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濂溪
(台北市督教灵粮堂,台湾台北10662)
近日,当我收到中华湖湘文化协会的邀请,要我写一篇有关先贤曾文正公诞辰200周年纪念文章,参加海峡两岸首届曾国藩学术研讨会。我初时真不知如何下笔。曾文正公是我们湖南了不起的人物,也是我国近代历史伟人,他的故居离我家不到百华里,去我生前也只有120年,我从小就常听长辈谈到他,前年回到家乡,侄子仲凯夫妇还有意开车陪我去拜访他的故居,瞻仰这一位卓越伟大的先贤,后来因临时有别的事情搁下来,心想两地相去不远,交通愈来愈方便,机会多得很。研读先贤曾国藩一生的事迹,那时虽没有“科学”这个名词,但他处在那种帝制、动乱时代,一面与太平军作战,一面又要应付朝庭的猜忌和怀疑。他立志“不为圣贤,便为禽兽。”他说“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所生,不愧于天地之完人。”他以一介书生带兵、练兵,打败太平天国,他的行事完全是遵循科学的精神与方法,极尽苦心地运用艺术的手腕、一步一步化开险阻、完成不可能的任务,所以我很钦佩他,恭谨地写这篇文章表示我对他的敬仰。
我国自古以来就有一套“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固有的哲学思想,历代往圣先贤都以此奉为圭臬,其实格物、致知、正心与诚意都是为修身作准备,修身也就是立志的功夫,修身作好了,立志才能坚定,然后可以治国、平天下。格物与致知就是穷理的科学方法,要用科学的方法获得知识。诚意与正心可以说是规规矩矩,持之以恒去作你应作的事,简单说就是所谓立志。这个规规矩矩、持之以恒的立志,说起来容易,作起来恐怕很难,人总是肉做的,难免会偷懒,推诿,如何处理,这就是艺术。我在下班后绘画,真正用无拘无束的绘画艺术来陶冶自己,放松一天工作的疲累。曾国藩因为志高远大,就是用“写日记”的方式,一面检讨读书的心得、反省当日的工作,同时也放松自已,而且还可以规划来日的工作,所以他写日记从没有一天停过,直至过世的前一日。他写日记一面是鞭策自已持之以恒,一面又是放松自已,让自已有一段独立于琐事之外的时间和世界,这是他学而优进入生活艺术化的境界。
曾国藩的立志、写日记,一部份是出自他的好学,而大部份我认为还是他深受家风的影响。曾国藩祖辈虽然世代务农,但祖父是清太学生,在乡间名望颇高。父亲虽然先后16次应童子试都没有考中,43岁才考上秀才,自此在家中办起私塾,专心督导曾国藩兄弟读书,这样的家庭家风,就为曾国藩打好为学的基本功夫。像我们这班1949年左右来台的青年学子,大部份都是家中无隔宿之粮,还谈什么立志,所谓“人穷志短”,我初入部队服务,首先是填饱肚子,然后才想到考学校。曾国藩在我们那个年纪,也并不怎么奇特,他23岁才中秀才,24岁入湖南岳麓书院读书,不过曾国藩受家风影响、胸有大志,他有志学为圣贤,他说,“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 ……”他一生就是围绕着这个目标而前进,不断刻苦自励,埋头勤读,21岁改名“涤生”,意即涤除旧习,焕然一新,“锐意功名,意气自豪”、“不为圣贤,便为禽兽”、“为光宗耀祖,报效朝庭,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他以科学的方法、脚踏实地、锐意苦读,以古圣先贤的成就作座右铭,形成一种艺术的力量,才能推动他这样坚忍好学、不断地向前推进。
