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精神 自我猜度与“当代城市寓言”
——论苏童的三部长篇小说

2011-04-07 20:30:45毕文君
关键词:苏童帝王飞翔

毕文君

飞翔精神 自我猜度与“当代城市寓言”
——论苏童的三部长篇小说

毕文君

当代作家中苏童的长篇创作极为独特,写作领域多变又在审美品格上保持对“飞翔精神”的追求。不论是虚构与重构历史的《我的帝王生涯》,还是在不均衡对抗中以罪与罚主题支撑人性之思的《米》,或是关怀当下人现实处境的《蛇为什么会飞》,这些作品都在试图猜想有关“自我之谜”并触及对当代城市生存境况的寓言式书写。

苏童;长篇小说;审美品格;寓言

苏童的长篇小说创作从审美追求而言是典型的“南方小说”,这与西方小说史中的“南方小说”有共通之处,但不同的是苏童“南方小说”叙事格调中独有的南方氛围恰到好处地融进了小说的整体叙事,节奏绵长、舒缓,意境唯美、典雅,语言精致、华丽,但纵观苏童目前的长篇小说创作,这一氛围却在发生着微妙变化。《我的帝王生涯》可以说是其小说南方气质最为明显的体现,中期的《米》即稍稍显露出作家对绵密叙事的尝试,而在《蛇为什么会飞》中小说对存在主题的探索更为明朗,这部小说包括34个与文本中人物、情节、地点、时间、行动有关的小标题,标题式叙述结构的嵌入使小说具有了戏剧的意味,而各个标题下面的文字都可以独立成篇,这就使小说不再具有明显的覆盖整个叙述空间的审美格调。可以说《蛇为什么会飞》所蕴含的这种变化是作家对自己写作惯性的一次有意遣散,其审美表现也从某种程度上契合了都市生存图景的碎片化、荒诞性与不确定感。

一 飞翔精神与大时代里的无望沉落

尽管《我的帝王生涯》是苏童对历史一次大胆而奇妙的想象,但作家的高明之处恰是在虚构历史的同时又对历史进行充满悲壮意味的重构。小说主人公端白被宫廷权力莫名其妙推上一国之君的位置,这本身即残酷的偶然。当宣布继承皇位的结果时杨夫人疯狂的叫喊“新燮王是长子端文,不是五子端白”,这句话注定是端白悲哀而又短暂的帝王命运的开始,端白的授业老人觉空离开皇宫时那句“孩子,少年为王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的不幸”已然点化出端白破碎虚幻的帝王生涯。作为一位帝王而言他其实是“不在场”的,君王这独一无二的身份象征成了他生命与灵魂的枷锁,在他和奴仆燕朗的一次换装游戏中端白真正意识到自己作为帝王的生命原来只是靠着那一身龙袍,这次游戏的打击让他明白一旦失去了这身龙袍,他也就失去了帝王的标志,而他的帝王生涯也不过是一个被人强加的虚幻之梦。

