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一鹤排云上①
——聂鑫森小说创作论

2011-04-07 21:03陈敢
关键词:古城小说

陈敢

(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广西南宁530001)

晴空一鹤排云上①
——聂鑫森小说创作论

陈敢

(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广西南宁530001)

聂鑫森的小说大多取材于湘潭古城,具有浓郁的地域文化特色及晚明小品灵与趣的境界。其凝练典雅、文白杂糅的语言风格,风骚文坛,显示出作家潜沉厚实的旧学根底与功力。在那悲悯之情和忧患深广的文字背后,有其浩大的情怀。

聂鑫森小说;明清士大夫;晚明小品;湘潭古城;地域文化

文革前的当代中国文学,真正称得上小说流派并进入文学史的只有两个:一是以孙犁为代表的“荷花淀派”,一是以马烽为代表的“山药蛋派”或叫“山西作家派”。毛泽东的《讲话》发表以降,中国文化发生了严重失衡和倾斜,及至文革期间推向极致,文学百花园萧瑟凄清,题材与风格单一,千人一面,众口一词,形成唯有教化为目的的审美格局,最终沦为工具,成为时代精神的传声筒。因此,有人说,当代文学是中国当代政治风云的晴雨表。

新时期文学在改革开放的时代大潮中奔涌而出,形成了多元求索、异彩纷呈的繁荣局面。茅盾在《小说选刊》创刊词中感叹:“春满文坛,三十年来未曾有此盛事。”对传统文化的发掘、传承与弘扬,将西方的多种主义统统拿来。西方文艺历经百年走过的道路,我们在十年间匆匆演练一番,用友人贺奕的话来说,我们压根没有播种与耕耘,径直拿起镰刀走向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丰收的田野。就诗歌而言,朦胧诗、新生代、他们、中间代、非非主义、下半身写作等接踵而至,令人眼花缭乱。至于小说界则更为喧闹,一刻也未曾宁静。伤痕小说、反思小说、寻根小说、先锋小说(或叫现代派小说)、新写实、现实主义冲击波、私人化写作等等轮番上场,把整个当代文坛搞得天翻地覆,周天寒彻。

20世纪90年代进入市场经济后,金钱的魔鬼充分显示出其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超人魔力,致使许多文化人文化品格萎缩变形,许多作家耐不住寂寞,经受不住诱惑而出卖灵魂与良知,有的甚至完全放弃道德底线,纵情于声色,沉沦于都市欲望,在消费文化中狂欢的同时消费了自己。

然而,并非所有的作家都追风赶潮、随波逐流,在滚滚商潮、物欲横流面前,依然有悲壮的殉道者在坚守,在那污浊迷乱的夜空发出纯正的、如夜莺般的歌声,抚慰着那些浮躁茫然的灵魂。聂鑫森就是其中引人注目的一位具有独特艺术风格和鲜明的艺术个性的本色作家。他如同晴空一鹤,翱翔于潇湘大地,以其翩然飘袅的风姿与天启般和鸣,引起文坛的注目。由于出身于书香门第,父亲是湘中古城湘潭名医,“父亲的朋辈中,有不少见多识广之人,耳闻目濡”,“自小浸淫其间,不能自拔”,[1]1兼之,“晚清以降,名人辈出”,从而形成了聂鑫森为人谦和、不事张扬的处世态度和博学多才、怡然风神的文化品格,在他的身上,集中体现了明清之际士大夫的高洁情操和古典情怀。他追求散淡飘逸的自在心态,从不急功近利,沉下心来,从容不迫,心在高原而又心忧天下,清幽深邃的境界往往在不知不觉中拓出。也许是心性使然,在创作中,他执着追求晚明小品的灵与趣的意境,并以其过人的语言质地,形成凝练雅丽的语言风格,显示出深厚的旧学根底和古诗词涵蕴。他毕竟是由诗神引入文坛,作品弥散着诗歌空灵飘逸的神韵。比如,聂鑫森的《烟波芥舟》和《风雪夜归人》就颇有张岱《湖心亭看雪》的意趣,“梅”在《因缘》《梅魂酒宴》等作品中多次出现,流露出作者对高洁超拔人格的赞美之情。从这个意义上说,要想准确把握聂鑫森作品的文化品格和精神品格,探究其深层的文化心态,必须从晚明小品、笔记小说和明清之际的士大夫中找到源头。

