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青龙
(上海对外贸易学院,上海,201620)
彼得·凯里(Peter Carey, 1943-)是当代澳大利亚文学界的领军人物,是继民族主义文学奠基人亨利·劳森(Henry Lawson, 1867-1922)和现代主义文学巨匠帕特里克·怀特(Patrick White, 1912-1990)之后的又一位文学大师,被誉为“澳大利亚最有才华和最令人激动的作家之一”(Hassall 1998:Ⅹ)。迄今为止,他出版的十部长篇小说、两部短篇小说集和五部非小说作品被翻译成20多种文字,并屡获国内外文学大奖——两次布克奖,两次英联邦作家奖和三次迈尔克斯·富兰克林奖,是迄今少有的两位两度获布克奖的作家之一。另一位南非作家库切几年前已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因此有评论家预言,凯里将是未来诺贝尔文学奖最有力的竞争者。其实,凯里的文学创作成就可分为三个阶段,即创作初期(1964-1979)他是新派小说家的代表、创作中期(1980-1988)他是“澳大利亚文化的代言人”(Turner 1993:131)以及创作巅峰时期(1989-至今)他是“澳大利亚神话的制造者”(Craven 2003:14)。虽然他的创作过程经历了人们对他的惊讶、怀疑、认可和赞誉的过程,但在制造一个个民族神话的同时,他也创造着自己的文学神话。
凯里的文学创作是从长篇小说开始的,但却因短篇小说而一举成名,成为新派小说家的代表之一。这与澳大利亚当时的社会文化环境和他本人的工作经历密不可分。
1943年5月7日,凯里出生于墨尔本市郊的巴克斯马什镇,是家里三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童年就是在这个乡间小镇渡过的,父亲经营着P.S.凯里汽车销售公司,以推销通用汽车为生。11岁时,凯里就读于澳大利亚最有名的格朗语法寄宿学校。这所弥漫着社会和文化剧烈转向氛围的学校(Munro 1976:7)曾经培养出多位澳大利亚政界、商界的精英和敢于反叛文化传统的艺术家,为凯里日后在文学创作中实行革新奠定了最初的思想基础,凯里把这段经历描绘成一个“腐烂的爱情故事”,庆幸自己学业未结束就被“扫地出门”(转引自Nicklin 1975:40)。1961年,18岁的凯里被蒙纳西大学录取,学习有机化学,后因一场严重的交通事故,他借机提出退学,于是学业未竟就离开了校园。
1962年,凯里在墨尔本的沃克罗伯特森广告公司找到一份广告设计工作。其间,他结识了作家巴利·奥克利和莫里斯·卢里,开始接受文学创作的熏陶。奥克利经常赠送凯里一些他曾写过书评的小说,其中包括贝内特、贝娄、纳博科夫、凯鲁亚克和福克纳等人的实验性作品。凯里似乎对这些书中的超现实主义手法颇感兴趣,称它们是“思想解放、令人激动和奇妙的”(Nicklin 1975:38)的作品。凯里一边工作,一边进行文学创作。1964-1966年,他完成了长篇小说《接触》(Contacts)和《无用的机器》(TheFutilityMachine),但由于与编辑之间存在分歧,两部小说未能付梓。
1967年,带着对澳大利亚国内环境的失望和对朋友纷赴越南战场的忧伤,凯里离开澳大利亚来到欧洲,希望通过得到欧洲文化的熏陶和滋润来平复心绪。在欧洲的3年里,他到希腊、意大利、法国、西班牙、爱尔兰和伊朗等国旅游,大部分时间侨居伦敦,靠写广告谋生。闲暇之余,精心创作。小说《寄生虫》(Wog)就是在此间完成的。伦敦的一家出版社起初答应出版,但终因“该小说太大胆前卫”而拒绝了他(Lamb 1992:8)。1970年,在海外漂泊了三年的凯里回到澳大利亚,着手创作短篇小说。
