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敏 [浙江大学 杭州 310028]
苦难叙事中知识分子的底层想像
□马小敏 [浙江大学 杭州 310028]
苦难叙事是底层想像的一个基本特质,这既反映了知识分子的公共关怀与社会责任,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底层”的误读,因为这种苦难叙事与现实中的底层生活形成一种“想像” 与“经验”的背离。此种“背离”源于知识分子过于庞大的人道情怀、固执的城乡对立观及对社会新阶层的成见。
底层想像;苦难叙事;人文关怀;误读;成见
在全球化的进程中,发展中国家承受着现代化的阵痛。历史前行的方向是进步的,但这个过程却是以暂时牺牲农民和工人的部分现有利益为代价的:经济高速增长的背后潜藏着农民离开土地进城谋生、工人下岗的沉重现实,更有甚者是他们灵魂的无处皈依——底层是“阵痛”的最终承担者。
新世纪以来,关注底层成了文学界乃至社会的一大热点,“底层的苦难依然成为当今小说叙事的主体故事”[1]。而底层想像是作家对底层的一种想像性叙述。想像是根据现实的一些真实缘由,依据自己的主观理解,升发开来。这与幻想不同,幻想是完全空想;想像有一定的真实根据,容易引起共鸣,但也容易误导受众。作家的想像性更多地体现在对农民工的描写上。在底层文学中,苦难的定位首先体现在物质的贫穷上,然后是作为城市“外乡人”的认同危机。
底层也被称为“弱势群体”,其内涵首先指涉的便是生活的艰辛、物质的贫困、生活环境的恶劣等。廉价、劣质的饭菜是鞠福生一天生活的寄托和亮点(《民工》)。生活在异土的农民生活极度窘困,他们建构着城市,可从未有安身于此的奢望。而且贫穷让民工们活得艰难,死亡被看得很轻:许多矿工在自己亲人丧生矿下或亲历了矿难后依然等待着重新下矿(《红煤》)。在强大的社会威压下,犹如巨石下的柔嫩小草,为了生存,他们必须弯着腰匍匐而出,“摆脱了社会给定的角色规范和道德定位,超越了关于阶级、身份、职业和教养等问题的习惯理解”[2]只服从于生存法则。一切为了活着,并且只为了活着,在很大程度上,其结果必然是走向人性的自戕。
“弱者活法”具体表现为:“生存忍耐和利益交换”[3]两种方式。辩证地说,忍耐具有积极和消极两重作用,除了是一种大丈夫能屈能伸似的生存策略之外,更是一种麻木不仁、逆来顺受的奴才性格。但在底层的叙事中,底层的忍耐则超越了以上两种道德判断的含义,它只屈从于生存法则,有些弱者的忍耐也或可算作一种生存策略,但他们不是大丈夫而是小人物。《哭啥》中通过刻画一位来京谋生的外地人老陈形象,揭示了外地人这一群体的生活方式和内心世界:他们长年在外面劳苦奔波,承受生活的压力,而把精神上的烦恼愁苦深埋在心,既委屈又无奈。这就是弱者的生活方式,虽体现着一种可贵的韧性,也不免包含着隐忍和苟活。他们像泥土下的一群蚯蚓,默默地拱着地而觅食、呼吸。
弱者活法的另一种表现是利益交换。交换本来是经济领域内常见的活动,但它也可以作为一种生活形式被运用于人们日常生活中,正如西美尔所说:“应该可以认识到人与人之间绝大部分关系都能够作为交换的方式去解释。交换是最纯粹与最充分发展了的交互作用,当它寻求获得物质与内容时,它规范了人们的生活。”[4]弱者本来就是利益分配中的赤贫者,根本毫无利益可言,但为了生存只有出卖唯一的生存本钱:人格——男人的脸面和自尊,女人的肉体。
关于底层女性利用尊严和身体换取生存,戴锦华曾这样分析道:“除却为商业化所助推的女性文化地位的急剧下降之外,女性的生存现实也在社会转型之中经历着或快或慢的恶化过程。首先就是就业、下岗、再就业的领域的公然的性别歧视,将一种古老的陌生境遇加诸中国城市妇女之上;而与此同时,乡村的非农化过程,亦造就着农村的女性化图景;再次,是在为消费主义、拜金主义所改写的社会生存中,女性再度成为一种集卖主与货物于一身的特殊商品。”[5]《傻女香香》中香香是个在城市捡破烂的乡下女孩儿,在城市生存环境中她显然处于弱势地位。面对身边一大群不怀好意的男人,包括那些借办证的名义对她进行无休止罚款的“大盖帽”。为了生存她把身体和性看得很淡,当“大盖帽”借罚款争执之名用力搡她、扳她手腕占她便宜时,她也挺知趣地让他们抓挠抓挠,而后罚款便不了了之。弱者的这种生活方式并非意味着她们不知羞耻、没有尊严,其实,她们是清醒而痛苦的,正如《泥鳅》中发廊女小齐所说:“这活儿贱,人也贱。”但作为弱者她们没有其他路可走,只有出卖肉体才能活下去,像《泥鳅》中的寇兰,她也曾尝试选择别的道路,可不是被骗就是受欺,最后还是被逼到卖身这条路上。
