班了,六婶开心地说,早生下了,你妈在医院看着你媳妇和孩子,我这就去送饭。我已经当爹了,大人们还把我当做孩子一样,也没说让我到医院看看孩子,看看媳妇,只让我回家去把煤炉子烧着,土炕煨热了,等着。

这让我至今想起来仍然惭愧不已。我没去见孩子一面,就乖乖地回到远离城市,远离儿子的乡村里,在家乖乖地等着儿子回家。

那年的初冬,在一场很快融化的雪后,温暖而和熙,收去庄稼的田野湿润而静谧,淡黄的树叶在枝梢徐徐摇曳着,喜获丰收的乡邻见了面,都忘不了笑嘻嘻地打个招呼。记得儿子回家时的那个下午,金色的阳光洒满院落,几只喜鹊在后院的树梢上喳喳地叫着,我就在院落里清扫零零散散的秋叶。只听得几声喇叭响,六叔已气宇轩昂的走了进来,母亲怀里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宝宝,六婶搀扶着妻子喜盈盈地跟了进来。一时间,这边正房父亲招呼六叔和开车的师傅,那边南屋母亲和六婶招呼宝宝、媳妇上炕,儿子的外婆也来凑热闹,闹腾得里里外外喜气洋洋。

太阳落山了,六叔跟六婶饭也没吃就走了。六叔没正儿八经上过学,后来在部队上脱了盲,还成了医生,退伍后直接进了县医院。六婶原是赤脚医生,靠自己的努力,从乡医院调到了城里的一中当校医。六叔和六婶都是从田埂边走出去,靠自己的努力当上医生的,张家六个兄弟,每个兄弟的孙子出生,都是他们联系住院、联系医院的救护车免费送回来。乡里乡亲找去看病,既使再忙,也有求必应,热情接待,而不需要什么感谢。在他们心里,亲情、乡情、友情是最重要的,方圆百里的乡亲,至今提起来还在感谢他们的恩德。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南屋里偶尔传出几声婴儿的啼哭声,接着就悄没声息了。因为没有我能做的事情,也没人指点我去做点什么,甚至没有人告诉我媳妇生下的宝宝是儿子或女儿。晚上,我也没资格去陪着媳妇和宝宝,我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我无所事事,看着南屋窗口倾泻下来的光芒,温暖而恬静,心底里念叨着,肯定是个儿子。

宁静的夜晚很快就过去了,母亲让我把熬好的稀饭给媳妇送过去。我捧着稀饭,像捧着圣旨一样,小心翼翼地进到屋里,婴儿的奶味扑面而来。妻子刚喂过奶,正好给哼哼唧唧的孩子换尿布,我不用费心就看清了是个儿子。我坐在炕边,斜倚过身子细细瞅着又睡去的这个小人儿,眼睛紧闭,呼吸均匀,脸庞小巧玲珑,还沾着几滴妻子用奶给洗脸时留下的奶水。我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那脸庞,想起几天前,梦到一棵树上缠绕着一条蛇,心里荡起了一泓泓甜蜜的涟漪。

刚过了两天,可能是屋子潮湿,也可能是感冒了,儿子娇嫩的头皮鼓起了好些黄豆般大的水泡,大的有枣儿大,妻子的奶水也干了。儿子浑身难受,肚子又饿,昼夜哭闹不止,搞得一家紧张兮兮。尤其是妻子没奶,把儿子饿的有了条件反射,以至于到了一岁多,刚还玩得好好的,只要看见煤炉子搭上了奶锅,就禁不住哭着喝奶子。当时,六婶怕乡下医生用药掌握不好计量,对儿子成长有伤害,又从城里专程赶来呆了几天,亲自给儿子打青霉素针剂、亲自喂药、喂奶粉,还给妻子配药下奶,把母子照顾得无微不至。过了几天,儿子头皮的水泡渐渐消了,奶水也足了。我看着吃饱喝足睡得香香甜甜的儿子,心想这么一点人儿,怎会经受得了扎针的疼痛、挨饿的苦楚呢?突然,儿子安恬的小脸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如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刚刚绽开又悄悄恢复了平静。我欣喜地正要说话,母亲马上制止住了,说是送神奶奶给娃托梦呢!

