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守新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387)
2010年中国短篇小说一瞥
段守新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387)
在新世纪第一个十年的视野中观察2010年的短篇小说创作,数量上保持了稳产态势。从创作的情感态度、艺术风格、题材选择以及修辞意蕴上分别体现了“温情补偿”与“理性反思”的对举、“散文气质”与“寓言品格”的异趣、“城市经验”与“乡村追忆”的消长、“文体自觉”对“话语施暴”的矫正等特点。
2010年;短篇小说;温情补偿;理性反思;文体自觉;话语施暴
如果说中国短篇小说已经完成了80年代的吐故纳新、上下求索以及90年代的涤荡澄淀、励精图治,那么毋庸讳言,在刚刚过去的十年间,短篇小说显然已经少了些筚路蓝缕的峥嵘气度和集腋成裘的升华品相。随着各种文学刊物版面的不断调整、稿酬机制向商业原则的不断靠拢、写作潮流向市侩娱乐的不断倾斜,多方因素无可避免地对原先短篇小说的写作群落以及主体的创作热情构成了策动与分流的效力。以往一些功力深厚、实至名归的作家也更倾向专注于长篇小说这样一种易于带来轰动与声望的“巨制”,而近几年后起的作家对待短篇小说的态度又往往是兴之所至、偶一为之,且手法稚拙、浅希近求。因而精敲细打、生气贯注的珍品毕竟只有少数,此外尤为稀缺一种文小体大、取精用弘的书写规模。短篇小说一度被视为作家文学功底的试金石,因其灵活机动的创作体式和生成规则,其本身在各大文学门类中理应更容易体现出鲜明风格,更容易及时、有效地收纳、反馈当下的文化成果或精神图景,更容易承担起锐意创新、悉心探求的艺术实践职能。这既是内置于短篇小说的天然动力,又是短篇小说这一文学式样作为“微缩”或“触媒”而为整个文坛版图贡献出的艺术势能。但显然,相比于短篇小说自身的可资利用的文体特质,相比于中国上世纪末、乃至整个世界文学史上那些高度成熟、具有典范意义的短篇作品而言,中国最近十年的短篇小说创作光景只能差强人意。通览刚刚过去的2010年中国短篇小说的书写成效,尽管在数量上保持着既往的稳产态势,但揆诸写作实绩又不能不地承认,除却个别作家的少量优秀作品外,绝大多数作品似乎依旧不足以慰藉我们此前的浪漫想象和乐观预期;倘使较之短篇小说云蒸霞蔚的年产量而言,严格意义上的熟稔之作终究显得硕果仅存,整体规格也远未臻及“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①胡平在评价2010年中国小说创作成效时引用柳恽《咏蔷薇》的诗句。见《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2010年短篇小说综述》,《文艺报》,2011年第20期。的蓬勃景观。
近几年,随着“日常生活审美化”倾向的日益凸显,文学反馈过程始终在其自身与生活现场、存在体验的相对距离中不断摸索,以求抵达更趋稳定的平衡关系、不断丰富对生活的介入方式、也不断为文学创作寻找新的兴奋剂和生长点。这种审美观念的意识动态尤其在短篇小说中得到了更加敏锐的反应、更加广泛的拥趸以及更加自觉的支撑。“新感性价值本体”理论一方面尽可能地为感性体验的写作价值、美学属性赋予了个更充分的合法性与自由度,增强了文学作品对精妙、幽微的生存状态的梳理和捕捉能力,更加有效地还原、葆藏了生活中那些不可论证、不可量化的感性况味;另一方面,这一审美趋势也为近几年中国短篇小说提供了更加充沛的现实资源,追加了的另一种独立的写作品格。尤其从创作主潮来看,最近两年感性体验的书写已明显扳拨了前些年底层写作的单调与热情,既往的社会底层叙事、婚姻情感叙事、城市经验写作等强悍的话语形态往往在不同程度上让位于日常生活的审美姿态,或普遍在感性本体的视镜下获得全新的书写载体;当作家不断把对感性经验自发的写作冲动转化为自觉的写作旨趣时,他们不仅集体性地塑造了当下短篇小说的文本生态,重整了各类题材资源的相对比重,而且我姑妄大胆预测,这一审美观念形态还将在接下来相当长的时间里支配、规约短篇小说创作的宏观格局与走向。
