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庆 庆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中国古代小说的先验性叙事研究
孔 庆 庆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先验性叙事是中国古代小说中存在的一种独特叙事方式,它具有预叙与元叙事的特征,作者一般通过说书人语气、人物言行、小说人物的姓名或别号、情节的设置等方式暗示情节的下一步发展或者小说人物的某种结局。先验性叙事不同于元叙事对虚构的明确而彻底地暴露,而是有意识地试图告知读者故事的真实性。叙述者通过虚拟的说书人来完成先验性叙事,但是并不充当作品中人物形象。先验的预见性因素在中国古代小说中随处可见,这与中国特定的文化土壤分不开,也具有史书的叙事特征。
先验性叙事;预见;儒释道
所谓的先验性叙事,是指中国古代小说的一种独特叙事方式。在中国古代的小说中,作者往往通过人物的行为语言、环境的烘托、叙事道具的使用,或者凭借说书人语气等方式,暗示或者告知读者故事情节的进展、小说人物的结局。这种叙事方式比预叙要复杂。预叙是直接叙述出情节的未来发展,先验性叙事除了包括预叙之外,还包括不直接叙述出未来故事情节,而是给读者一种暗示,读者接受到这种暗示之后,当时并不见得就会肯定故事会像作品中暗示的那样发展,但是也会产生某种不同程度的预感。在阅读到作品的后面部分,知道了故事的具体结局之后,方才恍然大悟,回想作品前面部分所给出的暗示,知晓果然如此。先验性叙事之中还存在元叙事的成分,但又不等同于元叙事。元叙事也叫元虚构,它是作者自觉暴露虚构过程的一种叙事方式。元叙事将作者赤裸裸地暴露于作品中,成为小说中的一个人物。这个人物既是作者,又是小说人物形象之一。中国古代小说的元叙事成分主要体现在说书人语气在叙事中的出现。说书人语气尽管非常明显,但是不作为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形象而存在。在中国古代小说中,作者在叙述时是不主动承认虚构的,他们往往给故事虚构一些真实的地点、人物,让读者感觉仿佛所叙之事有可靠的事实依据,这与元叙事对虚构的明确而彻底地暴露不同。
先验性叙事在中国古代小说中有多种表现形式,作者通过说书人语气、人物的言行、人物的姓名或者别号、情节的设置、以及一些辅助性道具的使用来暗示给读者情节的下一步发展或者小说人物的某种结局。
通过说书人语气传达给读者故事情节的下一步进展,在中国古代小说中是最为常见的一种方式,辐射了绝大部分作品。话本小说的入话中,很多都存在先验性叙事的成分。话本的入话要么是一个小故事,这个小故事必定是与正文有关的,或者是与正文故事的情节有某些相似性,或者与正文故事的情节有某种相反性;要么是诗词,这些诗或词必定与正文有着非常紧密的关系;一些诗词与故事相结合的入话也是如此。通过阅读入话,读者会对下面的正文故事有个初步印象,大致了解是在说哪方面的事情,这样一来,作者就先入为主地为读者的期待视野划定了范围。《喻世明言》卷二《陈御史巧勘金钗钿》的入话就是一个小故事,金孝捡到一包银子三十两,欲归还失主,失主却赖称失银为五十两,闹到县衙,县主明智判案,将失银判归金孝。入话之后,作者这样写道:“看官,今日听我说‘金钗钿’这桩奇事:有老婆的翻没了老婆,没老婆的翻得了老婆。只知金孝和客人两个:图银子的翻失了银子,不要银子的翻得了银子。事迹虽异,天理则同。”[1](P31)通过简短的几句话,将入话的小故事与正文故事联系起来,转换得十分自然。读者阅读完入话故事,再加上作者以说书人语气预先将正文故事的骨架予以暗示,读者就提前知道了故事大致是讲什么事情了。也有用反面故事来预示正文故事的作品。《醒世恒言》第十卷《刘小官雌雄兄弟》就是先讲叙了一个反面故事,“方才说的是男人妆女败坏风化的。如今说个女人妆男,节孝兼全的来正本,恰似:薰莸不共器,尧桀好相形。毫厘千里谬,认取定盘星。”[1](P154)通过正反对比的方式,让读者知道将要讲述的故事梗概。不管是正面例子还是反面例子,都起到了同样的作用,那就是预先告知读者作者将要叙述的大致内容。尽管作品以说书人的口吻在暴露自己的叙事内容,但是说书人起到的只是讲解作用,而没有成为小说的人物形象之一,这点与元叙事是不同的。除了入话故事之外,说书人语气的先验性叙事还穿插于故事情节之中。《歧路灯》第十二回《谭孝移病榻嘱儿;孔耘轩正论匡婿》开头道:“话说谭孝移卧病在床,有增无减,渐至沉重。一来是谭宅家运,有盛即有衰;二来是孝移大数,有生必有死。若是孝移享拜耄耋,这端福儿聪明俊秀,将来自是象贤之裔,此一部书,再说些什么?少不得把一个端方正直之士,向那割爱处说了罢。”[2](P123)谭孝移病势沉重,读者读到此处,正为他是否能够康复而悬心,作者便通过先验性叙事方式告知了读者结果。同时,作者还自己暴露了叙事策略,声明不得不把谭孝移写病亡,否则“此一部书,再说些什么”?“若是孝移享拜耄耋,这端福儿聪明俊秀,将来自是象贤之裔,此一部书,再说些什么”,这句话还暗含了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谭孝移之子端福儿将来必定不是“象贤之裔”,否则,这部书也不必写了,这就是在含蓄地告诉读者,这部书写的就是谭孝移之子将来的不肖。