1960-70年代,澳大利亚的国内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作为军事盟友,澳大利亚政府追随美国,宣布参加越南战争,由此结束了澳大利亚长期所处的“偏安一隅”、平静安逸的状态。但这一政策引发了国内各界的强烈抗议,各种反战游行、集会此起彼伏,工人罢工、学生罢课的浪潮风起云涌。各种政治见解、反文化、反传统的思想激烈交锋,澳大利亚进入了一个思想空前活跃的时代(黄源深1997:398)。1972年,新上台的工党政府采取了鼓励文化发展的政策,对文学艺术进行财政支持,拨款220万澳元,资助青年作家进行文学创作(Wilding 1975:106)。这一举措大大激发了澳大利亚人的创作热情,促进了澳大利亚文坛的繁荣,成为小说大量出版的主要推动力之一(Harrison-Ford 1975:4)。
书刊审查令的解禁为新派小说的创作扫清了障碍。1972年,青年作家迈克尔·怀尔丁、弗兰·穆尔豪斯和卡米勒·凯利共同创办了《故事小报》(Tabloid)杂志,刊登有别于澳大利亚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新派作品,即主张冲破囿于刻画澳大利亚风土人情的文学传统,创立具有国际视野的新文学;倡导无拘无束的开头、中间、结尾和断裂叙述,反对完整的故事情节和直白叙述;主张学习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技巧,反对过时的英国写作模式(Wilding 1975:107)。新派作品在内容上着力反映典型的城市生活,尤其是落拓不羁的知识分子生活,大胆闯入了60年代文学的禁区——性和吸毒,毫无顾忌地、赤裸裸地加以表现。同时在形式上追求叙述方式、叙述角度和语气的新颖,甚至把形式作为内容的一部分来处理(黄源深1997:399)。
由于在政治和性等方面的观点相近,凯里与当时的实验派作家或巴尔门派作家过从甚密,因此有人将凯里视作巴尔门派作家的代表人物。他也认为自己曾多少受过福克纳和索尔·贝娄等美国作家的影响,喜爱和推崇美国黑色幽默小说《第二十二条军规》(Catch22)和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百年孤独》(OneHundredYearsofSolitude),他的作品融黑色幽默、寓言式小说和科幻小说为一体,其小说的特色与过人之处在于表现形式的新颖与多变。例如,在短篇小说“剥皮”(“Peeling”)中,他描写了一个喜欢制作白色玩偶的神秘女人,后一男子与她相爱,层层剥去她的衣服,到了最后要见皮肉时,那女人忽然变成了碎布片。原来她自己是个白色的玩偶,她的外在爱好与她的内在本质居然是一致的。但结果秘密始终没有解开,因为在小说中,作者运用了极为精致的细节,使人物产生的幻象达到几近乱真的地步;但到了故事末尾,读者才发现原来这并非现实。这篇小说是凯里把幻想和现实结合得相得益彰、天衣无缝的作品典型。
凯里的两部短篇小说集《历史上的胖子》和《战争的罪恶》确立了他作为澳大利亚著名短篇小说家的地位。前者被人称为是“澳大利亚文学的里程碑”(Woodcock 1996:124),后者使澳大利亚小说大为增色,“终于使澳大利亚脱离顽固的狭隘地方主义角落”,走向“新的广泛性和复杂性”(Neville 1981:44)。其小说里的人物往往是极为孤立的个人,面对强大的社会制度感到无能为力,常落入现实的陷阱而难以自拔,生动地表现了现代人所处的困境。在表现这样的主题时,他常常把历史和幻想糅合在一起,采用超现实主义的手法,描绘出一个个神秘荒诞却又真实的世界,借物托情,针砭时弊,给人启迪。与某些新派作家不同的是,他有时还借用通俗小说中常见的生动的情节,使作品更具吸引力,所以凯里造就并拥有了一批钟情于新派小说的读者。