铁凝的《春风夜》可谓我在2010年里看到的最好短篇!无论是对叙事节奏的精当掌控还是对文字肌理的锻炼罗织,无论是对社会题材的圆熟介入还是对生存甘苦的温情关怀,《春风夜》都显示出高度成熟、卓尔不群的艺术修为以及人道素养。这一次铁凝便是以温馨的感性生活体验为小说的肌体,重新接续起了底层写作的话语筋脉,并以平凡而诗性的现实场景为器皿,凝注了颇为深广的社会内涵。一对进城务工、分别半年的农民夫妻,在北京这个中国大城市努力地寻找机会要完成他们的性生活,然而一场期待已久的春宵良辰却始终节外生枝,难以兑现。且颇为重要的是,在夫妻一波三折的相会过程中,诸如农村生活的家庭负荷、下层大众的烦劳操持、城乡贫富的天壤之别等社会信息也被娴熟地植入其间,而这一系列琐碎、沉重的底层世相又均被浸润在相濡以沫、如沐春风的温情体恤中。尤其在小说结尾处,当俞小荷与丈夫周折一整天后,最终在春风旅馆的窗外、在春寒料峭的北京夜色下相拥倾诉、絮语家常时,更是曲终奏雅地展示出《春风夜》精妙非凡的艺术构思和高度成熟的伦理境界,举重若轻地绘就了底层民众艰难与韧性同在,困窘与梦想相依的生存现状和精神图景。同样是摄取“底层”和“性”这样毫不鲜见的话语资源,《春风夜》却凭借独具一格的艺术眼光和成熟智慧的叙事经验,在担当现实关怀的前提下突破了寻常底层叙事的惯性表达,传递出底层人物丰富致密的情感肌理。这无疑是铁凝为当下同题材的短篇小说创作留下的垂范意义。
盛可以的《白草地》是一篇近乎阴悚乖戾的小说——它在婚姻情感的题材框架中,经由对于爱情—阴谋、情欲—金钱、背叛—报复等关系的极端化书写,交代了两性间相互盘剥、无休无止的情感困局以及病态人格的畸变景象。在一场生猛凌厉的叙事中,作者的女权主义思想张扬恣纵,反思、颠覆了以往文本中男权主义的性别倾斜结构;但另一方面绝不能否认,小说中动辄即出的百无禁忌的荒诞构想本质上意味着:它对女性主义的热烈阐扬已经毫不自知地滑入了相对主义价值观的陷阱;《白草地》式的作品仅仅止步于两性彼此拼耗、毒辣侵蚀的惨烈场景和循续不止的报复行为,这样的躁动想象最终势必担负其女性主义阐扬失效的尴尬后果。
同样是对都市婚姻危机的揣摩和观照,但与《白草地》的立场截然不同的是,盛琼的《胡子问题》显示出了分外温婉、舒放而自主的情感气格,使人透过作者新的情感设定和价值期求体验到了两性彼此施与的最后解脱和关怀,更新了对于两性精神图式的伦常定位。如果说这样的牵引和暗示在实际践行效果上尚存缺欠,那么就主体情绪的调适与喂养而言,这无疑被证明是一次试图逆转以往冤冤相报、陈陈相因的婚姻症候的真挚努力。
从创作数量和比例来看,这些探讨都市情感流变或是以家庭婚姻要素为叙事肌体借以托举生存境遇的作品无疑构成了2010年中国短篇小说创作的主潮。这一现象本质上与前文提及的感性美学的建立、写作理念的漂移相互耦合。诸如徐则臣的《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王手的《市场“人物”》、张惠雯的《我希望我是美丽》以及钟求是的《最童话》等作品均不约而同把对生活本身感性价值的自觉关注作为起点,敏捷地捕捉到了生存境遇中被覆盖涂抹、近乎习焉不察的灵动触感。而与之相对,那些在理性意义上省察现代社会生存处境的作品尽管只占少数,但它们继续保持着对“社会人”、“观念人”的价值追问,承接了智性写作的道统和规范,从写作取向上制衡、补全了2010年短篇小说生态的审美格局。
