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青
铁画,人类艺术殿堂中的瑰宝,现已列入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铁画是芜湖匠人和文人相结合的产物,这段传奇,人皆向往。兹载《打铁画》于此,以飨读者。
告别溧水走他乡
三百年前,清顺治十六年(1659年)秋季的一个早晨,天刚蒙蒙亮,江苏溧水镇畔溧水河上的一只小乌蓬船就亮起了一盏小灯笼,一盘铁匠炉子闪闪吱吱就着灯笼昏糊的光踏过跳板上了船,后面跟着一个女人,女人牵着一个小孩。这挑铁匠炉子的壮年汉子浓眉大眼,刚毅不拔,他叫汤天池,号汤鹏,人称汤铁匠。那女人清秀贤良,姓王,是他的妻子。孩子十岁左右,虎头虎脑,是他们的儿子。汤铁匠一家上了船,船家解缆开船,但见汤铁匠将手伸到船边无意识地拔动河水,眼睛却盯向冥冥之中的小镇,十分凄惶。王氏理解丈夫,她宽慰道:“虎他爹,山不转水转,人不转腿转,等世道好了,我们再回来!”汤铁匠点头,止不住扑簌簌流下两行热泪。
几年来,溧水一带水旱虫灾连年,加上清人跑马圈地,民不聊生。坐落在溧水镇西端的汤铁匠的铁业铺原本兴旺的生意也随之锐减,这使汤天池怒火中烧。怎料三天前,一阵杂沓的马蹄声横行小镇,不一会滚鞍下马好几个清兵闯进店门,劈头就问:
“谁是汤铁匠?”
“我就是!”汤天池停下手中打铁的营生。
“打这个!”清兵一扬手,几个铁玩意一阵叮当作响。
“甚?”
“马蹄铁——马掌!”
“不会!”汤天池摇手。
“嗯?说你手艺高强,咋不会打个马掌?”
“汤家祖居南方,只会打铆敛船,盘叉叉鳖,不曾打马掌!”
“嘁!从今起得打马掌!打一百副,三日后来取!”清兵一抖手中的马鞭,说罢掷下马掌铁,返身出门跳上高头大马一溜烟而去。
汤天池咬紧钢牙,气噎了半天。儿子见状哭了,妻子恐惧地喊着:“他爹?!……”汤天池终于一口气转过来了,他无力地跌坐在凳子上,泪眼汪汪地道:“虎他娘,溧水镇待不住了!”他说出心中盘算,妻子轻轻颔首。今天已到期限,一早,汤天池收拾铁匠炉子,打点起必要的家什衣物,沉沉一担子挑出门,然后把铺门缝上贴上封条:“不打马掌!”将那留作样本的马掌掷到街对面的阴沟里,口中喷道:“汤天池让你取个马屁!”末了挑起铁匠担子,携妻拽子直奔桥东溧水河上的乌蓬小船……
桨动船飞,乌蓬划破晨雾来到三江口处,船家问道:“客家到哪?”
汤天池注目铁匠炉子:“一个打铁的又能到哪?听说‘铁到芜湖便成钢,江苏老家待不了,就到安徽避难吧!”
