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勇
(1.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北京 100875;2.咸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 陕西 咸阳 712000)
“魏晋文学自觉说”最早由日本学者铃木虎雄在1920年提出,后经由鲁迅1927年的著名演讲《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的介绍,成为中国文学研究领域的一个常识性判断。鲁迅说:“用近代的文学眼光看来,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的是为艺术而艺术(Art for Art’s sake)的一派。”[1]此后,在陈钟凡、郭绍虞、罗根泽等所著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中,“魏晋文学自觉说”都已成为审视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的重要尺度。
然而,20世纪80年代以来,“魏晋文学自觉说”遭遇到越来越多的质疑与反思,“汉代文学自觉说”、“宋齐文学自觉说”、“春秋文学自觉说”等学术论断纷纷被提出。文学史的发展是一个前后相继、缓慢演进的过程,“文学自觉”亦有一个萌芽、成长、兴盛的过程。那么,在一个连续的过程中,如何确定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转折点,以区分文学的“自觉”与“非自觉”?以“文学自觉”的时间点去总结概括“文学自觉”的过程,此问题本身便存在着理论的漏洞。然而,时期划分能够更清晰地勾勒出中国文学史的发展轨迹,“文学自觉”时间点的确定,对文学史写作来说,又是不可或缺的。学者们只能勉为其难,纷纷从各自的视角出发,去确定“文学自觉”的时代。因此,截然不同的“文学自觉说”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对诸种学说的理论依据进行比较分析与反思,最终确立一个更具学理性的“文学自觉”的时间点。
在质疑“魏晋文学自觉说”的诸多声音中,最具影响力非“汉代文学自觉说”莫属,而最具代表性的学者是张少康和赵敏俐。张少康在《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中说:“汉代文学观念的发展与先秦相比,有较大的变化,这就是文学的独立与自觉的逐渐形成。一般人按照鲁迅的说法,认为到魏晋方始进入文学的独立与自觉时代之说,其实是不确切的。文学观念发展到战国中期以后有明显的变化。这时作为文化之‘文’的概念中,文章的含义比博学的含义在成分上大大增加了。”[2]西汉中后期,“文学的自觉”已经清晰可现。
在陈述了“汉代文学自觉说”的主要依据后,张少康对“魏晋文学自觉说”提出了批评:“魏晋之际文学思想和文学创作的这种变化,主要在于使文学由重视和强调文学作品的思想内容和社会教育作用,向重视和强调文学作品艺术形式方面转化。所以,对文学的独立和自觉始于何时必须重新加以探讨。”[3]既然魏晋时代文学思想和文学创作发生了转折性的发展,由“言志”转为“缘情”,由注重文学功用转向注重文学形式,那么“魏晋文学自觉说”为什么仍不能成立呢?张少康“汉代文学自觉说”所抱持的“文学”概念与鲁迅“魏晋文学自觉说”中的“文学”概念是有所差别的。鲁迅旗帜鲜明地指出,“魏晋文学自觉说”是从“为艺术而艺术”的视角上来建立的,“文学的自觉”是指纯文学的自觉,“文学性”(即文学作品的艺术形式)本身开始受到重视。张少康抛弃了鲁迅所谓的“近代的文学眼光”,侧重于“文学”的独立。在两汉时期,“文学”概念窄化了,文学与史学、经学开始分离,正如郭绍虞所论:“时至两汉,文化渐进,一般人亦觉得文学作品确有异于其他文件之处,于是所用术语,遂与前期不同。用单字则有‘文’与‘学’之分,用连语则有‘文章’与‘文学’之分:以含有‘博学’之意义者称之为‘学’或‘文学’;以美而动人的文辞,称之为‘文’或‘文章’。如此区分,才使文学与学术相分离。”[4]两汉时代,“文学”开始独立发展,但直到魏晋时代,“纯文学”才浮出水面。由此可见,张少康所论及的“汉代文学自觉说”,与鲁迅所提出的“魏晋文学自觉说”,所探讨的并非同一问题。