范小青近几年一直致力于对现代人荒诞性生存境遇的表达。2010年,她的《我们都在服务区》、《生于黄昏或清晨》、《街头地点》、《来自何方的信件》一连四篇都称得上耐人咀嚼的作品。以《我们都在服务区》为例,作者借手机为聚焦点,巨细无遗地凝聚了“人为物役”的不自知的异化状态。一种看似通过手机高效掌驭各类人际关联的过程,本质上也是人自身被手机所捆绑的过程,其生活秩序已经被手机悄然设定和牵制。而且正如毕光明先生所指出的,作为“改革委办公室主任”的桂平面对的不仅是手机对个人生存空间的侵吞,更是以手机为枢纽所辐射、勾连起来的权力网和利益链。[1]在技术、权力、利益的多重异化作用下,万般无奈的桂平再度陷入了对手机的依赖之中——这一循环往复的结构警醒譬喻:现代人已被蛮横地拖入了技术文明和层级体制的物化隧道;一切试图遁逸和抗拒的行为注定要为自身招致更大的冲撞和牺牲。
鲁敏的《铁血信鸽》尽管没能有效地抹除理念化、图解化的痕迹,但依旧立场坚定地传达出对肉体和精神关联的重审以及对生存理想的形上吁求。妻子整日为收集、研究养生方略而乐此不疲,邻居家的养鸽人则整日心醉神迷于养鸽、赛鸽之事——两个角色实则表征着肉体与精神的两种极致,又是穆先生两极式精神图谱的外化。由于反复逼视、体验两种精神趣味的显著落差,在两种迥异的生存理想的持续磋斫下,穆先生最终出于“对肉体的蔑视、对理想的追悼、对悬崖峭壁般精神生活的渴求”而纵身跃出“人世的阳台”——作者借这一不无夸张、近于唐突的结局意在宣示:当精神的知觉在物质的重压之下一旦苏醒之后,肉体之担当则会因寻求不到平衡与疏解的途径而显得荒诞难堪、积重难返。东君的《苏静安教授晚年谈话录》从一个青年崇拜者的视角,缓缓打开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国学大师”隐秘生活怪圈和内心世界。韩东的《呦呦鹿鸣》在亦真亦幻的情节事象中对时间、生命等本源性问题进行了一番揣测和冥想。
短篇小说自身的篇幅规格从根本上决定了其有别于中长篇小说的剪裁方式乃至诗学构想。这无疑为短篇小说写作技法的突破和艺术想象的拓张提供了相当大的合法性和自由度。魏微的《姐姐》可谓该年度这一性质的写作典范。尽管它未采用以往传统小说的写作策略和基本要素,但却援以散文式的笔法和诗意品格重新配置、点染了小说既定的素材资源和叙事范畴。“我一直想写写姐姐,她十七岁时的样子。”小说巧妙征用了非典型的“弟弟”视角——作为一种打量性的眼光,它不仅在空间上不断推动、收纳着小说里的生活细节和天真情趣,又兼在时间上暗合着关乎成长主题的纵向叙事动程。在纯真、诙谐而又使人信服的叙事氛围中,透视姐姐与弟弟之间心灵深处微妙的情感对流;在不断牵引出的“成长”的动态过程中,弟姐各自的生命情状和彼此感情的递变也被作者轻车熟路地加以追踪和捕捉,在一席流淌着的文字中最终完成了一场手足深情的温婉沉酿与哗变。为要涵盖、萃取出既是特定阶段的、又具有普遍性的成长经历,作者借助精炼的语言对一系列的情境进行融汇与缝合,使不同时期、不同视角的镜头被频繁地切换、联缀,语势也随着人物情绪涨落而乘兴浮动。尽管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但在自由活脱、错落有致的叙述中,人物形象得到了活灵活现、气足神完的展示;弟弟豆蔻时节的懵懂娇憨和姐姐情窦初开的悸动失落都被摇曳生姿地携带出来,可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是一幕因姐姐弟弟的年龄错位和成长时差而激发的熙攘场景,但所有的对立和喧闹最终又都收束于一种永远血肉相连的亲情和成长的诗意。《姐姐》借一种虚化的故事情节和小说笔法丰富了其自身作为短篇小说的实现途径,同时彰显出魏微对待短篇小说的美学原则和修辞立场。
此外,葛亮的《英珠》、艾克拜尔·米吉提《风化石带》、石舒清《韭菜坪》等作品同样着意削减戏剧冲突,在冲淡清和、甚至略带感伤的基调上耐心铺展其散文化的叙事。如果说这样的作品意在树立、强化一种诗性的小说美学和情绪体尝,那么与之恰恰相反,另一类寓言性的作品则普遍自觉地追求着启智性的艺术旨归和伦理担当——
