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松
(兰州大学 敦煌学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00 )
吴均体风格及其“古气”发微
——兼与万光治先生商榷
许 松
(兰州大学 敦煌学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00 )
在对吴均以及与其同时代的柳恽、阴铿等诗人的诗作以及《诗经》、汉乐府、古诗十九首、汉魏古诗进行统计后发现,吴均体“古气”形成的重要原因在于其诗中双声、叠韵以及重音等联绵词的高频使用。他顺应并超越了当时这种普遍存在的写作现象,进而形成了这种独特的诗体。
吴均体;诗词;古气;联绵词
关于吴均体,有很多不同的观点,有认为指其散文者,如胡国瑞《魏晋南北朝文学史》;有认为称其诗歌者,如谢学攀《吴均与“吴均体”》;[1]有以诗文论者,如曹道衡《南北朝文学史》、章培恒等《中国文学史》。著名辞赋学家万光治先生在《文学遗产》2007年第1期上撰《论“吴均体”》一文,认为吴均善于炼字琢句、风格硬涩寒瘦,乃当时诗人所罕有,因而其诗文风格构成为“吴均体”。在几次通看林家骊先生的《吴均集校注》后,笔者有几点看法与万先生不同,现提出与其商榷:
其一,善于炼字琢句并非当时诗人所罕有。如吴均之前的沈约、江淹分别长他 29、26岁,他们同样也精于炼句。试举两首以示:《渡连圻诗》(沈约):“此山多灵异,峻岨实非恒。洑流自洄紏,激濑视奔腾。悬崖抱奇崛,绝壁驾峻嶒。硣磟上争险,岞崿下相崩。百年积死树,千尺挂寒藤。诡怪终不测,回沉意难登。愿欲书闻见,聊以寄亲朋。”此诗多用带山字旁的字来骋才,实在可以称为“以赋为诗”。《悼室人诗其三》 (江淹):“夏云多杂撢色,红光铄蕤鲜。苒弱屏风草,拖曲池莲。黛叶鉴深水,丹华香碧烟。临彩方自吊,揽气以伤然。命知悲不绝,恒如注海泉。”也多炼字琢句的精妙之处。
沈约、江淹是如此,吴均之后的何逊、阴铿亦如此。何逊诗中如“远江飘素沫,高山郁翠微。相思对淼淼,相望隔巍巍”(《仰赠从兄兴宁寘南》),“逦逦山蔽日,汹汹浪隐舟”(《送韦司马别》),“游鱼乱水叶,轻燕逐风花”(《赠王左丞》)。阴铿诗如“落花轻未下,飞丝断易飘。藤长还依格,荷生不避桥”(《和登百花亭怀荆楚》),“纷糺连山暗,潺湲派水清。桂晚花方白,莲秋叶始轻”(《奉送始兴王》),“海上春云杂,天际晚帆孤”(《广陵岸送北使》),“行舟逗远树,度鸟息危樯”(《渡青草湖》),“莺随入户树,花逐下山风。栋里归云白,牕外落晖红”(《开善寺》),“水随云度黑,山带日归红”(《晚泊五洲》)。
善于炼字琢句是南朝诗人乃至整个诗歌史上普遍的现象,正如杜甫《解闷》所说“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炼字琢句并不是吴均的“绝活”。
其二,寒瘦和硬涩的语言风格在吴均诗中并不多见。万先生认为,寒瘦在乎其意象,硬涩在乎其造语,并举出吴均一些诗句来加以证明。今摘录两则进行反证:《和萧洗马子显古意诗六首》其三:“春草可揽结,妾心正断绝。绿鬓愁中改,红颜涕里灭。非独泪成珠,亦见珠成血。”《奉使庐陵诗》:“怅然不自怡,端忧坐漠漠。风急雁毛断,冰坚马蹄落。客子饥寒多,江上衣装薄。何当报恩罢,驱车还北郭。”
