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东晖/FAN Donghui
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曾在《美国讲稿》中分析了5种不可或缺的文学元素──轻、快、准、显、繁。为说明“轻”这种元素,卡尔维诺讲了希腊神话里柏尔修斯(Perseus)斩杀蛇发女妖美杜莎(Medusa)的故事。“有时候我觉得世界正在变成石头。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都缓慢地石头化,仿佛谁都没能躲开美杜莎那残酷的目光。……柏尔修斯是成功砍下美杜莎脑袋的惟一英雄,他穿着飞行鞋,不直视那个戈耳工女妖的面孔,而是通过铜盾的反射看着她的形象。为了割下美杜莎的头颅,避免自己变成石头,他依靠的是世界上最轻的物质──风和云。”[1]
卡尔维诺的“轻”有别于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2]。昆德拉是假“轻”之名探讨存在的沉重,卡尔维诺却是对“轻”情有独钟。在他眼中,“轻”是一种“灵悟美”,将为新千年的文学创作指点迷津。
在卡尔维诺所说的“僵化”(petrification)世界中,建筑师也感到了危机与责任。他们不能让建筑变成石头,要扮演“柏尔修斯”的角色。
克服重力,弱化厚实沉重的实体感,其实现代建筑从没中止过对“轻质”(lightness)状态的追求。玻璃、钢铁等新型建材以及框架、网架等新型结构伴随着各种新的社会观念,改变了20世纪建筑的面貌,让格罗皮乌斯、密斯等人创作出了体态轻盈的现代建筑,从而使现代社会与古希腊神殿、哥特教堂的时代渐行渐远。
然而,人们是否已穷尽对“轻建筑”的想像?
如果将密斯的玻璃摩天楼、小沙里宁的华盛顿杜勒兹机场看成就是“轻建筑”的全部,那就错了。“现在,我们目睹着建筑的僵化过程,它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趋向静止的状态。建筑正在不断老化,而我们似乎还不能从那种最初的‘不朽’(immortal)思想中解脱出来,仍痴迷于通过石头实现自己的价值。”[3]正如意大利建筑师若纳罗(Gianni Ranaulo)所说:“设计没有极限(No design limits)”[4],对于那些以“轻”作为创新方向的当代建筑师来说,这些建筑已显得沉重与老态龙钟。
早在1995年,MoMA的“轻质建构”(Light Construction)建筑展就预言:现代建筑在经历了纪念性、粗野主义等过分沉重化的表现之后,轻质、飘逸与精致将成为下个世纪建筑的要旨。建筑学不再是体量和体积的问题,而是用轻型结构,以及叠置的透明层,使构造非物质化。
当代轻建筑不断地向建筑结构、材料重力的信念提出挑战,“超越物质的极限,摆脱重力的束缚”。钛合金、碳纤、ETFE膜(乙烯-四氟乙烯共聚物)等轻质材料与“轻技”(Light-Tech)结构用于建筑,正改变着人们对建筑材料与构造的认识。经过技术优化,建筑的结构受力更为合理,结构瘦身,自重减轻。建筑形态因而变得更加轻巧、空间因而变得更加开阔。
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两个主场馆“鸟巢”(图1)和“水立方”(图2)一改以往大型体育场馆的沉重感,不约而同地传递出“轻”的信息。除去这些庞然大物,当代轻建筑更不乏各种精致的小品。“风形”(Windshape)是美国的萨凡纳艺术与设计学院(SCAD)为学生提供的一个聚会空间(图3、4)。该项目由nARCHITECTURE设计,他们先为“风形”建立数字模型,再用聚丙烯绳索、塑料管,铝合金箍等轻质材料将其建造起来,并让它随风转动。
1 鸟巢
2 水立方
3.4 风形
英文中“light”有“轻”与“光”的双重含义。建筑里“光”与“轻质”总是相伴而行。
