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焕有
(洛阳理工学院中文系,河南洛阳471023)
《世说新语》是刘义庆(403—444)的传世之作。36篇的《世说新语》记述了数百个人物掌故,主要是汉末至东晋的士族阶层的逸闻轶事。袁行霈先生指出,它“虽系小说家言,未可直以小说视之,其于魏晋社会政治、哲学、宗教、文学以及士人之生活风貌、心理状态,莫不有真实记录”[1]。洛阳,因踞洛水之阳而得名。其中东汉、魏和西晋的国都均在洛阳,所以《世说新语》中不乏有与洛水密切相关的逸闻轶事。其中的文化蕴涵丰富多彩,笔者就此做一些探讨。
洛水,发源于华山南麓,在崤山、熊耳山之间广纳百川,出洛宁县的长水之后,洛河脱离山区,水面渐宽,水中多沙洲。洛阳,就坐落在具有宽阔水面的洛水之阳。在晋代,洛水之滨常是名家宴饮清谈的场所。《世说新语》在“言语”类中,有这样的故事:
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问王夷甫曰:“今日戏,乐乎?”王曰:“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2]49清谈玄学的风习,是魏晋文化的一大特征。最先涉及清谈的,太和时期有傅嘏、荀粲的“始言名理”;正始时期 ,何晏、王弼、夏侯玄诸人讲《老》《庄》,贵自然;稍后,阮籍、嵇康等放任旷达之士出现,提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张;永康至永嘉年间,向秀、郭象相继为《庄子》作注,发明新旨,将玄学推至高峰。他们才思敏捷,出言玄远,长于辩论,对老庄哲学十分精熟。
众多名士到洛水边游宴,席地而卧,酒菜铺陈。文人喝酒,喝的不是酒,是文化;文人聊天,聊的不是家长里短,是高雅。具体到这次“洛水戏”,去的都是何等人物?王夷甫,司徒王戎从弟,有才名,好清谈。时人称他风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裴仆射,史称裴秀子。《世说新语·赏誉》称:“裴仆射,时人谓为言谈之林薮。”又刘孝标注云:“《惠帝起居注》曰:‘(裴)頠理甚渊博,赡于论难。’”[3]张茂先,博学能文,词藻温丽,陈留阮籍称他为王佐之才。仕魏历任著作郎等官,入晋官至度支尚书。王安丰,与阮籍、嵇康等为友,为竹林七贤之一,年最少。惠帝时,戎官至司徒。这些高人相聚,谈名理,论《史》《汉》,说季札、张良。惊讶而且有趣的是他们的谈风:混混有雅致,靡靡可听,超超玄著。这样的情景不是作者的直接叙述,而是清谈高人王夷甫对乐令的描述。对此,也许会生疑问,乐令何许人也,怎么会对这次游宴如此感兴趣?《世说新语》中的故事也许可以帮助解谜:
卫伯玉为尚书令,见乐广与中朝名士谈议,奇之,曰:“自昔诸人没已来,常恐微言将绝,今乃复闻斯言于君矣!”命子弟造之,曰:“此人,人之水镜也,见之若披云雾睹青天。”[2]298
卫伯玉尚书令听了乐令的“谈议”眼前一亮,盛赞乐令的水平,拿昔日的清谈家何晏、邓赐和乐令相媲美。又《晋书·乐广传》载:“广与王衍俱宅心事外,名重于时。故天下言风流者,谓王乐为称首焉。”[4]原来,乐广是当时清谈家中执牛耳者也。
综合有关资料,大约可以肯定有八人参加了这次游宴,总体看来这一群体有如下几大特点:第一,他们大都来自世族豪门。除张华外,他们分别来自西晋赫赫有名的几大玄学世家:太原王氏,琅琊王氏,河东裴氏,陈留阮氏。第二,他们之间年龄跨度大。据考证,当时张华、王戎都已知天命,王济已过不惑,王衍亦过而立,而裴頠刚刚过了弱冠,王承、王导还在舞勺之年,阮瞻不详,但从王导的话推断,他应该和王导年龄相近[5]。第三,他们都是魏晋时期首屈一指的清谈名流。这些人中既有竹林遗老,又有朝中新贵,还有后来的名士。他们于玄风的影响几乎覆盖了整个魏晋时期。可谓人才济济,群英会萃。