聂鑫森是位质高多产的作家,发表过各类作品近千万字,出版过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共50余部。20余篇中短篇小说被译成多国文字荐介海外。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金盾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小小说“金麻雀奖”、“吴承恩文学奖”、“蒲松龄小小说奖”及其他文学奖。试图对这样一位驳杂繁复、瑰丽多姿的作家进行全面系统研究,穷其艺术奥妙对我来说心有余而力不足,难于上青天。坦率地说,我还没有全部读完他的所有作品,本文所论恐有妄论之嫌。但聂鑫森毕竟是我所敬重的为数不多的作家之一(湘籍作家中还有现居北京的贺奕),20余年来我一直关注他的小说创作,尤其是短篇小说的创作,而且以为,当今文坛,写短篇文化小说除汪曾祺之外,鲜有人企及。正如有人所指出的:“聂鑫森写江南小镇,让你如梦如歌,如一爿精神鸦片,坐也欲食,卧也欲食,日食日思,韵味无穷”。[2]事实上,聂鑫森不仅是湖湘文坛,而且是当代中国文坛绝对不能忽视的作家,著名学者刘俐俐、贺绍俊等对其创作给予了相当高的评价。[3-4]

去年,我在为广西著名老诗人何津的诗集《情缘风景》写序中指出:“我们知道,一个时代的文化精神背景,或者叫历史文化语境,对诗人的创作产生深远影响。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场,这其中的经历感受,构成他们独特的创作源泉,那就是他们经历生命体验密切相关的场地故乡,居住所处的生活位置等。”事实上沈从文与湘西,汪曾祺与高邮,师陀与“苹果园”,鲁氏兄弟与绍兴,陆文夫与苏州小巷等,无不证明了原乡对作家创作的重要性。因此,聂鑫森虽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离开家乡走进现代化的重工业城市株洲,却从未对这座客居多年的城市产生亲切感,几乎看不到他描写这座城市具体场景的任何文字。相反,他大多的作品都是以湘潭古城为题材,写出一系列具有湘中浓郁地域文化特色的优秀作品。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如湘江般源远流长的古城文化,倾听到古城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历史足音。在作者的笔下,古城宁静而温馨,典雅而纯朴,人人安贫乐道,怡然自足。无论是一幅画(《贤人图》)、一片遗札(《遗札》)、一把扇子(《百寿扇》)、一盏灯(《沈家灯》)、一只风筝(《头上是一片宁静的蓝天》)、一块石头(《因缘》)、一方印章(《蓬筚居印人》),还是一群票友(《票友》)、一帮画家(《生死缘》),无不融进他的审美理想和审美评价,折射出深刻的文化精神和独特的审美情趣。因此,要想试图进入聂鑫森的精神殿堂和艺术世界,就必须把握住“湘潭古城意象”,因为这一客观存在,在他已心灵化、艺术化,成为他情感的依托和鲜活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他是那样深爱着这座具有千年历史的古城,那样眷恋生于斯长于斯的原乡,总是抑制不住对她的思念,数十年来真诚本色地为她歌唱。这份执着与痴迷,把他乡游子的眷恋乡愁写得回肠荡气,感人至深,催人泪下。

也许中国城市文学的先驱应首推老舍,他对老北京胡同文化的建构泽被后人,成为文坛恒久的话题。同样,在写湘潭古城写得那么多、那么好,形神兼备的作家中,我以为至今无人能与聂鑫森匹敌。他深谙古城的历史、民俗风情、历史掌故,并把深沉爱恋,化解在古城风俗的迷人情境里。他在乡俗中发现了诗意,发现了美,在朴素、自然的民风中找到快意人生。他对个体生命的审视,透出凝重的历史感和沧桑感。因而,那一曲曲并不恢宏,却轻灵柔曼,如静夜箫声般的故乡恋曲,丝丝入扣,沁人心脾,在纯然的审美愉悦中,把读者引向那座古城,引入作者所刻意制造的“江湖”中,最后忘情地陶醉于古城的古典神韵里。这种笔法,带有明清文人静穆、重性灵的特点。正如作者所说:“我的小说,常以‘江湖’作为一个舞台,来演绎这个特殊群落的人生故事。我用‘江湖’中的场景和人物,来映照现时态的生存境遇,体察潜存于我们民族血液中的顽强不屈的精神”。[1]2这久违的声音我们是那么熟悉,因为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阿城、韩少功、贾平凹、李杭育等寻根作家曾有过多次类似的表达。