曾国藩的科学精神与方法,就是脚踏实地读书,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他出自农村子弟,深受家风影响,一向行事"拙朴诚实"这也是他一生从读书、到成就一代中兴大臣重要的关键。现代科学,那一项不是脚踏实地,一步一步研究得来的成果。
其实立志可以改变个人气质,曾国藩说:“少年不可怕丑,须有狂者进取之趣”,也可以移风易俗,“人皆可以为尧舜。”夫圣人之举也,可以移风易俗……,在他看来,“人之气质,由于天生,本难改变,只读书可以变化气质,古之精相法者,并言读书可以换骨相。”惟须要学习曾国藩“脚踏实地”、“拙朴诚实”的科学方法,与他类似的诚意、正心,写日记的“恒心”艺术技巧,方能有所成就。艺术并不一定是画画等纯美术工作,凡事能变化技巧,达到圆满成功的目的,都可称之为艺术。
昔日科举时代靠个人立志努力,今日的学校教育就是改变一个人的气质,小时不是每个人都有大志,从小学慢慢指导你方向,到了中学眼界又高一层,一旦走进某个领域,就视野开阔,思路源源不绝,努力向上,想作一个科学家、教育家、或者某项伟大事业,但都要有立志,遵循科学方法,脚踏实地,并持之以恒。曾国藩如处在现在这个时代,虽不一定是封疆大吏,但以他个人的立志、修身功夫,与坚忍卓绝、圆融周旋的艺术作为,一样也能创造一番伟大事业。
曾国藩的幕府号称天下第一幕府,其人才之盛,自不在话下。天生我才必有所用,但怎么知道他是栋梁之才,或是庸才,曾国藩的知人之明,用人的艺术,确有他独到的功夫。“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天下没有现成的人才,也没有完美的人才。”这是曾国藩独树一帜的选才与用人观。就以他自身来说,以一个农家子弟,出身书生,谁能想到他能办团练、带领湘军、扫荡太平军,官至统帅,总督两江,挽清庭于既倒,成就一生伟大的中兴事业。
其实,领导又何尝不是一样,曾国藩也不是天生的领导人才,他是从艰苦、困难中磨练出来的领导、统御艺术与智慧。
所以他一生选才、用人,留传着许多故事。最为人乐道、传至后世的是:有一天,李鸿章带3人到曾国藩处,请曾国藩为这3人安排职务分派工作。不巧的是曾国藩有饭后千步走的习惯,他们到的时候曾国藩正好不在,只好在门外等。后来曾国藩散步回来,李鸿章上前禀报来意,请老师当面考察3人的能力。谁知曾国藩马上就分派他们3人的工作。他说,“面向门庭,站立左边的那位,为人忠厚,办事谨慎,让人放心,派他去担任后勤军需。中间那位有些阳奉阴违,心口不一,难以胜任,不宜重任。右边那位颇有将才的气质,将来可独当一面,需要着力磨砺。”
李鸿章大吃一惊,他一向知道老师识人有术,却没料到老师的眼光会如此精准。曾国藩又进一步解释说,刚才我从他们3个人身旁走过时,注意到左边的那位,一直低着头,不敢仰视,应是老实、谨慎的人,中间那位,看似恭敬,却左顾右盼,似有心机,心机太重的人不可重用。右边那位,始终挺拔站立,不亢不卑,神情专注,是大将之才。右边那位被曾国藩评为神情专注、具大将之才的,就是后来担任淮军大将,并后来出任台湾巡抚的刘铭传。