在张玉清的《地下室里的猫》中,温柔善良的小姑娘因为一只意外掉进地下室的猫而蒙上了心理阴影。几天之后,这只被困住的猫死于地下室中,然而这只“困兽”的不幸遭际和持续数天的凄惨嘶叫却诱发了小姑娘的“幻听症”。爸爸妈妈严格遵循心理医生开具的治疗方案,以求对小姑娘进行“科学”的“心理干预”。为录制一份与原先困在地下室的那只猫相同的叫声,爸爸妈妈竟买了一只宠物猫并将它丢进地下室里——小说的强烈的讽刺效果和批判意味得以实现的手段正在于:作者是从一种几乎“顺理成章”的生活逻辑、甚至是“人之常情”中开掘出尴尬真相,在高度真实的生活场景中重新推演、检讨那些一度被视为理所当然的是非曲直。作者通过两只“含冤而死”的猫,举重若轻、含沙射影地对人类共有的、隐蔽的人格层次进行拓清和打捞;透过漂浮于生活表面的生存动作和观念形态,探究支配人的内在力量,以及良知、私欲间相互胶着、此消彼长的微妙关系。
冉正万的《纯生活》同样焕发出鲜明的寓言光泽。姑父的祖辈(“曾曾祖父”)从山里捡回了一只小山魈。有一年适逢雌山魈发情,为阻止它与野外雄性山魈的交配,祖父刻意破坏了山魈的行动计划,这不仅使那只雌山魈因倍感羞辱而自杀,也使曾曾祖父遭到另外两只野山魈的攻击。曾曾祖父终因伤口疼痛难忍而截去了受伤的右腿;非但如此,后代子孙也时常遭受了山魈的袭击,甚至未被咬过的子孙也会染患腿疾并且最终死于一条受伤的右腿。这种代代相传的命运如同一片“惩罚报应”的阴霾笼罩着整个家族。渐渐地,族人们内心所畏惧的已不单单是腿疾和生死,更是这种无休无止的宿命式的咒诅。所以当姑父“轻轻松松”地锯掉了病腿之后,非但没有悲哀,反而由于以截肢为代价换回了生命而感到心舒意满,姑父的儿子和孙子同样表现出了破除宿命时的匪夷所思的乐观。作者以寓言式的笔法不仅模拟了人们对“宿命之说”的切肤体认以及在“宿命”压力下生命意识的衰变过程,而且摹拓出人类内心对“宿命”的潜在注视,以及个体对命运有限的周旋和曲折的反抗。
傅爱毛的《换帖》也含蓄地流露出生存意识的属性:已经年过40的瘸腿单身刘二拐急切渴望娶一媳妇建立家室,以求“死后有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刘二拐依从当地“娶阴亲、结冥婚”的风俗,娶了已经过世的翠枝姑娘,并且从此之后痴心而又认真地过起了“二人生活”,尽了一个丈夫的家务本分,生活俨然“有滋有味、红红火火”。然而几年之后当村长提出要将自己的妹妹(寡居)嫁给刘二拐时,竟被刘二拐以此前与翠枝“结亲换帖”的信义为由果断拒绝了现实婚姻。在村长的“逼亲”压力下,刘二拐最终将自己吊死在翠枝坟前的树上。《换帖》不单是为了塑造一个思想憨实迂腐而又情深意重的底层小人物形象,更力图借助一种丝丝入扣的情感基础,以求对那些沉淀在生存过程中的隐微而坚韧的臆想进行清理和放大。
严格地说,较之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历史节奏而言,同一时期对城市经验的文学书写往往显得相对滞后。质言之,在中国上世纪后期的众多文学文本(特别是短篇小说)中,一直鲜有对于高度成熟、纯粹、深入的城市生存体验的精确表达;进一步看,在80年代以降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的文学作品中尤其鲜见对于中国人“观念论范畴的主体性”的震荡与构建过程的旗帜鲜明的书写;支撑着文学创作主潮的依旧是乡村生存体验或是传统的农业社会意识形态。对于中国的农业社会文明这样近乎超稳定的文化结构及其内部的思维与情趣而言,在面临和接受现代城市文明及其附属的生存法则与身份认同的时候,就不单单要面对生产方式切换,也注定需要一个更长的历史时期来在两种文化体系之间进行精神深层的磨合、认同与消化。在这样的背景下,对于城市经验的书写冲动呼之欲出,这也表征着当代文学对于中国在社会体制与精神结构的急速转型中的巨大痛楚的反馈与承担。