送神奶奶给娃托梦呢?好奇心占据了我的欣喜。我虽然不相信鬼神,但对析梦却有着年轻人特有的好奇心。梦见蛇,妻子必定生儿子,就是在书上看到的。如今应验了,我又想起了另外一个梦。儿子在他妈妈的肚子里,闹着要出生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清晰的梦。梦里在一个天色渐暗的傍晚,我骑车从乡上往家里赶,走到离家还有一二里地的路上,忽然看到东方淡蓝色的天幕上,倒挂着一只硕大的金龟。金龟龟壳纹路清晰,在几个星星的陪衬下,显得安静而祥和。

我不知道,送神奶奶和金龟,有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我尽量陪在儿子身边,看着和我同样属虎的小人儿,在熟睡中不时抿一下嘴唇的可爱,就想伸出手指、贴近脸去与他亲近。我相信,儿子肯定能感觉到我的存在,我就在他身边静静地陪着他。

一天,儿子在襁褓里睁开了眼睛,扑闪着珍珠一样黑亮的眸子,好奇地瞅着我,瞅着我,娇嫩的脸蛋倏然绽开了甜甜的笑容,把外边飘飘洒洒的雪花,都融化了。

压水井里的秘密

八十年代后期的乡村,还处在春种秋实的悠闲和富足之中。田里是牛耕人犁的景象,乡村道路上跑的大多是手扶拖拉机,还很少见到摩托和小车。我在乡上工作,也没有周末假日的概念,忙时四五十天都不回家。但是,儿子出生后,我有了牵挂和责任,总要偷空骑车往家跑。

儿子六七个月大,就好像已经知道了谁是一家人。他的外婆天天见面,想要抱出去溜一圈,门都没有。我几十天回来一次,在大人怀里老远就伸出小手,蹦跳着让我抱。我待在家里,自然充当起了保姆的角色。

夏日里,树木掩映的农家庭院,充盈着阳光的温暖。屋檐下,燕子啾啾地叫着,忽而又斜刺里飞向了蓝天。树丛里,麻雀愣头愣脑的窝在一个单独的枝丫上,偶尔发出几声鸣叫,于是就会有几只落下来,接着一起发愣。我抱儿子在外边溜达累了,就回到屋子里,拿一本书躺在炕上,边看边哄着他一块睡觉。瞌睡慢慢袭来,我丢下书故意发出几声呼噜。儿子趴在我的胸口,就那么瞅着、瞅着,突然把他汪满涎水的小嘴,放到我的脸上,在额头、眼睛、两颊亲吻起来,弄得我满脸都是涎水。我知道,他肯定是明白了大人亲吻他时所表达的情感,才会有这么异乎寻常的举动。我猛然坐起来,抱着儿子亲一下,往头顶举一次,咯咯的笑声飘出院落,引得枝头刚刚落下的喜鹊喳喳地叫个不停。

幸福的时光,总是像河水一样流个不停。冬天到了,儿子已能在炕头来回奔跑了。有两次,我喝过酒回到家,不小心用烟头把儿子的脑袋烫了,从此,我一回到家,儿子先急速奔过来,但若确认我有酒气,立马就掉头钻到炕旮旯里去,怎么哄也不过来了。可是,只要有好吃好玩的,就又立马忘了疼。

乡村里单调的玩乐方式,反而激起了儿子的好奇心。刚出生的小羊羔、小猪仔,串门的小猫、小狗,大人手上划着火焰的打火机、火柴,都能引起他既怕又很想触摸一下的极大兴趣。特别是春天里,母亲放在纸箱里的小鸡,铁丝笼里的小白兔,简直就成了他自己的宠物。只要睁开眼,吃饱肚子,第一件事情就是拉着大人的手去逗小鸡、小兔玩。每当看到那毛茸茸的小东西,在脚下蹦蹦跳跳地窜来窜去,就兴奋地大呼小叫起来。母亲怕他把小鸡、小兔玩死了,话还没说完,他就开始呜呜哇哇地抗议起来。这边玩累了,那边压水井边大盆里晒热饮牲口的水,又成了他的喜好,稍不留神必定搞得满头满身的水。但他不时表现出来的超出小小年龄的机敏,让我颇感欣喜。一次,我把他弄湿的衣服换了,放到院子里玩,把大盆里的水倒满,打开中门,放出后院里圈着的枣红马饮水。枣红马是父亲从草原买回的,性情奔放,一不留神窜出街门,就得费很大的劲才能赶回来。那天,也不知枣红马是如何受惊的?只见它饮了几口水,突然仰起头往十来米远的街门口奔去。我一眼望过去,儿子正好在街门口里站着,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眨眼间,枣红马风一样窜了出去,儿子不见了。我跟着出了街门,忐忑不安地四下里寻找,猛然看到显然也受到惊吓的儿子,背靠街门右边的墙面,扑闪着水汪汪的眼睛正愣愣地望着我。我抱起儿子,既心疼又欣慰。心想,这孩子,还不到两岁,怎么会在一眨眼跑出街门,躲过大人也抵挡不住的枣红马呢?有了今天的表现,今后即使在外边走丢了,或被歹人拐跑了,他也能自己找回家来。