走进聂鑫森所制造的“江湖”,你会发现,“湘江”、“潭山”、“雨湖”、“平政街”、“梧桐街”、“春风巷”、“集萃斋”等景观因变成文化符号而具有了象征的意义。作者以文化、艺术的眼光来审视这些风物,洞悉人生,又以哲学家的智慧来观照文化和艺术,来静观人生、品味人生,像一个超脱凡世的道人,但又颇有布衣寒士之气,那审视世风的双眸,将人的原态入木三分地刻画出来。在古雅的氛围与湖湘远古遗风的韵致里,透出聂鑫森作为潇湘才子的过人识见和特有风骨,闪烁着人性的光辉。这样,那江、那山、那湖、那街等都不是纯粹的自然而具有人的情感色彩,成为艺术的“第二自然”(歌德语),成为人的类本质的一种确证。因此,湘潭之于他成为审美创造中经常性的刺激,引发冲动的内驱力,催生不竭灵感的源泉。赵园说过:“城只是在其与人紧密的精神联系中才成为文学的对象,文学所寻找的性格;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城市有幸被作为性格来认识:如北京这样有教养、温文尔雅的,或者如某些欧美城市那样奢华、纷乱、饱涨着热情的。”[5]如前所述,这里的“湘潭”显然是聂鑫森小说世界中的核心意象,她具有令作家心仪企羡的文化品格和人文精神,寄寓着作家的审美理想。作家与古城已浑然一体,古城的一丘一壑,一草一木已植入他的肌理。因此,作家在古城的霞光流云里找到了自己心灵的对应物,捕捉到内心所需要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说,“湘潭古城”这一意象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它非但为我们提供了一幅幅生气灌注、富有诗意的生活图景,而且拓展了聂鑫森小说的审美时空,那是一个辽阔邈远的神奇世界。

不难发现,聂鑫森的“湘潭意象”或称“古城情结”,不只是风俗志般的文化陈列,不只是搜罗民俗(像时下在多省风行的城市传记一样),还是融进了自己的理解、感受,集笔墨于平凡的人生形态,表达出作家的文化认同和对一种文化精神的把握,如周作人写《北京的茶食》《故乡的野菜》等作品一样。颇令人玩味的是,聂鑫森谈论历史掌故时摩挲把玩的优雅姿态(《因缘》《生死缘》《蓬筚居印人》),在不露声色中透出作者悠远深厚的学养、阅历和功力。他精通书画,本身就是有一定名气的书法家、画家,活脱脱地呈现出清末民初士大夫的品性雅趣,骨子里带有中国文人的绅士气与名士化的东西。他仿佛不是现时的作家,而是生活在过去,在过去的遗风里,不知有汉,似乎与当下无涉。当然,在那些蒸腾着血的热气的作品中,在那特殊群落的人生故事里,我们能体味历史的厚重感和沧桑感,听到湘江拍击潭山的迴长的历史回声。他是用一种诗人式的感受去体味这座古城,在那悲悯之情和忧患深广的文字背后,有浩大的情怀。

与时下浮躁、喧嚣的文坛相比,聂鑫森是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作家。近半个世纪以来,文坛风云变幻,红尘滚滚,他却执着于古城之一隅,心静如水地进行写作,并以写作作为欢娱生命的形式。他并不关注重大题材,刻意表现崇高,而是在凡人琐事、家长里短、苦乐年华中体现出悲悯情怀,体现出社会的责任感和对人类的终极关怀。因此,他把人文精神作为主线贯穿于整个创作之中,彰显出崇尚先贤、敬佩人杰的精神价值取向,以众多的佳作名篇,构筑了一个坚实庞大千秋怅望而矢志不移的精神家园,构筑了一个栩栩如生多姿多彩而光照人寰的人物画廊。这其中有“镖头、医生、刽子手、名伶、商人,以及警察、学者、画家、僧人、企业家、普通劳动者”,[1]3这特殊群落,辐射出迷人的艺术光环,令人目眩神迷,怦然心动,如同一簇簇的心灵之火,照亮了古城的多个精神洞穴,在湘江洒下闪烁的波光。