更重要的前景是,无论是作为历史链条上不可逾越的环节,还是作为当下乃至今后的一种文学资源或写作策略,城市经验与乡村经验的消长过程都将长期存在。也正是这一微妙的、动态的过程决定了我们对于所谓“城市经验”需要有更为审慎的辨析、更为细腻的捕捉、更为妥洽的还原。在此基础上考察近些年的相关题材作品时不难发现:一方面,城市化进程与商业化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不断瓦解乡村生活方式,当代文学文本也自觉地投合、介入了城市性的文化成果与运转规则,但我们从小说里那些对城市经验的折射中依旧能够离析出农业文明形态千百年来绵延的精神骨血;另一方面,文坛上长期掌握着绝对创作优势和话语主权的作家,在逐渐厌倦了城市体验与生存法则之后也开始下意识地眷念农村生活体验与风土气质,然而这些作家笔下此时的乡村叙事在本质上所倚重的却往往是早年的农村生活记忆,或者说,在作家主观审美维度的浸润和叠加之下,真正糙粝的农村生活在作家笔下也失于真实;但也正是由日益深刻的城市体验反向激发出的对于乡村情调的想象力,不断地滋润着城市话语光怪陆离干涸龟裂的罅隙,或进而转化为对于乡村体验的追忆色彩……这种盘根错节的过程即是在新世纪的“城/乡”文化场景和写作生态上所扭结着的循环式、悖论式的层次构织。从这个意义上讲,2010年该题材的短篇小说同样没有逸出上述格局。
刘永涛《银灰色的草原》在借城乡关联透视底层生活时,便流露出了回溯“田园牧歌”时的感伤情调。草原上的哈萨克族聚居区在作者笔下成为与“城市”相对立的所在,成为一个精神宿地和载意符号。作者笔下的那些原本植根于乡土民情的心理认同和生存秩序,最终未被“异邦人”携带来的物质杠杆轻易撬动。表面上,这是一次真诚施予恩惠、却面临意外尴尬的记忆;但本质上,这无疑可被提炼为一次试图沟通城乡、却最终宣告失败了的努力——当然,它看起来更像作者独唱的一厢情愿的歌谣。另像詹谷丰的《菩提的根》、蒋贻斌的《水塔上》、王芸的《红袍甲》等作品,也同样是在关乎文化变迁的情节框架内,措置了作家自身的乡土记忆与文化乡愁。“城—乡”二元对立式的书写近些年来受到很多作家的持续青睐,但我们更期待这一文学创作模型在日益走向技术困境的同时,也能不断推动作家进一步检视、翻新乡村书写经验,进一步探求如何忠实而准确地勾勒出城乡生活的精神边界。
就城乡生活情态的嬗变与互渗而言,付秀莹近作《六月半》提供了更为饱满、逼真的展示。小说援以对乡村民俗鲜明的追忆、玩味姿态以及乡土风俗画一般的绘绣笔法,一方面钩织起了俊省为儿子即将到来的婚事用心操劳的故事情节,另一方面在客观上输出了作者本人对于乡土记忆进行审美化表述的写作冲动和美学风格。但是,由于同村发家致富、财大气粗的包工头宝印儿子的婚事碰巧也在同一天,这非但使俊省长久以来的、与俭朴的乡村经济形态同构的价值观念遭受了剧烈摇撼并诱发心理失衡,也在俊省的心中牵引出了对自己身家旧事和婚姻命运的消极缅想。《六月半》的文本试图操作的是一种更为通行也更为丰厚的时代经验。当下文学创作无疑需要从疏浚、平衡这两个巨型模块的相对关系的过程中,来重新获取乡村写实主义的说服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六月半》可谓一次成熟的写作实践。但它美中不足在于:小说的结尾竟“用力过猛”地安排了“俊省儿子之死”这样意外、唐突的结局——俨然一个与该篇小说的核心构架与价值趣味无涉的情节转向——在相当程度上损伤了故事的思想立意和艺术质地。不可不谓之遗憾。
