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辉
(黑龙江大学,哈尔滨,150080)
方法论(methodology)指用于实行特定行为的一套方法或原则。它历来是科学研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同的学科都采用各自的方法论以适应自身发展的需要。可以说,某一学科方法论的发展与完善在某种程度上决定着该学科的繁荣程度。方法论在语言学发展中同样发挥着重要作用。在发展本学科方法论的同时,学者们也广泛借鉴相关学科的研究方法,以推动该学科的发展。
从目前掌握的文献看,索绪尔语言观中的几个核心思想都不是索绪尔的“首创”,如系统、语言和言语、共时与历时以及组合和聚合等。核心概念的引入对于学科研究方法或范式的确立具有重要意义。一些原本不属于某学科的概念经过重新界定与发展后,不但备受后世推崇,而且影响了该学科以外的其它领域,这件事本身就十分具有吸引力。正是在借鉴、吸收、发展和超越社会学、经济学、心理学和历史比较语言学等学科概念(研究方法)的基础上,索绪尔形成了属于自己的方法论思想。同时,他的方法论思想还影响了哲学、人类学、文学和美学等其它学科的发展。正如许国璋(1983:8)所说,“从毫不相似的东西中看出相似的地方,这是哲学家的眼力。他使语言学的研究方法也适用于其他人文科学的研究”。在这个意义上,索绪尔是名副其实的“方法论大师”。但是,学界从方法论角度对索绪尔语言观的研究却不多见。因此,我们有必要在方法论的高度上对索绪尔的语言观进行新的梳理与扬弃。
索绪尔认为语言是一个封闭而有序的系统,构成系统的要素之间依靠差别而存在。从“系统”的思想出发可以推导出共时、历时、组合、聚合和价值等概念。它是索绪尔语言观的基石之一。实际上,索绪尔之前的语言学家,如洪堡特(W.Humboldt )和施莱歇尔(A.Schleicher)等人都曾在语言学著作中阐述过“系统”这一思想。
洪堡特将人把握系统-部分关系的能力称为“‘一种类似于直觉的、关于整个系统的前感觉’,它是任何言语活动的心理学基础”(转引自姚小平1993:105)。他强调系统的关系性、层次性和演变性,特别看重“词”的作用以及要素之间保存持平衡的“补偿机制”。这显然是受到了同时代的生物学、人类学和考古学等实证科学的影响。反观索绪尔,他接受了洪堡特关系性、层次性和补偿机制等思想。早在撰写学位论文“论印欧语系语言元音的原始系统”(“Le Mémoire sur le systèm primitif des voyelles dans les langues indo-europeennes”)时期,索绪尔就已经关注语言的系统性特征。限于材料等原因,我们没能对此进行深入的研究。但是必须指出,时年21岁的索绪尔已密切关注方法论的重要性。他在论文序言中写道:“我不是在凭空想象,而是在寻求这一学科的真正基础。离开这些基础,全部研究都是犹豫不决的、任意的和无法确定的”(Saussure 1887:1)。序言中的思想同多年后他在建立自己的理论体系时所思考的问题是一致的。由此可见,索绪尔在整个学术生涯中始终强调研究方法的重要性。
《普通语言学教程》(CourseinGeneralLinguistics,以下简称《教程》)的校译者也认为索绪尔受到瑞士经济学家华尔拉斯(M.Walras)等人的影响,吸收了一些经济学的概念来阐述自己的观点(索绪尔1980:117)。事实上,为论证语言的系统性,索绪尔引入“价值”(value)、“平衡”(equilibrium)和“交换”(exchange)等经济学概念。例如,索绪尔(1980:117-119)在区分静态语言学和演化语言学时说道:
在这里,同上述情况相反,政治经济学和经济史在同一门科学里构成了两个划分得很清楚的学科……同样的需要迫使我们把语言学也分成两部分,每部分各有它自己的原则。在这里,正如在政治经济学里一样,人们都面临着价值这个概念。那在这两种科学里都是涉及不同类事物间的等价系统,不过一种是劳动和工资,一种是所指和能指。
不但如此,价值系统越是复杂,组织得越是严密,正因为它的复杂性,我们越有必要按照两条轴线顺次加以研究。任何系统都不具备这种可与语言相比的特点,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这样准确地起作用的价值,这样众多、纷繁、严密地互相依存的要素。
索绪尔没有创造全新的概念来解释语言的系统性。他直接使用已在多个学科中被广泛运用的“系统”这一概念,并结合语言学的特点对其进行全新的整合。可见,索绪尔的借鉴是一种批判的继承,既体现出他的灵活性又坚持了语言学研究的原则。这与他在借鉴涂尔干(E.Durkheim)和惠特尼(D.Whitney)等人的社会学思想时采用的方式一致。
