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政通
(台湾文化大学,台湾 台北)
我今天讲的题目,正题是感恩与怀念,我讲四位先生,这四位先生就是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和殷海光,他们都是我的师友,我用这篇文字来感激他们曾经对我的帮助,借以怀念他们。
这四位先生在二十世纪的哲学史上都有代表性,唐君毅先生、牟宗三先生、徐复观先生他们属于新儒家,殷海光先生属于自由主义。我一生的哲学思想就是受这两个系统的影响,尤其是受他们四位先生的影响。五十年前,在我三十岁以前的时候,就受到他们深刻的影响。
我先讲唐先生问学的几个特征。
唐君毅先生思想的第一个特征就是贯通百家。唐君毅先生在二十世纪的哲学界,是最博学的。他对三个系统,中国的传统、印度的传统,还有西洋的传统,我想二十世纪所有的哲学家当中,没有像他这样的。他不但对三个传统有相当程度的熟悉,而且他还能将它们贯通起来,到最后形成自己一套有系统的思想。他晚年写的心灵九境,完全是把这三个传统的智慧消化为“我”的东西,用自己的语言塑造出来,变成他自己很有创造性的作品。把人的精神世界一层一层表达出来,是贯通百家在里头的。还有一本是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写过那么大的哲学概论,他的《哲学概论》有两大册,差不多有两千页。历史上写哲学概论很简单的,都是入门的书,他写这个 《哲学概论》,就是贯通百家的写法,非常可观。贯通百家,就是很多的知识,像大厦内间一样是互相通的。不但是互相通,而且有层次。恰好像我们现在的大楼、大厦一样。他贯通百家就好像大楼,而且有层次。你有这样粗浅的印象,你就会想象他的学问是怎么回事。里面是互通的,什么学问都可以互相交流,呈现互动的情况。这就是贯通百家。这是他的思想的特色,其他几位思想家都没有这样的特色。
他的第二个特征就是东西比较,中国的传统和西洋传统的比较。
唐先生对比较特别有兴趣。因为我们受西方文化的影响,每一个从事哲学工作的人,多多少少都会作一些比较的工作。但是,一般作比较,都是讲中西的不同。五四运动时代,梁漱溟先生有一本著作叫《中西文化及其哲学》,那是中国哲学家里面第一次把中国与西方和印度作了比较,提出一套理论,但是他讲的是它们的不同。我有一本为年轻人而写的书,叫《中国的智慧》。《中国的智慧》是根据《西方的智慧》这本书,提出了70个人类最关心的问题。《西方的智慧》是根据西方的哲学背景来回答,我就借这70个问题,看看我们中国的哲学家如何来回答。西方人出题我来回答。最后我列了70个问题的对照表,都是讲差别。唐先生讲中西文化的比较,有别人不会做的工作,他舍异求同,他不会看差别,而是看相同的地方,这是唐先生中西文化比较中很特殊的地方。
他在早期年轻的时候,恐怕还是在助教阶段,就写过中西文化的比较。他的兴趣是西方人,有的我们中国人也有,有这么一个假设在里面。当然他的比较,现在看起来有很多是牵强附会,因为中西文化的差别性是非常大的。而相同的部分有的可以类似,但是比较少。但是,唐君毅先生写过一篇长文章,就是中国文化跟西方文化就像两条大腿在走路一样,缺一不可。舍异求同,这是他的中西哲学比较的思想特色。我们没有办法讲详细的内容。中国跟西方的差别实在太大。尤其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根本是两码事。我年轻的时候,我的老师辈那一代的人,都有一种观念,那种观念是不对的:他们都认为我们中国文化落后于西方是从三百年前开始的。我的老师辈都有这样的看法。后来五四运动时期提倡科学民主,我曾经也读过西方的科学史,慢慢地发现中国落后于西方绝对不是从近代三百年开始。如果从科学来讲的话,从希腊就开始了。所以西方能发展到新的近代的科学,现在的科技时代,我们享受的高级文明都是科技发展出来的,这是西方人的贡献。
我们接受老师的教育,接受老师的观念,是开始的阶段,以后自己慢慢读书,也有机会改变老师的想法。不要以为老师讲的都对,没有这回事。每一个人自学都应该有这样的勇气。也要读一些老师们没有读过的书,可能就会产生不同的看法。
唐君毅思想的第三个特征就是道德为本。
道德为本,用我在台湾创造的观念,后来慢慢流行的,就是泛道德主义。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写过文章,用这样的观念去批评儒家,批评儒家的泛道德主义。中国大陆叫道德本位主义,或者叫做伦理本位主义。什么叫泛道德主义?什么叫道德为本?就是人类所有的文明,不管是政治、社会、经济,不管是科学,都是以道德为基础的,儒家有这样的想法,这是儒家的老传统。唐君毅先生有一本书是《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在我来看,就是泛道德主义的现代版。虽然比传统讲得复杂,但它仍然是泛道德主义,仍然是道德本位主义,是道德为本的思想,非常强烈。
第四个特征就是以古为尚。
儒家传统里面,从孔子开始,就有崇拜古人的传统。从孔子开始,就把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美化了。其实那时候的文明非常落后。把那个传统美化,用我们人的思想创造地把他们美化成为历史。这个历史后来成为儒家所谓的道德理想主义的根。从孔子以后,孔子就变成继承道统的承先启后的人物了。所以我们后来都崇古。所以新儒家里还有一个流行的观念,就是返本才能开新。返本开新是孔子的思考。这个思考有它的道理。你要向前发展,就要先回到自己的根源上去,看这个思想可不可以接受,有没有道理。我年轻的时候看到唐君毅在《人生三部曲》里有一句话,我一直到老都记得很清楚,他说:“我这一生,我最崇拜的人生的智慧,人生的价值就是愈古的书我愈喜欢。”唐君毅先生讲过这句话。愈古的书愈有价值,这句话表达了他的人生价值观。所以唐君毅先生是个“今之古人”。他学习了很多现代的哲学的学问,但是他的灵魂深处,仍然是个古人。也就是因为有这样一个特质,所以唐君毅先生坐到你面前,你就会感觉到这是一个活活的儒家。他有儒家的风范,他就像一个活活的儒家。我常常想象到,他去当以前我们历史上的书院的山长是再合适不过的人了,我想象当中最好的山长就是这样的人,道德的感情非常丰富,气质也非常儒雅。牟先生不儒雅,徐复观先生更不儒雅,有点野气了,唐先生非常儒雅,非常斯文,所以他灵魂深处是个“今之古人”。