2004年4月11日,马德里发生了火车爆炸案。为纪念爆炸中的殉难者,政府决定建造纪念碑。由FAM 建筑事务所设计的这个纪念碑位于发生爆炸案的阿托查火车站旁,是一个高11m的椭圆塔。纪念塔没有使用沉重的石材或是混凝土,而是完全用玻璃砖建造。整个纪念塔共使用了1.5万块玻璃砖,用透明的粘合剂粘接。玻璃塔的内部衬着一个高10m的ETFE薄膜圆筒,上印着人们悼念死者的文字。建筑师在圆筒底部设计了一圈射灯。夜间灯光开启,为纪念碑打上了一层“轻盈的光”,这道“希望之光”让沉重的话题轻松了许多。建筑师并不想让建筑担负过多“不能承受之重”,而是留与人们轻中见重的思考(图5、6)。
日本东京的普拉达青山店是普拉达公司在亚洲的旗舰店。这座体量简洁的建筑由840块菱形玻璃组成,晶莹剔透。精制、时尚的建筑语言,给人们带来了感官愉悦。设计师赫尔佐格与德梅隆(Herzog & de Meuron)将灯光与玻璃结合,几乎每块玻璃后面都设了光源。暮色中,整个建筑像是一个大橱窗,柔和的光线为这座商业建筑烘托了温暖的氛围,让过往的人们忍不住驻足(图7、8)。
5.6 马德里火车爆炸案纪念碑
7.8 暮光中的普拉达青山店
9 伊东丰雄与巴尔蒙德设计的蛇形画廊(Serpentine Gallery)的休息庭
或许是大地代表了一切与“重”相关的意向:稳固、重力、定居……,轻建筑才会刻意与之保持距离。木材、竹子、玻璃、PVC膜这些轻质、可再生的材料,简单的结构、小型化,成就了轻建筑的实用与便捷。它不再植根于基地,而是“轻触大地”,如同牧人的帐篷,仿佛随时就走,匆匆飘过,不留下任何痕迹。除去当代建筑的环保主题,这也许说明了当代建筑的一个特征:短暂。
在快速发展的时代背景下,建筑的生命周期大大缩短了,建筑很快会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新形式、新功能的建筑。因此,城市的面貌总是在变化之中。显然,这种状态下,建筑不能再要求成为永恒,不必思考如何“不朽”这样的话题,而是要把握当下的存在。使用轻质、临时、可回收、易于建造又便于拆除的材料,正成为建筑的一个策略。
日本建筑师伊东丰雄用铝质易拉罐比喻当代建筑。他受到法国哲学家德勒兹(Gilles Deleuze)的影响,常用“游牧”(Nomad)概念解释自己的建筑理念。由于城市变化很快,没有持久的东西,游牧和暂息俨然成为时代文化的一体两面,因而,建筑应避免任何形式上的坚固,展现短暂、易变的外观,其结果是一种“精神上轻盈的建筑”(mentally light architecture)。[5]伊东丰雄建筑的细部尺寸几乎缩减到了尽头,从而让建筑去物质化(图9)。
英国哲学家鲍曼(Zygmunt Bauman)在《流动的现代性》(Liquid Modernity)一书中把当前的社会状况描述为“流动的现代性”,把先前的现代社会理解为“稳固的现代性”。“流动的现代性”又被称作“轻巧的现代性”。鲍曼所以将“轻”与流动性联系在一起,是因为“根据实践经验,更轻的物体,人们更能够将它移动,并且移动得更快”[6]。
“流动”,顾名思义,意味着不稳定,意味着稳定的空间对于其来说不具有意义,真正具有意义的是时间。正如鲍曼所说:“流体,可以说,既没有固定的空间外形,也没有时间上的持久性……。对流体来讲,正是它时间上的流动(即时间维度),比它占据的空间(即空间维度)更为重要。”[7]
在当前流动的(或轻巧的)现代性时期,资本与劳动开始分离,二者的纽带开始松动。一方面,资本“轻装上阵”,它可以随地停留,也可以随时离开,因为资本仅仅意味着一个装有手提包、手机和笔记本电脑的行李箱;另一方面,劳动曾经希望永久停留的地方失去了昔日的稳固,变成松软沙滩。鲍曼引用法国经济学家科恩(D.Cohen)的话说:福特或雷诺公司的员工几乎可以断定,他们将终生工作在这里;而微软公司的员工不知道,他们明天会在哪里。[8]这种暂息性(fleetingness)渗透到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旧有的刚性关系渐渐消失,事物也在速度中褪去了原有轮廓。