青弋江畔遭欺凌
湯天池一家几经颠簸之后,终于到了芜湖。
那时,芜湖城内青弋江北岸的沿河街市算是极繁华的去处;商贩接踵,作坊林立。汤天池上得岸来,自西向东边走边瞧,瞧了一上午也没瞧到头。那街市傍着长河,号称十里,他想这个街市一定很长,便折身回到上岸不远的宝塔根下空场上打住。这儿全是铁铺,叮叮当当,好不耳熟,他在心里说:“‘铁到芜湖便成钢果然名不虚传!”他挨河沿捡块露天空当支起他那盘铁匠炉子,生火打铁。
汤天池祖传的手艺不凡,加上他自己的苦心钻研,他打制的火钳菜刀赢得市民青睐,竟将铁业铺的生意一下子吸引过来,这便惹恼了斜对面“孙广和”铁业铺的孙老板。孙老板正眉头打皱盘算如何撵走汤天池时,眼前竟跌跌撞撞出现三个宝贝蛋:一个胖子像肉团叫胖大,一个瘦子像干柴叫瘦二,一个矮得出奇叫矮三;三人是拜把弟兄,同为芜湖地痞无赖。孙老板当即一招手把他们叫到铺里,先一人给了些好处,然后如此这般面授机宜,哥仨听罢一捋袖口,便冲向人群中的汤天池。
汤天池的炉火正熊,儿子小虎抡锤和他对打。只见胖大上前一扬手,一根白丝线当空游弋。汤天池定眼一瞥,立即取过刚打制的火钳将飘荡的线头一把夹住。胖子用劲一扯,丝线扑地断成两截;一截胖大牵在手上,一截夹在火钳上,好似生了根一般。人们一阵喝彩声。瘦二见胖大弄了个大红脸,哐哐拍着腰间,跟后掏出一枚铜钱往砧上当地一掷。人们不知底里,但小虎抓起地上新打制的菜刀朝砧上就是一下,当的一声,那铜钱一分为二,双双蹦向半空。瘦二一声惊叫立即双手捂脸,原来其中一半不偏不倚正中瘦二的猴脸,这不是报应?人们忍不住爆发一阵哄堂大笑。
胖大和瘦二如丧考妣,相觑无言。矮三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一个箭步跃身砧上,口吐秽言道:
“哪路神仙?”
“下江到此。”汤天池道,“糊口谋生!”
“大胆!”矮三嘶啦一下扯开短衫,胸前露出五爪金龙,“当方土地在此,还不拜你家师爷?”
胖大和瘦二见矮三震住围观者,马上来了精神赶快向矮三靠拢,一起等待受拜。
此时,宝塔根下看客蜂拥而至,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但见汤天池双目吐火,两手叉腰,小虎抡锤在手,单等父命行事;王氏手把风箱,凝视无语。气氛十分紧张,已是一触即发之际。
矮三有恃无恐地:“拜!拜是不拜?”
汤天池把手一指:“下来!”
矮子一惊下地:“好。拜!”
汤天池又朝铁砧一指:“把脏揩掉!”
矮三眼一瞪:“啥?”
小虎甩起二把铁锤,铁锤砸在铁砧上当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胖大、瘦二、矮三一惊不小,矮三随即一脚踢翻火炉,手打呼哨,胖大和瘦二紧跟抖出绳索,亮出匕首。围观者一见惊慌万状,四散奔逃。
中江塔下遇画师
芜湖江边有座宝塔,位于青弋江(中江)入长江出口处北岸,素有“盆塘塔影”之美名,乃芜湖八景之一。正是沿河街市西端的起点。此塔高五层,游人上下,络绎不绝。登塔远眺,极目江天可览吴头楚尾,大江对面,便是芜湖另一八景之一——蛟矶烟浪;凭窗北望可见赭塔情岚,荆山石壁,更有那芜湖城池、沿河街市尽收眼底。多少骚人墨客、志士仁人频频登临,长吟短颂,述志抒怀。眼前便有老者不胜歔欷,你听,竟放声吟咏:
忆昔燕台称壮游,
十年一别困沦州……
此老者白发红颜,面目清瘦,仙风道骨。他姓萧,名尺木,字云从。乃姑熟画派的创始人,人称萧画师。他生于腐败无望的晚明,空怀一腔忧国忧民之志,入清以后,拒不为官,退居山野,蓄须明志。此刻正当他引亢抒怀之时,忽听得塔下一片喧嚣,如堤决水。他俯身向下,原来是手艺人遭受欺凌,他不禁怒火中烧,当即大喝一声:
“住手!”