帕斯卡尔在《思想录》里说:“尽管我们全部的可悲景象窒息着我们,紧扼着我们的咽喉,但我们却有一种自己无法压抑的本能在引我们上升。”[1]不快乐的燮王端白并不知道自己的灵魂会去向何方,直到那天他来到民间看到那个在街头卖艺的走索艺人。民间的狂欢气氛为他郁闷的生命敞开了飞翔的景象,以至“在昏昏沉沉的冬日午后,在颠簸泥泞的乡野小道上”他多次想起了“那个在高空中表演走索的杂耍艺人”,想起“他的红披风和黑皮靴,他的野性奔放的笑容和自由轻盈的身姿”,想起走索艺人从高空滑落时那句“孩子,跟我走,我会教你走索”的话语。对飞翔的渴望与向往开始在端白心中滋长,病愈不久的他在自己的皇宫中第一次体验了飞翔的力量,“我坐在秋千架上,我的身体在箫声中无力地荡起来,落下去。我真的觉得自己像一只林中禽鸟,我有一种想飞的欲望。飞。我突然高声大叫。这是多日来我恢复的第二个语音。飞。”正是“飞翔”承载着端白的灵魂,此时的他完全剥离了帝王肉身。尽管之后的逃亡生活颠沛流离,危机四伏,但正是那个梦想如走索艺人般自由飞翔的信念支撑着他完成了最后的生命之路。端白流落到一个乡野客栈,每天清晨练习走索,没有人知道这个奇怪的人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练习这无聊危险的玩意,而在端白的灵魂中也许只有那悬在高空中的绳索才是他生命最后的辉煌。如果说尼采《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中的断言“人类是一根系在兽与超人间的软索—一根悬在深谷上的软索”[2]仅仅表达了个体存在的危险与两难处境,那么《我的帝王生涯》中作家苏童借主人公端白的体验“我知道只当我站在高空悬索上时,才有信心重新蔑视地上的芸芸众生,主宰我的全新的世界,我知道我在这条棕绳上拾回了一生中最后的梦想”则将个体与世界的关联在想象中发挥到极致。在端白眼中“走索”早已不是表演性质的民间杂耍,不是可以在瞬间就能让走索人从高空坠落的地狱之绳,它幻化成生命的姿态,注入了灵魂的飞扬与恣肆情绪,凝固着端白的帝王梦,也成就了他心中那个虚设的天堂。正是在飞入高空的一瞬间,“悲情往事像残花败蕊在我的心中重新开放,我泪流满面地站在悬索中央,任凭棕绳的反弹力将我上下震荡,我的身体和灵魂一起跳跃起来,坠落下去,这是一种多么自由而快乐的伎艺,这是我与生俱来而被生活所湮没的美妙伎艺。我终于变成了一只会飞的鸟,我看见我的两只翅膀迎着雨线訇然展开,现在我终于飞起来了。”也许端白的一生只是一个梦:前半生帝王的浮华之梦里历史和他做了一场游戏;后半生他开启了飞翔之梦,梦中天空透明无边,与他如此接近;梦中所有的鸟都洁白如雪,都飞上了天空。飞翔的梦幻使他看到了一个新世界,那是为灵魂而虚设的天堂,包容世间万物却永无实在,只在瞬间飞翔中才能把它凝固,可谁又敢断定在这瞬间的凝固状态中没有暗含下一个坠落的开始?

二 对自我之谜的猜度

这一坠落的开始在苏童另一部长篇小说《米》中渐露端倪。主人公五龙站在失败与成功相互交叉的跑道上向终点加速狂奔,尽管“生活”就是一种永恒的沉重的努力,努力使自己不至于迷失方向,努力使自己在自我中……但只消从自我中脱离出来一小会儿时间,人们就触到死亡的范畴。”[3]或许五龙从这一个自我中出走的时间太长,所以他来到城市以稀释自我生命厚度的方式寻找另一个自我,仇恨与欲望的冒险成为他进攻与突围的形式。一方面是他那另一个自我在疯狂向城市突进;另一方面则是这一个自我对“米”与“火车”特殊的依恋,直到死亡为这场冒险的“骰子戏”拉上大幕。“米”与“火车”在五龙记忆深处被奇怪得粘合在一起,它们正是生命的来处与去处,是他一生的凝定与归宿。对五龙而言“他所在的地方永远是火车车厢。它总是在颠簸、振动”,一列行进着的火车宛如他在悬崖上飞奔的身体满载前方的诱惑驶向堕落深渊。他以近于变态和扭曲的方式依恋着“米”,“米”成为五龙一生的信仰与生命终结的最后仪式。

然而《我的帝王生涯》与《米》仅仅表达了苏童对历史和生命的虚构才华以及类似对终极体验的自我猜度,而作为寓言的小说本体性还不够显豁;或者说其中的种种细节还只是源于作家在创作中不自觉的想象,但到《蛇为什么会飞》这部小说则可以明确看到他试图书写“当代城市寓言”的努力。小说女主人公金发女孩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时就被突如其来的太阳雨淋得狼狈不堪,这个漂亮得近乎虚假的女孩是悬浮在都市上空的一粒尘埃,以近乎夸张的姿态声称自己是“北京人”,而一张无法改头换面的“身份证”轻而易举宣判了她在这个城市的“身份死刑”。在都市人眼中那不过是从乡村到城市觅食的弱小动物,充当着“城市欲望的谈资”与“暧昧的被看者”。可这些被城市粗暴施舍的属性并没有完全改变可爱的金发女孩,她依然有着抵拒都市的固执天性,以城市人看来几于发疯的方式维持卑微的自尊,但正如她是城市的闯入者一样最终也只能别无选择地离开。作家正是借由这位女孩儿审视那些在城市长大、永远生活在此的凡夫俗子,他们又有谁是真正靠近这个城市的呢?克渊惨淡不幸的童年记忆使他成了可怜的性无能者,只有在火车呼啸而过时才会有短暂的生理反应;梁坚因欠债从世纪钟上跳下,身体由于坠落充满了荒诞而轻盈的美感;冷燕为了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在蛇餐馆里表演的那场与蛇共舞却为城市带来一场所谓的“蛇文化革命”;修红因买彩票时发生的踩人事件精神骤然失常;疯大林不堪贫穷潦倒,在千禧之夜的最后挣扎则成为祭奠世纪钟声的“最好礼物”……这些就是城市人的结局,也是都市生存图景的真实写照。