早在19世纪初,洪堡特就将有关语言的总体研究区分为三个领域:一般的、普遍的研究;个别的、特殊的研究和历史的研究。他认为,“前两者之间是一般与个别、本质与现象的关系;历史的研究是将以上两个领域的研究结果融贯起来”(转引自姚小平1995:68-69)。此外,喀山学派创始人之一库尔特内(J.Courtenay)也在索绪尔之前就有过类似的表述。他把人类的语言分为两类:“一类是潜在的、汇集了所有个人语言特征的语言;另一类是显在的、人们之间相互交往的语言”(参见裴文2003:147)。对于语言和言语的区分,索绪尔基本上采取了继承为主的策略。首先,他对历史比较语言学派取得的功绩给予肯定。其次,他指出该学派的不足。最后,他提出自己的观点:言语活动(language)的整体是无法统一起来进行认识的,只有排除掉一切异质的因素才能对语言进行有效的研究。对此,索绪尔(1980:21-30)说道:
这个学派虽曾有过开辟一块丰饶的新田地的无可争辩的功绩,但还没有做到建成一门真正的语言科学。它从来没有费功夫去探索清楚它的研究对象的性质。可是没有这一手,任何科学都是无法制订出自己的方法的。
孕育着其他一切错误的头一个错误是,比较语法在它的研究中(而且只限于印欧系语言的研究),从来不过问它所作的比较究竟意味着什么,它所发现的关系有什么意义。它完全是比较的,而不是历史的。
整个来看,言语活动是多方面的、性质复杂的,同时跨着物理、生理和心理几个领域,它还属于个人的领域和社会的领域。我们没法把它归入任何一个人文事实的范畴,因为不知道怎样去理出它的统一体。
客观地说,洪堡特的区分直到库尔特内之前都是相当超前的。当然,这和洪堡特拥有渊博的哲学学识是分不开的。善于从哲学高度来思考语言问题历来是语言学大家的传统,作为“普通语言学之父”的洪堡特如此,作为“现代语言学之父”和结构主义创始人的索绪尔更是如此。但是,洪堡特仅仅将语言看作一种手段来加以研究,其目的在于通过它来认识民族精神的本质。而索绪尔则把语言视为语言学研究的对象。为了保证语言学研究的科学性,必须明确它的研究对象。因此,《教程》的行文始终围绕着“语言”这一核心。通过严密的分析与论证,索绪尔最终向我们呈现了一座现代语言学的理论大厦。
其实库尔特内的认识深刻且富有见解。可惜他和他的传人并没有对这些思想加以发展与推广,否则“现代语言学之父”的桂冠可能就会易主。索绪尔对库尔特内的超越主要体现为他对语言的界定。库尔特内认为有一种语言汇集了所有个人语言的特征。索绪尔认为,这样汇集了所有个人特征的语言只是所有特殊情况的总和,它的表现只能是个人的和暂时的。对此,他用公式1+1’+1’’+1’’’+……来加以说明。通过该公式我们可以直观地看到,如果把每一种个人特征都归结为语言,我们就会得到一个范围无穷大的“语言”。想认识这种“语言”是不现实的,也是根本不可能的。因此,索绪尔(1980:24)说,“言语中没有任何东西是集体的”。
历时与共时的区分可以追溯至孔德(A.Comte)。他第一个将社会学的研究区分为“动态的法则”和“静态的系统”两个方面。前者表示社会所持续的规则,研究政治体系前后关系的性质和发展,或者说进步;后者表示社会静态下的规则,研究社会同一时期的因素,两者是互相适应的(叶秀山2004:631-632)。我们可以将他的这一思想看作是索绪尔共时历时区分的先声。在吸收和借鉴这位现代社会学奠基人的思想的基础上,通过一定的补充与发展索绪尔完善了共时与历时的概念对立。
孔德把社会学定义为研究社会秩序和社会进步的科学。在他看来,社会学可区分为社会静力学和社会动力学两部分。但是孔德指出,“这只是理论的两个方面之间的区分,并不存在上述两种事实”(转引自Borchert 2006:412)。此外,孔德更为注重社会静力学的研究。通过对生物学研究方法的借鉴,他以整体主义的方法论为指导,强调通过观察、实验以及社会学独有的比较和历史(在孔德看来历史仅仅是不同时空的比较——笔者注)等方法进行社会学的研究。同时,他还强调语言、宗教和社会分工的作用,并把它们看作是“联系社会因素的纽带”(贾春增2004:26-28)。
索绪尔采纳孔德整体主义的方法论原则,强调率先在整体上认识语言学的研究对象——语言,并将语言定义为“一个抽象的符号系统”。在这样一种语言观的指导下,他将语言学的主要研究方法区分为共时研究和历时研究。尽管在《教程》中没有明确归纳语言学的具体研究方法,但从书中的例证来看,索绪尔至少采用了观察和比较的方法。例如,在解释共时与历时关系时索绪尔(1980:122)举例道:
拉丁语的crispus“被状的、卷皱的”给法语提供了一个词根crép-,由此产生出动词cépir“涂上灰泥”和décrépir“除去灰泥”。另一方面,在某一个时期,人们又向拉丁语借了dēcrepitus“衰老”一词,词源不明,并把它变成了décrépit。
又如,在讨论组合关系(rapports syntagmatiques)和聚合关系(rapports associatifs)时,索绪尔以contre tous和enseignement为例,详尽地解释了两种关系的不同,使我们有了非常直观的理解。此外,《教程》中始终强调的系统、语言和共时等思想也同孔德的某些观点一致。因此,索绪尔对孔德思想的继承与发展至少在语言观上是鲜明突出的。
