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楚方言区文献中的支部与歌部

2011-04-11 07:36:30谢荣娥
湖北社会科学 2011年6期
关键词:秦汉支部方言

谢荣娥

(中南民族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4)

秦汉楚方言区文献中的支部与歌部

谢荣娥

(中南民族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4)

东汉时期大量歌部支韵字并入支部,直至魏晋宋时期歌部支韵字与支部字完全合流,这一通语音变起初是发生在楚方言里的,由于楚方言的地位,其发生区域不断扩大,至东汉时期,成为一种较为普遍的语音现象,致使歌支合韵不再成为某种方言独有的特点。

秦汉楚方言区;支部;歌部

在历史文献中虽然找不到关于秦汉方言区划的直接记载,但扬雄的《方言》、许慎的《说文解字》及汉代经师注语中记载了不少当时的方言,这些材料都可以用来拟测秦汉时期的方言区划。结合楚国疆域扩张的历史及战国秦汉时期的移民情况,我们可以初步确定秦汉楚方言区的范围:以郢都为中心,包括有北至河南中南部、东至安徽的寿春,西至湖北西部,南至湖南南部的这一区域。

由于我们考求的是语音问题,所以我们收集这一区域内文人作品中能反映语音的全部资料,这些资料主要有韵文、假借、异文、读若、直音、标音等材料。具体的主要是《淮南子》韵语、秦汉楚籍文人诗文韵语、许慎的读若音、应劭的直音、长沙马王堆帛书(楚人作品部分)的通假字、长沙马王堆帛书《老子》乙本卷前古佚书韵语、扬雄《方言》所载楚方言的标音字等等。《淮南子》是公认的带有楚方言特色的作品。秦汉时期籍属楚方言区的文人主要有陆贾、刘秀、袁安、许慎、黄香、堂谿协、王逸、张衡、朱穆、胡广、王延寿、戴良、应劭、堂谿典等,观其经历,成年为官之前均生活在楚方言区,因此他们的作品也就确定为秦汉楚方言区文献。马王堆汉墓帛书出土文献较为丰富,其出土地在故楚国境内,其中有大量文献经专家考证认为是自战国到汉初楚文化的传流,是楚文化的光辉结晶。[1](p39)李学勤提出“马王堆帛书中能推定作者地望的,大都是楚人的著作。”[1](p33)其他学者也从不同角度对马王堆帛书的地域性做了一些研究。但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充分的理由来证明马王堆汉墓帛书出土文献的作者全部是楚人,因此在使用这部分材料时,我们采用了较为谨慎的作法,即只有当今学界对方言性质论证较为充分的材料我们才加以使用,其余不作为论文的研究材料。这样,马王堆汉墓帛书中能为本论文所使用的通假材料主要是《老子》乙本卷前古佚书、相马经及五十二病方。另外,据初步统计,秦汉时期传世文献记录的楚方言词共计517个,其分布的文献主要有《方言》、《说文解字》、《楚辞章句》、郑玄注、高诱注等等。这类楚方言词中有一部分透露出当时的语音信息,突出表现在两个方面:一部分楚方言词与当时的通语词之间存在语转、同源关系,这些词也必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当时的语音情况;一部分记载楚方言词的字有标音作用,尤其是《方言》中那部分楚方言词所使用的字。我们将这两类材料统称为广义的标音材料,作为论文的佐证资料。

出土文献保存了当时的真实面貌,在材料的使用上较为便捷。而传世文献不同,秦汉距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历经辗转传抄,其间必有不少变更,因此使用传世文献时,我们借助现今研究成果,比勘审对每一则材料,使其尽可能接近原始面貌。

顾炎武离析《唐韵》,将支部一分为二,一半入支部,一半入歌部;段玉裁将顾氏支部又分为支、脂、之三部分立;黄侃、王力、罗常培等又采用阴阳入三分法的主张,同时也吸收了段氏成果,将其支部又分为支、锡两部。清代以来学者们虽然对古支部与古歌部具体分部及归字有不少分歧,但都认为古支部与古歌部在上古是当分属的两个韵部。