先验性叙事还表现在小说通过人物的言行来预示情节发展,此种方式往往比较含蓄,不像说书人语气那样直白。先验性叙事在《红楼梦》中被应用到了极致。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划蔷痴及局外”,宝玉到王夫人房内,王夫人在睡午觉,丫头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王夫人全听在耳内,打了金钏儿个嘴巴子,要将她撵出去。“那金钏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话下。”[3](P412)到了第三十二回才写到“含耻辱情烈死金钏”,而金钏恰恰是投井而死,正应了她自己所说的那句“金簪子掉在井里”的话。读者在阅读完第三十回的时候,不会太去注意金钏所说的那句话,读到第三十二回,回过头来再重新回味,才发现这一切原来都是作者安排好了的结局。这种叙事方式是先验性的,作者充当了人物命运的主宰者,而这种主宰却是贴近生活真实的。《红楼梦》中充满了类似的叙事策略。第四十三回、四十四回,写为凤姐过生日,通过尤氏的口就流露出许多谶语,预示着凤姐和这个大家族的衰亡命运。如尤氏笑着说凤姐:“你瞧他兴的这样儿!我劝你收着些好。太满了就泼出来了。”[3](P580)又如,凤姐寿宴上,尤氏劝凤姐酒,凤姐笑着说尤氏跪下她就喝,尤氏笑道:“说的你不知是谁!我告诉你说,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像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丧两钟罢。”[3](P589)对于尤氏的话,脂砚斋评曰:“闲闲一戏语,伏下后文,令人可伤,所谓‘盛筵难再’。”诸多小细节的不经意流露,在读者看来再自然不过,而这些却是作者的精心刻意安排,以一种独特的叙事方式完成故事的讲述。
除上述两种方式之外,先验性叙事还表现在小说中人物名或者别号的独特性上。中国古代的小说中,往往存在一些具有特殊意义的人物名号,这些人物名号通过谐音、双关等修辞方式,表达出不同层面的含义,使人物名号不再单纯地仅仅代表某个人物形象,而是超出了人物名号的符号意义。“贾仁(假仁)”,“巫仁”(无仁)(《隔帘花影》),“屠才(图财)”(《赛红丝》),“游守(游手)”、“郝贤(好闲)”(《金瓶梅》)等等,从这些人物的名字上可以明显看出作者的褒贬态度,表达出作者对他们的情感倾向。这些人物一出场,读者就知道了他们的主要性格特征和将要扮演的角色。作者带有调侃意味地赋予人物形象这种名号,具有某种元叙事的色彩。用充满着浓厚褒贬性的词汇给小说人物命名,实际上是作者主观情绪的侵入,笔者将其归为先验性叙事方式的一种。具有特殊意义的小说人物名号,对故事情节没有明确而具体的暗示,但是能够预示着情节的大致方向,或者预示着此类人物将要在故事中完成的使命。宋元话本《喜乐和顺记》主人公名字分别为“乐和”与“喜顺娘”,暗指二人乃是天作之合的好姻缘,取喜乐和顺之意。通过人物的命名就使读者大致预估到了故事的结局。
小说这种文体在古代社会一向不被重视,地位远远低于诗文。《汉书·艺文志》将“小说家”排在诸子十家最末,“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4](P1377-1378)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小说的地位低下,与其“街谈巷语,道听途说”的特质是有很大关系的。所谓“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也就意味着无实据可考,与史书的尊重事实有着明显的不同。同样作为叙事文体,小说因为它的虚构性而在地位上颇逊于史书。这就促使小说的创作者在写作上刻意模仿史家笔法。以至于在小说作品或者序跋当中,作者还要特意强调一下故事的来龙去脉,向读者证实其真实性。由此一来,史书中的先验性叙事因素就被小说作者所继承。《左传·僖公三十二年》记载:“冬,晋文公卒。庚辰,将殡于曲沃,出绛,柩有声如牛。卜偃使大夫拜,曰:‘君命大事。将有西师过轶我,击之,必大捷焉。’”[5](P325)结果,晋军果然在殽大败秦师。在《左传》中出现很多先验性的预兆和预言,最后都变成了事实。史书对一些重要英雄人物或者始祖领袖的出生总会叙述得与众不同。“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着皆辟不践;徙置之林中,适会山林多人,迁之;而弃渠中冰上,飞鸟以其翼覆荐之。姜原以为神,遂收养长之。初欲弃之,因名曰弃。”[6](P31)后稷的不平凡的出生,以及马牛、飞鸟对他的保护,都在暗示给读者这个人物的不平凡,日后必定会有超出凡人之举。小说的先验性叙事正是对史书此类叙事的借鉴。