第五个特点是体验与思辨并重。
在所有的哲学家里面,他对精神的活动,对精神的修养,在他的思想里面很重视,这是中国的老传统。中国不管是儒家、道家、佛教,都重视精神修养,他的书强调修养和体会,而且他对道德意识世界的深刻理解,我一辈子赶不上。我对道德问题思考了几十年,但是始终没有像他思考的那么复杂,而且他是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去写道德的问题,写得非常有深度,所以他的思想特征不止是思辩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体验的能力。思辩的能力是西洋哲学的能力,代表概念的分析,逻辑的推理,代表知识的系统化,这是西洋哲学的能力,现代的哲学家都具备这个能力。但是除此之外还要注意通过老传统里面的精神活动,精神修养这一部分。在所有的哲学家里面,唐君毅先生比较注重这一方面,而且很浓地表达在他的书里面。体验与思辩并重也是他思想的一个特征。
非常有教养,这是唐君毅先生在做人方面给我的第一个印象。他这个人非常有教养,在新儒家人物当中,他是最有教养的。这是跟刚才讲的体验相关的,因为他是一个中国古文化在心灵中扎根很深的人,他身上的气质也完全像古代的儒者一样。他也是一个书香之家,所以不一样。他对父母很孝顺,对兄弟姐妹这一辈很友爱,家庭非常和睦。这些条件其它的儒家未必都具备。我年轻的时候第一次见唐先生,那个时候还完全没有摸着学问的边。就是听说唐先生从香港来了那个时候,他住在一个铁路饭店。我去看他,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当时台湾请一批文化界的人来访问,他是其中之一。我知道他白天的活动很多,所以我晚上八点半才去饭店等他,一直等到九点半他才回来。如果是我们现在的人,一天活动我已经非常累了,对完全陌生的一个年轻人,寒暄两句,可能就用改时间再约的话语应付了事。但是他不,他不但接见了我,还把我招待到房间里去。我们很有耐心地谈了一个半小时。因为我那个时候对他的东西还完全不怎么清楚,就是泛泛地问一些问题,他都有这个耐心,他非常有耐心,这就是人的一种教养的表现。后来他到了台湾几次,我每一次一定会去看他。有一次在青年会的旅馆里面,他住在里面,我去看他。谈完了,他的饭店房间离开电梯蛮远的,但是他一定要送你到电梯口。这种对年轻人的尊重也是个人的一种礼貌。很多人包括我自己,现在都不一定能够做得到。所以他这个人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
第二点,他这个人在为人方面,心胸非常开阔。正是由于心胸开阔,才使他有一种海纳百川的襟怀。我从他对别人的肯定方面入手来说明这一点。他这个人的思想里面都是肯定的,很少有否定的思想。就是天下所有的东西在他的心里面都是有价值的,天下人也没有一个坏人,看人也要从正面去看人,他有这样一种很明显的表现。这样的人很少,其他的几位新儒家都不是这样的。所以他是一位肯定式的思考者。假如你要找一个对照,肯定式的思考的对面、反面的,你就去看我们中国当代最红的作家鲁迅的思想。鲁迅这个人否定的思想很多,带有一种“打落水狗”的精神。这个跟唐君毅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根本没有这样一种想法,这个就是非常明显的大对照。唐君毅先生这个人,就是一个悲天悯的人。他常常在对别人讲话时,自己会感动得流泪,甚至跟他的学生谈话,谈着谈着,他自己都会流泪。他的感情丰富得不得了,这在一般人是很难想象的。由于慈悲的心态,所以才非常的宽容,非常的厚道。你一看他那个人,你就会想到中国儒家讲的君子是什么样子,他就是一个天生的君子。所以我早年开始向儒家这个方向倾斜的时候,最早进到我的脑子里面来的不是牟先生,虽然后来牟先生对我影响特别大。最早进到我脑子来的是唐先生。我们那个时候年轻人都很崇拜唐先生,因为唐君毅比牟先生也比较早成名,他比较早熟,助教的时候就能写很好的书,出版了好几本书。所以他在哲学界,年轻的时候,三十岁以前已经出名了,牟先生出名比较晚。
唐先生做人的第三个特征,就是孔子讲的那个诲人不倦,这是教育家的精神风范。
孔子讲我学不厌,我教不倦。在这个“教不倦”里面,特别要提到的一点,就是唐先生对青年特别有耐心。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来看他,他都有那么大的耐心,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些年在香港开过很多关于唐君毅思想的研讨会,每次开会,一些杂志都会访问那些参加会议的人,尤其问唐先生的学生,问他们脑子里对唐先生的印象。很多人都提到唐先生这个人对年轻人特别有耐心。他上完课,下课以后你问他问题,有的老师很不耐烦,他却非常有耐心地跟你讲,讲得你有时候连下节课都赶不上。他永远不会拒绝人。他就有这样的耐心。任何人去找他,他都非常有耐心听你的问题,仔细跟你谈。他就有这样一种精神。这种精神牟宗三先生、徐复观先生、殷海光先生都具备,这种特征是共同的。都有这种诲人不倦的精神。所以他们都非常受年轻人的爱戴。
唐君毅先生做人的第四个特征,就是内在有很强烈的复兴中国文化的使命感。我这里强调“强烈”这两个字,因为有使命感的人不少,但是他有强烈的使命感。强烈的使命感怎么理解?他讲儒家哲学,同时又把儒家提高到宗教的层次。他把儒家放到宗教中,在他的心目中儒家就是一种宗教。牟宗三先生也是一样,所以唐先生,牟先生收学生有一个优先的考虑,不是看你的天赋如何,也不看你的理解能力如何,而是首先看你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感情如何。他们希望年轻人对中国文化有感情,对传统文化有感情的年轻人,他们都比较喜欢。对中国传统文化认同感很深,这种学生他们就比较喜欢,然后再考虑到你读书的能力,理解的能力。这就是为了中国文化强烈的使命感。像唐君毅先生、钱穆先生,为了实现理想,在香港办新亚书院,这个(书院)是很了不起的,从一个普通的中国文化补习班,发展成国际上很有名的学校。余英时就是新亚书院的第一届毕业生。