需要指出,很多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学者也看到了语言的共时因素,但是他们所坚持的实证主义和原子主义的方法论使得他们忽视了共时因素在语言研究中的作用,从而限制了自身的发展。如特恩卡(B.Turnka)和科尔内(K.Koerner)等人对索绪尔和保罗(H.Paul)在这一问题上的区别与联系进行过专门的论述(参见屠友祥2005:33)。我们不能否认历史比较语言学为现代语言学的发展所作出的贡献,但方法论的滞后使得很多富有灵感的思想火花在索绪尔思想的曙光到来之前便熄灭了。莱斯琴(S.Leskein)在评价19世纪历史比较语言学的意义时指出,“如果承认任意、偶然和没有联系的变化,我们几乎可以说,研究对象——语言,不能被科学认识”(转引自Robins 2000:208)。
索绪尔一直强调心理学对语言学的影响,并在《教程》中多次谈及两个学科的关系。他(1980:27)说,“语言学和社会心理学究竟有什么关系呢?语言中的一切,包括它的物质的和机械的表现,比如声音的变化,归根到底都是心理的”。《教程》的校译者也将索绪尔划归为社会心理学派,并指出他深受格式塔心理学(Gestalt Psychology)的影响。实际上,索绪尔吸收了很多心理学流派的思想并应用在语言学研究中,这其中就包括组合关系与聚合关系。我们认为,索绪尔的这一区分主要是借鉴联想主义心理学的结果。
联想主义心理学(associationism psychology)产生于18世纪中叶的英国,是用观念和精神要素的联想来说明人的心理现象的一种心理学思潮。该学派的核心思想是布朗(T.Brown)提出的三条联想主律(primary laws of association)即接近律(contiguity)、相似律(resemblance)和对比律(contrast)。接近律指事物在时空上的接近是联想的必要非充分条件;相似律指在形状、大小、颜色等方面相类似的事物引起的联想;对比律指由一种事物的观念引起在性质或特征上与其相反的事物的观念(杨韶刚2000:329-330)。
索绪尔关于组合与聚合的区分同接近律和相似律之间的关系十分类似。简单地说,组合关系指各种要素依据规则在时空中的线性排列;聚合关系指具有相似功能的要素依靠联想而形成的集合。组合关系同接近律都具有线性特征,都是利用时空中的邻近关系发挥区分作用;聚合关系与相似律都因为具有某些相似性而使人在心理上产生联想,进而形成某种集合。在索绪尔的体系中,组合关系是“第一性”的,是聚合关系的基础。由此可见,组合关系是语言系统的必要非充分条件,二者之间的关系对应于接近律同相似律的关系。此外,索绪尔更多的是在方法上吸收对比律,他的一系列二分对立可以看作是对比律在语言学中的某种应用。在这个意义上,联想主义心理学在索绪尔的思想中得到充分体现。例如,在说明组合关系与聚合关系的区别时他(1980:171)说道:
句段关系是在现场的(in praesentia):它以两个或几个在现实的系列中出现的要素为基础。相反,联想关系却把不在现场的(in absentia)要素联合成潜在的记忆系列。
索绪尔引入心理学概念进行语言研究,对目前我们的语言研究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因为当前认知语言学和心理语言学的研究都需要心理学理论的支持。可以说,心理学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制约着语言学相关学科的发展。引入其它学科的概念也就是引入一种新的视角和方法。很多在各自领域内取得卓越成就的学者都十分注意从其它学科的发展中吸收和利用新的方法。
通过前文的分析,我们看到索绪尔始终强调方法论对语言学发展的重要作用,并且积极借鉴和吸收其它学科的研究方法为自己所用。对此有学者评价道:“一个象索绪尔那样伟大的语言思想家,是不会把自己禁锢在一家一派一国的学术殿堂之中的”(姚小平1993:32)。尽管后来出现的转换生成语法等理论对索绪尔提出挑战,但是它们都是在索绪尔思想指引下对结构主义语言学的某种发展与补充。迄今为止,索绪尔从方法论角度对语言的探索与认识仍然是无人能及的。但是,索绪尔方法论视域中的语言研究过分倾向形式化的探索,忽略了许多形式化以外的因素。这就为后来的学者提供了广阔的研究空间。如维特根斯坦(2003:42)提出的“全部哲学就是语言批判”的论断“就是对语言的反思”(谢群2009:24)。这种反思既包括语言的形式,也包含非形式的因素,为语言研究提供了更多的启发与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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