曾国藩这一套颇有成效的相人之术,他是根据统计学的原理,综合出来的结论,“细参相人之法,神完气足,眉耸鼻正,足重腰长,处处相称,此四语者,贵相也,贤才相也,若四句相反则不足取矣。”又说,“端庄厚重是贵相,谦卑含容是贵相。事有归着是富相,心存济物是富相。”这些都是现代科学的统计学,曾国藩在那种帝王专制时代,就知道应用统计学原理相人,这是他对传统文化的理解、把握与运用,也可以说是他读书修习得来的成果。我们常看小说、电影,那些居上位者,尝谓某人眸子不正,言词闪烁,决非正派,这都是根据统计学综合统计的结果。
曾国藩自创一套科学的相人方法,他常说相人不难,难在用人,“唯用人极难,听言亦殊不易,全赖见多识广,熟思审处,方寸中有一定之权衡。”他为了达到用人的目的,他认为人才“以有操求而无官气,多条理而无大言者为主。”又说“尤以习劳苦为办事之本,引用一班能耐劳苦的人,日久自有大效。”大抵人才有两种,一种是官气较盛,一种是乡气较多。官气较盛的人,往往擅长说话,遇事犹豫推诿,作战如果遇到这种部下就很难下决断。我也带过这种部下,好在我带的是科技研究人员。曾国藩宁愿任用有乡气的人,因为这种人能遇事体察、务实。
曾国藩鼓励下属独立谋求发展,有着一般将领不一样的胸怀,所以才会有人才投靠他,像李鸿章、左宗棠就是。他与下属情同父子,经常嘘寒问暖,培养感情,这就是他用人的艺术,他时常同大伙一起吃饭,饭罢即围桌谈古论今,娓娓不倦,都是经世济用有益的话,所以吃一顿饭,胜过上一堂课。他常爱讲笑话,讲得大家捧着肚子满地打滚,个个东倒西歪,他却偏偏不笑,五指捋须,穆然端坐,若无其事,这是用人艺术的最高境界。我也见识过我们中山科学研究院刘曙晞院长,他也是湖南人,常在飞弹试射后聚餐,餐后他也说笑话,大家捧腹大笑,他一个人叼着烟斗,正襟危坐,一笑也不笑。这也是统御用人的艺术,固然是调和团队生活情趣,其实也是统御者观察部下各个人的个性。
咸丰二年(1852年)八月,咸丰皇帝在太平天国势力愈来愈大,前线清军节节失败的沮丧中,随后在湖南、江西、江苏和浙江等省任命了49位团练大臣,阻击太平军,以拯救清朝的危亡,曾国藩就是其中的一位团练大臣,最后也只有他成功了,扫荡太平天国,建立功勋,成为晚清的中兴大臣。他除了丰富的学识,善于发掘人才、培养人才、运用人才,以一介书生,居然打败席卷东南半壁河山、坐镇京陵十余年、势力庞大的太平天国,不能说是偶然、侥幸,他在战略与战术都有他独到的见解,全是他能运用科学的精神与方法,再加上艺术的融通,才能一步步化险为夷,走向成功之路。
曾国藩由于他书读得好,加上机遇,一直在京为官,兼遍吏、礼、工与兵部侍郎,专心潜研“通典”和“资治通鉴”,让他熟习朝庭的官僚习气、政情利弊、山川形势、民生疾苦与武备良窳,兼刑部左侍郎时,遍阅道光以上历代文献。他目睹时局危机,而政风颓靡,朝庭下诏求言,他先后参照史籍、上了几道条陈时务的奏疏,体现了他明道经世的抱负。在他丁忧返乡时,他发现家乡人人习武,就确定“土匪绝无可虞”的观念,又加上洪杨崇拜天父天兄、信奉异教,颠覆传统,目前虽然势大,最后终归灭亡。他经过逻辑分析、明白了这个道理,又想到他远大抱负与志气,最后终于决定,正式就任湖南帮办团练大臣。
曾国藩深知清军八旗与绿营的劣点,就任之初,即要求在长沙成立大团,将各县乡勇招募至长沙,在罗泽南的一千多湘乡团勇基础上,仿明朝戚继光戚家军的做法编练,用科学方法统一上下指挥系统,实施严格训练。并改世兵制为募兵制,兵为将有,将招兵、练兵与调兵合为一体。兵牟亲选,主要招募山乡朴实无华的农民,确立了湘军“将必亲选,兵由将招,兵归将有”的新体制。他出身农家,看到了“山乡之民多旷悍,水乡之氏多浮滑,城市多游惰之习,乡村多朴拙之夫。”后来湘军不管打到那里都要补充兵源,他们宁肯回乡招募。