这里并没有寒瘦的意象,“春草”“绿鬓”“红颜”虽用来写凄怆的心怀,但留下的是有生命力的意象,不是“瘦”也不是“寒”,“珠成血”更是一种富于灵魂穿透力的嘶喊!而且,“珠”的意象是圆润的,正好是“瘦”的对立面;“血”的意象具有饱满的热度和鲜艳的色彩,正好也是“寒”的对立面(李贺《长平箭头歌》有“凄凄古血生铜花”才是赋予“血”以寒瘦的意味,但吴均此诗不是)。
万先生举的《奉使庐陵诗》是写从军苦,历来写从军苦的诗人鲍照、高适、岑参无不是以壮气、气骨标美后昆,他们笔下的意象确实常常是暗色调的,如高适《燕歌行》的“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的“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色调暗沉,情绪悲慨,但边地的冰河奇景赋予了诗歌雄奇之气,“相看白刃血纷纷”的气概带给边塞诗一种天地为之变色的悲壮,感叹征戍苦辛的音符同样是带着男儿的壮气,而不能目之为寒瘦。“风急雁毛断,冰坚马蹄落”此句此境与后代的岑参《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的“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何其相似,二者都传神地描写了边地的急风坚冰。
真正寒瘦的诗歌像孟郊的《秋怀十五首》,“病骨可剸物,酸呻亦成文。瘦攒如此枯,壮落随西曛。袅袅一线命,徒言系絪缊。”(其五)“老骨惧秋月,秋月刀剑棱。纤辉不可干,冷魂坐自凝。”(其六)“骨寒”、“病骨”、“冷露”、“秋月”、“冷魂”、“秋月刀剑棱”这些意象如鬼火闪映在他如荒崖坟径的诗中,既瘦硬又枯寒且险怪,这样“寒瘦”的诗是吴均无论如何达不到的。
至于万先生说的硬涩,吴均诗中也体现不出来,他的诗歌反而如谢玄晖所云“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3]真正当得上“硬涩”的诗歌,当以韩愈的《石鼓歌》与李商隐的《韩碑》为代表。李商隐的《韩碑》刻意用韩愈的诗风来吊念韩愈,模仿得入髓乱真,把韩愈艰涩滞重的诗风生生托显了出来,足以饱餍吾侪之诗兴。
另外,万先生认为吴均体之所以能自成一体,在于他的风格乃“当时诗人所罕有”,笔者不同意这种观点。一个人的创作逆行于当时的潮流,确实可以独成一种特殊的诗体,如陶渊明的“陶体”、陈子昂的“陈拾遗体”,杨万里的“杨诚斋体”。[2]但一位诗人,顺着当时的潮流,将这种潮流推向一种极致,也可以自为一家,如徐陵、庾信的“徐庾体”便是顺着齐梁的诗风将绮柔艳弱推向极致。笔者认为,“吴均体”既有逆反的一面,即他的“清拔”,同时又有顺水行舟的一面,即有“古气”。这种“古气”表面上是和南朝尚新尚变的趋势相悖,其实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梁陈诗人的写作风格,和整个南朝甚至之前的中国诗歌史上的创作也一脉相承。