接下来我们讲牟宗三先生。我先讲牟宗三先生思想的特征,第一个是用西方哲学的方式讲中国传统的心性之学,“讲人心、讲人性”。
我们传统的心性之学是一套修养的工夫,重点是修养的工夫,是“道”上的实践。牟先生是第一个把心性之学概念化、知识化、系统化,用西洋哲学的方式来表达。中国这一套东西,也可以拿来跟西洋哲学家对话,可以作对话之用。这是他的想法,也是他思想上很大的特色,又是他很大的贡献。他的一生写了好几十部大书,大概把心性之学哲学化的《心体与性体》这部书,应该是他中国哲学的代表作。这部书把中国古代的心性之学,完全概念化、知识化、系统化,是用西方哲学的方法来处理中国哲学的代表作。这是他思想的第一个特色。
第二个特色,他是一个西化哲学家。我们讲西化,最早是胡适之、陈独秀向往西方的民主科学,反对中国传统,那些人称之为“西化派”。牟先生是复兴中国文化的,怎么能够把西化戴到他的头上去呢?这个是我第一次用。我称他为西化的哲学家,是有根据的。牟宗三先生开始在北大的哲学系的时候,他开始的兴趣不在中国哲学。他年轻的时候,真正吸引他,差不多有二十年的时间,他都花在西洋哲学上。搞逻辑,他逻辑的程度很好。搞知识论,他二十年下了很大的工夫。这是西方哲学的进路,不是中国哲学走的方向。因为他年轻的时候认识熊十力先生,熊十力先生是把他从西洋哲学里面,拉到中国传统里面来的力量。他的真正的兴趣在西洋哲学,他的真正的能力也在西洋哲学。但是后来回到儒家,就用西洋哲学,特别是利用康德的哲学。康德的哲学等于是壳,里面的内容和精神是儒家的。拿这个话来形容牟先生有相当的恰当性。借西洋哲学的壳装中国的那一套精神,他的这种味道很明显。他是利用康德的思路重新讲中国哲学。他这个人一生,喜欢逻辑,喜欢知识论。他后来主要的成就在形上学,这些都是西洋哲学的特色。西洋哲学传统里有政治哲学,牟宗三先生也有政治哲学。西洋哲学中有历史哲学,牟宗三先生也有历史哲学。中国人那时候很自卑,觉得中国人样样都不如西方,他在心理上有一个站在中国民族立场的好胜心。你有的我都有,你有逻辑,你有知识论,你有形上学、政治哲学、历史哲学,我都有!牟先生一个人都具备了。有一种下意识里的要比一比,你说我们中国人落后,你看看落后不落后?我们也能做到!有这样一种潜意识在心里面推动着他。他开始做这样的工作,他那样崇拜西洋东西,多少会有点自卑感,这种自卑感不是坏的东西。心理学上有一本书叫《自卑与超越》,正是因为自卑所以能够超越。人自卑不是坏事,自卑正是可以发愤图强的动力。牟先生有这样的情况,所以西洋人搞的东西,我都搞给你看,看看我们能不能。所以他一生搞学问,他搞得非常骄傲。你们会的东西我都会,我搞的东西不一定比你们差,他真的有这样的想法。所以牟宗三先生是二十世纪哲学上成就最大的一个,也是原创力最丰富的一个。他不但讲中国的东西,他把西洋的东西也学得很好,你有的我也有。所以我们可以称他为西化的哲学家。还有一种西化,我们说马列主义,马列主义是反西化的西化。它也是西化,但是它反资本主义的西化。所以中国人的西化是蛮有趣的,也蛮值得研究的。
我再简单讲一讲牟先生的历史观。牟先生有精神史观。儒家的道统就是一个精神史观,就是有一种超越的精神贯穿在历史里面。他的“历史哲学”就是这样写下来的。我们现在要了解历史,你要从事史学的工作,你一定要知道,历史是很复杂的,历史不能单从唯物看,不能单从唯心看,也不单单从精神看,而是三者具备,缺一不可。唯心、唯物史观,是我们人的概念造成的一种风格。事实上,真实的历史更复杂。
还有第四个特征,是牟先生思想中很大的重点,就是中国的儒家模式,用一句话来代表的话,就是“内圣外王”。
中国的内圣很有成就,但是外王失败了,中国历代的专制传统,只是假借儒家的教条,真正的外王的精神,完全没有在历史上得到落实。所以在近代,中国人要民主,中国怎么民主化,这是新的外王问题。牟先生对于新外王,有好几套新的观念,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而最重要的就是《政道与治道》那本书。他说中国人有治道,有治理天下的一套道理,但是没有政道,这个政道就是指制度化的东西,包括有没有宪法,有没有议会,有没有选举。这一套东西中国没有。所以他这个《政道与治道》,就是要开辟新外王的思想。而且他还讲学统、道统、政统,也是跟新外王有关。他还有一个很玄妙的观念,就是“良知的坎陷”。我没有时间在这里解释这个名词。这一套很玄妙的理论,在我看来,就是概念的游戏,没有实际的意义。但是他对于这个新外王,有许多新鲜的想法。这是他思想里面很重要的特征。
我再讲牟先生做人这一部分。牟先生这个人,跟唐先生气质大不相同,他是一个有狂气的人。牟先生很狂,所以他对当代的人,包括对历史上的人物,很少有好的评价。自恃非常高。不要说一般人,像唐君毅先生那么大的成就,而且是他的老朋友,他私下仍然对唐先生有所批评。而唐先生就不一样,他一辈子从来没有批评过牟先生。牟宗三有狂气,还有徐先生和殷海光先生的气质都比较特殊,他们完全不是我们历史上君子的典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有狂气的人,对人的评价多是负面的,瞧不起人,而且有排他性。牟先生这人对佛教下了很大的工夫,但是他对佛教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好感。对基督教他也下过功夫,但是他对基督教也反感。这就是他的排他性。他有创造性,但是他思想比较独断,有独断性。凡是创造性非常强烈的哲学家,都是非常独断的,这两者经常连在一起。