凯里在70年代末就已成为澳大利亚知名的小说家,但由于他同时经营着广告公司,评论界对其文学创作能力产生了怀疑,认为商业经营过于物质,而严肃的文学创作重在精神,两者背道而驰。当时一家主流报纸撰文指出:“彼得·凯里不知道是应该感到自豪还是羞愧……作为因《战争的罪恶》而斐声文坛、被其他作家崇拜的作家,却是一位整天忙于广告业的商人”(Nicklin 1975:38)。在他们眼里,经营广告肯定会削弱他的文学创作能力。事实上,“作为一个广告设计者,专业训练有助于提高他的写作风格。凯里的广告业背景为他提供了一个充满假象、幻觉和操控这些东西的温床”①。凯里后来的成功表明,他的工作经历成为文学创作的良好素材。《战争的罪恶》中许多人物的原型都来自他对现实社会的思考。英国评论家十分欣赏凯里的风格,认为“他将柔情奉献给了一个缺乏爱的冷漠世界,他对处于困境中的‘局外人’所赋予的关爱值得赞赏”(Lewis 1980:124)。美国的评论家也对包括“美国梦”在内的其他短篇小说赞不绝口,称他是一个具有创造力的重要作家(Harris 1980:90)。1980年,《战争的罪恶》获得新南威尔士州总理文学奖。至此,凯里作为著名短篇小说家的地位正式建立起来。
凯里最初因短篇小说而声誉鹊起,但他似乎对撰写长篇小说情有独钟,这从他一开始尝试的就是长篇小说创作就能略见一斑。“我对写短篇没有兴趣,因为我想如果你想写点东西,就必须写长篇小说。短篇没什么分量,写长篇小说却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转引自Munro 1976:7)。1981年,《幸福》(Bliss)分别由昆士兰大学出版社和英国的费伯与皮卡德出版公司出版,次年获新南威尔士州总理奖、迈尔斯·弗兰克林奖和国家书籍理事会奖,标志着凯里从短篇小说家成功转型为长篇小说家。
小说《幸福》是一个现代寓言故事,它通过刻画哈里·乔伊一家不同的物质和精神追求,反映了20世纪70年代澳大利亚的民族心理和社会变迁。小说以一家广告公司的兴衰为载体来刻画人物形象,于是评论家们自然又拿凯里与广告业的关系来“说事儿”。不过这一次,他们的语调要正面得多。媒体甚至用“彼得·凯里:广告对他毫发未损”来做标题,积极评价广告商业背景对他文学创作的影响(同上)。但这并不意味着评论家的评议分析就此偃旗息鼓,他们分别从小说的道德意义、叙述方法和故事的结局表示出不同的观点。一方面,该小说涉及现代商业社会大公司的腐败问题,因而道德意义严肃;另一方面,它又通过荒诞幽默的描写消解了这种严肃性。凯里在凸显人物形象的真实性的同时,又通过超现实主义手法使之远离生活,进入神话世界。这种既非传统、又非现代的写作手法令评论家们莫衷一是。如果用传统的观点来看《幸福》寓言式的开头,它似乎很怪诞;如果用现代主义的视野来审视小说“幸福的结局”,它似乎又落入传统的“俗套”。也许正由于此,小说的美学价值和寓意的张力才能表现出来。
评论界的怀疑和责难并没有影响凯里的文学创作热情和所取得的成就。对凯里来说,1985年可谓好运当头喜事多。不仅事业发展达到新的高度,而且家庭生活掀开了新的一页。是年,他与第二任妻子艾丽森·萨默斯结婚,迁至悉尼的伊丽莎白海湾定居。美满的婚姻带来了创作的飞跃,由小说改编的电影《幸福》获得观众的热捧,小说《魔术师》(Illywhacker)也获评论家的宠爱,入围布克奖的最后一轮角逐。这部“丛林歌特派小说”被誉为“澳大利亚之歌”(Lamb 1992:33),是“第一部最伟大的澳大利亚小说……可以和帕特里克·怀特的《沃斯》相媲美”(McCrum 1985:n pag)。凯里借主人公“魔术师”之口,通过一个又一个谎言故事,再现了处于社会底层的澳大利亚人的生活困境。该小说横跨澳大利亚百年历史,勾起了人们对殖民文化遗产和民族神话的反思。也正由于此,凯里开始被视为“民族文化”的代言人。
然而,《魔术师》最终没有获得1985年度的布克奖,桂冠被新西兰毛利人女作家克雷·赫犹姆获得,出乎意料的结局引发了相关的争议。一时间,质疑布克奖公正性的批评声不绝于耳、铺天盖地,凯里再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如同《幸福》出版后的反响一样,凯里成功的喜悦中夹杂着些许的苦涩。对他的作品颇有微词的评论家也更加不吝直抒己见。“《魔术师》甚至不能称之为‘小说’,只不过是串在一起的几个故事而已”(Hanrahan 1985:14)。“即便是流浪小说,主人公也应该有落脚点”(Clancy 1985:14)。