《梁书·吴均传》说,“均文体清拔有古气,……谓为吴均体”。笔者已撰文分析了吴均诗文的“清丽”,此“清”即指“清丽”(具体来讲,包括遣词的“清中有丽”和用典的“清淡”);[4]“拔”即指吴均诗歌中时常出现的磊落不屈的松桂精神,从《赠王桂阳诗》即可明了:“松生数寸时,遂为草所没。未见笼云心,谁知负霜骨。弱干可摧残,纤茎易凌忽。何当数千尺,为君覆明月。”虽然“松生数寸时,遂为草所没”,但他不一味地消沉,而是在低沉压抑的空气里迸出一生的呐喊,“何当数千尺,为君覆明月”!于逆境中挺立出顽倔的人格,此之谓“拔也”。再如《咏宝剑诗》“我有一宝剑,出自昆吾溪。照人如照水,切玉如切泥”,英气逼人,在齐梁诗坛绮弱之音中,震奏出铿鍧的雄壮之音。
吴均存诗147首,其中五言乐府32首,乐府七言歌行5首,不可否认,乐府诗对他“古气”的形成有巨大作用。但喜好创作乐府诗不等于能自成一体,笔者经统计认为,能让其创作自成一体、“有古气”的关键之处在于——联绵词的高频使用!即使不是写乐府诗,只要有足够数量的联绵词,一样能营造一种“古气”。
吴均喜欢用联绵词,即使在赋和骈文中,譬如《笔格赋》之“下趺则岩岩方爽”、“上管则员员峻逸”,《与顾章书》之“英英相杂,绵绵成韵”,《与宋元思书》的“泠泠作响”、“嘤嘤成韵”,《饼说》“燮燮晓风,凄凄夜泠”,《碎珠赋》“抚陆离之琼珮,吊幽翳之金筵”等。因为诗歌是吴均创作的主体,下文主要探讨其诗歌中的联绵词(吴均使用的联绵词中有的是具体事物的名称,如蜘蛛、辘轳、茱萸、鹪鹩等,这在吴均诗歌中意义不大,故不予讨论)。
笔者将吴均的诗歌逐一统计,其使用联绵词情况如下:
参差涧里薇(同柳吴兴何山集送刘馀杭诗)
参差隐翠微(王侍中夜集诗)
参差间原陆(答柳惲诗)
棹犯参差浪(酬别诗)
不道参差菜(咏少年诗)
星汉正参差(赠姚郎诗)
杂树郁参差(遥赠周承诗)
陆离看宝帐(咏灯诗)
高车陆离至(登钟山燕集望西静坛诗)
文章始陆离(雉子班)
流连如有情(萍诗)
流连逐霜彩(梅花落)
留连穷景黑(赠任黄门诗二首其二)
差池燕吐泥(与柳惲相赠答诗六首其三)
骏骑差池出(登钟山燕集望西静坛诗)
迢递江之沂(与柳恽相赠答诗六首其五)
黄龙暗迢递(咏怀诗二首其一)
晻映其华(重赠临蒸郭某诗)
华晖实掩映(共赋韵咏庭中桐诗)
踯躅牛羊下(送柳吴兴竹亭集诗)
踯躅双凫骑(边城将诗四首其四)
摧藏多好貌(主人池前鹤诗)
掩抑摧藏张女弹(行路难五首其一)
萦郁讵无心(咏云诗二首其一)
悠扬讵堪把(雪)
慷慨临长薄(酬萧新浦王洗马诗二首)
绕弱拂春漪(绿竹)
当年翻覆无常定(行路难五首其四)
远涧自倾曲(登寿阳八公山诗)
怜此冥灭(重赠临蒸郭某诗)
相如体英彦(赠任黄门诗二首其一)
纷吾少驰骋(赠任黄门诗二首其二)
意气已惊狷(雉子班)
殷勤促柱楚明光(行路难五首其一)
殷勤妾自知(三妇艳诗)
殷勤尽日华(赠任黄门诗二首其二)
未得幸殷勤(赠朱从事诗)
千里遇殷勤(赠周兴嗣诗四首其一)
氛氲揉芳叶(夹树)
氛氲如有意(咏云诗二首其一)
氛氲雾里轻(咏灯诗)
葐蒀其气(重赠临蒸郭某诗)
葐蒕紫复青(萍诗)
逶迤川上草(同柳吴兴何山集送刘馀杭诗)
逶迤好气佳容貌(行路难五首其五)