曾国藩改变绿营忙于生计、无暇接受训练的弊病,一开始就实行厚饷官兵,而湘军必须自办后勤,这么多的军饷,光靠士绅捐献是远远不及的。而且他带兵所处的环境,虽是督帅,实居客寄的地位,筹兵筹饷,既无实权,又无实力,州县官都不听他的话,各省督抚又常为难他,湘军将士虽拥戴他,可是他的官级还比别人低,他好像只是道义上的统帅,所以作战不能凝聚战力,致有所谓屡战屡败的讥嘲,固然是由于他没有得到清政府的信任,和未获得地方实权所致,他也感悟到自己在修养方面还有很多弱点,在为人处事方面固执己见,自命不凡,一味蛮干,后来他改变处世的方法,在坚持中加入一个“忍”字,坚而又忍,就艺术多了,“坚”可理解为锐意进取、挺而不软弱,“忍”可以延伸为持之以恒,能屈能伸,不计屈辱,这种“坚忍”两个字合并起来解释多么有力量,又多么艺术化,所以他后来才能成就不世的伟业。
他深知建立一支乡军,训练至关重要,虽然面对太平军的嚣张势力,与朝庭寄予的厚望,但他并不急于立功、匆匆出师,这就是他用科学方法达到知己知彼的功夫,孙子兵法的偷袭、奇袭及以少胜多,也是在知己知彼的原则下才能进行的战术,朝庭的厚望是战、但还要打胜仗,曾国藩知道训练不足,如果贸然出战,不但打不到胜仗,反要前功尽弃,这种后果,曾国藩当然了于指掌,但他也不能抗旨,所以他有对咸丰皇帝多次抗旨不遵的记录,让咸丰帝对他恨得牙痒痒的,曾国藩还是忠诚、加强训练,并驳斥洪秀全所谓民族战争,并亲撰写“讨粤罪檄”,将战争定位为“卫道之战”,这是曾国藩的文宣战,鼓舞士气,从精神上、心理上打击敌人,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是战争艺术化了,也可以说是先声夺人。
曾国藩带兵还每天亲自给官兵上课讲爱民歌,每天只教少数几句,先识字再解义,一段时间后官兵人人会背,人人会唱,也因而人人懂得歌的含义,这是带兵艺术,在现在叫政治教育,不过曾国藩所带的湘军,没有发生过兵变将叛的事情。
事实上,爱兵与爱民是一体两面,兵源出于民,曾国藩在众多场合均三令五申、反复说明爱民的道理,“爱民为治兵第一要义,须三令五申,视为性命根本之事。”“做官不要以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他这样做的目的归根结底是收拾人心,历来古今名将,无不重视人民向心力,如何收揽民心,除行军所过之处,秋毫无犯外,教部队唱爱民歌,与民众搏感情,还规定部队只日行30里,半日行路,半日筑营,粮药随身带 ,到处可以立脚。既节省体力,也不扰民,还有时间与民众搏感情,既是体恤部队辛苦的科学方法,也是培养部队与民众感情方法的艺术,军民同感拥戴。
湘军与太平军最大的差异,太平军中读书识字的极少,形成对知识分子的蔑视,而湘军不但用书生带兵,而且以儒者为将,并重视对士兵的教育,虽说对作战帮助不大,然而这也可说是一种艺术,无形战力反而无法估计。因为湘军多是朴实纯洁的农村子弟,干的都是粗活,他们何尝不想读书、识字和求知,只是因为家贫,环境困难,没有机会,能在乡贤、大学问家曾国藩麾下当兵、本就感到光荣,又与那些有学问的秀才为伍,一同起居作息,还教他们识字、读书,他们真是肝脑涂地,无以为报,平时固然乖乖学习,一旦上阵作战,这些农家子弟,本就抱着报恩之心、对待他们的直属上司,那有不冒险犯难、勇敢作战的。所以这是曾国藩营造的艺术无形战力,现代称之为精神教育。