据考证,诸名士这次“洛水之戏”,发生在公元289年[6],当时张华、王济免官赋闲,裴頠任散骑常侍,此职是个散职,无实际事务要管,因此诸人能有空暇聚在一起作闲散徐缓的清谈。有意思的是他们选择了可以观山戏水的洛水之畔,这样的地域,更容易让他们放松心情,抒发情感。
王夫之《姜斋诗话》说:与情有关系的是景。景致与情感就如琥珀与小草一样,它们是互相吸引的。情和景虽然一个产生于内心,一个存在于外界,然而景能生情,情能生景。而流水则常常成为与人的情感相联系的文学意象。东晋人王彪之作《水赋》说:
寂闲居以远咏,托上善以寄言。诚有无而大观,鉴希微于清泉。泉清恬以夷澹,体居有而用元。浑无心以动寂,不凝滞于方圆。湛幽邃以纳污,泯虚柔以胜坚。或浤浪于天外,或纤入于无间。故能委输而作四海,决导而流百川。承液而生云雨,涌凝而为甘泉。[7]
作者用水的恬淡、无心、兼收并容、柔弱胜刚强、以无有入无间等特性,来比喻“道”的特点。所谓“鉴希微于清泉”,在道家术语中,“希微”即是“道”。“道”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从道化生出来的水中,能看出道本身具有的特点,这便是《老子》说的“从其见功以处见其形”。水虽不是本体的道,但却完备地体现出本体的特点。这样,水除去饮用、灌溉、交通等日常生活中的实际功用外,它又具有了拓宽精神领域的哲学含义上的抽象功能,成为一种飘逸灵动的象征。
亲水是人的本能之一,洛水作为中华文明发祥地之一的河流,文人赋予的文学想象层出不穷。在《世说新语·方正》中有以洛水指代洛阳的故事:
诸葛靓后入晋,除大司马,召不起。以与晋室有仇,常背洛水而坐。与武帝有旧,帝欲见之而无由,乃请诸葛妃呼靓。既来,帝就太马间相见。礼毕,酒酣,帝曰:“卿故复忆竹马之好不?’靓曰:“臣不能吞炭漆身,今日复睹圣颜。”因涕泅百行。帝于是惭悔而出。[2]224
这个故事表现了诸葛靓的做人原则。《世说新语·赏誉》还记载:
庾太尉在洛下,问讯中郎,中郎留之,云:“诸人当来。”寻温元甫、刘王乔、裴叔则俱至,酬酬酢终日。[2]329
一次惬意的交游,引入入胜;一场优雅的清谈,动人心弦。叙述的还是在洛水旁边的事情,但此文后复云:庾公犹亿刘、裴之才隽,元甫之清中[2]329。
谜底捅破,原来这是庾公对名士在洛城一次友人聚会、聊天的追忆。可见,洛水在那个时代给文人之间留下了诸多的情谊。
其实,在晋以前,曹植的《洛神赋》,已经把洛水深深地刻在了文学的丰碑之上。曹植开篇写道: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曹植之所以用洛水来抒发心中的郁结,是与他当时的生存环境有关的。《世说新语·尤悔》记载:
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骁壮。因在卞太后阁共围棋,并啖枣,文帝以毒置诸枣蒂中,自选可食者而进;王弗悟,遂杂进之。既中毒,太后索水救之;帝预敕左右毁瓶罐,太后徒跳趋井,无以汲,须臾遂卒。复欲害东阿,太后曰:“汝已杀我任城,不得复杀我东阿!”[2]697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水,流动的不仅是喧哗,是智慧者的心情,洛水也不例外。
最近几年,汉魏故城考古成果迭出,据考证[8],当时的城池分为内城核心区和礼制建设区。洛水是这两个区的分界,内城在洛水之北,礼制建设区在洛水之南。洛水穿城而过,滋润着河洛大地,也养育了一大批文学大家。左思,就是晋朝赫赫有名的文学大家,是他,因文章而使洛阳纸贵。