关于古支部与古歌部的归字问题,存在一些分歧。在讨论具体问题之前,我们先将论文所用材料中涉及的有分歧的归字现象作一探讨。

关于丽(麗)声,段玉裁、董同龢、王力归支部;严可均、江有诰、朱骏声、王力、周祖谟归歌部。就韵文而言,《楚辞?离骚》叶“蘂纚”,就异文而言,躧,字亦作蹝、作屣。声训材料如《广雅·释言》:“麗,离也”;《广雅·释诂》:“麗,施也”等。另外,马王堆汉墓帛书《战国纵横家书·谓燕王章》:“燕赵之弃齐,说沙也。”“说沙”就是“脱躧”。由此我们认为丽声应归入歌部。

关于徙声,江有诰、黄侃归歌部;段玉裁、王力、董同龢、周祖谟归支部。归支部的理由主要是徙在《广韵》属支韵字。这个理由并不充分,我们知道,歌部的一部分(支韵字)后来归入支部,与支部支韵字合流,为《广韵》支韵字,在《广韵》中属支韵字并不能说明在上古时期就一定属支部。从韵文材料来看,《韩非子·扬权篇》叶“倚徙”、《荀子·成相篇》叶“徙施”、《逸周书》叶“徙祸”等,从异文材料来看,有躧作蹝,纚同縰。故此,我们赞同江、黄之说,将徙声归入歌部。

关于兮声,孔广森、严可均归歌部,段玉裁、朱骏声、黄侃、王力、董同龢归支部。从假借材料来看,《秦誓》“断断猗”,《大学》引作“断断兮”,又亏从兮得声,《管子·白心》叶“隳亏”、《离骚》叶“离亏”、《楚辞·九歌》叶“何亏”、《楚辞·九章》叶“仪亏”,故亏属歌部,由此我们赞同孔、严之说,将兮声归入歌部。

关于也声,段玉裁、严可均、江有诰、孔广森、黄侃、王力、周祖谟归歌部,朱骏声歌支两收,但以支部为主,董同龢归支部。《诗经》中的“也”与“兮”,他书引用者多互易,说明“也”“兮”同用,同时从也声的字常与歌部字相叶,故此,我们认为也声归入歌部。

秦汉时期的支部与歌部较之先秦有了一些变化,突出表现为部分韵字的转移。“汉代韵部与先秦韵部基本相同,但是许多韵部包括的字与先秦韵部不尽相同,或大不相同。”“支部范围扩大,先秦歌部‘仪宜移施麾奇螭披池离皮垂罴猗陂随议妫褵谊·疲驰羲为迤丽蓠被靡弥箠欹崎醨罹地’等字转入支部。”[2](p83)可见,汉代支部加入先秦歌三等字。“歌部范围改变,先秦鱼部‘家华牙邪车葭瑕瓜芽野马下夏者雅寡’等字转入歌部;先秦歌部‘仪宜’等字转入支部。”[2](p83)汉代歌部加入先秦鱼部的二等字和部分开口三等字。这些韵字的转移也是一个渐变的过程,西汉时期主要是歌支两部相叶现象较为普遍,同时从歌支各自与其他韵部关系来看,歌部可以与鱼部字相押,但支部字绝不跟鱼部字相押,这又表明歌支两部界限较为分明,不能作为一部看待。

仔细分析西汉时期歌支相叶的韵例,我们发现这些韵语只局限于枚乘、司马相如、东方朔、刘向、扬雄、中山王刘胜、王褒等人的诗文中。从地域上来看,主要集中在汉时蜀郡、江淮汝颍及山东一带。故此,我们可以说这种相叶现象很可能与方音有关。到了东汉时期,“歌部和支部有了新的变化。鱼部的麻韵一系的字并到歌部里来,而歌部的支韵一系的字并入到支部里去。这是一个很大的转变。”[3](p26)我们将这部分歌部字归入支部,再来看用韵的情况,则发现不管是楚方言区韵语,还是长安一带诗文韵语,歌支合韵仍然存在,这表明歌支的混杂,到了东汉时期,不能再区分其方音性,几乎成了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