赵敏俐在《“魏晋文学自觉说”反思》一文中更为支持“汉代文学自觉说”。汉代文学仍处于经学的笼罩之中,因此具有浓郁的功利主义倾向。然而,功利主义并不会成为否定“汉代文学自觉说”的依据。“但是考察历史我们却发现,中国古代的文学发展,正是从功利主义的自觉走向艺术审美自觉的。”[5]正是在经学研究和儒家功利主义的文学创作中,文学的审美特性被认识得越来越清晰了,因此“汉代文学自觉说”就理所当然地成立了。但是,这一论证过程存在着学理上的漏洞。功利主义的文学观念固然和文学的审美特性是兼容的,但是和审美主义的文学观念却是不兼容的。汉代文学的确极为重视文学的审美特性,尤以汉赋最为显著,但是文学的审美特性并非审视文学的第一标准,审美主义的文学观念并未建立起来。日本汉学家青木正儿在《中国文学概说》中指出:“先德行,后文学,这是孔门之教。这教训是万世应该肯定的金言。但是理解错了,以‘德行’为‘道德说’,以‘文学’为‘文笔’时,于是道学之过信与文艺之蹂躏便要开始,文艺不容易脱离道德的桎梏了。所以此后到东汉末年,一般的都不能离开道德说而观察文艺。文艺这东西,在道德说支配下而不敢恣意逸脱时,才有其存在的价值;像这种思想倾向,盛行起来的。”[6]由此可见,功利主义的文学观念是否定“汉代文学自觉说”的强力依据。另外,赵敏俐对功利主义文学观念与文学的审美特性之关系的认识是不符合文学史事实的。在诗、乐、舞混而为一的原始文艺中,文艺的审美特性已经受到重视。而随着儒家“诗教”、“乐教”思想与劝诫主义文艺观的建立,文艺的审美特性是受到了功利主义文艺观的压抑,直到儒家思想衰微、道玄取而代之的魏晋时代,这一局面才得以改观。
然而,“汉代文学自觉说”所潜藏的学术理念是值得特别关注的。现代学术所遵行的“纯文学”观念是西洋舶来品,但却与中国文学史中的“文学”观念并不一致。如果一味坚持“纯文学”的观察视角,那么就有可能歪曲对中国文学发展轨迹的认识与评价。赵敏俐说:“在讨论中国古代文学自觉观的时候,我们要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即不能把唯美主义的追求看成是文学自觉的惟一标志,时时刻刻记住文学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是自先秦到魏晋六朝人们对于文学本质的一种深刻理解,这也是中国文学自觉的重要组成部分。”[7]鲁迅之所以强调“为艺术而艺术”的“纯文学”,正是为了批判“文以载道”的儒家文学观。“纯文学”与“文以载道”的对立,实际上是道家文艺观与儒家文化观的对立,是现代文化与传统文化的对立。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鲁迅从中国文化内部找寻到了对抗儒家礼教的反叛力量——道家与玄学思想所支撑的“魏晋风度”。“纯文学”观念的引入,“魏晋文学自觉说”的提出,以及魏晋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中地位的提升,都是为了配合对儒家礼教的批判。受其影响,在现代学术语境中,“文以载道”似乎又受到了“纯文学”的压抑。
这种结果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纯文学”毕竟代表了现代学术的主流观念。张哲俊在《东亚比较文学导论》中论到:“目前学术界有一种复古主义思潮,认为文学的理论和研究应当建立在东亚自己的概念基础上。这种主张虽有一定的道理,但问题也是明显的:一,如果回归到杂文学的概念,那么不是进一步使文学的概念清楚,而是回到文学与非文学的界限不清的时代。这是倒退,不是进步。二,文学研究终究不是一个人或者一两个国家和民族的研究,是整个世界的共同研究。如果放弃现有的文学概念,那么显然就无法使他人看懂。遵守世界通用的文学概念和术语,是学术研究和交流的基石。”[8]因此,最为客观理性的审视标准应该是二元的,是“文以载道”与“纯文学”的结合;既要有古代的视角,又要有现代的视角,切勿将现代的“评价”作为古代的“历史事实”。