种种苦难充斥在底层文学中,揭示了农民工生存的艰辛,他们处于一种走出乡村又被城市拒绝的“悬浮”、“无根”的状态,同时也显示出了作家关注底层、富有社会责任感的良知。但是,在底层文学中,作家为了体现底层“以最大的代价和最低的条件求生存而不可能”[6]的生存境况,将主人公的生存苦难重复叠加、渲染,成为底层不能承受之重。部分作品中的底层似乎面对着永远无法挣脱的苦难,努力地改变却不能出现命运的转机,积极向上却走入地狱之门,底层似乎除了被损害的价值外就一无所有了。作者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将当今社会底层的惨烈体验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自始至终都在尽力地往狠里写。
事实上,农业发展制约的根本因素是农村劳动力就业不充分。只有通过工业化、城镇化,把闲置在农村的数以亿计的劳动力逐步有序地向效益较高的,社会需要的非农业产业转移,即主要向城镇积聚,才能提高农村生产力,从而增加社会财富。进入21世纪,城市化速度的加快,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农民进城务工:“目前,我国农村劳动力就业的规模约为1.2亿,其中进城农民工约为1亿,跨省流动就业的农民工约为6000万人。”[7]社会学调查显示,“农村收入增长大部分来自务工收入”[8]。
毕竟,现实中愈来愈多的底层走入城市务工并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和文本中底层走入城市便万劫不复的境遇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是一种“经验”与“想像”的背离。为什么会有如此背离与差距?这源于作家过于庞大的人道情怀、固执的城乡对立观及对社会新阶层的成见等。
知识分子的想像为什么会加大底层的苦难而不是添加他们的幸福与希望?这是因为农民工的生活与城市居民相比较有较多不足,与农民工自己所希望的,与知识分子所希望的有一定的距离,因而知识分子从人道主义情怀出发关注不幸,揭示痛苦,以表同情。
中国士大夫向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自己的人间情怀,但往往是关注“忧”而无“乐”,对民间疾苦特别敏感,常常痛心疾首、大声呼吁、忧心如焚;到了20世纪“仁爱”之心又变成了“启蒙”之理,要惊醒对痛苦麻木、对贫穷无知、缺乏主见的“国人”。但这种“忧”与“启蒙”大多情况下只是知识分子的自说自话与自我张扬、自我彰显、聊以自慰。这源于他们与“底层”(古代的农民、今天的农民工)并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他们有距离,中间有“隔”,并不完全了解。知识分子并不能完全代言底层。所谓的代言大多情况下是他们的“标签”与获得身价的筹码。其实这种悯时忧国的传统情怀,是知识分子的自我膨胀,他们的人道关怀显得过于庞大,使农民工承受不起。这种心态,使他们过多地关注底层的苦难与不幸,并且把这些苦难放大与绝对化——苦难沉重、难以挣脱、万劫不复,而农民工所获得的利益与幸福他们却总是视而不见。
这些反映底层生活的作家,大多是由乡进城者,从小就形成了对城乡不同的看法,进城后“异乡人”的感觉始终没有消退,这就形成了固执的城乡二元的看法。同时,在中国文学的传统中,城市与乡村常常形成对立性的互存关系,以五光十色的商店橱窗和灯红酒绿的舞厅、夜总会来标志都市及都市文化的传统,早在1930年代的海派文学中就流行成风。现今在知识分子的底层书写中,城市仍是欲望的象征,是一个充满诱惑、梦想而又冷酷无情的场所,这里构成城市要素的主要特征是视觉上的城市景观: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闪烁的霓虹灯,而且在底层眼里,它又是那样的轻松自由、富丽堂皇、奢侈富有,而且正是这些不可抵御地掺和、撩拨着瞬息万变的欲念和想像。但是,城市激起了底层的欲望,却容纳不下他们的梦想。乡下人被城市吸引来到城市后,却没有好的结果:走入城市的善良者要么堕落、要么死亡,除非再回来。城市成了罪恶的集中地。在《天河洗浴》中善良的乡村女性走入城市后以肉体为交换作为生存之道,但回到淳朴宁静的大自然中时,她们又重新恢复了以往的纯洁——城乡对人的作用如此之大!