我1948年10月来台当兵,亲身体验这种经历。我在家乡虽然初中毕业,但因家里人多,又逢战乱,通货膨胀,不但无力继续升学,甚至连隔宿之粮都难以为继,不得已,才远离家乡,去上海,来台湾,在陆军营部、担任文书工作,营指导员涂以仁很热心指导我研读“军人魂”、“国魂”之类的书籍杂志,第九连副连长刘振杰指导我写《郭子仪传》参加部队征文,后来还得奖,我这失学青年,非常用心研读、学习,我和第七连文书邵金荣不断利用公余研究功课,甚至利用晚间去补习班上课,那种求知欲,都是因失学之痛才激发出来的,现在我犹对当年的涂以仁和刘振杰他们心存感谢、尊敬,所以我能体会曾国藩部队教士兵识字、读书,所能激发的感情。那些乡间、农村子弟,一生下来就注定从早到晚帮忙农事、作苦力,他们何尝不想读书,是没有机会。曾国藩把他们招来,第一步就解决吃饭问题,教他们军事训练,这些训练本来就比农事轻松、新奇,还可以学习内心一直羡慕的识字、读书,他们那有不感谢的的道理。我的堂哥桂仁,聪明、伶俐,非常喜欢读书,小学成绩也很好,但是伯父因为耕田需要帮手,就注定他一生不可抗拒的命运,如果他有曾国藩给他从军学习的机会,他一定会感激流涕。所以湘军能打胜仗,不仅仅是军事技能,这种无形的艺术战力,恐怕才是致胜因素。
宋代岳飞说过,“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怕死,天下就太平。”偏偏曾国藩又是一个清廉、不爱财,几次欲自杀,又是一个不怕死的书生将帅。将帅不怕死,士兵敢不争先,这不仅只是艺术化了,而且非常完美。
曾国藩进了翰林院以后,以清代的翰林来说,只要进入翰林院工作,前途就很远大。内则大学士、尚书与侍郎,外则总督、巡抚,绝大多数都是出身翰林院。所以一般人到翰林院以后,就多不再读书了,只知道钻门路、攀关系,顶多做做诗词曲赋,便可坐等授官。但曾国藩来自农村,秉性淳朴、真厚,毫无钻营、取巧的习气,在京十余年,立志以澄清天下为己任,勤读史书,吸取历史上先贤为政谋国之道,这是他谋国的科学方法,而且改名“国藩”,以矢其志,且经常以诗文抒发自己的志趣,自拟与先贤李斯、陈平、诸葛亮等布衣名相并论。他自咸丰三年,就准备以身殉国,不愿死于书窗之下,他以一介书生带兵,但书生不怕死,抱着牺牲精神,更值得朝庭与部队信任,对他的忠诚谋国加分,这就是他谋国的艺术,他多次抗命,最后皇帝没有处罚他,固然是他运气好,当然也是他懂得与上沟通的艺术,最重要的是他一片忠诚的心早就得到上级的信任,表面上一片责骂,实质上他的这片谋国苦心、忠心,早就深植入朝庭心中。
咸丰三年,太平军打到了湖北的靳、黄一带,武汉告急,咸丰帝下令曾国藩火速出兵增援湖北,曾国藩没有奉旨派兵。同年底,太平军大将胡以晃进攻安徽庐州,朝庭再次下令曾国藩火速派兵救援,曾国藩又没有派兵,第二年二月,太平军攻破黄州清庭大营,朝庭第三次下令曾国藩立即赶到武汉救援,曾国藩还是婉拒出兵,朝庭连下了三道旨意令其出兵,曾国藩一再抗旨不遵。
曾国藩并非有意和朝庭抗争,而是他比咸丰皇帝更清楚了解当前的局势,如果贸然听命出征,不但达不到救援的效果,反而会招来更大的损失。