牟先生第二个做人的方面,我这是第二次提这个问题,就是他爱护学生,超乎寻常,绝对不像一般老师那样爱护。我几年前在武汉大学专门讲了一次牟宗三先生的生活片段,也是分学问与做人两个部分来讲,当时也讲到这一点,他爱护学生超乎寻常。因为今天没有时间在这里讲很多例子,我还是说那个很典型的例子。他年轻的时候有个乡下的妻子,不识字的,是个农妇。他在台湾五十岁才结婚。他新婚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我们五、六个学生去到他家里去看他。牟先生非常放任学生,我们在那里高谈阔论,他很有耐心。当时我们在客厅里闹得很厉害,他的新婚妻子就非常不高兴,非常不耐烦。我听到牟先生把他妻子拉到房间去讲,他说“你针对我没有关系,你不能针对我的学生。”在妻子和学生之间,他把对学生的感情看得比爱人还重。后来我会想我自己,我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会怎么做?我不会这样做,我一定把学生赶掉,我一定会比较爱护我的爱人。这是我的真话。牟先生这个人爱学生超乎寻常,对学生真是好。但是他也有严格的一面,他对你的训练,毫不留情地跟你讲,唐先生不会。他有一个台大外文系的学生,他问牟先生,您看看我能不能走学术道路?牟先生给他接触几次以后,就直接对他讲:你走学术道路可能很困难。这个学生,我们很熟,后来到美国念了康德哲学的博士,也在美国当一辈子教授,现在退休了。但是他学术上就是没有成就。当了教授并不代表成就,你自己没有东西嘛。牟先生看人,还是很有本领的。中国老一辈的老师,多少受曾国藩的影响,曾国藩用人先看相。中国有看相的传统,看你这个人将来能不能当大将军,曾国藩一看就知道。你能不能成为一个大学者,有的人一看就知道。中国人有这样的直觉,这就是直觉的能力。
牟先生做人的第三个特征,就是独来独往,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包括同事也很少往来。这一点使得他的生活非常单调。因为他这个人,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内心就充满一种傲气,瞧不起人,真的有这个味道。所以他总是独来独往。外面很多人,他很少往来,他就喜欢跟学生往来。
牟先生做人的第四个特征,给我印象也非常深刻的,也是其他新儒家不具备的条件,就是上课特别有条理,讲课讲得特别好。你要是能把他讲的记下来,就是很完整的东西,都不要经过整理,特别有条理。而且他除了上课有条理,讲学有热情。他到台湾,在一个师范学院当老师,师范学院没有哲学系,只有国文系。他在国文系很受委屈,他的学问完全没有机会讲,就讲国文。国文他讲得乏味啊!讲国文和逻辑,他就是开这两门课。所以他一点都不满足。所以他年轻的时候,在学校里开人文友会,这个人文友会在历史上成为佳话。从人文友会他得到第一批学生,包括我在里面。在人文友会讲他的理想、价值,讲他的愿望,讲历史文化的承担,跟课堂没有关系的这些东西。对这些内容,他特别有兴趣,义务的,两个礼拜一次,讲了好几年,完全义务讲学。他这个兴趣一直保持着,后来到东海大学去,也一直保持这个精神。他有这个讲学的热情,这就是他在哲学家之外,能带很多学生的契机。牟先生是所有的儒家人物里面,学生最多的,有好几代。
我讲的第三位,是徐复观先生。我先讲他思想的特征。在一次有关徐复观先生的研讨会上,我提了一篇论文,题目是 “以传统主义卫道,以自由主义论政”。他这个人,除了卫道,就是维护中国的道统,维护儒家的传统基本的东西以外,他跟唐先生牟先生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也是自由主义者,他喜欢论政,谈论政治问题。徐先生谈政治问题,是用自由主义的观点来谈的,所以他跟自由主义也有很深的往来,也支持自由主义,他也是属于自由主义里面的一份子。所以他一方面卫道,一方面又以自由主义论政,这是他思想的很重要的特征。其他的儒家,都是跟自由主义是唱对台戏的,牟先生跟自由主义,完全就像打擂台。但是徐复观先生,两个阵线都有他的份,都有他的贡献。在台湾,他论政的贡献很大。这是徐复观先生思想的第一个特点。
徐先生思想的第二个特点,就是他这个人除了讲思想,讲哲学以外,他对中国文学和艺术的兴趣非常浓厚,这也是其他的哲学家比较少见的。昨天我跟王立新教授在聊天的时候,王立新教授提到,他认为徐复观先生的书,最好最喜欢的就是《中国的艺术精神》,这个话恰好跟我的看法一致。他最好的代表作,不是他自己重视的《中国人性论史》,也不是他自己写的两本《两汉思想史》,最有特色的,别人写不出来的,就是《中国艺术的精神》,这是他的代表作。后来的人要想超越这本书,很难。我对庄子的艺术精神非常欣赏,也能体验,但是我写不出来。所以他不但有艺术,而且在大学国文系里面开《文心雕龙》的课,《文心雕龙》是中国文学理论里面非常重要的经典。他可以跟学生讲这样的课,那是很不容易的。对中国文学的兴趣,对艺术的兴趣,这是搞哲学的人里面很少见的,这也是他思想上的特色。
他的思想的第三个特色,就是他的学问跟政治紧密相关,政治跟学术,在他那里,永远像两个轮子一样转在同一辆车上。这恰好是中国的老传统。中国人讲学,讲内圣外王,学问到最后都是为政治服务的,都是为政治理想服务的。徐复观先生继承了这个传统,在他的思想里面,政治问题和学术问题常常扯在一块儿,分量很平衡。他有两本书,书名就叫《政治与学术之间》,这也是他思想的一个特色。
我接下去讲徐复观先生的做人。
牟宗三先生很有狂气,徐复观先生很有霸气。狂气,就是很自负,霸气,是怎么理解呢?霸气就是好斗!所以徐先生这一辈子跟很多人打过笔仗,而且都打得鼻青脸肿的,总要把对方打倒。在年轻的时候,他很讨厌章太炎,也不喜欢林语堂,他叫我给他写批评两人的文章,他自己不屑写。所以在五十几年前的文学评论里面,可以看到我写章太炎和评林语堂的文章。我那时候是少年无知啊!被徐复观先生牵着鼻子走啊!下了很大的工夫写这个文章,把章太炎先生骂了一顿,很多人喊好,说你这个年轻人很有才气!其实,我后来对章太炎继续了解了以后,发现其实他更有霸气。徐先生怎么能够不欣赏章太炎,我就很奇怪了。章太炎这个霸气远胜过徐复观先生,他在日本的时候搞同盟会,跟孙中山闹翻了,说:“老子不跟你干了!”他就有这个气派,有这个霸气!连孙中山都不在他的眼下。他自己搞光复会。在袁世凯那个时代,袁世凯把他软禁起来,他大骂袁世凯。你看这种霸气!他敢大骂袁世凯!袁世凯是可以随便杀人的。这就是霸气!后来到了蒋介石的时候,蒋介石拿五万大洋收买章太炎,被章太炎骂了一顿,这就是霸气。这个霸气里面,其实还有正气。我就很奇怪了,像章太炎这样的人,徐复观先生应该非常敬佩和喜欢。后来我了解了,原来徐先生在国文系当教授,在台湾的国文系中,系里面都是章太炎的徒子徒孙,他们霸占了学坛,使得别人受委屈,所以他骂章太炎。后来我自己慢慢想通了这个背景,非常有趣!为什么他骂章太炎,因为他受委屈。因为他同事里面很多讲文字学的,因为中文系最基本的训练就是文字、训诂、音韵,这些都是基本的工具。这些东西我们一般人不懂,就是章太炎的徒子、徒孙在这些方面很有长处,因此,国文系常常被他们霸占。