说书艺术也是古代小说先验性叙事的因子之一。中国古代的说书艺术有着很深的历史渊源。《韩非子·八奸》所列“八奸”,其中之一为“在旁”,“优笑侏儒,左右近习,此人主未命而唯唯,未使而诺诺,先意承旨,观貌察色以先主心者也。”王先慎注曰:“‘优笑’者,谓俳优能啁笑者。”[7](P54)可见早在战国时期就有了“优”,他们在君王权贵身边“啁笑”。“啁”,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有解释,为:“啁,调也。谓相戏调也。”[8](P124)那么当时的“优”看来主要是语言功夫见长的,通过讲一些可笑的故事供人娱乐。这就是说书艺术的源头。“说书”一词早在《墨子》中就已出现,“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墨子》卷十一,耕柱第四十六),此处“说书”指的是解说历史典籍,或多或少已经具有了后世说书因素在内。尽管“说书”一词由来已久,但是最早真正意义上的说书艺术不称“说书”,而是“说话”。《太平广记》所引侯白《启颜录》记载:
白在散官,隶属杨素,爱其能剧谈。每上番日,即令谈戏弄。或从旦至晚,始得归。才出省门,即逢素子玄感。乃云:“侯秀才,可以玄惑说一个好话。”白被留连,不获已。乃云:“有一大虫,欲向野中觅肉,见一刺猬仰卧,谓是肉脔。欲衔之,忽被猬卷着鼻,惊走,不知休息。直至山中,因乏,不觉昏睡。刺猬乃放鼻而去。大虫忽起欢喜,走至橡树下,低头见橡斗,乃侧身语云:‘旦来遭见贤尊,愿郎君且避道。’”(《太平广记·诙谐四》卷二百四十八)
侯白为隋朝时人,当时就已有“说一个好话”之说。侯白所说的“好话”较为简短,但是已经具有完整的情节。讲说故事的悠久传统,对古代小说的创作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以至于中国古代的通俗小说几乎无一离开说书人语气。说书人语气贯穿于小说始终,渗透于字里行间,很自然地解说着作者创造的故事。这种特殊的叙事视角为先验性叙事的存在提供了条件。他可随时暗示给读者情节的下一个进程。
小说中的先验性叙事与儒释道思想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小说虽为“小道”,但是儒家的“文以载道”观念仍然赋予它不可推卸的责任,使得创作小说的文人们更多地重视了小说的教化色彩。带着这样的观念进行艺术创作,作品中就难免主观情感的介入,这是与再现生活真实的小说不同的。赋予小说人物特定意义的姓名字号就是典型例证之一。人物刚一出场,还没来得及给读者一个自己判断评价的机会,就给这个人物形象扣上了特定的帽子,将其性格特征暴露无遗。这就是作者先入为主的表现,整个的叙事过程都在作者主观情绪的掌控之中。教化观念的深入,让作者在不经意中就会暴露出他的叙事策略,预先告知读者后面的情节。《石点头》卷二《卢梦先江上寻妻》先简略讲述两个失妻后又再得的小故事,为了达到宣扬女性贞洁的目的,两则小故事后作者言到:“这俩个女人虽则复合,却都是失节之人,分明是已破的玻璃盏,染皂煤的素白练。虽非点破海棠红,却也是风前杨柳,雨后桃花。……如今只把个已嫁人家,甘为下贱,守定这朵朝天莲,夜舒荷,交还当日的种花人。这方是精金烈火,百炼不折,才为希罕。”[9](P30)作者的这番刻意表白,使读者明确了夫妻失散也不该失节,否则就是“已破的玻璃盏”、“染皂煤的素白练”,那么卢梦先寻妻的故事大致情节也在宣扬说教的同时告诉了读者。
释道思想对先验性叙事的影响也是非常大的。相术、谶纬、梦兆、因果报应等多出现于小说中,并影响着小说的叙事,成为中国古代小说的独特特征。《金瓶梅》写官哥之死,前回文字处处埋伏下先兆。第三十九回“寄法名官哥穿道服;散生日敬济拜冤家”写西门庆为其子官哥在玉皇庙行寄名之礼,吴道官问官哥来不来时,西门庆言道:“别的倒也罢了,他只是有些小胆儿。家里三四个丫鬟连养娘轮流看视,只是害怕。猫狗都不敢到他跟前。”官哥正是由潘金莲所养的猫吓死的,西门庆此句话成了官哥之死的谶语。张竹坡批曰:“早为死兆点明。”[10](P590)再者,李瓶儿原为花子虚之妻,西门庆为娶李瓶儿将花子虚致死,李瓶儿将其家财带入西门庆家。官哥便是为报此仇而生。官哥死前,李瓶儿梦到花子虚身穿白衣而来,骂李瓶儿道:“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如今我告你去也。”[10](P881)第二天日西时分官哥就断了气。后来李瓶儿思子心切,也呜呼哀哉。可见果报不爽。因果报应的观念使先验性叙事成为可能,作者利用果报思想时时处处提醒读者情节的下一步进展。