曾国藩在处理和朝庭的关系,并非硬碰硬,而是以柔克刚的一种艺术手法,否则皇帝盛怒之下,曾国藩几个脑袋也都掉下来了。咸丰帝虽对曾国藩极不了解,不过经曾国藩慷慨激昂地陈述利害,终于感动了咸丰皇帝,并以朱批安慰他说,“成败利钝固不可以逆睹,然汝之心可质天日,非独朕知。”
曾国藩写奏折讲过一句妙语,“以悲情打动皇上,以屈已举荐部下。”
同治二年七月,眼看金陵迟早就要攻克,曾国藩预先告知曾国荃上奏的事宜,“由弟就近先奏大概,折尾声明详细战状,谘由官、曾会奏云云。”他这么做的目的,其实是为弟弟获得第一个报捷者,亦即打下金陵第一功的位置,不至于落入他人之手。曾国藩为弟弟奏事考虑得如此周详,足见曾国藩对奏折的艺术高明,其它奏折当然也经过他深思熟虑,所谓抗旨、皇帝的震怒,都被他的奏折艺术化为烟消云散。成大事者,应适时求变,如果变不得法,不够艺术,那就弄巧成拙,曾国藩一定成不了大事,湘军最多不过仍是团练。也如同人生走路,不可能只有前进,没有后退,进退之间,如何选择,那就是艺术。
据说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今日我们还常常津津乐道,当年湘军有一名营官呈给曾国藩一份军情报告,报告中谈及一段时间战争打得非常辛苦,所以有“屡战屡败”的语句,曾国藩读到这里,提笔将“战”和“败”两个字打了倒勾,变成了“屡败屡战”,意义与事实完全和前面一样,但是读起来,精神和艺术就有天壤之别。这种圆融通达的艺术功夫,是一种无形战力,大小难以估计。
多数的奏折,主要目的是为了表功,否则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怎么知道你作了多少事,立了多大的功,将功劳隐于叙事、像说故事一样,这是用的科学方法,皇帝坐在龙庭上,也想了解战事的经过,奏折写得动人,吸引皇帝的注意,是曾国藩表功的一大艺术,皇帝无形中就把你的功劳记下了。他有时还会把遵循大清的典章制度,与朝庭适时适度的支持,也不着痕迹写进去。打胜仗、皇帝确实也有一份功劳。
所以曾国藩写奏折的妙语,“以悲情打动皇上,以屈已举荐部下。”确实深得其中奥妙。
曾国藩平定太平天国之乱后,率先创办新式军事学堂,接着又对外派遣军事留学生,同治七年(1868年)曾国藩视察上海江南制造局,容闳向他提出在江南制造局内附设兵工学校,成为中国最早的一所兵工技术学校,培养了一批人才,这都是他脚踏实地、以科学的方法尽忠谋国。
曾国藩从与太平军作战中,认识到在敌强我弱的情势下,不能徒具匹夫之勇,在无法求胜的情况下,先只能委曲求全,暂时忍让,为自强救国争取相对和平的环境,对太平军如此,在严重的外患时,尤其体现出来,他认为“要求免祸,先求国强,要求国强,必求国安,欲求国安,必求国和。”曾国藩在严重的内忧外患之际,常常表现出强烈的民族忧患感和良心。鸦片战争后,外国人依据条约入广州城作生意,然而各地出现一连串“反入城事件”,甚至官方大吏与地方士绅千方百计激励民气,拼死抗拒,我们今天读历史都认为这是愚眛、蛮干,没有知识,曾国藩当时以冷静、理智的态度、处理与外国的关系,既无能力摆脱不平等条约的枷锁,就应该从长远战略出发,“自强御侮”。
曾国藩与太平军周旋,一直不同意借洋兵助剿太平军,他怕外国人趁机侵犯我领土与主权,他赞成学习西方,但认为不能长期受制于西方,必须把学习西方变为独立、自主、自强的过程,这也是曾国藩谋国的科学方法。他独特地观察到,各列强其实互相也有矛盾,彼此有利益冲突,因此他把各国个别区隔出来,从中周旋,互相牵制,这也是他把对付列强各国的办法艺术化了。