除了霸气以外,徐先生给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他讲话的时候,肢体语言很丰富,手和脚都在动。他很有活力的,一边跟你讲话,一边就起来不断走动。肢体语言很丰富。精力很充沛,但是头脑很冷静。但是很奇怪,跟他聊天很痛快,可他讲课比较呆板,演讲也很呆板。我那时候在高中教书,我请他到我们学校去演讲,我去听了,他就僵僵地站在那里,像背书一样。我就觉得奇怪了,那么一个生龙活虎的人,怎么演讲的时候那么呆板?我想不通。也许他那个年纪开始当教授,进入学术界,可能跟他以前的军人出身有关系,很不习惯做这种学术性的演讲。请他做学术性的演讲,可能心里有点紧张,因为他这种讲学的习惯还没有养成。
第三个特征就是刚讲过的,他们共同的,他对青年学子特别爱护,诲人不倦。我提一个具体的例子,杜维明你们很多人知道,在大陆很有名气,哈佛大学的教授,现在退休了。杜维明当年在东海大学念书的时候,他是外文系的,结果徐复观当中文系的系主任,他看中了杜维明,就不断地说服,硬把他拉到中文系来。也就是因为从外文系转到中文系,就决定了杜维明的一生,使他搞儒家搞了一辈子。徐先生爱护学生,他看中了学生,就想拉过来好好训练。结果也是慧眼识英雄,后来杜维明在美国宣扬中国文化,儒家思想,也是第一流的教授。他的英文特别好,口才也非常好。我还可以举个简单的例子。我开始年轻的时候去台湾,是写小说、写散文,我还不能写理论性的文章。后来受到影响开始写理论的文章,也不是写中国文化,写新文学,三零年代的文学,包括鲁迅、茅盾那个年代的文学家。我写过一篇文章,叫《三十年的新文艺回顾》。我寄给徐复观先生,他在编最好的杂志,叫《民主评论》。他就给我提了这几个意见叫我改。我改了以后,他仍然觉得改得不好,就亲自帮我改。他对年轻人就这么爱护。后来我也负责这个杂志,我做不到这一点,对一篇文章花这么多功夫。主要是我那时候生活很困难,那时候《民主评论》一篇文章的稿费可以够一个月的生活。他就想稿子怎么样改得可以发表,可以保障我一个月的生活。那时候我们就是一个作者和主编的关系,还没有私人的关系,他对一个年轻人就这么爱护。
下面我讲第四位,殷海光先生,他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在台湾非常有代表性的一个自由主义者。他的思想的第一个特征,就是西化,殷海光先生思想本身都西化了。殷海光的书房里面没有一本汉语的书,全是英文书。他极少的中文书,是摆到卧室里面,一个小书架,很少,他几乎不读古书,不读中文的著作。他在台湾大学当教授二十年,全部都是读英文著作,所以他的思考完全西化了,思想也西化了,用的名词也西化了。因为他喜欢逻辑,在大学里教逻辑,所以写文章非常重视逻辑的结构。这就是他的第一个特征,思想西化。
第二个特征,他崇拜自由主义。他的自由主义不是研究自由主义,他也把自由主义宗教化,当宗教了,就是整个生命都在里面。他的一辈子在西方有三个偶像,他们的书在大陆都被翻译过,第一个是英国哲学家罗素,这是他最早崇拜的自由主义者;第二个是德国的哈耶克,也是经济的自由主义者,殷海光非常崇拜他,写过很多哈耶克的文章;还有一个,这个人就是卡尔·波普尔。卡尔·波普尔有一本书在中国很流行,《开放的社会及其敌人》。那本书是反马列主义的,还有一本叫《自由之路》,也是反马列主义的。
罗素第一次访问斯大林那个时代的俄国,回来以后写了文章。他第一次讲共产主义的运动,不是一个普通的政治运动,是一场宗教运动。这是罗素第一个讲出来的,他把共产主义提升到宗教的层次去了解。这个了解是正确的。它不仅是政治运动,也是宗教运动,宗教运动更能使无数的人为它牺牲,在俄国,在中国,都是几千、几百万的人为它牺牲掉了。这绝不是普通的政治运动,含有宗教的狂热在里面。罗素、哈耶克、波普尔,这三人都是与马列主义对立的,所以自由主义和马列主义是不相容的。殷海光崇拜这三个人,他介绍自由主义,自己也介绍自由主义,写自由主义的文章,他在台湾扮演自由主义的角色,批评当道。但是不只是政论,提升到宗教的层次上去了。
第三个特点,他自己界定自己的角色是五四运动的传人,传承五四运动的精神,重视民主科学,反传统。在殷海光的思想里面,这个特色也非常明显。他是继承五四传统,把五四传统带到台湾这边。他有这一方面的贡献。
第四个特色,他是现代型的。知识分子有现代型的,有传统型的。我们中国传统的士大夫就是知识分子,但是近代的知识分子有新的定义。教授不一定是知识分子,学者也不一定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有两个特色,一个是对社会很关心,很多教授、学者不大关心社会。牟先生就不怎么关心具体的社会,他从来不看报纸,也从来不听广播,那个年代也没有电视,所以他完全在书本的世界里活动。他对现实社会没有兴趣,也不去思考。所以他没有这一方面的表现。殷海光先生对现实的社会非常重视,因为他年轻的时候在南京,二十几岁就在《中央日报》当主编。那个年代是非常崇拜蒋介石的,后来到台湾以后反蒋介石,后来他变成反国民党的很重要的人物。能否成为真正的知识分子,要看是否具备两个条件,一个是关心社会的问题,接受现实问题的挑战;另一个更重要,就是批判:对现实政治做批判,对当道的批判,有批判的精神。至少要有这样两个特征,才能成为现代的知识分子。在殷海光的身上,这两个特征很明显。
殷海光先生在做人这一方面的第一个特征,我刚才讲过牟宗三先生有狂气,徐复观先生有霸气,殷海光先生有傲气。殷海光眼睛是长在头顶上的,目中无人。他走起路来,也是抬着头的,旁若无人。跟牟先生一样,很多人在他的脑子里,很少有好的评价。他这个人非常骄傲。他的思想早熟,他的寿命很短,五十岁就去世,五十岁去世就留下那么多东西。他是西南联大毕业的,是金岳霖的得意门生,喜欢逻辑。殷海光先生一辈子都怀念老师对他的恩惠,非常崇拜金岳霖,他觉得金岳霖这个老师很了不起。没有金岳霖,殷海光就不会去联大读书,也不会走上哲学道路。有狂气的人是自负,有霸气的人是好斗,有傲气的人是目中无人。这都是做人很明显的特色。所以像牟先生跟殷海光先生,他们非常容易得罪人,他们也不怕得罪人。不在乎!