《生死缘》写一位名叫夏寿鹤的著名画家的人生历程和心灵历程,他声名远播,威震四方,生前拥有所欲求的一切,可以享尽人世间的荣华富贵,却带着感激、深深的遗憾和怅惘离开人世。令他死不瞑目的是,他不知道那位激励他在艺海泛舟搏浪向前的仿造者是谁,他不知道在他身陷囹圄、万念俱灰的时刻,那仿者以“打不死”的画告诫他要顽强地活下去。在这位令人尊敬的仿者——实为夏寿鹤艺术的导师和人生导师的指引下,夏寿鹤经由逼真临摹(摹石涛画达到乱真境界)——创格红花墨叶——师法自然三个阶段,尽脱文人画之匠气,得山野之趣,形神兼具,成为当时画坛的一代宗师。小说一开篇就写进入晚境的夏寿鹤静静冥思的等待,无奈无望的等待,实为企盼。接着写他一生都在寻觅这神秘的仿者,只可惜毕生所等,一生寻觅均无果。作品最终没有揭示答案,如同刘恒的《虚证》,把悬念留给读者。所谓无名英雄,所谓不求回报等等赞誉都不足以概括那位躲在身后的仿者的精神品格,在这样的人面前,你难道还会为世俗的利欲而动心吗?

《因缘》和《蓬筚居印人》都是写把艺术看得高于一切甚至生命的文人,在艰难时世相互救助、相互给予的人间温情。前者写香雪园主人巫少牧,以历三世的祖产、有20余亩水田供人种的亭园与刻印艺人换石,没想到解放后却躲过一劫。成为香雪园新主的俞霜白,在土改时被划为地主,顷刻间一切化为乌有。但他没有后悔当年的交换,更无半点怪罪巫少牧。相反,当少牧在文革中受凌辱而想了却残生时,俞霜白给他送去温暖,鼓起他生存下去的勇气。这个小说告诉我们,人生无常,患难中见真情。后者,写志趣相投的友人超越世俗功利的友谊,为了圆金锲之的艺术梦想,抵达他人生的极境,章达君在临终前赠予“家传之宝田黄冻”——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品,这义举在今天看来,仿佛神话和传说,令人难以置信。比照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当下,真令人心忧如焚却无可奈何,其醒世作用,不言而喻。

《镖头杨三》中的杨三是位呼之欲出的草莽英雄,他武艺高强,平生从不失镖,而且有情重义,为性情中人。他一生重名节,但为了拯饥民于水火,自杀献粮,沙风里也立马随他而去,亦为义重如山之义士。这种舍生取义的志士仁人,在今天几成绝响。

《票友》写京城名角沦落古城,与票友们如痴如醉忘情于艺术的故事。是艺术使名角得与古城的票友萍水相逢,“彼此竟成知己”,票友们为他“一连十日,供吃供住,临别又凑足盘缠,直送到车站,犹依依不舍”。这平实的叙述中没有过多情感的直接宣泄,却蕴含着如火的真情,展现出苦难人生中一派生命的迷人风景,这是人类最质朴最本真最圣洁的感情,这是人生的一种境界。在这超凡脱俗的艺术天国里,没有欺诈没有邪恶没有纷争没有尘世的烦忧,唯有艺术的青鸟在飞翔,唯有人性的太阳在闪耀,唯有对艺术的虔诚与人生的至爱。因此,作者坚信,纵然商歌四起,雅文学式微,但人类对精神文化的追求是永恒的,文学绝对不会消亡,艺术永远不会寂寞,艺术的天宇,将永远辉煌。

具有寻根遗风流韵的是《火烧鳊》,昭陵滩最后一位垂钓者,令人想起李杭育的《最后一个渔佬儿》,那不得不告别的无奈和凄楚,表达了作者对工业文明和都市城市化进程的复杂情感,这当然有期待,但更多的是忧思。在过分商业化、物欲化的当下,人们追求的是及时行乐和官能刺激,以至于传统的人文精神和民间文化逐步走向消亡。作品对孤独钓者宋二老倌的同情,表达出作者对古朴、悠远、苍凉的人生境界的向往,表达出对乡村纯朴民风的追怀。