太思出身寒微,对身世之喟叹,从诗作中可以窥见[9]。《咏史诗》其二写道: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喟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又《咏史诗》其四:
济济京城内,赫赫王侯居。冠盖荫四术,朱轮竟长衢。朝集金张馆,暮宿许史庐。南邻击钟磬,北里吹笙芋。
又《咏史诗》其八:
习习笼中鸟,举翮触四隅。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出门无通路,枳棘塞中途。计策弃不收,块若枯池鱼。外望无寸禄,内顾无斗储。亲戚还相蔑,朋友日夜疏。
作者以涧底松、扬子宅、笼中鸟、穷巷士、枯池鱼喻己之为时势所缚,为身世所困,而多无奈悲凉之声及郁闷、沉痛之情。左母早丧,又左氏非望族大户,且其父左雍官职不大,故左思多家世悲辛之叹。同时,左思貌丑,口讷,不好交游,唯以闲居为事,但辞藻壮丽。
据《晋书·左思传》记载,左思想作《三都赋》,恰逢妹妹左芬被晋武帝征召入宫,举家搬到京师。于是他拜访著作郎张载,访求四川成都一带的事情。在之后十年的构思时间里,心无旁骛,门旁庭前,篱边厕所,都放着笔和纸,灵感突显,便立即记录下来。自己为了获得更广博的知识,请求到秘书省担任掌管图书典籍的秘书郎之职。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都赋》终于大功告成,但“时人互有讥訾”。讥笑非议的代表人物首推陆机。《晋书·文苑·左思传》亦载,思欲作《三都赋》,“陆机入洛,欲为此赋,闻思作之,抚掌而笑,与弟云书曰:‘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覆酒瓮。’”后待领会其赋的深刻意义后,则“尽叹伏,以为不能加也,遂辍笔焉”。
后来,和太尉庾亮同宗族的庾阐创作了《扬都赋》示于庾亮看,《世说新语》中记载了这个故事:
庾仲初作《扬都赋》成,以呈庾亮,亮以亲族之怀,大为其名价,云可三《二京》,四《三都》。于此人人竞写,都下纸为之贵。谢太傅云:“不得尔,此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拟学,而不免俭狭。”[2]167
时人陆机由讥笑到惊叹得辍笔,后人模仿写作也可以“健康纸贵”,足见《三都赋》的艺术魅力。对于《三都赋》能引起轰动,有两位大人物不可忽略:一位是张华,一位是皇甫谧。
刘孝标注引《左思别传》载:“(思)及长,博览名文,遍阅百家。司空张华辟为祭酒,贾谧举为秘书郎。”可见,左思的成长道路,先有张华的赏识、提携和援引,后又得益于贾谧的推举,才成就了左思文学地位。
张华,出身寒微,《晋书》本传中说“华少孤贫,自牧羊”[10]《张华传》1067。早年曾作《鹪鹩赋》自寄,后又靠别人的帮助,最重要的还是靠自己的才学和勤勉,赢得了信任和倚重。
关于他的才学和勤勉,史书的记载可以佐证:“晋受禅,拜黄门侍郎,封关内侯。华强记默识,四海之内若指诸掌。武帝尝问汉宫室制度,及建章(宫)千门万户。华应对如流,听者忘倦;画地成图,左右属目。帝甚异之,时人比之子产。”[10]《张华传》1068张华“雅爱书籍,身死之日,家无馀财,惟有文史溢于几箧”[10]《张华传》1068。而西晋时代,竞奢靡、斗豪富,张华却“家无馀财”。正由此,魏末,做太常博士;晋武帝时,历任要职,渐渐走向权力中心,成为盛誉西晋太康时期的“双坛”(政坛和诗坛)领袖。