先验的预见性因素在中国的小说中随处可见,这是与中国特定的文化土壤分不开的。蒙昧时代的人们用他们的想象干预着现实世界,产生了超自然的因素。对超自然的崇拜,使人们迷信预见的真实性。殷商时代的龟甲兽骨就是用来占卜的,在《左传》、《国语》等史书中也有不少占卜的内容。这种占卜的文化传统影响了中国文学的叙事方式。再加上儒家文化的注重含蓄,使得先验性叙事区别于元叙事的过于直露,成为中国古代小说的独有特征。
先验性叙事策略通过对各种小说因素的渗透,直接干预读者的期待视野,使得读者在未阅读后续情节的情况之下预先感知了故事的下一步发展。这一叙事策略在古代的小说评点之中就早有涉及。金圣叹在《水浒传·读法》中称为“草蛇灰线”,“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11](P22)毛宗岗在《读三国志法》中说:“《三国》一书,有隔年下种、先时伏着之妙。善圃者投种于地,待时而发。善奕者下一闲着于数十着之前,而其应在数十着之后。文章叙事之法亦犹是也。”[12](P263-264)金圣叹与毛宗岗的两种提法与先验性叙事基本一致,在本质上都是预先告知读者一些小说所叙内容的先兆,后文自有印证。先验性叙事并不都是先叙述出来,然后在后文得到印证的,通过插叙或者倒叙的方式同样可以实现先验性叙事。《醒世姻缘传》第十六回“义士必全始全终;哲母能知亡知败”,讲述邢皋门的行止采用的就是倒叙手法。他当初往省城科举,要渡黄河,“他还不曾走到的时节,那船上已有了许多人,又有一个象道士模样的,也同了一个科举的秀才走上船来,那个道人把船上的许多人略略的看了一看,扯了那个同来的秀才,道:‘这船上拥挤的人忒多了,我们缓些再上。’复登了岸去。那个秀才问他的缘故,道士回说:‘我看满船的人鼻下多有黑气,厄难只在眼下了。’说不了,只见邢皋门先走,一个小厮挑了行李,走来上船。那个道士见邢皋门上在船上,扯了那个秀才道:‘有大贵人在上面,我们渡河不妨了。’”[13](P231)结果船行不到一半,果然遇到大风,此时听到空中有声音说:“尚书在船,莫得惊动”,才免了劫难。此段文字在整部小说看来是倒叙的,而在倒叙的这段文字之中则为顺序。道士未卜先知的话语,再加上所叙的情节,预先告知了读者邢皋门日后的发展。仍然是这回中,用插叙的方式,讲述了晁夫人对当时作为西宾的邢皋门的恩遇。插叙的这段之中,同样采用了先验性叙事方式。作者是带着惊讶的语气叙述的,“可煞作怪,那晁夫人虽是个富翁之女,却是乡间住的世代村老。……却不知怎的,那晁夫人生在这样人家,他却晓得尊敬那个西宾,一日三餐的饮食,一年四季的衣裳,大事小节,无不件件周全。”[13](P235)一个“可煞作怪”,一个“却不知怎的”,预示着晁夫人与邢皋门之间的渊源关系,仿佛晁夫人当年有预感家道会中落,而这位西宾必然会飞黄腾达,助衰败的家业一臂之力。这种表达虽然颇为含蓄,但对于读者是能够心领神会的。如果小说作者能够尽可能的减少主观情绪的介入,这种叙事策略会增加作品的含蓄蕴藉,耐人寻味,因为悬念的含蓄存在,更加吸引读者的阅读兴趣,让人百读不厌。精妙细致而不露痕迹地将某种暗示埋伏于文中,“拽之通体俱动”,牵一发而动全身,达到意境浑融之妙。利用占卜、征兆、梦境等使得作品的神秘性增强,吸引读者去拨开重重迷雾,发掘故事的真相。由此可见,如果先验性叙事策略应用得恰到好处,会使小说的艺术张力倍增。
但是,先验性叙事如果过多融入了作者的主观干预,则有损小说的艺术性。中国古代的小说往往存在很明显的说书人语气,小说的作者充当的是隐性的叙述人,而讲述者充当的是显性的叙述人。小说作者赋予“说书人”讲述故事的职能,“说书人”则代替作者行使叙述者的任务。这样一来,“说书人”就掌握了对小说人物、情节生杀予夺的大权,他可以随时告知或者暗示读者故事的未来发展趋势,或者小说人物的将来命运。如果小说作者将过多的主观情绪赋予“说书人”,使说书人过多地介入作品,就会影响小说的艺术性,减弱先验性叙事的艺术效果。中国古代的很多小说作品以标榜教化为己任,“说书人”便成为教化的宣扬者。《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一“满少卿饥附饱飏;焦文姬生仇死报”,叙述焦大郎帮助困顿的穷书生满少卿,留他在家中居住,大朗有一女文姬,见到满生“便也有一二分动心了”。