凯里似乎早已预见到这种评论,所以通过小说的主人公伯杰格瑞说出他内心的不满:“对于查尔斯而言,真实一直成为其心病。我也不知道为何这样,但它确实导致他成为一个失意的推销员。这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教授,因为作为推销员他必须学会撒谎。因为它是真的,这样告知的,所以对于一般的投机者而言,它肯定了无兴趣”(Carey 1985:386)。伯杰格瑞的话是凯里对评论家责难的有力回击:虽然自己所写未必有趣,但它们是真实的,作为“一般投机者”的评论家是不会感兴趣的。
1988年,伴随着《奥斯卡与露辛达》(OscaandLucinda)的成功,凯里的文学创作达到第一个顶峰。该小说由澳大利亚的昆士兰大学、英国的费波尔和美国的哈珀偌三家出版社同时出版,面市后热评如潮,先后获布克奖、迈尔斯·弗兰克林奖等六项文学大奖,被美国《时代》杂志评为“最优秀的小说之一”。著名评论家安奈特·斯图尔特声称“《奥斯卡与露辛达》是到目前为止写得最好的一部小说,令人十分满意”(Stewart 1988:66)。唐·安德森也称赞“这部小说不仅超过了他本人先前的所有作品,而且在想象力和写作风格方面超过了约翰·巴思”(Anderson 1988:71)。这些高度赞扬一扫人们对他创作能力的怀疑,从此再没有人像过去那样,批评他的作品有支离破碎感了。至此,凯里作为国际文坛知名作家的地位得以确立,其社会地位和国际声誉达到了历史的新高度。
小说通过奥斯卡与露辛达离奇的爱情故事,批判了英国基督文化给澳大利亚土著文化带来的灾难。该小说的出版适逢英国白人在澳洲定居两百周年纪念,因此有评论家不无同情地说,《奥斯卡与露辛达》“是凯里献给这个国家的反两百周年纪念的礼物”(Jacobson 1988:13)。该小说高举反澳大利亚民族神话的大旗,对白人入侵澳洲的历史赋予了新的诠释。然而,并非所有的评论家都认可凯里对逝去殖民史的理解,有评论家(Windsor 1988:70)撰文说:“有关土著人的情节是这部小说中最弱的部分,似乎是为两百周年纪念而硬塞进小说的”。不管这位评论家所言是否正确,但凯里通过《奥斯卡与露辛达》来探究当代澳大利亚人的民族心理是确定无疑的,“它不是发现新的文化倾向,而是邀请人们重新审视一下旧文化”(Brown 1995:135)。
凯里在创作中期,以非凡的文学成就赢得了成千上万的读者,同时也赢得了“澳大利亚文化代言人”的美誉。带着作家的良知和社会责任感,凯里通过巧妙的艺术手法,将虚构的文学作品同社会现实联系起来,同民族历史联系起来。从《幸福》中对现代人荒唐生活方式的讽刺和鞭打,到《魔术师》里对澳大利亚历史谎言的重新解构,再到《奥斯卡与露辛达》中对基督文化与土著文化冲突的重现,无不体现出凯里对历史的独到见解和对现实的深刻洞察力,其立足民族文化遗产的特点初露端倪。虽然他多次表示从小并没有接受过很多文学熏陶,“我在十八岁以前,没有认真读过一本书”(Brass 1980:20),这为人们怀疑他的创作能力留下口实,但这并没有妨碍他取得一个个艺术成就。事实证明,凯里被誉为最有才华的作家并非浪得虚名。在从众多主流媒体的头版头条上得知凯里的小说赢得英语小说界最高文学奖布克奖时,人们开始认识到凯里的文学地位已不可撼动,以前对凯里不恭的猜测、怀疑和预言全都烟消云散。
凯里在文学创作中期取得了令人咂舌的成就,似乎昭示着他将逐渐向巅峰期发展。然而,在走向新的辉煌之前,他的事业却未能如预期的那样蓬勃向上。1989年,凯里一家移居美国,在纽约大学任住校作家,两年后《税务检查官》(TheTaxInspector)分别由澳、美、英三国的出版社出版。该小说揭露了澳大利亚社会、尤其是标榜为“自由之都”的悉尼的阴暗面,因而备受非议。一位评论家称这部小说是“淫荡的和令人作呕的”(Riemer 1991:43)。维多利亚州总理琼·克奈尔在1992年举行的墨尔本作家节上说,她读了两遍,心生厌恶,并表示以后再也不会读凯里写的东西了(转引自Field 1992:4)。与澳大利亚评论界的意见相反,英美评论家的看法则多为正面。出版商只好用英美国家的评论来为凯里的小说作促销宣传。