在“汉代文学自觉说”提出的同时,“宋齐文学自觉说”和“春秋文学自觉说”也先后浮出水面了。“宋齐文学自觉说”是刘跃进在《门阀士族与永明文学》一书中提出的。李跃进并不认同“魏晋文学自觉说”,主要基于两大原因。第一,曹丕的《典论·论文》并不能成为“文学自觉”的依据。曹丕将文学视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文学依然未摆脱儒学国家意识形态的控制。第二,魏晋文学是道家与玄学思想的传声筒,仍旧无法获得独立。魏晋时代,诗歌的抒情性受到了诗人越来越多的重视,文学的审美特性与审美技巧也日渐备受关注。然而,刘跃进指出:“不无遗憾的是,魏晋诗人虽然一度摆脱了传统的儒家思想的束缚,日益强烈地意识到了文学自身的特性,却没有再往前大跨一步,就被卷进玄言诗风之中,再一次简单地充当了时代精神的传声筒。”[9]因此,直到刘宋初年开始、到南齐永明前后,文学方才走上独立发展的道路,“文学独立一科,文笔的辨析以及四声的发现,这是中国文学发展过程中极其重要的变化:由于文学独立一科,使得中国文学真正从经史附庸的地位解放出来;由于文笔的辨析,使得传统的“文学”观念发生了重大变化,突出了文学抒情写意的特征;由于四声的发现,使得中国古代诗歌逐渐脱离了古朴原始的风貌,一跃而成为近体诗的雏形。以上述三个方面的变化作为显著标志,中国古代文学从此真正步入了自觉时代。”[10]
支持“宋齐文学自觉说”的三大标志,无疑是符合中国文学史的发展事实的。然而,“宋齐文学自觉说”依然具有难以克服的学理漏洞。首先,“文学自觉”的判断标准,既要看文学批评理论,又要看文学创作。虽然《典论·论文》对文学审美特性的发掘尚欠深入,但是“诗赋欲丽”的提出毕竟是不容忽视的观念变革。文学批评理论未免束手束脚,但文学创作已经大踏步地迈向审美主义了。曹丕、曹植的诗赋创作,不仅关心对个人情感的书写,而且注重文采的华丽优美。钟嵘在《诗品》中如此评价曹植的诗作:“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11]然而,“宋齐文学自觉说”,忽略了魏晋文学创作所显现出来的审美主义特征,从而将“文学自觉”的时间延后了二百年。其次,“文学自觉说”的最终学术意义在于厘清中国文学史的发展轨迹,它要成为对中国文学史进行时期划分的重要判断指标。不管是“魏晋文学自觉说”,还是“汉代文学自觉说”,实际上都暗含着一个中国文学史时期划分的问题。王瑶在《中古文学史论》(1948年出版)中援引了鲁迅所提出的“魏晋文学自觉说”,将魏晋文学作为中国文学史中古时期的开端。张少康在《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中将汉魏六朝划定为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的第二阶段,即“发展和成熟时期”。“如果说先秦时期主要是为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奠定了哲学和美学思想基础的话,那么,汉魏六朝则是在这种哲学和美学思想基础上,发展成为系统的具体文学理论批评。”[12]汉代文学在经学的影响下强调文学在政治与教化方面的外部功用,因此文学已经开始自觉;魏晋南北朝则紧随其后,在道家、玄学和佛学的推动下,将文学的审美主义与技巧理论推向高潮。因此,抛开时期划分问题,单纯地提出“文学自觉说”的问题,实际上是没有多大学术价值的。“宋齐文学自觉说”就陷入到了这一误区。
在2010年,李永祥在《论“文学自觉”始于春秋》、《“春秋文学自觉”论》两篇论文中提出了“春秋文学自觉说”。“探讨中国古代文学自觉,应该用中国传统的文学观从本源探讨起。春秋时期文学的自觉是本源,有春秋时期人性觉醒和艺术觉醒作为滋养的土壤和源泉,有春秋时期的文献及后世有识之士的评论作为佐证。春秋时期文的自觉,符合中国古代文学的发展规律,是中华文明发展的先锋,为弘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传统意义重大。”[13]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一书中发扬光大了鲁迅所提出的“魏晋文学自觉说”,并将“人的主题”与“文的自觉”作为“魏晋文学自觉说”的两大标志。李永祥所提出的“春秋文学自觉说”也沿袭了这一学术思路。春秋时代,在人性觉醒和艺术觉醒的大背景中,文学开始独立。然而,春秋时代真的出现了人性觉醒和艺术觉醒的思潮吗?“春秋文学自觉说”并未对这一理论前提做出任何深入细致地解说。与此同时,支撑“春秋文学自觉说”的证据也很单薄。以六经及《左传》作为文学独立的标准,实在无法让人信服。