同治九年(1870年),天津教案发生后,法、英、美、俄、德、比、与西等七国联合向清政府提出抗议,调军舰至天津、海口和烟台一带港口恫吓、示威,曾国藩认清弱国无外交的形势下,只有“委曲求全”不过他也认清主要的对手是法国,但法国联合俄、英与美等国向清政府提出种种无理要求,中外局势非常严峻,曾国藩决定先与俄、英、美妥为处理商办,不与法国牵混,分化列强联合侵略中国的阴谋,从而制约法国,减少很多外交阻力。
曾国藩在天津教案中 ,一开始即着手安排后事,立定踏上不归路之计。他在力保和局,维护国家尊严的同时,也暗中作好开战的准备,他上奏朝庭要求将李鸿章所部与刘铭传所部移师天津附近一带,以备不虞。他的这些和、战两手策略,既有震慑洋人的作用,也是真为一旦开战做准备,提供谈判必需的筹码。
在天津教案中,曾国藩显示了不顾个人屈辱、为国操劳付出的复杂情怀,当年有些不为国人所谅解,甚至以“卖国贼”、“汉奸”加其身,现在看当年那段历史,环境多么险恶、错综和复杂,他以弱国无外交的本领,运用他历练的智慧和科学的方法,分析当时的利害得失,再以艺术的手腕,扶危难于既倒。
曾国藩一生事业,第一是从立志开始,而且是一种不流于俗、卓立于群、雄心壮志的大志。立志谁都会说,最重要的是持之有恒。“持之以恒”说来是简单的四个字,可是做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曾国藩也是凡人,当然也会怠忽、偷懒、甚至年少的曾国藩还是个游荡和说大话的人,所以他用写日记来激励、鞭策自己,检讨当日读书、处人处事得失,并策订来日进度,如遇有行不通、或受到阻碍,就要想办法通过,他立的志是大志,所以他想的办法应该是光明正大的办法,因而他一生用婉转、艺术的方法去达到目的,我想这是他写日记悟出来的道理,以后他用人、治军、谋国,甚至和世界列强打交道,都最后获得极佳的平衡点。
当他打败太平天国,囊括东南半壁河山,湘军将领、甚至全国上下,都期待他取清庭而代之,可是他不愿走这条路,最重要的是他认为国内连年战争,老百姓深受其害,而且他读圣贤书,以天下为己任,如果朝庭能够积极革新、自立和自强,何尝不可以有所作为,况且他是科举出身,虽然朝庭一再怀疑他,甚至于有“去了半个洪秀全,来了一个曾国藩。”他都仍然戒慎恐惧、尽忠职守,运用专业的素养和艺术化的技巧,赢得朝庭的信心,站上古今“中兴”第一功臣。
试想他以一个汉臣的身份,屡获朝庭护政大臣肃顺的庇护与推举,最后肃顺被革职抄家,在肃顺所有的箱笼文箧中,竟无片纸只字发现曾国藩与他有书信来往,曾国藩的这种完全不沾锅,不仅只是艺术化,简直是出神入化得太完美和不可思议。
在曾国藩身上,集中体现了他对中国五千年文化的粹练和独到见解,而且这些见解是他历练官场、战场磨难之后提炼出来的,不空洞,不浮夸,真正科学、经济又实用,所以他能在这些历练、经验中创新、求变。他一生清廉淡利,生活简约,加上他身体一向不是很好,他不要作皇帝,也曾一再想辞官归隐,这是他真正达到知已知彼的科学认知、并且升华到伟大的艺术家境界。如果他真要取清室而代之,即使成功了,在历史上的评价,就会大大地不同。最后我拟一副对联来结束我对先贤曾国藩的敬仰:
志行、修身,坚忍卓绝,缔造文武双峰伟业,人杰地灵。
科学、艺术、经世济时,开创建教兴革风气,国富藩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