殷海光先生在做人方面的第二个特征,就是他是个民主的斗士。
我们现在台湾搞民主,搞得有点成绩,他那个年代的努力很重要,他是台湾民主思想的启蒙师,起到了启蒙的作用。什么叫民主的斗士?就是有勇气公开地跟政府较劲。最有名的例子,那时候蒋介石到台湾去,天天骗台湾的老百姓,几年之内要反攻大陆,利用反攻做了很多坏事。“我们一定会回大陆!”制造这个口号,制造这个气氛。殷海光胆敢在当时最有名的政论杂志《自由中国》里面写《反共无望论》。《自由中国》的发起人就是胡适之,这是个代表自由主义的杂志。“反共没有希望,你不要做梦!”他敢写这样的社论。这样很容易坐牢的。因为他当时是台湾大学的教授,没有让他坐牢,但是在这篇文章发表以后,就不准他演讲了,又过了两年,也不准他教书,台大就把他解聘掉了。殷海光先生后来得了胃癌,到最后两年的生活贫病交加。本来哈佛燕京研究社给殷海光研究的机会,但是国民党不准他出境,就要把他逼死在那里。我也不养你,也不准你教书,也不准你出国。所以,殷海光到最后四、五年,门口还有两个特务在站岗,过着被软禁的生活。
殷海光先生的第三个特征,就有强烈的好恶。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非常显明。喜欢的学生喜欢得不得了,讨厌的学生,就不准他进门。包括他的同事,不喜欢的同事,打开门一看,也不让他进门。就有这样的好恶,好恶程度就强到这个地步。他讨厌的人,他毫不客气,一点也不怕得罪你。这也是他做人的非常明显的特色。
殷海光的第四个特征,就是做学问写文章很理智,但是做人很情绪化,感情丰富,也很独断。所以理智跟感情这一方面很不平衡,有冲突,在他生命里不协调。理智与感情失去平衡,在他来讲非常显著。讲学问非常冷静,处人非常情绪化。两极端的人。也是因为他很情绪化,所以他只能写一些散文,写得非常尖锐。所以他的学生,说他有诗人的气质,又有哲学家的气质,这两个东西在他的生命中不能够协和,非常明显。所以,他常常活在紧张当中,没有安详的味道,他的短寿可能与此有关系。人老是活得不开心,不洒脱,很多东西放不下,容易短寿。在这个里面,牟宗三先生就不一样。他的生活态度我一辈子都学不到的,就是从容自在。所以他有一些名言“惟系从容,乃能浩荡”,不从容,就不能浩荡。所以牟宗三写那么多书,但是做的工作非常慢,也不着急,总是从从容容地工作。这个人在这一方面很奇特。我到老都有点急迫感,做不到从容不迫的境界。牟先生从容不迫的境界我感受很深,他做什么事都很从容,很自在,但是做得很有效率。
以上我讲了四位先生的思想特征和做人的特点,下面讲四位先生对我的影响。潜移默化的影响没有办法谈,就谈比较具体的。韦政通能有今天,跟这几位的先生的影响分不开。成就今天的韦政通,有几位先生的贡献在里面。
唐先生对我的影响,年轻的时候是朦朦胧胧的,愈到晚年我愈有深刻体会。唐先生体验与思辨并重的思想,对我有非常深刻的影响。我的《中国思想史》和别人的《中国思想史》,如果有一点不同的话,就是里面有些体验,重视精神的这一面,我想这个做法应该是受了唐先生的影响。别人讲哲学史都是很抽象的东西,我讲的有具体精神的表现在里面,所以不一样。所以有些人读我的书,还可以有感情上的波动,有感动。因为读抽象性的书,不容易有感情,不容易引起共鸣。
重视体验,我和唐先生有共同性,这可能是唐先生对我影响的第一点。
唐先生对我影响的第二点,就是用心伦理道德的思考。我这一辈子,从年轻到老,都没有断掉过这个思考。后来写了一本比较有点创见的《伦理思想的突破》,是我思考的的总结。很可惜,那个书只写了十几万字,其实那个书如果再加一倍的字数可以写很多东西进去,因为那是我比较有点创见的领域。伦理思考对我很重要,在我的前辈当中,最重视伦理道德思考的就是唐君毅先生,我始终关注这个领域,多少也受了他的影响。
第三点,这一点在新儒家里面也是共同的。唐先生、牟先生、徐先生都是共同的,他们对复兴中国文化,在态度上非常真诚,我深深感到这一点,他们把全部的生命都融在了里面,不像有的人搞学问,跟他的生命没有什么关系,学问跟他的生命有距离,或者是分离的。但是唐、牟、徐他们不一样,他们搞中国哲学,不管用什么方式来搞,他们都是很真诚的。所以他们对愿意走这条道路的年轻人也非常真诚,从来没有对学生有一些功利的要求。不像现在的导师对学生有很多功利的要求,希望你像学徒一样帮他做很多事。他从来没有这样的要求,他们对于学生,都是牺牲,都是奉献,没有要求回报。对年轻人非常真诚,对学问很真诚,这和他们对文化、历史的真诚完全一致。所以他们这一生就能做成一件大事,他们有这样的气派。他们对复兴中国文化的真诚,我的感受是很深的。后来,我虽然有一段时间离开了传统,也反对过传统,但是对传统的感情始终没有丢掉,这个跟他们真诚地感动我有关系。我也因此从来没有变成一个西化派过。只是有一阵短时间,反对传统,有一些反传统的文章。我离开牟门以后,要把思想扭转,难免用些激烈的手段,所以有一些反传统的言论。原来名称就叫《传统与现代化》,后来改名叫《儒家与现代化》的那本书里的文章,是在台湾一本非常风行的杂志《文星》杂志上发表的。那个杂志李敖编过一阵,把那个杂志搞得很畅销,我的文章就是在那个时候发表的,一下就成名了。那个杂志非常风行,当时每一个大学生手里差不多都拿一本,很时髦。这个杂志能办到这样的地步,人手一册。我一连在里面发了批评传统六篇长文章,后来收到 《儒家与现代化》这本书里面。那时候非常情绪化,也非常有见解。在我向《文星》投稿的时候,李敖他在当主编,他把我的文章压下来,没有发表。因为他知道我的文章比他批评传统更深刻,难免也有嫉妒心,把我的文章压下来没有发表,后来换了一个台大姓陆的当主编,看到我的文章,很兴奋,一连六期把我的文章全部发表。后来他告诉我说,李敖不肯发表我的文章。