这当空一声赛似晴天霹雳,四散的人群立止,顿时,张张面孔一齐仰向塔门。
“住手!”萧尺木又重复一声,立即回身下塔。
这萧画师一阵旋风下了塔,又快步如风飞向人群而去;人们让开一条道,他很快便被人群拥向炉前。
萧画师跑得血涌脸膛,青筋直暴,他走到胖大、瘦二和矮三面前,两个指头并拢直照三个家伙的鼻尖点去;真是邪不压正,这哥仨竟如老鼠见猫,威风扫尽,当即躬身一揖:
“ 萧老先生——萧画师!”
萧尺木跌足长叹:“清明世界,成何体统?”
“喳!”哥仨喏喏引退,人群发出欢呼声,抛掷帽子,打着呼哨,为正义伸张而喝彩。
汤天池打量萧尺木,布衣长衫,原来是一个先生,一时热泪盈盈,扑通跪地。萧尺木双手扶起,他问汤天池道:
“师傅得罪他们了?”
“不敢!”
“那是他们无理?”
“是他们生事!”围观者异口同声。
“师傅不是本地人?”
“下江人,家住江苏溧水,乍到贵地!”
“寓所何在?”
“尚无着落。”
“欲往何处?”
“人地生疏能往何处?浮桥档下找个避风雨的去处就行了!”
“此非立身之计!”萧尺木一摆手,“走,跟我来!”
“天下乌鸦一般黑”
汤天池收拾起炉砧家什挑成一担,萧尺木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王氏挽着小虎紧紧相随;一行四人穿街过巷,走了半里多路光景,来到一处山腰上的瓦房前。这瓦房一拖三进,园合八间,沿山势向上,封火墙高耸,前场后园,石狮守户。靠西厢有间耳房,原为柴屋。萧尺木唤来女儿萧吟良,打开门锁让汤天池一家安住。末后交代说:山坡下便是街市,汤师傅可以就地打铁,免遭欺侮。
汤天池开炉打铁,生意兴旺。一日,小虎与父亲打对锤,汤天池将打好的铁什去淬火,忽有喧哗声传来,小虎乘机溜了出去。他沿封火墙往南,刚要转拐便大吃一惊,赶忙折回来拖着父亲跑出门,王氏拉风箱,这时也丢下风箱跟后便跑。到了转拐小虎把手一指:“瞧!”汤天池和王氏抬头一看,不禁傻眼了:一乘八抬大轿前呼后拥停在萧家大门前,萧家老仆崔鹏正恭送一位紫袍冠带的胡太守上轿:“萧先生外出远游,又劳胡太守枉驾了!”
“虎他爹,”王氏手捂双眼问丈夫,“你不是说萧先生并非为官之人吗?”
“哼!不是小官是大官!”小虎气嘟嘟接话。
“‘天下乌鸦一般黑!”汤天池直把气叹,末了毅然决定,“走”。
汤天池担起铁匠担子携妻拽子离开屋门,崔鹏一见问道:
“汤师傅,你去哪?”
“啊,崔公公……”王氏舌头打转。
“我们走!”汤天池直肠直语。
“慢!”萧吟良闻言喝止,“待我叫父亲!”
萧尺木走了出来,他看着汤天池一家出走的样子,不禁问道:
“汤师傅,谁欺侮你了?”
“萧先生,”汤天池直摇头,“先生之恩,汤天池永生不忘,等我做得营生,定与先生送上房钱!”
“房钱?”萧尺木茫然,“为甚要走?”
汤天池不好直说,抿紧嘴巴只好在心中暗暗叫苦,可小孩子家愣头愣脑,小虎瞪大眼,他替父亲作回答:“天下乌鸦一般黑!”说罢看着汤天池显示小男人的气概。
“啊?!”萧尺木一睖睁,他知道小孩儿家分明是鹦鹉学舌,他双眼一黑,身不由己一摇晃。
“父亲,”蕭吟良连忙扶住萧尺木,瞪一眼汤天池,“你想效瓢母食韩信吗,为甚阻拦人家?”
“不可放肆!”萧尺木打住女儿,转对汤天池直把嘴张却又无言,只是顿足长叹。
崔鹏耿直,拉过汤天池恨不得骂他一顿道:
“唉,你呀!真是一个打铁的!你知道吗?萧先生正是不愿为官,他才一次一次不见胡太守,今天这已是第三次啦!你还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怎不伤先生的心呢?”