有了这次经历,儿子似乎突然学会了思考,看着毛绒绒的小鸡、小兔已脱去绒毛,在院里奔来奔去的,不再让他摆布,他就不再去纠缠,心儿也野起来了。不管天气阴晴,睁开眼睛就要穿衣服下炕,让大人带他到马路上、树林里、草地上去玩。我则喜欢把他带到村子北面的清水河边去,在天高地阔、碧草如茵的旷野里,亲近大自然的气息。

秋天的下午,沐浴在阳光下的旷野,显得宁静而神秘。肥壮的牛羊,三三两两地散布在离河边不远的草地上。河边,碧草如茵,河里流水潺潺,嬉戏的小鱼儿,不时跃出水面,溅起一串串的水花。

水里居然有小小的鱼儿?这一下子抓住了儿子的眼球,立刻牵着我的手就要下水。我卷起裤脚,带他到一段河水刚没过脚面、河底铺着一层细细沙粒的地方。开始,他竭力抓着我的双肩,缩着双脚,非常害怕流动的河水。渐渐地,河水的温暖,游来游去的鱼儿鼓舞了他。他下到水里,试着走了几步,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猛然向一条指头般大小的鱼儿扑去,整的浑身水淋淋的,却学着玩小鸡、小兔的样子,一边扑棱着双手,一边对着故意在他身边游走的鱼儿,高一声低一声地叫起来。叫着叫着,又扑到了河水里。

小鱼儿自然是捉不到的,但水里为何有鱼儿呢?玩累了,我斜倚在野花星罗棋布的草地,儿子坐在我的腰胯,还向河里指点着嘟嚷不已。回到家,儿子对院里能淌出水的水井来了兴趣。只要有空,就双手抱着钢管做的压水杆,咣当咣当地压起水来。压半天,管子里的水不给他面子,死赖着不出来。他就踮起脚,双手趴在压水口,大张着口往里边瞅是怎么回事?

这一情景,让他的姨夫用相机拍了下来,还以《压水井的秘密》为题,拿到城里的一个展览上获了奖。

自己去上学的小儿郎

儿子三岁多时候,对我手里的书简直到了如饥似渴的地步。只要看到就抢过去,反过来掉过去看半天,然后递给我,用手指着书,让我给他讲书里的故事。有时候,我灵感来了,想写一点诗歌之类的东西,他也抢过纸笔画上半天,才肯罢休。不像一二岁时,抢过书本和纸笔,就要往嘴里塞。

这样,只要让他逮住了,我没空也得给他认真讲,书里有个娃娃,或者是有个乌鸦、狐狸、大灰狼、小红帽在干什么,如果他以为我在糊弄他,立马哇啦哇啦地拍打着我表示不满。听得入神了,还要拿过书,看我讲的是否真的在书里。我实在肚里空了,就在纸上画兔子、老鼠、小猪、飞鸟什么的,让他照着乱涂鸦。而我的书、笔只要找不着了,他一准会从某个旮旯拐角里翻出来。一次,我带他到乡上,拿出笔墨,铺开红纸,给一家结婚的写喜联。儿子看得如痴如醉,涎水耷拉得老长。开饭的铃响了,我带他去食堂打饭,一转脸不见了。待我撵到办公室,只见他脸上、手上涂满墨汁,正在地上按着一张红纸,抱着毛笔写字呢。