逶迤摇白团(古意七首其七)
云采复逶迤(赠姚郎诗)
蹀躞青骊马(战城南)
躞蹀恒欲战(雉朝飞操)
躞蹀横行不肯进(行路难五首其一)
联翩渡漳河(与柳恽相赠答诗六首其二)
联翩辽海间(别鹤)
联翩骖赤兔(赠柳真阳诗)
窈窕驾青骊(赠柳真阳诗)
谁论窈窕淑(咏少年诗)
春机思窈窕(古意七首其二)
澜漫虽可爱(雪)
澜漫紫萍流(与柳恽相赠答诗六首其一)
烂熳照文屏(咏灯诗)
连绵交密枝(夹树)
连绵浮且没(阳春歌)
羃藶悬丹凤(古意七首其七)
羃藶蚕饵茧(与柳惲相赠答诗六首其三)
婵娟鄣绮殿(绿竹)
文沦见绿水(王侍中夜集诗)
蔽茀小草(重赠临蒸郭某诗)
湛淡春塘溢(渌水曲)
纷纶富文雅(入兰台赠王治书僧孺诗)
偃蹇三珠树(采药大布山诗)
散漫下冰澌(梅花落)
今日翩妍少年子(行路难五首其三)
得意失意须臾顷(行路难五首其五)
江上葳蕤竹(登二妃庙诗)
晦昧崦嵫色(送柳吴兴竹亭集诗)
衣染潺湲泣(酬别诗)
客念已蹉跎(迎柳吴兴道中诗)
夏鸟鸣绵蛮(古意七首其二)
细叶能披离(共赋韵咏庭中桐诗)
长山郁翠微(赠任黄门诗二首其一)
百年逢缱绻(赠周兴嗣诗四首其一)
纷纷故交者(答萧新浦诗)
前有浊樽酒,忧思乱纷纷(战城南)
落叶向纷纷(发湘州赠亲故别诗三首其三)
塞外何纷纷(边城将诗四首其一)
落叶思纷纷(赠鲍舂陵别诗)
翩翩舌杪复剑端(行路难五首其一)
翩翩流水车(答萧新浦诗)
翩翩照离别(闺怨二首其二)
翩翩尾毕逋(城上乌)
翩翩骏马肥(结客少年场)
飘飘水上云(至湘洲望南岳诗)
飘飘上碧虚(咏云诗二首其一)
团团日西靡(迎柳吴兴道中诗)
团团珠晖转(秋念诗)
袅袅陌上桑(陌上桑)
袅袅能随风(赠朱从事诗)
蹀叠黄河浪(与柳恽相赠答诗六首其六)
莓莓看细雨(答萧新浦诗)
漠漠视浓烟(答萧新浦诗)
萧萧曳练马(答萧新浦诗)
连连文蚕茧(答萧新浦诗)
鹥鹥伺朝鸡(答萧新浦诗)
离离堪度日(赠朱从事诗)
默默心自知(赠姚郎诗)
炤炤汉阴移(秋念诗)
依依望九疑(江上酬鲍几诗)
练练波中月(遥赠周承诗)
亭亭云上枝(遥赠周承诗)
皎皎日将上(忆费昶诗)
猎猎起微风(忆费昶诗)
胧胧树里月(至湘洲望南岳诗)
蔼蔼隐青林(咏云诗二首其一)
耿耿恃强威(雉朝飞操)
悠悠我心(重赠临蒸郭某诗)
飒洒八铜箭(答萧新浦诗)
英英者桂(重赠临蒸郭某诗)
日暮耿耿不能寐(行路难五首其五)
秋风切切四面来(行路难五首其五)
见此猗猗竹(赠周兴嗣诗四首其三)
陌上何喧喧(战城南)
垂手忽迢迢(大垂手)
寒夜方绵绵(与柳恽相赠答诗六首其六)
回慕心凄凄(与柳恽相赠答诗六首其三)
白云方渺渺(赠王桂阳别诗三首其二)
黄鸟尚关关(赠王桂阳别诗三首其二)
寒虫鸣趯趯(酬别江主簿屯骑诗)
落叶飞翻翻(酬别江主簿屯骑诗)
云生晓霭霭(发湘州赠亲故别诗三首其二)
花落夜霏霏(发湘州赠亲故别诗三首其二)
流苹方绕绕(发湘州赠亲故别诗三首其三)
石溆复戋戋(登寿阳八公山诗)
夜鸟响嘤嘤(春怨)
朝花照煜煜(春怨)
万里何悠悠(酬闻人侍郎别诗三首其一)
端忧坐漠漠(奉使庐陵诗)
锷边霜凛凛(咏宝剑诗)
匣上风凄凄(咏宝剑诗)
徒然独依依(赠任黄门诗二首其一)
忧来坐默默(赠任黄门诗二首其二)