“啊?!”汤天池恍然大悟,难怪刚才崔公公送胡太守,说萧先生外出远游,这会又出去了哩!联想起宝塔上萧先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精神,以及萧先生不嫌弃自己是打铁的竟然将自己领进家中,他深感惶恐和负疚。一时间急欲吐露心曲,一诉衷肠,他噙着两眼泪珠喊道:“先生,汤天池家居江苏溧水,如今背井离乡,只因……”
一席倾谈成知音
汤天池随萧尺木到萧家,第一眼见到萧家大瓦房就犯嘀咕:萧先生并非不是为官之人啊!他后悔两腿没长眼,竟糊里糊涂跟了来。但萧家的人着实不错,这才使他得以宽慰,岂知忐忑方平,就见端坐官轿的太守上门。如此看来,萧家不是为官之人也是为官之人了;为官能有几个好人,他汤家深有体会:天下乌鸦一般黑嘛,故而他毅然离开萧家……现在,他得知萧先生拒不为官,三次不见胡太守,又为误会伤了萧先生的心而愧疚不已,他望着萧先生终于诉出肺腑之言道:
“萧先生,汤天池祖籍江苏,如今背井离乡,只因……”汤天池一字一泪诉说着。他原居江苏溧水乡下汤家村,打铁为生,到了父辈由于手艺超人被妒,继而拒绝当官人家的雇用遂遭封门之祸,父亲抗争终成囚役,老死役中。临终时父亲留话给汤天池:离开汤家村,别处去逃生,汤天池不悖父训带着妻儿浪迹四方,最后定居溧水镇。好容易仍操祖业开铺谋生,即逢清兵跑马圈地,民不聊生,还勒令他打马掌,三天交货。第三天早上他就自己封门背井离乡,从下江到上江,从江苏来安徽……汤天池越说越愤怒道,“我汤天池打铁的,水火都不怕,就厌狗日当官的”!
“好一个铮铮铁骨!”萧尺木动容地说,“汤师傅,进屋谈”!
汤天池一家又进了屋,萧尺木与汤天池对坐桌前,王氏沏茶,二人如老交相逢,促膝倾谈。谈话中,汤天池得知萧尺木虽出身富贵人家却淡泊功名,他虽满腹文章却屡试不第,直到四十四岁方中明崇祯编试副榜。目睹明末朝政腐败,奸阉横行,他闭门不出,致力于作画,用了一年半时间为大诗人屈原的《离骚》创作出一百五十多幅插图《离骚图》,表达他一腔爱国忧民的情愫。入清以后,他拒不出山,又画了《太平山水图》四十多幅,抒写他对家乡芜湖、当涂和繁昌山山水水的一片爱心。清太守胡季瀛三登其门造访,头一次,他一只小船进入九莲塘莲荷之中避而不见。二一次,范罗山上竹林中独坐又不照面。三一次,今天书房不出,推托出外远游又是不见。听到这里,汤天池不禁插话道:
“萧先生,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啊!”
“只要意坚,没有跑不掉的和尚!”萧尺木哈哈一笑,接着愤愤然,“我萧某读圣贤书,学孔孟道,岂能目睹大明山河破碎,尚为清人摧眉折腰”!
“萧先生,”汤天池一拍巴掌,“就是这个说法哩”!
“汤师傅,”萧尺木抓住汤天池的手,“你我可谓知音啦” !
“萧老爷,”王氏又惊又喜,“天池怎敢高攀呢”?
“哈哈!”萧尺木赏心悦目地说,“同是大明子孙,何谓高攀”?
谈话十分投机,末后萧尺木关照汤天池道:
“芜湖也是清风习习,诸事尚宜小心为宜,如有短缺,但说无妨!”
“谢萧老爷!”汤天池一家感激涕零。
“疏竹山中无老爷!”萧尺木把手打住,“叫我萧先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