《税务检查官》通过描写税务官玛利亚·塔克斯卷入了一场足以令汽车公司破产的事件,揭示了社会腐败和家庭暴力现象。它深深刺痛了澳大利亚人的神经,因而遭到评论家的口诛笔伐。他们认为凯里的小说损坏了澳大利亚在国际上的形象,指责他为一己之私,把美国的模式强加在澳大利亚身上。凯里对此感到茫然,并把国内这种“奇怪的反应”归结为是一种想把“出类拔萃的人”拉下马的综合症(Pierce 1991:112)。事实上,《税务检查官》里描写的内容早已在先前发表的短篇小说中出现过,所不同的是社会经济文化形势和民族心理因时代的变迁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90年代的澳大利亚经济发展陷入停滞状态,人们对政府的无能和腐败现象颇感失望。此时出版一部揭露澳大利亚社会黑暗面的小说,被视为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澳大利亚人曾引以为豪的“无赖式企业精神”被证明是“一种谋取私利的犯罪行为”(Lamb 1992:54)。小说的这种影射令一些评论家十分恼火,因而他们对这部小说表达愤怒和失望之情就不难理解了。
1994年,凯里的第五部小说《特里斯坦·史密斯不寻常的生活》(TheUnusualLifeofTristanSmith)出版,获众多评论家赞誉。这是一部有关文化殖民的小说,凯里以其丰富的想象力和独到的洞察力臆造了“维拉斯坦国”和“埃非克国”之间的文化冲突,通过描写以菲蕾瑟特·史密斯为代表的民族主义者与帝国文化霸权之间的殊死搏斗,揭露了帝国在政治上干涉、经济上剥削、文化上控制其它国家的霸权行径,以及弱小殖民地如何利用“招摇撞骗”的伎俩来颠覆帝国文化和对其爱恨交织的民族心理。评论家菲利普·亨舍尔惊叹凯里无与伦比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认为“他总是能够写出惊世之作,任何两部小说都没有雷同的地方,其独特、优雅的风格在小说界堪称一绝”(Hensher 1995:28)。彼得·坎普称赞这部小说“是了不起的成就,把虚构的世界描写得惟妙惟肖,如同魔法一样”(Kemp 1994:13)。这些看法反映了学界主流意见。但仍有评论家对小说的政治内涵不以为然,如安德鲁·雷莫就认为“小说过于明显的政治寓意削弱了其丰富性和复杂性”(Riemer 1994:9A)。这些褒贬不一的评论使得凯里在年度评奖方面鲜有斩获,仅获得1995年度的“时代报小说奖”。
1997年《杰克·迈格斯》(JackMaggs)的出版引发了他的第二个创作高峰。小说荣获英联邦作家奖和迈尔斯·弗兰克林奖。它是对《远大前程》的改写。在《远大前程》里,马格维奇是浑身上下都透着犯罪气息、不被英国中产阶级所接受的“他者”。但在《杰克·迈格斯》中,他是心地善良、经历人生风雨、勇敢睿智的英雄。正如澳大利亚在帝国过去的印象中属于边缘地区,但在凯里笔下,19世纪的它不再是荒凉、贫瘠和令人恐怖的罪犯流放地,而是一个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的地方。在评论家们看来,“这是一部令人着迷的书,具有里程碑意义。就写作风格而言,它与《奥斯卡与露辛达》和《特里斯坦·史密斯不寻常的生活》迥然不同——以19世纪的故事来折射20世纪的社会现实”(James 1998:10)。著名文学评论家彼得·珀特高度赞扬凯里,称他“在探索民族之根方面是澳大利亚最出色的小说家,以任何标准来衡量,《杰克·迈格斯》都是一部优秀作品”(Porter 1997:5)。另一评论家保罗·格雷在将其与狄更斯的《远大前程》比较之后说:“虽说是旧瓶换新酒,但这新酒的醇香更让人心醉”(Gray 1998:84)。