然后作者便发议论道:“这也是焦大郎的不是,便做道疏财仗义,要做好人,只该赍发满生些少,打发他走路才是。况且室无老妻;家有闺女,那满生非亲非戚,为何留在家里宿歇?只为好着几杯酒,贪个人作伴,又见满生可爱,倾心待他。”[14](P171)这是在告知读者,焦大郎留满生住到家中,必然会与其女文姬有些不好的事发生,先让读者有个心理准备,而最后确实是满生对文姬始乱终弃,酿成了文姬丧生的悲剧。其实这段议论是没有必要的,“说书人”跳出小说故事之外,进行的这番说教,造成了故事情节的暂时中断,对读者的阅读进行了强制性地干预,减弱了小说的深层蕴藉,也影响了作品的美学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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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清]李绿园.歧路灯[M].北京:金城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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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朱一玄.三国演义资料汇编[C].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
[13][清]西周生撰.黄肃秋校点.醒世姻缘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4][明]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M].长沙:湖南出版社,1993.
Priori Narrative of Ancient Chinese Fiction
KONG Qing-qing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Priori narrative fiction is a unique narrative style of ancient Chinese fiction.It has the features of prolepsis and metanarrative.Through the tone of the storyteller, the characters’ speech and behavior, names or nicknames, plot arrangement, the author suggests to the reader the next step i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plot or the outcome of characters of the novel.Different from the clear and complete exposition of meta-narrative, Priori narrative is t a conscious attempt to inform readers of the authenticity of the story.Through a virtual storyteller, the narrator completes the priori narrative, but does not act as a character in the work.Predictable priori factors are universal in ancient Chinese fiction, which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Chinese culture and has the narrative characteristics of historical books.
priori narrative;foresight;Confucianism, Buddhism and Taoism
I207
A
1005-7110(2011)03-0064-05
2011-05-25
孔庆庆(1982-),山东曲阜人,南开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小说。
潘文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