文学依旧被困在经学的囹圄之中,文学理论还是先秦诸子哲学思想的组成部分。张少康论到:“(先秦时代)文学思想和文学理论批评还处于萌芽和产生时期,它们大都体现在对总体文化的论述之中,而不是纯粹的、单一的。当时人们没有把诗、乐看作为单纯的艺术品,而是把它们作为政治、伦理、道德修养方式来对待的”,“先秦时期文学思想和文学理论批评的萌芽和产生,和哲学、政治思想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各种有代表性的文艺思想派别都是从著名的哲学、政治思想派别中派生出来的,不少重要的文艺思想甚至是蕴含于哲学、政治思想体系之中,而不是以论述文艺的形式表现出来的。”[14]由此可见,“春秋文学自觉说”是经不起严密的理论推敲的。
关于“文学自觉”,为什么会出现差异非常的学说呢?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便是“文学自觉”这一词语的暧昧不清。赵敏俐说:“‘文学自觉’这一论断的内涵有限,歧义性太大而主观色彩过浓,因此不适合用这样一个简单的主观判断来代替对一个时代丰富多彩的文学发展过程进行客观的描述。”[15]“文学自觉”存在歧义性,这的确是一个很有见地的看法。然而,“文学自觉”并非一个“简单的主观判断”,只要将其内涵界定清晰,“文学自觉”就会具有客观的判断标准。
总体而言,“文学自觉”具有内涵。首先,“文学自觉”是指文学批评的自觉。“魏晋文学自觉说”的首倡者铃木虎雄所论述的“文学自觉”,事实上是“文学评论的自觉”。“魏之三祖即武帝(曹操)、文帝(曹丕)、明帝(曹叡)都是作为文学家而同时以统治者的权力来推扩、保护文学者。建安、黄初之时,文学郁然兴起,是不能不主要归为彼等之力的。而有关文学的议论,亦自曹丕及其弟曹植始”,“由上可见,在魏代,有关文学的独立的评论已经兴起”。[16]可见,铃木虎雄所强调的是文学批评的独立,其标志是文学批评标准的多元化,曹丕的《典论·论文》超越了儒家“诗教”的单一标准,建立了文学批评的多元标准,既有“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又有“诗赋欲丽”和“文以气为主”。青木正儿和导师铃木虎雄如出一辙,在《中国文学思想史》中讨论了“魏晋时代纯文学评论的兴起”。[17]而在国内学术界,陈钟凡和郭绍虞清晰地将“文学的自觉”认定为文学批评的独立。陈钟凡说:“中国论文之有专著也,始于魏晋。时人论文,既知区分体制为比较分析的研寻;又能注重才程。盖彼等确认文章有独立之价值,故能尽扫陈言,独标真谛,故谓中国文论起于建安以后可也。”[18]郭绍虞则说:“迨至魏、晋,始有专门之作,而且所论也有专重在纯文学者,盖已进至自觉的时期。”[19]他们均指出,魏晋时期是一个文学评论步入独立和自觉的时代。
其次,“文学自觉”是指纯文学的自觉。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从“为艺术而艺术”的视角出发,提出了“魏晋文学自觉说”。所谓“文学自觉”确定无疑是纯文学的自觉。从铃木虎雄到鲁迅,“文学自觉”的内涵悄然发生了变化,从“文学批评的自觉”转为“纯文学的自觉”。随之而来的是,“文学自觉”的判断标准亦悄然发生了变化。“文学批评的自觉”的标志是文学批评标准的多元化,尤其是审美主义文学观的出现。“纯文学的自觉”则需要从文学或文化的宏观视角出发去加以审定,而“文学批评的自觉”是“纯文学的自觉”的标志之一。
在置换“文学自觉”内涵的同时,鲁迅拓宽了视野,把“魏晋文学自觉说”放在魏晋南北朝文化史中进行考察,并将“魏晋风度”作为“魏晋文学自觉”得以产生的文化背景。鲁迅指出,汉末魏初的文章具有“清峻”、“通脱”的风格,这绝对受到了以道家、玄学思想为核心的“魏晋风度”的影响。[20]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一书中,则将鲁迅的观点变得更加明晰。“如果说,人的主题是封建前期的文艺新内容,那么,文的自觉则是它的新形式。两者的密切适应和结合,形成这一历史时期各种艺术形式的准则。以曹丕为最早标志,它们确乎是魏晋新风。”[21]换言之,魏晋时代“文学的自觉”有两大标志,一是“人的主题”,即在道家、玄学思想的启发下对存在的深刻体悟,二是“文的自觉”,即对文学的整个审美过程的深入探讨。前者从内容上突破,后者从形式上突破,共同迎来了一个“文学自觉”的崭新时代。