然而,2000年,凯里在第7部小说《“凯利帮”真史》(TrueHistoryoftheKellyGang)中,将19世纪中期的澳大利亚描写成一个贫穷、腐败的国度,一个恶棍横行、司法不公的大监狱。凯里选择新千年出版这部历史题材的小说可谓意味深长。他似乎想借这部小说提醒当代澳大利亚人,文化身份的建构无法摆脱民族历史的羁绊,历史成了无法走出的过去。凯里引用福柯纳的名言“过去没有消亡,甚至尚未过去”作为题记,对整部小说的主题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也使整部小说具有很强的政治寓意。
《“凯利帮”真史》是凯里对民族神话的最新贡献。内德·凯利是澳大利亚家喻户晓的一个历史人物,多少年来,其颇有争议的头颅骨、真假难辩的画像、以及令人迷惑的面具和盔甲一直是文人墨客谈论的话题和艺术家创作的源泉之一。凯里根据澳大利亚殖民时期的“历史记忆”——墨尔本公共图书馆的13卷有关内德·凯利的“历史档案”,对逝去的殖民主义历史作了全新的阐释。这是一部重新审视爱尔兰后裔在澳洲受苦受难史的小说,它一反澳大利亚社会以往把内德·凯利描写成是暴徒、盗贼和杀人犯的官方定论,而把他刻画成了民族英雄和自由斗士——一个敢于反对殖民压迫的爱尔兰裔澳大利亚人。该小说除获2001年度布克奖之外,还获得该年度的英联邦作家奖。布克奖评委会主席肯尼斯·贝克说,“该小说通过一个倍受诋毁和磨难的声音,来讲述一个澳大利亚早期开拓者的动人故事,这个人现今所代表的远远超过他自己所能够理解的”。②《纽约时报》评论说,“彼得·凯里无疑是小说宝库伟大的探索者之一……他将瑰丽的色彩、耀眼的光芒赋予一个早已褪色的故事;将滚烫的血、温暖的肉赋予一个久远的神话”。③凯里本人通过这部小说铸造了他文学创作的新神话。2001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在白金汉宫接见了第二次获英联邦作家奖的凯里。
2003年8月,凯里的第八部长篇小说《我的生活如同骗局》(MyLifeasaFake)在美国出版。该小说同样从民族文化中汲取营养,取材于臭名昭著的“厄恩·马利骗局”(Ern Malley Hoax)。30年代末和40年代初,澳大利亚文坛出现了两个相对立的文学运动,一个叫“金迪沃罗巴克”,另一个为“愤怒的企鹅”。前者认为澳大利亚文化将取决于对本土环境的认识,以及真正澳大利亚化的意象的作用。后者提倡澳大利亚文学国际化,推崇先锋派和超现实主义。前者的代表人物詹姆斯·麦考利和哈罗德·斯图尔特两人为证实后者先锋派的荒谬,随意翻阅各书,取出一字,拼排出了十六首所谓现代派诗,谎称系已故诗人“厄恩·马利”所作,寄往《愤怒的企鹅》杂志,主编哈里斯读后赞不绝口,立即发表。尔后,两位诗歌的拼凑者通过《星期日太阳报》披露真相,由此引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辩论,哈里斯因“发表淫秽广告内容”罪被处以5镑钱罚款并被责令停办《愤怒的企鹅》杂志。这就是轰动一时的“厄恩·马利骗局”(黄源深1997:268)。1993年,迈克尔·海沃德出版了一本《厄恩·马利事件》的非小说作品,对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和发展作了“历史性”的叙述。但由于非小说作品的局限,事件所折射的道德伦理寓意没有充分体现出来,也无法将该事件“升华”和“生活化”。凯里的小说则对“厄恩·马利骗局”进行了“人文化”的阐释。
《我的生活如同骗局》与历史事件有很强的互文性,但它所反映的是人性的弱点——欺骗,所包含的思想复杂而深刻。小说的情节庞杂,人物形形色色,但两条主线始终贯穿文本。一条是狂妄诗人克里斯托弗·查布在澳大利亚文学界引起的轩然大波,另一条是一个名叫萨拉·沃德-道格拉斯的女人追寻生母的死因和调查自己的身世。两条线索时而交错,时而各行其道。故事的发展也分别由不同的人物讲述,并展现人性的复杂性和多面性。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2003)在《纽约客》上撰文指出:“毫无疑问,《我的生活如同骗局》是一部十分出色的小说,语言简洁、鲜活,构思巧妙、引人入胜……其发人深省的问题使读者回味悠长”。《悉尼晨报》的书评认为“他对澳大利亚民族神话的翻新,并使之成为文学宝库中的一件艺术珍品”(Craven 2003:15)。