吴均的诗共 147首,用联绵词达 139次(双声33次,叠韵47次,重音59次,依次递增),比率为139/147,即95%,这是一个惊人的数据。
为了很好地说明吴均的这种特点,笔者统计了和吴均同时的诗人柳恽诗歌的联绵词情况:
泛艳回烟彩(捣衣诗其五)
的皪愁睇光(七夕穿针诗)
连娟思眉聚(七夕穿针诗)
踟蹰理金翠(捣衣诗其四)
渊旋龟鹤文(捣衣诗其五)
枝叶太葳蕤(咏蔷薇诗)
绝绪复纷纶(奉和竟陵王经刘瓛墓下诗)
飒飒秋桂响(起夜来)
凄凄合欢袖(捣衣诗其五)
冉冉兰麝芬(捣衣诗其五)
飒飒避霜叶(赠吴均诗二首其二)
离离山塞禽(赠吴均诗二首其二)
玉壶夜愔愔(长门怨)
曲池浮采采(咏蔷薇诗)
斜岸列依依(咏蔷薇诗)
根据逯钦立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柳恽诗共22首,按照以上统计,共有15处联绵词,比率为68%,远远低于吴均的95%。
也许柳恽一个人不足以说明问题,笔者又通读了晚于吴均的南朝陈代阴铿的诗,其联绵词的使用情况如下:
无
连翩贺燕来(新成安乐宫)
潺湲派水清(奉送始兴王)
苍茫岁欲晚(和傅郎岁暮还湘州)
清池自湛澹(经丰城剑池)
欲见葳蕤色(侍宴赋得夹池竹)
寄语纷纶学(闲居对雨其二)
漫漫遵归道(罢故鄣县)
凄凄对别津(罢故鄣县)
霏霏野雾合(行经古墓)
昏昏陇日沈(行经古墓)
阴铿今存诗 35首,依据上面的统计,共 10处用联绵词,比率为 29%,不仅远远低于吴均的95%,也低于柳恽的68%。由上边的例证可以看出,梁陈诗人们在诗歌中有用联绵词的习惯,但吴均是其中尤其突出的一个。何以联绵词的使用能构成“古气”呢?
许多学者在研究“古气”时都把注意力放在了情感的磊落不平和体裁(主要指乐府和古诗)上了,很少有人去深入剖析,去发现古气其实包含着“联绵词”的使用,反过来讲,使用“联绵词”有助于“古气”的形成。在吴均的时代,使用联绵词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他确实是顺着这个潮流,独特的是,他又超越了这个潮流,以高频的使用加上其他方面的要素,创成了独特的诗体。
南朝甚至整个中国诗歌史,认为应奉为圭臬的“古诗”是《诗经》、汉乐府、古诗十九首、汉魏时“风骨凛然”的诗歌,它们是后世诗歌复古者的极轨,是诗歌中的华岳岱宗,合力构成诗歌的“正统”,符合这个规范的诗歌便称为有“风骨”、有“风力”,“有古气”,反之则称为“骨气都尽,刚健不闻”(杨炯《王勃集序》)。而这些充满“古气”的代表诗作,无不贯穿着一条红线——真挚的情感与磊落不平的情怀,同时,环绕着这条红线的还有许多“技巧”的彩线,其中一条鲜艳的彩线就是“联绵词的使用”。现分别举例进行说明。
《诗经》中的联绵词是十分丰富的,因数量繁多略举如下:
差参荇菜(《周南·关雎》)
差池其羽(《邶风·燕燕》)
搔首踟蹰(《邶风·静女》)
匍匐救之(《邶风·谷风》)
二之日栗烈(《豳风·七月》)
九月肃霜(《豳风·七月》)
蝃蝀在东(《鄘风·蝃蝀》)
蒹葭苍苍(《秦风·蒹葭》)
鸳鸯于飞(《小雅·鸳鸯》)
窈窕淑女(《周南·关雎》)
我马虺隤(《周南·卷耳》)
舒夭绍兮(《陈风·月出》)
河上乎逍遥(《郑风·清人》)