对复兴中国文化的真诚,把做学问跟自己的生命成长联系在一起,这是唐先生对我的第三点影响。
牟宗三先生对我的第一点影响是在讲课方面,我这一生能够讲课,讲学,能够讲得很有条理,这是深深地受牟先生的影响。他讲课讲得太好了,我就一直以他做模范来学习。牟先生的书,不一定写得很有条理,他写得很复杂,有点难读,但是他讲课、演讲非常有条理。你只要按照他的顺序记下来,就是非常完美的文章。我非常羡慕这一点。所以我写书很讲究条理,我讲课讲学也都非常重视条理,这点受牟先生的影响很深。我上过他的《中国哲学》的课,完整地听了一年,都做了笔记。后来牟先生去世以后,我把它送到中央研究院去了,可以保存下来。他讲课的这种条理,这种精神,我很羡慕,所以我一直在学习,希望能够做到这样子。
牟先生对我的第二个影响是决定性的,就是引导我走向学术思想道路。这是改变我人生道路的力量。所谓感恩与怀念,最深的恩就在这儿。没有他的震撼和感召的力量,我不可能在以后的四、五十年里走中国学术思想、哲学思想这个道路,这完全是受他的影响,完全是他这个人的力量。我年轻的时候的兴趣是搞中国文学,不喜欢搞哲学思想,完全是牟先生决定了我人生的道路。他这个人就有这样的力量,能够影响人的一生。有一次一位老先生,崇拜牟先生的老先生,他们在客厅谈话,我在书房里听到了。他问牟先生他的几个弟子有些什么长处,后来问牟先生你看韦政通将来有什么发展,他就讲了一句话:“他可能在伦理方面有一点发展。”我一生有点自己创造的地方,真的就是在伦理的方向上。他就有这个直觉力,他就能看出人的未来发展方向,很有意思的。如果不跨出学问的这一步,人生就是另外一码事了。这种决定性的影响力,是牟先生给我的。虽然后来我在思想上走的路跟牟先生不一样,但是内心的感恩之情从来没有断过。
第三点就不用重复,也就是复兴中国文化的真诚。
牟先生跟唐先生、徐先生都是非常真诚的,对复兴中国文化的真诚,这是共同的特点,也是徐先生对我的第一点影响。
徐复观先生对我的第二点影响,是非常重要的影响,很具体的。我到台湾去当过新闻记者,写小说、写散文,差不多八年的时间里,生活一直没有稳定下来。徐复观先生的大力帮助,使我得到第一个稳定的工作,就是去高中教国文。他为了我的工作,找了台湾当地最好的学校的校长。因为徐复观先生在台湾很有名气,他当过蒋介石的机要秘书,本来在党内就很有名气,后来在社会上写政论,也很有名气,所以他找校长,先让校长聘我,然后我可以拿我在徐先生所编杂志上发表的文章,去申请一个高中教员的资格,那个时候还有这个路子,现在没有了。现在台湾的博士漫天飞,念博士的人太多了。现在在台湾念到博士去教小学的人很多。徐先生帮我找到这份工作,使我的生活安定下来,我才可以有计划的读书,这个事情对我也是非常重要的影响。他为了我的工作,为了保险,为了使校长不耍赖,一定要请我,他跑到教育厅去找教育厅长,教育厅长当然知道徐复观这个人。当时教育厅长也是很好的人,他当过师大的校长。徐先生说我给你介绍一个人,希望到高中去当一个老师,他的作品你可以拿回去看,“如果你能在台湾几十个中学里面,能找到这样一个程度的高中老师,我就不姓徐!”他就这么跟教育厅长说,为了我的工作这么卖命努力。结果教育厅长打了电话,当然工作就稳定下来了,有了这个工作,才有我的爱人,我才成家。我就是在这个工作岗位认识我的爱人,后来整个人生就不一样了。这都是很具体的影响。徐复观先生很年轻的时候,也是当知识分子的角色,批判性很强。所以我这一辈子也写了很多关于现实批判的文章,我在我的自传里统计了一下,大概有七十万字,量相当大。可能从年轻的时候受徐先生的影响,一边做学术,一边写现实批评的文章,一直没有断,量相当大,扮演知识分子的角色。因为认识徐先生比较早,认识殷海光先生比较晚,所以,我受徐复观先生的影响比较大。充当知识分子的角色,担待时代的使命,是徐先生对我的第二点重要的影响。
徐复观先生对我的第三个影响,这个影响对我也非常深刻。我年轻的时候,过年没有饭吃,饿肚子。我就到徐复观先生家过年,他非常热情地招待我。我在他家住了几天。我在他家过年的时候,看到他晚上在书房里工作到一两点。他在书房里拿出一尺多高的读书笔记给我看,使我了解,他是五十岁之后开始自学,他原来是当军人。后来跟蒋介石当秘书,都是在政界,他是在日本学军事的。五十岁以后才开始走上学术道路,他是大器晚成。大器晚成有一个最重要的条件,就是他非常勤奋,真的很努力,比任何一个年轻人都要努力。一般人在过年的时候都比较松懈,他仍然在书房工作,数十年如一日,从五十岁到八十岁去世,三十年当中,写下大量的著作。勤奋,这一点印象很深刻。牟宗三先生的从容不迫我做不到,徐先生的勤奋自学我做到了,我也能够做到数十年如一日。我差不多有四十年的时间,每天都是晚上一两点睡觉,早上七点钟出门去上课,几十年都是这样子。