先秦韵语中,支歌合用的韵语并不多见。《诗经》中歌部用韵共计有70例,支部用韵有11例,歌支没有合韵用例。群经、诸子及其它先秦韵文中,《老子》、《庄子》、《管子》、《荀子》、《韩非子》等典籍中均有歌支合韵的韵例。《老子》中,歌支合韵有5韵次(“离儿疵为雌知”、“雌溪溪离儿”),歌锡合韵有1韵次(“积多”);《庄子》中,歌支合韵有2韵次(“知离”、“知离”);《管子》中,歌支合韵有1韵次(“离知”);《韩非子》中,歌支合韵有3韵次(“地解”、“离知”、“知随”),歌支锡合韵有1韵次(“地赐赐益”)。老子是楚国苦县人,庄周是战国时宋国蒙地人,宋国紧邻楚国,庄周又是道家的代表人物,《庄子》也素来被认为是楚系的作品,因此这两部作品中都与楚有着密切关系。管仲是春秋时颍上人,颍水地临陈国,荀子本是赵国人,先游学于齐,继而赴楚,韩非是韩国人,求学于荀子,师传口授,可能受其语音影响,由此看来,此三人均受到楚言之影响,其作品中歌支合韵现象很可能与楚方言有关,这些歌支合韵现象有一共同特点,即均为古歌部支韵字与支部相通押。

《楚辞》中支部独用仅1韵次,歌部独用53韵次,歌支合韵有3韵次,如《楚辞·九歌》叶“离知”,《楚辞·大招》叶“佳规施卑移”,支脂合韵有1例,脂微歌合韵有1例,可以说在《楚辞》中支部与歌部关系较密切。长沙马王堆帛书《老子》乙本卷前古佚书韵语中,支部没有独用例,支歌合韵有1韵次,如《十大经·成法》叶“解地”,支歌合韵均表现为歌部支韵字与支部通押。可以说,在当时的楚方音中,歌部的音读与支部的音读相近。

秦汉时期,楚方言区文献中的歌部与支部关系尤为密切。《淮南子》中歌支合韵有4韵次,如《原道训》叶“易移”,《俶真训》叶“卑危”,《主术训》叶“规离”、“知为”等,均为歌部支韵字与支部通押。歌脂合韵有4韵次,支脂合韵有1韵次,支部独用有5韵次,歌部独用有82韵次,我们运用数理统计方法对其进行辙离合指数的计算,歌部与支部的辙离合指数4.95,远高于合并水平,将两部合为一辙做韵离合指数的计算,韵离合指数为33,两部未合并。可见,两部虽未合并,但歌支界限并不分明。汉代扬雄《方言》中也有不少材料反映出楚方言中支部与歌部的密切关系。扬雄《方言·第六》:“参、蠡,分也。齐曰参,楚曰蠡,秦晋曰离。”西汉时建都长安,秦晋方言为雅言,“蠡”为标音字,属支部,“离”为歌部支韵字,此为支歌相通之例。《方言·第七》:“斯、,离也。齐陈曰斯,燕之外郊朝鲜洌水之间曰。”“斯”属支部,“离”为歌部支韵字,此为支歌相通之又一例。《方言·第十》:“曾、訾,何也。湘潭之原荆之南鄙谓何为曾,或谓之訾,中夏言何为也。”“訾”属支部,“何”属歌部,此又一例也。