皇甫谧,《晋书》卷四十有传,字长深,本河南尹韩寿之子,其母贾午,与晋惠帝贾皇后贾南风为姊妹关系。贾午之父尚书令贾充死后,因无嗣,其妻郭槐即以韩寿子谧为继,韩寿遂改为贾谧。贾谧由于有了贾皇后这一政治靠山,便“权过人主,至乃鏁系黄门侍郎,其为威福如此。负其骄宠,奢侈踰度,室宇崇僭,器服珍丽,歌僮舞女,选极一时”[10]《贾谧传》1409。而且,在贾充妻郭槐去世未久,贾谧即被“起为秘书监,掌国史”,负责修纂《晋史》,不久又迁为侍中,并为常侍,侍讲东宫。由是,贾谧乃“以外戚之宠”[10]《嵇绍传》1370而权倾一时,炙手可热。
贾谧假如是“扶不起的阿斗”,即使他有再大的靠山也未必能享受“外戚之宠”。无数历史事实证明,自身有能力,外围有背景,是成就大事业的基本条件。其实,贾谧自身的才学也少有人企及。据《晋书》记载,贾谧年二十,不好学,游荡无度,或以为耻。尝得瓜果,辄进所后叔母任氏。任氏曰:“《孝经》云:‘三牲之养,犹为不孝。’汝今年余二十,目不存教,心不入道,无以慰我。”因叹曰:“昔孟母三徙以成仁,曾父烹豕以存教,岂我居不卜邻,教有所阙,何尔鲁钝之甚也!修身笃学,自汝得之,于我何有!”因对之流涕。谧乃感动,就乡入席坦受书,勤力不怠。后贫,躬自稼穑,带经而农,遂博综典籍百家之言。沈静寡欲,始有高尚之志,以著述为务,自号玄晏先生,著《礼乐》、《圣真》之论,后得风痹疾,犹手不辍卷[11]。
正因此,故当时京师各色人等,无不以能与贾谧相交或攀结为荣,《晋书·刘琨传》之“秘书监贾谧参管朝政,京师人士无不倾心”的记载,即可为证。贾谧又因好学,有才思,曾一度“开阁延宾”,而将海内大批文人学士集聚于身边,因其共有二十四人之多,故号称“二十四友”。而左思,即为“二十四友”的一者。但当时并非所有文士都可加集聚于贾谧身边,而是有标准的。《晋书·贾谧传》记载了其所谓的标准,“贵游豪戚及浮兢之徒,莫不尽礼事之。或著文章称美谧”云云。以左思当时的情况言,他显然不符合标准。考察其能成为“二十四友”之原因,只能是与左思之妹左棻斯时乃为晋武帝贵缤(晋“三夫人”之首)关系密切。对此,左思为秘书郎的事实又可佐证之。《晋书·左思传》有云:“(思)自以为所见不博,求为秘书郎。”《世说新语·文学第四》注引《左思别传》则云:“贾谧举为秘书郎。”权倾一时而令“京师人士无不倾心”的贾谧,在与左思无任何关系的情况下,为什么会荐举其为秘书郎呢?综左思一生的情况可知,其答案只有一个,这就是其妹左棻当时乃为晋武帝的贵缤[12]。
由于左思与皇甫谧有如此的关系,皇甫谧看到《三都赋》之后,赞誉有加,并提笔为序。其序阐发了此赋的重大价值:
故作者先为吴、蜀二客,盛称本土险阻瑰奇,可以偏王,而却为魏主,述其都畿,弘敞丰丽,奄有诸华之意。……二国之士,各沐浴所闻,家自以为我乐土,人各以为我民良,皆非通方之论也。作者又因主客之辞,正之以魏都,折之以王道。[10]《贾谧传》1426名家的推介,自然使作品得到众人的热捧,洛阳纸贵亦在情理之中了。但需要提出的是,名家的推介,更多的是看中了文章的价值,而并非全是人情关系的“感情推介”。这从张华看到《三都赋》时的提议“此《二京》可三”之言,可以看出文章思路之开阔;从皇甫谧的“见之嗟叹,遂为作叙”之言,可以看出文章内容之宝贵。
洛水,源远流长,承载着丰富的文化;洛阳,犹如洛水的一泓优质港湾,吸纳并衍生着因洛水而积淀的文化内蕴。历朝历代,众多的文学大家,众多的惊世之作,都于这方厚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世说新语》仅仅是其中的一部作品,笔者做的探讨也仅仅是浅尝辄止,愿就教于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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