三 作为隐喻与寓言的小说本体性

同样,在《蛇为什么会飞》中“蛇”与“世纪钟”意象则是苏童对城市生存荒诞性的某种隐喻。“蛇”这些突然的入侵者并没有引起都市人的恐惧与害怕,反而激起了他们打蛇与吃蛇的极端兴趣,这无辜的动物变成了消费对象(蛇宴)与节日衍生物(蛇年),都市人在它面前展示了“卓越”的想象力和疯狂的欲望。再来仰望一下那三十多米高的“世纪钟”,小说写道:“下午三点零五分,一切都还正常。只有车站广场上新落成的世纪钟表现仍然反常,几天来总是很性急地在两点五十分提前行动,钟声热情而奔放,可惜敲早了一些。……徒有虚名的世纪钟啊,你的钟声无论多么响亮,即使你把人的耳朵震聋了,还是比北京时间晚了五分钟。”在都市人眼里作为城市地标性建筑的“世纪钟”只是滑稽的废物,无法把握城市的节奏与生活时间。这一在西方神话传说和建筑美学中被当作与上帝、神性相接的世俗物象,此刻却被城市人构筑的世俗社会掩埋与推翻,唯有现实的生活才是第一要义,时间不过是一列人造的为利益驱赶的火车,正如小说结尾所言:“该到站的火车仍然到站,该离站的火车都会离站……它不会因为有的旅客舍不得放弃听世纪钟的机会而推迟发站,除非火车晚点,除非你下车。”小说最后写到男主人公克渊在离开这座城市的火车上产生了一种幻觉,他“看见绳子一样的东西从路基上突然蹿起来,飞快地掠进窗前。克渊吓了一跳。他觉得那不是一条绳子,很像一条蛇,克渊想怎么回事,蛇为什么会飞?”可是“蛇为什么不会飞呢”?或者“蛇为什么会飞”?这样的两难和疑问是作家对现实的追问与探询,而要理解一位作家的意义,则必须去协调一切相反的命题,毕竟人活着可以接受荒诞,但人不能生活在荒诞之中。苏童的长篇小说《蛇为什么会飞》正是以他对都市人存在的荒诞与必然之愚妄的思考使我们对其写作意义的理解趋于完整。

如果将审美视野从苏童的这三部长篇小说向前追溯至整个现当代文学史发展脉络,则会找到一条潜藏的关于飞翔的精神线索,如成仿吾《灰色的鸟》描绘的那只每天不知疲倦寻找天空直至死亡的“灰色的鸟”;戴望舒《乐园鸟》中“华羽的乐园鸟,/这是幸福的云游呢,/还是永恒的苦役?”,它们都表达出艰难的飞翔精神,这也是那个时代作家创作中启蒙精神的外化与变形,作家们借飞翔的无望与沉重给那个时代的天空留下一道朦胧的弧线。而四十年代的作家张爱玲在《茉莉香片》中用“屏风上的鸟”隐喻了主人公冯碧落的一生即“绣在屏风上的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这无疑是日常的俗世生活对飞翔的禁锢与击落。在这条潜藏的精神线索中,苏童的《我的帝王生涯》《米》《蛇为什么会飞》这三部小说正是对飞翔精神的接续与再度找寻,并有自身的写作高度。它既是渴望着不断向上飞升的眼界与心性,又连缀着关怀底层的实在与根基;既是人需要被超越的文学吁求,又预设了超越之于此岸的虚妄性。

1.帕斯卡尔.思想录[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179.

2.尼采.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9.

3.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91-92.

ClassNo.:I206.7DocumentMark:A

(责任编辑:蔡雪岚)

OnSuTong’sThreeNovels____FlyingSpirits,SelfSurmisedandModernCityAllegory

Bi Wenjun

Su Tong’s writing is very unique in aesthetic quality and full of the flying spirits. The pursuit in My Life as Emperor shows his thinking about human beings in fight against crime and punishment, and Snakes Fling is concerned the life situation of the times .These works try to explain the Dilemma of self .

Su Tong;novel;aesthetic quality;allegory

毕文君,博士,讲师,东华理工大学中文系,江西·抚州。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邮政编码:344000

1672-6758(2011)03-0093-2

I2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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