相反,在城市经验的阐释框架中来看待于坚《赤裸着晚餐》,也使其在相当程度上具备了足资对照的写作意义。主人公在自己屋内的“赤裸”被转化成一种个体自由、拒斥体制的夸张化隐喻,“房子”也对应地成为个人“自由”、“自主”的叙事符码,成为与体制樊笼乃至城市经验相抗衡的私人精神属地。作者在此基础上以抑扬、对照的笔法展示了戈伟从居住集体公房时的压抑屈辱到购得私人豪宅时的“复仇”般的快哉心情!在戈伟不厌其烦的反复炫示中,房子已不仅只是房子,更意味着使他得以保留“赤裸”权利的最后尊严,而“赤裸着晚餐”的私人行为也正表征最着对壅塞的城市文明体验的厌倦、逃逸和对自由人格的竭力兑现。《赤裸着晚餐》正是一次锋芒毕露、目标明确的关乎“城市经验”的写作,尽管其本身在情节构思上存在显豁的激矫倾向,但它却从题材义涵上补偿了2010年短篇小说中典型城市经验的书写份额。
李建军先生曾对“小说修辞”作如下定义:“小说修辞是小说家为了控制读者的反应,‘说服’读者接受小说中的人物和主要的价值观念,并最终形成与读者间的心照神交的契合性交流关系而选择和运用相应的方法、技巧和策略的活动。”[2]这一点既是与小说创作本身同构的内在要求,又是小说文本彰名显义、实现审美价值的逻辑规范,更有必要成为作家在操纵小说这一文体时理应具备的自觉意识。但纵观近些年中国小说创作,绝大多数作品均有失于这一“文体自觉”的陷落,并且严重感染了“话语施暴”的写作趣味,而在我看来这种先天缺欠最终又不外乎导向“情节施暴”和“语词施暴”两种恶性后果——前者从根本上剥夺了小说人物的自主地位和独立性能,在一场无所谓自律和平等的写作关系中,作家笔下的人物形象已经完全丧失了写作动力学上的自足价值,沦为作者写作趣味的附庸和傀儡;抑或有作家不惜以偏离经验基础与逻辑基础为愚蠢代价,借悲惨、离奇的情节百无禁忌地驱遣其笔下的故事人物,试图投机取巧地赚得小说写作的道德优势。事实上,这样的小说在盲目地将一种情感态度推向极致的同时也明显缺乏在复杂视镜下权衡、协调多种情感关系的能力,本质上只能逞放作者一厢情愿的恣睢想象而难以有效地储蓄小说的说服力。在我看来,迟子建2010年发表的《五羊岭的万花筒》就是这样一次近乎完全失效的写作。结构上,这篇小说竟然无视短篇小说章法辐辏、结构咬合的体裁特征,以致呈现出异常繁冗拖沓的叙事局面;在情节安排上更是僵硬拼凑,盲目造作,遗留下了枝蔓芜杂的粗疏痕迹。主人公小豆在一连串离奇情节的频繁挤兑下始终显得思想空洞,人格漫漶;经过“起伏跌宕”的命运主题的横加渲染,所有人物形象最终都被风干成一张张有动作、无精神的皮影;同样地,也许是因为原本对苏童这样的短篇小说悍将怀有更高期待,所以其本年度发表的《香草营》也格外显得让人失其所望。其初衷本是以婚外情为故事依托借以审视、讽喻社会身份包装下的卑微精神和人格落差,但在结构剪裁上又实在难掩牵强拼贴、“主题先行”的乏力姿态;历来以“勤”著称的刘庆邦2010年的《到处都很干净》、《皮球》等一连数篇作品也均乏善可陈。无论“情节施暴”抑或“语词施暴”都仅仅只能与生活保持“消极意义上的相似”[3],本质上从属私人化、欲望化、市场化的亚健康书写。尽管这一写作取向正借助商业时代的传媒机器和时髦口号而大获其利,但重要的是,虚张声势、哗众取宠的文字生产终究不能为创作资源的枯竭、艺术眼光的委顿遮羞辩护。较之而言,本年度铁凝的《春风夜》、张惠雯《我希望我是美丽的》、王手的《市场“人物”》、盛琼的《胡子问题》、须一瓜的《毛毛虫》等一系列作品不仅在情节安排、节奏掌控上水平不俗,而且令人欣慰地展现出其小说写作的文体自觉意识和成熟的伦理境界;相比于那些不断为自身贫瘠的叙事经验文过饰非的作家而言,这些作品不仅以精微的艺术运思耐心凝聚了扎实而牢靠的生活事象和现实基础,而且体现出了短篇小说作为“文学虚构”的合法性与说服力——事实上,在沽名钓誉的想象力不断扩张的时下文坛,也亟待将盲目的“虚构”转化成一股健康的书写力量。