然而这件艺术珍品并未给凯里带来任何奖项,这令凯里十分失望。雪上加霜的是凯里与第二任妻子艾丽森·萨默斯的婚姻亮起了红灯,在第九部小说《偷窃:一个爱情故事》(Theft:ALoveStory, 2006)出版前两人分道扬镳。也正由于此,许多评论家认为这部探讨艺术、人生、婚姻和欺骗的小说是凯里的自传,对此凯里极力予以否认。
《偷窃:一个爱情故事》看似是一个发生在美术界的爱情故事,实际却揭露了画家、收藏家、鉴定家和艺术商人的虚伪、狡诈和贪婪。主人公迈克尔·布切尔·波恩是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北部小镇的一个知名画家,因盗窃原本属于自己却被法院判给前妻的画作而入狱四年。1980年,刑满释放后,他暂住于艺术收藏家琼-保尔·米兰的屋子里,一边继续从事绘画创作,一边照顾体重达220磅且患有痴呆症的弟弟休。一个暴风雨的夜晚,三十出头的漂亮女人马琳·莱布维特兹闯入他平静的生活。此后小说围绕对“名画”的占有而展开,各种人物和利益交织在一起。一场冲突之后,迈克尔带着弟弟休回到了澳大利亚内陆小镇,过起了平淡无奇的生活……迈克尔如同一只迷失的羔羊,囹圄于传统与现代、善良与欺诈、中心与边缘的世界中,经历了人格自我分裂和自我健全的过程。有书评(TheGuardian)认为,《偷窃:一个爱情故事》是他上一部小说《我的生活如同骗局》的姊妹篇,但这部新作更引人入胜。它是一部令澳大利亚人引以为豪的杰作,充满人性和激情,粗俗中显高雅,平凡中见美丽,即便是另类的恶作剧也流露出款款深情。詹姆斯·伍德(2006)撰文说,其独特的语言是小说的魅力所在,错落有致、雅俗兼容的语言风格保持着明快的平衡,其丰富多彩令人乍舌。
纵观凯里的文学创作道路,我们发现他是一位具有民族意识和历史使命感的作家,一方面,他坚持回归本真性的历史责任感和仗义执言的道德操守,通过解读殖民历史档案和民族神话,重新塑造民族形象。另一方面,他凭借独到的洞察力和想象力,勾勒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现代人生活画卷,不惜笔力对真善美进行颂扬,对假恶丑进行鞭打和讽刺。他从不迎合“西方”口味,坚持文学创作的独立品格,走出了一条特色鲜明的融民族性和广泛性、本土化和全球化为一体的成功之路。他描写的是本地的人物和事件,反映的是世界性的问题;着眼的是澳大利亚的现实,关注的却是整个人类的命运。他的文学作品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因而容易在不同民族的读者中间产生共鸣,而这对于苦苦探索国内主题、又渴望走向世界的中国作家来说具有很强的借鉴意义。
附注:
① Philip Adams, Reference, National Library, in support of Carey’s application for a Stanford Writing Fellowship, 14 Dec.1971.
② 这是2001年布克奖评委会主席肯尼斯·贝克对《“凯利帮”真史》的评语。详见http:∥contemporaryit.about.com/library/weekly/aa101801a.htm.
③ Anthony Quinn, AboutTrueHistoryoftheKellyGang.NewYorkTimesBookReview.详见http:∥www.randomhouse.com/knopf/authors/car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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