匠心独运苦心孤诣的《烟波芥舟》,题目涵盖人物,一为历史学家管烟波,一为管教干部陆芥舟,这名字出自张岱《湖心亭看雪》,有来历,富有诗意。小说写文革非人的现实,著名的历史学家管烟波耿介坦荡,视学术为生命,不随俗苟且,敢于发表独到见解,固所见不容于世而身陷狱中,为拜谒先贤而屈死在当年左宗棠曾任山长的渌江书院门前。在法制不健全的年代,在那践踏理性和人的尊严的疯狂年代,人的生命如同旷野草芥,任人摧残虐杀,而且往往是以革命的名义,这是多么不可思议、令人不堪回首的岁月啊!然而当噩梦过去,枪声犹在耳畔,许多人就已忘却这段历史,沉醉于漂泊无根的消费文化,在狂欢中迷失了自己。应该知道,历史的记忆是一个民族自省和理性的先决条件。从这一点来说,作品发人深省,令人深长思之。

在聂鑫森的短篇小说创作中,写爱情题材的不多,但《正是江南好风景》和《碧荷圆影》写得摇曳多姿,妙趣横生。前者写美丽迷人的都市知识女性林一芒挣脱无爱无欲婚姻之网的果敢行为,那冲决封建樊篱的过人勇气令人感佩。小说的语言优美凝练,富有个性,富有文化意味,读之如秋夜独坐雅舍品茗,怡然清寂。后者用抒情的笔调和诗化的语言描写了一位叫菱菱的潇湘少女,在情窦初开的多梦时节,一时误上爱舟的悲剧故事。菱菱率性本真,敢爱敢恨,为了爱,一切全然不顾,一切在所不惜。小说写她寻梦——受挫——等待(寻觅)的心灵历程,为了寻找她曾以身相许的后生,她十五次独舟在满是碧荷的湖中寻找,那执着与决绝令人感动。蓦然间,当她发现“他不是她所要找的他!”时就义无返顾地离去,没有回头,没有丝毫的留恋,更没有悲伤和眼泪。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决定再到那个地方去,去等那个也许再也不会来了的他”。作者以这突兀神奇之笔作结,使小说境界顿出,具有生活哲学的向度:也许等待无果却依然坚持无果的等待,人生就是一种守望,真正有理想的人,总是在追梦的路上,毕竟过程是美丽的。这是一个用散文笔调和诗化语言写就的小说,那写意的笔法,使作品具有空灵飘逸的神韵,具有浓郁的诗情画意,氤氲着淡雅清馨的荷香。从而使读者梦回那盛夏的荷湖,去寻找一个清凉的梦。

聂鑫森博学多才,不断超越自我,不断开掘新的题材和进行艺术形式的革新。他的诗歌、散文和小说都有力作名世,有的甚至收入多种选本和进入文学史。他不但以众多飘逸淡雅、品位高远、韵味悠长的短篇小说独占鳌头,独步文坛,赢得“中国当代短篇小说的南大王”的美誉(野莽语),而且写长篇小说也是行家里手,卓然大家,他的《夫人党》和《浪漫人生》等长篇对都市丽人的描写,把家庭变迁、人生欢乐与时代风云融汇其中,从而使作品具有历史的质感厚度和思想的穿透力。

《浪漫人生》主要写事业与爱情的冲突。具有现代意识的女企业家蒋月娟为了生存、为了事业、为了人生的幸福,无奈委屈地嫁与一个性格残忍的老板,这显然是没有爱情的婚姻。因此她充分利用自己的美貌和过人的智慧,逐步控制企业,摆脱残疾丈夫龙江的束缚,独掌经济大权。在这残忍、充满血腥的奋斗历程中,她感到分外的寂寞与孤独。就在这时,才貌双全引为同调的达强走进了她的生活,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温馨与甜蜜,渴望完全拥有他,与他结合。然而,天妒佳人,她的梦被残酷的现实粉碎,最终被逼上绝路,铸成令人惋惜的悲剧。

《夫人党》延续了作家对都市婚姻爱情的探索思考,以优美舒展的笔调描写了几位曾是同学并一起上山下乡,回城后又居住在贤德街同一小院的女人的命运及其家庭的故事。相同的人生经历使她们在患难中建立起了纯真的姐妹关系,结成了一个特殊神奇的夫人党。然而在现代思潮的进逼和商业大潮的冲击下,夫人党终于在悲凉凄切的哀乐声中裂变解体,令人叹惜。

小说突破了一般爱情小说的樊篱,落笔于婚姻爱情,发思于社会人生,落脚点是对封建传统文化的批判。在现实与历史的观照中,作者把笔触探入人物心灵的深层,揭示了在我们传统文化的心理结构中,积淀着与我们民族深刻的悟性伴随在一起的忧患意识,积淀着与现代文明和时代大潮相悖的因袭淤泥,潜伏着许多悲剧性的因素。