他勤奋自学的精神我继承下来了,我也做到了,他的勤奋,对我年轻的时候的影响非常深刻。这就是身教。徐复观也没有教我怎么读书,就是一种身教。他坐在那里具体的表现,使我感受到了。一般老师要学生读书,嘴巴讲没有用,你自己在办公室好好读书,好好做研究,慢慢让他感受到。当老师真正的工作只有两个,一个是做研究,一个是教学,偶尔出去调研,偶尔去参加研讨会,那是极少的,真正的老师就是要做研究,要重视学生,重视教学,这才是好的老师。所以他的身教对我的影响很大,我一直很感动。后来自己自学,以后也慢慢勤奋,我最早一天工作四小时就满足了,后来工作六小时,慢慢到八小时,然后经常每天工作十小时,我写《中国思想史》的时候,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偶尔会工作到十六个小时不睡觉。这就是勤奋。写书直写到人的内心发热,兴奋地不忍中断。那是八十几万将近九十万字的书,我两年之内就把它写出来了。每天都这样工作。后来在我的自传里,我就讲,那是一种“非我做诗,乃诗做我”的境地,完全被思路牵着跑,写到忘我的地步。有时候写得很快。我写《中国思想史》的时候,整个内容差不多已酝酿了三十年。徐先生的勤奋,是我在他身上感受到的第三种重要的影响。
殷海光对我的第一点影响,就是让我建立了自信,使我认识了我自己。我跟了牟先生八年,但是我只是佩服他,敬仰他,但是我的自我、我的自信心没有建立起来,什么问题都是看看我的老师怎么讲的,自己没有讲法。殷海光给我的影响,开始建立我的自信。殷海光对我的东西,就是在《文星》发表的那些文章,非常佩服。他有午睡的习惯,但是看了那些文章,他午睡都睡不着,很兴奋,发现有这样一个人批评中国传统,批评得这么精彩,这么深入,从来没见过。所以他对我的东西非常喜欢而敬佩,当面称赞说:你的东西早就超过五四运动那个时代了。他的肯定和表扬,建立了我的自信。后来他为我的两本书《传统与现代化》、《中国哲学思想批判》写了两篇书评,加以赞美。那都是我早期的书,写得很粗浅,我提都不愿意提。从来没有一个人给我那么多的赞美,那么多的肯定,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开始建立了自己的信心。殷海光就说你下功夫二十五年,我保险你成为一个思想家。你一定要下苦功夫,至少二十五年!当时看到我发表的文章,他遇到他的好朋友,他就这样介绍:“这是年轻的思想家韦政通。”这就使我很得意啊!在这个得意里面,我得意没有忘形。我自己还有办法在学术道路上,追求自我的新的方向,殷海光的称赞,给我了一种自信。我的一生,真正的知己,无所不谈的,第一个就是殷海光。他不是我的老师辈,他是我的同辈,他才比我大八岁。所以我们之间有平等的交流。
殷海光是专门做英文的东西,他的长处,是我所没有的。我对中国文化的素养是他没有的,我们两个人恰好可以交换。我们是平等地交流。后来他晚年去世的时候,对中国文化已经有点感情,多多少少跟我有点关系。因为我批评他,绝对不可以否定中国传统。中国传统有它的价值,你可以讲它跟新儒家不同,但是它的价值一定存在,你一定要了解这一点,我这么跟他讲。所以殷海光后来生病以后,他也慢慢读一点中国的东西。后来他跟学生讲话,语录里面,就对中国文化的价值有所肯定了。这跟我与他几年的往来应该是有关系的。他在西学方面对我有影响,使我对西方的东西有广泛涉猎的热情,这是他对我的第二点影响。
殷海光先生影响我的第三点,是扮演自由主义的角色。什么是扮演自由主义的角色?他写过几百万字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复杂的东西,到最后都是自由,都是为自由服务的。殷海光的思想里面,最重要的价值就是自由。他酷爱自由,崇拜自由主义。在台湾他就是自由主义民主斗士的启蒙大师。所以他对有志气的年轻人影响很大。像李敖是殷海光的学生,陈鼓应也是殷海光的学生。台湾那一代很多年轻学生受殷海光的影响,只要你对思想有兴趣,就很容易接受殷海光的影响。我的思想中的自由主义倾向,和在政治上对于自由、民主的关注以及为中国能够真正走上自由民主的政治道路所做的理论努力,受他的影响很大。不过我心目中的民主和自己,后来已经超出了政治领域,不仅局限在政治的领域内,而是深入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深入到对人的民主的性格养成等境地中去了。这是我在他的影响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掘出来的新的道路。
殷海光对学生非常有热情,这点跟牟先生相同,讲学问很严格,但是生活上很随便,可以跟你喝酒,可以跟你聊天。你讲话也不必有任何顾及。这一点他跟牟先生有点相同,跟学生有亲切的一面。所以学生很喜欢他。我对年轻人也很热情,只要你想努力学习,我都可以舍得时间引导你,我有很多年轻人的朋友,这一点与四位先生的影响,都有一定的关系。这也是中国的学者代代相传的优良传统,只要我们的老师不丢掉这样的传统,我们的学问就不会断掉,学术、思想和文化就会一代一代自觉地传递下去。
(周浩录音,王立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