东汉时期,楚方言区文人诗文用韵中有歌支合韵7韵次,歌部独用27韵次,支部独用86韵次,支部独用较之西汉时期大量增加,这种变化显然与东汉时期歌部部分字转入支部有关。许慎《说文》读若音中,有不少歌支相通的用例,如“鬶读若妫”、“褫读若池”、“读若池”、“读若移”、“卶读若侈”、“读若移”、“孈读若隓”、“乁读若移”、“鉹读若”等等。《礼记·月令》:“掩骼埋胔。”《吕氏春秋·孟春》引作“揜骼霾髊。”《淮南子·时则》作“掩骼薶骴。”“胔”、“骴”属支部,“髊”属歌部,为歌支相通之例。《礼记·月令》:“仲夏之月……调竽笙竾簧。”陆德明释文:“竾音池,本又作篪。”《淮南子·时则训》:“调竽篪,饰钟磬。”高诱注:“篪读池泽之池。”“篪”属支部,“竾”属歌部,此歌支相通之例。可见东汉时期,楚方言中支部与歌部仍存在相通现象。秦统一以来,以长安为中心的秦晋地区在经济、文化、政治等方面都占据着重要的位置,而扬雄《方言》记载秦晋方言也最多,我们可以说当时的通语是以秦晋方言为中心的,而长安一带可以说是秦晋方言的核心区域,我们考察东汉时期长安一带的文人,主要有马援(扶风)、班彪(扶风)、冯衍(京兆)、杜笃(京兆)、傅毅(扶风)、班固(扶风)、苏顺(京兆)、班昭(扶风)、马融(扶风)、窦武(扶风)、士孙瑞(扶风)、赵岐等,他们主要生活的区域均在长安一带,我们对其诗文用韵进行整理并制成韵谱,其诗文用韵中支部独用46韵次,歌部独用22韵次,歌支合韵7韵次,运用数理统计方法进行分析,两韵部辙离合指数为3.49,远高出合并水平,将两部合为一辙做韵离合指数的计算,其值为20,两部未合并。可以说,东汉时期秦晋方言中支部与歌部虽未合并,但两部关系密切。考察东汉诗文用韵情况,歌支合韵现象除了这两大方言区外,还有文人郑众、崔瑗等诗文中存在歌支合韵现象。虞万里曾指出:“到了东汉,歌支的混杂,已成了全国较为普遍的现象,不能再区分其方音性。”[4](p22)我们认为,一种语音现象当其影响范围和力度扩大到一定程度,就会影响通语,最终成为通语音变的一股重要力量。

周祖谟认为,到了东汉歌部的支韵一系的字并入到支部里去了。联系魏晋宋及齐梁陈隋时期的用韵情况,我们发现魏晋宋时期流入支部的歌部字有一部分是东汉韵文中没有出现的。据虞万里的研究,主要有“漪堕篱尯曦嶬靡倚寄诐伪陲”等,虞万里指出“‘漪堕篱尯曦嶬’等六字《说文》不收,很有可能是在歌支融合之时或之后新出之字,那么它们的音读先天中就没有歌部的因子。‘靡倚’二字在经传异文中可证明它们早已有支部的音读,余下几个字的谐声声符‘垂皮为奇’等东汉已大量用过。”[4](p25)因此,我们可以说古歌部的支韵字并入支部至晚到魏晋宋时期就已完成,而东汉是其大量并入时期。

综上所述,我们考察了先秦至两汉时期歌支合韵的情况,得到如下结论:(1)歌支合韵带有楚方言的色彩;(2)东汉时期大量歌部支韵字并入支部,直至魏晋宋时期歌部支韵字与支部字完全合流,这一通语音变起初是发生在楚方言里的,由于楚方言的地位,其发生区域不断扩大,至东汉时期,成为一种较为普遍的语音现象,致使歌支合韵不再成为某种方言独有的特点。

[1]李学勤.新出简帛与楚文化[A].湖北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楚文化新探[C].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

[2]王力.汉语语音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

[3]周祖谟.汉魏晋南北朝韵部演变研究[M].北京:科学出版社,1958.

[4]虞万里.从古方音看歌支的关系及其演变[A].榆枋斋学术论集[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

H01

A

1003-8477(2011)06-0138-03

谢荣娥(1976—),女,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播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秦汉时期楚方言区文献的语音研究”(09CYY024)。

责任编辑 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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