书中的几位女性都让人品味到悲剧的韵味。有的是“守节”式的坚贞,隐忍着内心的孤寂和创伤。如夫人党的领袖花迎春,属于旧道德的恪守者,新时代的守节者,贤德街的石牌楼就是她的象征。这是一位非常不幸而不觉醒的女人,她还没有完全领略爱情的光辉和家庭的欢乐,命运之神就夺走了她的爱人和腹中的孩子。回城再婚后没有正常的夫妻生活,表面和谐幸福的背后,隐忍着内心的孤寂创伤和人性的压抑,毫无家庭的乐趣可言,实际上是活守寡,与旧时代的守节没有两样。有的用传统观念的武器来维持廉价的家庭平衡。何文秀以超出常人的善良、宽容和克制力,发现丈夫和石磊通奸时,没有去捉奸,悄悄地离去,并平静撕毁控告丈夫外遇的材料,还刻意探视病中的情敌石磊,临行送别,从而以隐忍逼走石磊,保住家庭,其善良背后,透出世俗的智慧和佛家灭寂的精神,隐藏着心思细密的城府,透露出一种残忍的美。紫风是夫人党中的才女,她温柔、善良、聪颖、悟性高,表现出温文尔雅的淑女风范和超凡脱俗的艺术气质,她曾经埋头事业而忽视家庭,造成一定危机,但她悚然醒悟,重构自我,重新焕发出女性的魅力,以女性的柔情唤归在婚外寻觅温情的丈夫,走向事业和家庭兼有的理想道路。石磊是书中具有鲜明个性和人性光辉的悲剧性人物,是20世纪80年代具有现代意识的新潮女性,她不畏世俗的流言和诽谤,背负着“第三者”的沉重十字架去大胆追求爱情。在她的身上集中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知识女性对理想爱情的清醒认识和自觉追求。作者对这一人物寄以深切的同情,用哀婉感伤的笔调为她谱写了一曲催人泪下的悲歌。洪兰是全书中最富有反抗精神的形象,她具有自觉的女性意识和主体精神,高扬着人道主义的旗帜去抗争,追求自由幸福的爱情生活。面对着已经死亡的婚姻,她果敢地与平庸无爱无生气的家庭决裂,带着深深的遗恨绝望走出贤德街,开始新的生活。

聂鑫森在为株洲著名的女散文家曾湘文的散文集《箫声一缕》作序中指出:《箫声一缕》“是一团缅怀往昔岁月的温婉情致,是一束张望生命意义的明慧顿悟,是一缕流连现实风景的邈远沉思。”[6]我向来就认为,聂鑫森和曾湘文是心性相通、志趣相投、艺术风格相近的作家,聂鑫森对曾湘文散文的评价非但准确到位,恰如其分,其实亦道出其心中所向往的艺术境界。事实上聂鑫森的散文和众多的短篇小说,与曾湘文的散文一样,具有晚明小品文灵与趣的意境,写得清、写得真、写得细、写得奇、写得巧、写得美,具有透明的语境和圆融的情思。因此,套用聂鑫森的话来说,如果聂鑫森写湘潭古城的短篇小说“是一团缅怀往昔岁月的温婉情致”的守望,那么以《夫人党》为代表的长篇小说就是对现代都市婚姻家庭的整体性反思。书中五位女性的五重人生变奏,高度概括了现代都市女性的人生道路,具有生活和历史的双重哲学向度,喷射出生命的热力,涌现出光鲜的生命质感。只可惜这部长篇没有得到相应的评价。

在我的面前,赫然站立着两个聂鑫森,他在《梅魂酒宴》对沈沉的描写,正是他自己的自画像:“沈沉六十来岁,瘦瘦高高,面目清癯,显得有些文弱。”[1]15具有两副面目两种笔调的聂鑫森,自由自在地出入于现实与历史之间。写历史题材,写过去的人物,写古城风物和掌故时,他转身返回历史情境,梦回古城故里,在悠远依稀的梦中,以轻柔舒缓的笔调,抚摸那斑驳陆离的风物,拂拭掉厚厚的蒙尘,以心智之光烛照出冷寂的境界,那清雅的意趣,柔柔的暖意,无奈中的自语,氤氲着朦胧的诗意之美。兼之那文白自然圆融,如血浓于水般凝练典雅的语言质地,使人们不由自主走进他所制造的“江湖”,坠入古城悠长的历史长河中,体味生命价值的苍凉。我常想,聂鑫森写湘潭古城的过人之处,不在崇楼杰阁,不在历史文物,毕竟它们缺乏生命的涌动和世俗人生的气息,而在于寻常事物和烦恼人生的真切细腻的描写。他以独到的眼光,发现湘潭人与湘潭文化特有的格调、特有的情貌,其作品气韵生动,形神兼备,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如同京韵大鼓,韵味深长。