针对知识分子固执的城市想像,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赵园便在《地之子》中写到:“城市厌倦与逃避多少也习惯化了。正如人有时需要呻吟,未见得真有什么病痛。传统主题,文学惯例,都便于用来逃避情感的匮乏。中国知识分子哪里真的对城市一味嫌厌!”[9]也可以说,文学作品中的罪恶城市和美丽田园其实是知识者眼中的城市和故乡,而并非农民眼中现实的城与乡,正如王德威所说:“作家们的故乡不仅是地图上的定点,也是想像中的梦土。所谓的乡愁未必是旧时情怀的复苏,也可能是我们为逃避或了解现在所‘创造’的回忆。”[10]农民是以极功利的心理看待二者的,城市很少象征着罪恶和陷阱,而只意味着挣钱谋生的场所;乡村也绝没有诗情画意,有的只是生活的单调与劳动的辛酸。
伴随城乡二元对立而生的便是富人和穷人的道德对立:富人大多为富不仁不义,穷人很多品德高尚。依政治、经济和文化地位的不同形成不同的社会阶层已成为不争的事实,不同阶层的生存信仰会有很大差异,但并不能简单地认定为富一定不仁,穷人就一定拥有绝对的美德。然而,底层写作中常常把二者绝对化。《大年夜》中通过死魂灵莫高粱的眼睛看到了老阿婆被饿死的惨状和所长家丰盛的年夜饭,凸显了阶层的对比。《我们卑微的灵魂》中所设置的暴发户老扁的形象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经典叙事中的地主老财如出一辙,这种新生的富人飞扬跋扈、强占民女,像黄世仁一样残暴凶狠。出现在这些作品中的底层都是传统美德的缩影:善良、勤劳、坚忍,而富人往往横征暴敛、穷凶极恶……这种对比大概来源于社会转型期部分知识分子被边缘化的处境。
随着社会的发展,近期以来知识阶层尤其是人文知识分子自身政治、经济地位的下降,以及在整个利益格局中的边缘化,他们对现存社会秩序有了新的认识和判断,普遍产生了被剥夺感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感。这生成了一种对自身命运的焦虑,也导致了知识分子群体的普遍不满,于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心中的块垒,借对底层苦难叙事表达对现存秩序的不满与抗议。谴责和同情、颂扬和批判、压制与张扬,只要它有可能出之于舆论一律的道德立场,就不可能没有卖乖讨巧之嫌、避重就轻之虞、虚伪造作之弊。底层道德的无限美化似乎不是为了彰显底层,而是作家发泄对“新富人”不满的参照物而已。文本中部分出现穷富对比的情况是正常的,但若一味片面地将一个阶层的人物归为相同的道德范围内,以阶级论代替道德论,便是一种不可原谅的偏执,如果这种偏执是出于一己的私利则更是不可原谅的。
很多书写底层的作家都在创作谈中一再声明,自己曾有的底层身份和底层生活对自己创作的影响多么巨大,自己的身份依然是“地之子”。但是,作家之所以能成为作家,多数已经脱离了底层群体,他们去描绘底层,就有了“他者”的意味。生活在城市、身份早已属于中产阶级的原本与乡土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这些底层文学创作者在感觉、情感、想像和趣味上都早已远离底层,他们的底层创作未免有了坐在书斋里揣摸想像甚至是向壁虚构的嫌疑。因此,可以说底层叙述者大多是远离底层后的“他者”想像。
尽管如此,我们不能否认底层想像的合理性与其社会价值。在20世纪90年代,人们常常感叹文学的边缘化,但是,文学的边缘化,根本的问题不在于社会抛弃文学,而在于文学家不敢或不愿意触及社会问题。在底层书写中,部分作家和评论家力求承担传统知识人的社会责任和对人类的关怀,实现儒家的最初也是最终的向往——对社会的批判,实现秩序的重建。也是对先锋文学等纯文学探索的一种反拨,甚至可称为是知识分子重新由“书斋”走向“广场”、“庙堂”的努力,他们试图改变学术自足与现实关怀彼此隔绝的窘境,使文学重回大地、重回民间。“底层”理念的张扬与创作的繁荣,或许可以视为创作与批评重新介入当下现实的一种努力,至少可看作是一次介入现实的愿望表达和寻求自身突围的一次尝试。
[1] 陈晓明.“人民性”与美学脱身术——对当前小说艺术倾向的分析[J].文学评论,2005,(2):113.
[2] 李运抟.平民小说:弱势群体与弱者活法[J].小说评论,2004,(1):48.
[3] 李达.沉重的飞翔——论新时期以来小说中进城的乡下人形象[D].开封:河南大学,2005:87.
[4] 西美尔. 货币哲学[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 23.
[5] 戴锦华. 拼图游戏[M].济南:泰山出版社,1999: 252.
[6] 赵园.北京:城与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196.
[7] 韩永江. 城市农民工:社会权益的回归之路[N].中国经济导报, 2007-05-30(2).
[8] 陆学艺.当代中国社会流动[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314.
[9] 赵园. 地之子: 乡村小说与农民文化[M]. 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 27.
[10] 王德威. 想像中国的方法[M]. 北京:三联书店,1998: 364.
编辑 刘 波
Intellectual’s Bottom Imagination about Narration of Misery
MA Xiao-min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28 China)
Narration of misery is one of the basic characteristics of intellectual’s bottom imagination, which not only reflects the intellectual’s social responsibilities of public concern, but also is a misreading of the “bottom”.The narrative in the literature and the reality of bottom’s life form an “imagined” and “experience” of the departure.Such a “departure” origins from intellectual’s humanitarian feelings too large, stubborn opposition view of urban,and rural areas and the new social class prejudice.
bottom imagination;misery narrative;human care;misreading;stereotypes
I06
A
1008-8105(2011)01-0083-04
2010 - 06 - 29
马小敏(1981 -)女,浙江大学中文系2008级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