在《中国文学思想史》一书中,青木正儿亦从内容与形式两个方面,论述了魏晋时代的文学新动向。魏晋文学在内容上挣脱了儒家意识形态的控制,形成了“超脱主义”和“自然爱”等全新的文学主题。青木正儿说:“自从超脱主义和文艺结缘,在魏晋以后的文坛上产生巨大反响,形成了文人气质的一个重要的要素。从此以后,学究多由儒者充当,潜心钻研济世之学;而文人墨客则多为超脱主义者,可见其提高处士节操之风。这些人以风雅相标榜,在各种场合都表现超脱的气味”,“超脱生活是因为对人事交往厌弃的结果,这导致了同自然美的关系越来越密切的倾向”。[22]“魏晋风度”意味着与儒家思想截然不同的价值观,意味着与名教相对的生活方式,这是魏晋文学在内容主题上突破了两汉文学的窠臼。而综合衡量《典论·论文》、《文赋》等文学理论著作和魏晋诗文创作,魏晋文学的修辞主义特征则越来越明显,这些都为南朝修辞主义的兴盛做好了铺垫。另外,青木正儿和李泽厚都将魏晋时代“文学的自觉”放在魏晋时代“文艺的自觉”的大背景中来展开分析。不管是“汉代文学自觉说”,还是“春秋文学自觉说”,都有意无意地将文学自觉与艺术自觉割裂开来了。
再次,“文学自觉”是杂文学的自觉。袁行霈在《中国文学概论》中说:“中国古代并没有严格划分文学与非文学的界限,没有确立纯文学的观念。古代所谓文学,一方面容纳了在我们看来不属于文学的一些体裁,另一方面又没有把我们认为是文学的一些体裁包括进去。因此,我们确定中国文学的研究对象时,既要按照我们今天对文学的理解,又要兼顾古人的习惯,充分注意杂文学这个特点。”[23]换言之,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要同时兼顾传统视角与现代视角。“魏晋文学自觉说”坚持的是纯文学的现代视角。而张少康、赵敏俐等学者之所以提出“汉代文学自觉说”,就是要回归到杂文学的传统视角,以便更加准确地描述中国文学的发展轨迹与基本特征。因此,“汉代文学自觉说”与“魏晋文学自觉说”是兼容的,它们是“文学”概念不断窄化的两个标志。
杂文学、纯文学二元视角的建立极有意义,已经成为审视与界说中国文学批评理论发展史的重要维度。在《中国文学思想史》中,青木正儿从“实用主义”(或鉴戒主义)与“审美主义”(或修辞主义)的标准,将中国文学思想史划分为三大时期。实际而言,“实用主义”突出的是杂文学的特征,而“审美主义”突出的则是纯文学的特征。原始社会直至汉代,不管是诗、乐、舞未分化的原始美意识,还是儒家的文艺观,其文学观念都倾向于实用主义,因此这一时期被称为“实用娱乐时期”。从魏晋直至唐代,审美主义的文学观念逐渐走向繁荣昌盛,在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两方面均成绩斐然,此为“文艺至上时期”。而从北宋起始,文学观念开始复古,实用主义重新抬头,诗歌与散文的复古主义运动此起彼伏,此为“仿古低徊时期”。[24]而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郭绍虞从类似的视角出发,拓清了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发展轨迹。“文学观念经过了以上两汉与魏、晋、南北朝两个时期的演进,于是渐归于明晰。可是,不几时复为逆流的进行,于是又经过隋、唐与北宋两个时期,一再复古,而文学观念又与周、秦时代没有多大的分别。”[25]从周秦,到两汉,再到魏晋南北朝,是文学观念的演进期,从学术中析离出杂文学,杂文学复窄化为纯文学。而从隋唐直至明清,是文学观念的复古期,杂文学观念又重新占据主流舞台。由此可见,杂文学与纯文学两大观念的兼顾,对中国文学史的研究来说极为必要。
综上所述,在有关“文学自觉”的四大学说之中,“春秋文学自觉说”和“宋齐文学自觉说”在理论建构中尚有缺失,其学术价值不大;而“汉代文学自觉说”与“魏晋文学自觉说”综合了传统视角与现代视角,标识出了“文学”概念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两次大飞跃,对中国文学史与中国文学批评理论史的深入研究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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