绸缪束薪(《唐风·绸缪》)
婆娑其下(《陈风·东门之枌》)
猗傩其枝(《桧风·隰有苌楚》)
有女仳离(《王风·中谷有蓷》)
女炰烋于中国(《大雅·荡》)
陟彼崔嵬(《周南·卷耳》)
辗转伏枕(《陈风·泽陂》)
关关雎鸠(《周南·关雎》)
鸡鸣喈喈(《郑风·风雨》)
鸟鸣嘤嘤(《小雅·伐木》)
喓喓草虫(《召南·草虫》)
趯趯阜螽(《召南·草虫》)
忧心忡忡(《召南·草虫》)
肃肃鸨羽(《唐风·鸨羽》)
风雨萧萧(《郑风·风雨》);
甚至有每句皆有重音的诗,如《周南·螽斯》: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根据潘祖炎《略谈<诗经>复音词的构词形式》一文的统计,《诗经》联绵词中,重音词占多数,约四百个上下,双声叠韵和其它式的近百个。[5]如此算来,双声叠韵重音加起来应该在450个左右,《诗经》共305篇,比率为148%,低于《古诗十九首》,但仍然非常高。
萧统《文选》卷二十七“乐府上”收了三首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伤歌行》、《长歌行》,每一首都不缺乏联绵词。《饮马长城窟行》有“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辗转不可见”;《伤歌行》中有“昭昭素月明”、“耿耿夜何长”、“徘徊以彷徨”、“翩翩独翱翔”;《长歌行》中有“青青园中葵”。三首诗共使用联绵词9处,比率为300%。尝鼎一脔,窥豹一斑,其余可知矣。
古诗十九首历来评价颇高,钟嵘的《诗品》说它“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6]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7]明代学者胡应麟在他的《诗薮》中评道:“兴象玲珑,意致深婉,真可以泣鬼神,动天地。”[8]古诗十九首中同样充盈着大量联绵词。
其二有“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其三有“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洛中何郁郁”、“戚戚何所迫”;其四有“轗轲长苦辛”;其五有“中曲正徘徊”、“慷慨有余哀”;其六有“长路漫浩浩”;其七有“众星何历历”;其八有“冉冉狐生竹”、“悠悠隔山陂”;其十有“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其十一有“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其十二有“逶迤自相属”、“沉吟聊踯躅”;其十三有“白杨何萧萧”“杳杳即长暮”“浩浩阴阳移”;其十四有“萧萧愁杀人”;其十六有“凛凛岁云暮”、“既来不须臾”、“徒倚怀感伤”;其十七有“一心抱区区”;其十九有“明月何皎皎”“揽衣起徘徊”“出户独彷徨”。
十九首中有十五首用到联绵词,共计 38处使用联绵词,比率为200%,这个比率是吴均的2倍!