儿子的兴趣不止如此。无论走到哪儿,看到墙上的字、屋子里的画,都要我给他讲一遍那是什么?方肯饶了我。一旦有机会,他就扣上我的墨镜,在村子里装模作样地转来转去,似乎在表明他已经长大了,惹得路过的大人哈哈大笑。但是,乡村能给他的大多是满手、满脸、满身的泥巴和水。有一次,他跟外婆到田里去玩,回来时竟从装满杂草的架子车顶倒坠下来,在额头撞破一块皮。我的心疼不言而喻,只想让他在一个既能接受到新事物,又能在上学前快快乐乐的环境粒成长,而不是像小猪、小猫一样在乡村的泥土里滚大。于是,我在城里边租下大姨妈的一间空房,把他们母子搬到城里,托同学牛元的关系联系好了一幼,让儿子进到了当时城里最好的幼儿园。后来,我又托关系在酒师附小旁边的一个大杂院的仡佬里,找到了一块空地,修起了一间里套外,带厨房、小院的平房,正式把家安顿到了城里边。

儿子进了幼儿园,比一起的小朋友都高出一头。而且生得唇红齿白,聪慧伶俐,见了谁都像个女孩儿一样扑闪着大眼睛很讨人喜欢,立刻在班里冒出了头。再说,有那么多好玩的,比起乡下来简直就是天上地下,每天早晨不用叫,儿子自己就知道起床、穿衣、洗脸,等着妻子带他出门。老师教的儿歌、舞蹈、唐诗、折纸鹤,样样用心。回到家,也不知道跑出去玩,只是把书抱在怀里,铺开白纸旁若无人地一边嘟囔,一边画个不停,不再纠缠我给他讲故事画画了。记得刚入冬,儿子的腮腺炎犯了,脖子、小脸蛋肿成了小皮球,六叔安排住进医院里,我请假陪他。早晨起来,一排护士端着盘子进来挨个取血样,做皮试,量体温,给药,打吊针,我看着心里都颤起来了,他却没事人一样,还坐在那儿看书、玩耍呢。

插画 王玉荣

城市带给儿子的,不仅仅是幼儿园,还有许多小朋友,许多新奇的事物。就是十天半月见不到我,就要吵着、叫着到乡里去,或是见着熟人就可怜兮兮地带话让我来看他。儿子在精神上对父亲的依赖,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转眼儿子要上小学了,但在城里没有户口,就面临着找关系,掏赞助费。好在妻子在酒师附小给孩子们打工做饭,人熟悉,再加上家就在学校旁边,没费多少口舌,也没托关系吃请、多掏钱,酒师附小的王校长就给报了名。

虽然已经读了几年幼儿,儿子对于上学的感觉,还像一件非常神圣的事情,书包、文具、写字本,每一件都在脑子里清清楚楚,毫不含糊。头一天,他拉我到街上买齐了书包、文具、写字本,又让我帮他包好了书皮,把上学穿的新衣服叠好放在一边。睡觉时,他把书包放在枕头下,睡下翻起来看一看,睡下翻起来看一看,生怕书包在半夜偷偷跑了似地,好久没有睡着。

儿子正式上学的那一天,正好我也要出门到西安西北大学去进修。我第一次出远门时,儿子哭着喊着不让我上车,生怕我出了门就不回来了。今天,我要出门,儿子要上学,心里还怕他耍赖不去学校呢。可是,他心里根本没想这档子事。

儿子穿好了衣服,背好了书包,要去上学了。只见他郑重地向我摆摆手,甜甜地叫了一声,爸爸,再见!没等我回应,就出门了。我已经忘了,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叫爸爸的,但这时我得送他一块到学校里,给儿子留下一个美好的记忆。谁知,我穿好衣服追到街上,左瞅右瞅就是不见他的踪迹,以为儿子找同学去了。忽而,儿子背着书包的背影,顺着弯弯的街道墙根慢慢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那神情,好似在向我宣示,他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父亲的陪伴和呵护了。

我知道,那个看见奶瓶就哇哇乱叫的小屁孩,那个喜欢吃书、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心的小屁孩,那个第一次理发、第一次进澡堂都要哭的小屁孩,自己坐班车去乡下看爷爷、奶奶的小屁孩,已经长成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小儿郎。他心里明白他的父亲要出远门了,但他要去读书。

书里自有他的乐趣和未来。他的前程就像眼前的这条街道,虽然有曲折,但洒满了阳光,孕育着无穷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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