与此相反,那些写都市现实题材的作品(如《夫人党》《浪漫人生》《风雪夜归人》《拒绝遗忘》《春风三柳》等),则洋溢着青春气息,语言节奏快速,情节推进较快,如同山东快书,令人感到耳力不逮,总跟不上节奏。或者说,如同大河奔流,一泻千里,读后令人感到畅快无比。

聂鑫森小说的语言与中国古代文学及中国古代汉语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古汉语凝重、端庄、典雅的气质已深入到他的骨髓,浸润到他的文字中去,从而形成其文白相糅的文风。此外,其语言的特殊魅力还在于娴熟地吸纳湘地的方言土语,意在营造情境、氛围,兼之取材于本地的山川风物,使作品具有浓郁的地域文化特色,具有文化学和民俗学的审美价值。如“日子过得打飞脚一样快”和“日子打飞脚一样过去”分别出现在《蓬筚居印人》和《因缘》两个作品中,这里的“打飞脚”是湘中方言,形容时间过得快。再如“作古正经”、“不费神”、“累得刮瘦”、“放肆吃,崭劲长”(《春风三柳》),“细伢嫩崽”(《碧荷圆影》),“讨堂客,生个崽”(《解救行动》),“细伢子骨架嫩,经不得冻”(《火烧鳊》),“好像要起事”(《梅魂酒宴》)等等,均为地道的湘中方言,其霸道劲爽的湘味,给作品平添了一种乡土特色。作家陶然其中的怡然之乐,表达了对本土语言的自信,当然这种方言的运用,作家是适时、节制和恰到好处的,否则就行之不远,不利流传。

聂鑫森的小说充溢着富于个性和才情的语言,如“汗珠子落地砸个坑”(《秋熟夜》),“鼾声如又大又圆的石头,把夜砸出一个一个的洞眼”(《解救行动》)等等,无不鲜活灵动,掷地有声,令人回味无穷。

需要指出的是,语言不仅是一个形式的问题,不仅是旧学根底和语文修养的问题,它与人的心境、情绪和品性有关,所谓“文如其人”。聂鑫森小说中的语言无疑是其心性修养的一面镜子。

遨游于这宏阔高远的艺术时空,惊叹感佩聂鑫森对艺术有着宗教般的虔诚,那种不追风赶潮、耐住寂寞的从容淡定和守望,令人肃然起敬。他用灼人的鲜血和燃烧的激情所构筑的“湘潭”世界,将永恒折射出艺术的光芒,历史将铭记这一切,时间将证明它的价值。

[1]聂鑫森.都市江湖[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2.

[2]聂鑫森.诱惑[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1.

[3]刘俐俐.飘逸淡雅的艺术世界——聂鑫森小说创作论[J].理论与创作,1999(6):22-25.

[4]贺绍俊.与聂鑫森的一次“后对话”[J].理论与创作,2002(3):48-51.

[5]赵园.北京:城与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8.

[6]曾湘文.箫声一缕[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45.

A Crane Rowing Clouds in the Sky——Comment on Nie Xinsen’s Fictions Creation

CHEN Gan
(School of Literature,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Nannin Guangxi 530001,china)

Nie Xinsen’s novels,with strong regional culture characteristics as well as the state of flexible and interesting of the essays from late Ming dynasty,are mostly drawn from the ancient city of Xiangtan.Their concise word,mixed with vernacular and classical Chinese language styles,which is popular with literary word,shows the profound classical foundation.Within the deep compassion and concern,the text reflected great feelings.

Nie Xinsen’s novels;the scholars of Ming and Qing dynasty;the essays of late Ming dynasty;the ancient Xiangtan city;regional culture

I207.425

A

1674-117X(2011)06-0009-06

2011-09-10

陈敢(1958-),男,广西北海人,广西师范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艺思潮和中国新诗流派研究。

责任编辑:黄声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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