再来分析“汉魏风骨”诗作,以刘祯为例。刘桢是“建安风骨”的标志性人物,钟嵘《诗品》列其于上品,并赞誉曰:“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6]《昭明文选》卷二十三共收刘祯诗八首:《赠五官中郎将》四首、《赠徐干》《赠从弟》三首。
《赠五官中郎将》之一有“与君共翱翔”;《赠五官中郎将》之三有“感慨以长叹”;《赠五官中郎将》之四有“霜气何皑皑”、“僶俛安能追”;《赠徐干》诗有“飞鸟何翻翻”、“皦皦高且悬”;《赠从弟》之一有“泛泛东流水”、“磷磷水中石”、“华叶纷扰弱”;《赠从弟》之二有“徘徊孤竹根”;《赠从弟》之三有“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共8首诗,用联绵词12次,比率为150%。
后世诗人,欲作出有“古气”的成功诗歌,不仅要具备那条“情感”的红线,同时也要具备那条“技巧”的彩线。吴均无疑做到了这一点,他的情怀是“明哲遂无赏,文华空见沈”(《发湘州赠亲故别》其一)那样的壮志难酬、坎壈不平,而他的诗歌几乎首首都贯穿着那条容易让人忽略的彩线——联绵词。
综上所论,笔者认为,吴均体包含着三个方面的内核:A.清丽;B.沉郁中有振起;C.联绵词的高频使用。当然,并不是吴均的每一首诗都包含着这三个要素,很多场合下,是 AC结合、BC结合的情形。并且,这种情况同样出现于他的文中,在《与宋元思书》、《与顾章书》、《与施从事书》中是AC结合,在《笔格赋》中是 BC结合。所以,吴均体是兼其诗文而言的。
需要说明一点:吴均体不包括边塞诗。这是因为边塞诗“男儿不惜死,破胆与君尝”(《胡无人行》)那般的雄峻慷慨、悲歌呜咽,自然与吴均体的“清丽”不兼容。这也能从后世文人对吴均体的拟作可知。现存两首拟作,最早模拟吴均体的是梁代诗人纪少瑜,他有一首《拟吴均体应教诗》,从题目判断,这首诗是纪少瑜奉太子萧纲之命而作,时间应在大同七年(公元542年)之后:
庭树发春辉,游人竟下矶。
却匣擎歌扇,开箱择舞衣。
桑萎不复惜,看花遽将夕。
自有专城居,空持迷上客。
唐人拟吴均体的有李绅。李绅在《过梅里七首·上家山》序中说道:“上家山即惠山。余顷居梅里,常于惠山肄业,旧室犹在。垂白重游,追感多思,因效吴均体。”其诗曰:“上家山,家山依旧好。昔去松桂长,今来容须老。上家山,临古道。高低入云树,芜没连天草。草色绿萋萋,寒蛩遍草啼。噪鸦啼树远,行雁帖云齐。岩光翻落日,僧火开经室。竹洞磬声长,松楼钟韵疾。苔阶泉溜鈌,石甃青莎密。旧径行处迷,前交坐中失。叹息整华冠,持怀强自欢。笑歌怜稚孺,弦竹纵吹弹。山明溪月上,酒满心聊放。丱发此淹留,垂丝匪闲旷。青山不可上,昔事还惆怅。况复白头人,追怀空望望。”
这两首诗皆不是边塞诗。尤堪注意的是李绅这一首《过梅里七首·上家山》,既有清丽的辞藻(“清”)、也有“叹息整华冠,持怀强自欢。笑歌怜稚孺,弦竹纵吹弹。山明溪月上,酒满心聊放”的慷慨(“拔”),更有“萋萋”、“惆怅”、“望望”这样的联绵词(“古气”),真正是“清拔有古气”之作。
吴均确乎是一位极有创作个性的文人,他的诗文中既有清丽如水之作又有高唱入云的边塞诗作,既豪情月浮又悲情雁落,他是一位博学君子,可他故意不去掉书袋、堆饾饤,而是笔花四照地挥洒出流水行云的诗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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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tailed study on “Wu Jun Style”: And a discussion with Mr.Wang Guangzhi
XU Song
(Institute of Dunhuang Studies,Lanzhou University,Lanzhou 730000,China)
According to history books record ,Wu Jun' s literature is“ clear、vigorous and have ancient style”,with regard to the true meaning of “Wu Jun Style”,opinions are widely divided,Some scholars believe that “Wu Jun Style”means “good at modifying words,style thin cold” ,This paper points out that the frequent use of rhymed words is an important factor in the formation of “Wu Jun Style”.
Wu Jun style; poetry; ancient style; rhymed words
I206.2
A
1009−2013(2011)04−0071−07
2011-05-18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10YJC751100)
许 松(1982—),土家族,重庆石柱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敦煌文学文献及六朝唐宋文学。
曾凡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