再者,至于“语词施暴”,往往以后视型的眼光暧昧窥探前现代的文化景观,肆意展示野蛮、卑琐、污秽的生存图景,他们高歌猛进地扬祭“纯艺术”之名而为低俗顽劣的审美趣味招魂,以价值真空、失去自我给养能力的“无深度构造”之实偷换了“写实主义”起初的美好立意和应许。本年度的短篇小说中,刘庆邦的《到处都很干净》、邱华栋的《你觉得我是贼吗》等作品中均明显暴露出这一创作习弊。两篇备受崇戴的作品除了带来一阵撄扰人心的腥热与狐动之外,在看似客观的主观主义之下我再也查验不出多少人道情怀和反思力度,更遑论现实批判的伦理立场以及具备净化力量的诗意品格。我理解在一度经受了被政治胁迫的历史伤痛后,在当下的文学语境中重新谈及文学的价值担当和社会功用时,文学写作群落依旧会显得惊魂不定,产生下意识的抗拒反应。但倘若一味地在缺乏文化责任感的私有形态写作状态中持续放逐艺术道德的自律性,却也将有失矫枉过正的偏颇,甚至收到反艺术、反审美的实践效果,并致使文学写作的过程长期滞留在丧失自我康复能力的阙如状态——我们相当一部分作家在将本体论上的形式主义奉为圭臬的同时,却已经毫不自知地跌入了技术中心主义的迷障,这本质上正是反人道主义在文学上的隐秘体现。殊不知兼顾美学和伦理的双边构建乃是文学创作须臾不可不念的终极旨归,二者根本上统一于人本主义艺术的“无目的之目的”,这才是文学艺术在本体论意义上的真正“纯粹形式主义”之起点。
[1]毕光明.被掌控的现代人:评《我们都在服务区》[C]//中国小说学会.2010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南昌: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1.
[2]李建军.小说修辞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11-12.
[3]李建军.小说的纪律——基本理念与当代经验[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96.
A Review of China’s Short Stories in 2010
DUAN Shou-xi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Tianjin300387,China)
The short story has witnessed a steady increase in number in 2010.In terms of its emotions and attitude,its artitsic style,its theme choice and its rhetorical implications,the short story is characteristic of the reciprocal enhancement of“warm compensation”and“rational reflection”,the discrepancy between“the prose qaulity”and“the allegorical character”,the complementariness between“the urban experience”and“rural memories”,and the adjustment of“stylistic awareness”for“utterance viloence”,etc.
the year 2010;the short story;warm compensation;rational reflection;stylistic awareness;utterance violence
I207.4
A
1674-5310(2011)-04-0097-05
2011-05-01
段守新(1974-),男,河北栾县人,文学博士,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曾庆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