若纳罗在罗马费米齐诺机场设计的“风空间”(Spazio Wind)是一个供侯机人休息的场所。人们在“风空间”中并不作过多停留,因此“风空间”布置得十分简单。空间四周(图10)由像素化玻璃围合,上面浮动着图像与信息,在夜空般的蓝色背景下,与匆匆而过的人流进行着对话。
鲍曼将当代社会人们在流动中的短暂相聚比喻为“衣帽间共同体”(closest community)。由于出行、购物或是一个共同关注的事件,如观看演出,陌生人在“衣帽间”这样的公共场所相遇,而在这一事件结束后,人们各奔东西。“衣帽间共同体”决定了它们不像“社群”那样坚如堡垒,而是短暂、易碎的象征。
10 风空间
11 “来自未来的信息”(Message out of the future)是2006年美国“燃人节”(Burning Man Festival)的主建筑。这个狂欢节每年都会吸引来自世界各地上万人次参加,活动的精神就是希望参与者能在狂欢过程中,抛开所有现实生活的压力与烦恼,尽情表现、创造。活动的尾声,也是狂欢节的高潮,主建筑被烧逝成烟,人们散去开始新的生活。
12 2010年上海世博会西班牙馆(EMBT设计) 获得了刚刚颁布的2010年英国皇家建筑师学会的国际建筑大奖。展馆由金属管支撑起展示空间,运用了竹子、半透明纸等材料,表皮覆盖了具有浓郁西班牙风格的柳条编织物,看起来宛若一只“柳条编织的篮子”。本届世博会的许多展馆都是不折不扣的轻建筑,它们的出现无疑为此次全球性的狂欢烘托了气氛。
卡尔维诺预言“轻”将是新千年文学具备的品质。在21世纪的最初10年,自由自在、不受约束的轻建筑正在成为当代建筑师们的自觉追求。轻巧让建筑背离了僵化的旧有秩序,短暂、对瞬间在场的把握则让建筑迎合了当下社会的流动性与暂息性。
在卡尔维诺看来,文学是一种生存功能,是寻求轻松,是对生活重负的一种反作用力。当代社会非凡的流动性,让人们把它和“轻松”的思想联系在一起。它似乎解决了所有重的问题。然而,流动让人获得的自由还仅仅是离家的自由,跨域匆匆而过的自由。这种自由远远不能让人飞起来,还仅是漂流。现实的世界中充满了瞬间、新奇和偶遇,也永远有无法回避的沉重和困顿,匆匆忙碌的人们总是会渴望过上轻松的生活。轻建筑的各种轻身术替代了历史与当下的沉重,将不朽的想法变成了瞬间的经历和体验。对活着当下、“及时行乐”的人们来说,无疑是一种“诱人的轻巧”,它像极了一种“衣帽间共同体”。体育场、音乐厅、展览馆或是购物中心、健身中心这样的消费空间,它们的“轻巧”将人们从四方吸引来“表达希望、恐惧、兴奋和胜利”[9](图11、12)。□
[1] 卡尔维诺 I. 美国讲稿. 萧天佑,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3-4.
[2] 昆德拉 M.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许钧,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3] RANAULO G. Light Architecture: New Edge City.Basel: Birkhauser, 2001: 9.
[4] 同上
[5] 大师系列丛书编辑部,编. 伊东丰雄的作品与思想.北京:中国电力出版社,2005.
[6] 鲍曼. 流动的现代性. 欧阳景根,译. 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3.
[7] 同上:3.
[8] 同上:116.
[9] JODIDIO P. Architecture Now! 6. Taschen, 200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