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继周
2009年12月27日,深圳到北京的飞机上,我翻阅唐诗。王昌龄有《塞上曲》云:“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出塞复入塞,处处黄芦草。从来幽并客,皆向沙场老。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读诗至此,我掩卷叹曰,这不正是含蕴了草人形状吗?遂步原韵和诗一首。
马嘶戈壁风,踯躇大漠道。
入关复出关,独怜原上草。
从来草原人,皆向草原老。
莫学市廛儿,矜夸东南好。
我国西部与东部的经济发展差距越来越大,东西相比,恍如异国而居。于是西部人才东流,谋求发展,趋之若鹜,“孔雀东南飞”现象历久不衰。同理,东部人才趋向欧美发达国家。以至北大、清华等名校尝被人戏称为“留美预备学校”。于是人才流向出现这一诡谲格局:西部支援东部发达地区,东部支援欧美发达国家,被诟病为“人才倒流”。其中原因甚多,利弊互见,且人各有志,笔者不拟论其长短。
然而学科专业不同,生发源头各异。有人蛰居水边,研究水禽迁徙动态。或常驻山林,研究鸟类鸣声,译读其“语音”内涵。欧美专家可长居非洲,日与猩猩、狮子、大象为伴,探寻其种群结构和生活行为,将非洲荒野视为自家家园。我国更有构筑熊猫家园的自然保护区工作者,在地震频发的深山老林与国宝熊猫同起居。这都是精神与大自然相融合的纯净境界。使自己的专业与志趣融为一体,工作与生存融为一体,也就是自我与环境融为一体,获得了生命的净化、充实和乐趣。
我们草业工作者当作何思考?我国草地资源多在西部内陆,属欠发达地区。然而这里的草地类型和草业现象却是丰富多彩,矛盾独特而尖锐,发人深思。草业系统的各个子系统之间的科学界面,图景繁复诡异,忽焉奇峰突起,忽焉瀚海浩渺,引人入胜。这不正是我们“草人”生活的乐园吗?
因此,我说“莫学市廛儿,矜夸东南好。”我对东南毫无贬义,更不是反对商业繁荣。只是说,我们草人爱的不是红桥绿水的“十里长堤”,而是 “戈壁风”,“大漠道”,这是我们草人应融入的生存乐园。我不反对标榜“塞上江南”异地风情,但我更钟情于当地漠漠草原的雄浑风光。它所蕴藏的壮美情怀足够我草人终生陶醉。所以我将“出塞复入塞,处处黄芦草”,改为“入关复出关,独怜原上草”。将“从来幽并客,皆向沙场老”,改为“从来草原人,皆向草原老”。
有事例可为佐证。先贤盛彤笙先生,我所尊敬的老师,于1936年取得德国柏林大学的医学博士学位后,他又出人意料地攻读兽医,1938年取得兽医学博士,以后就以此为业。抗日战争的艰苦岁月中,大家挣扎在生存线上,科研气氛低沉,而他居然拿出了科学论文在全球顶级刊物SCIENCE上发表。当抗日战争胜利后,大家纷纷东下时,他却逆向西进,从当时如日中天的南京中央大学来到闭塞的兰州创办“国立兽医学院”。在新中国建立后,他当选为新中国的首批科学院学部委员(科学院院士)。这是他在德国读博士学位时,就萌生了“入关复出关”的志趣,一步一步远离繁华,找到流连西北的正当归宿。他终于塑造了自己存乎中、形乎外的独特“形状”。
我自己在盛老的感召下,来西北已经60年多了。这期间不乏改变工作的机会,包括到国外,到大城市去。但我从未为所动。1995年当中国工程院第一批公开评选院士时,居然入选,很是意外。意外之一,我地处西部内陆兰州,远离国家经济文化中心;意外之二,我所在的单位是个百人独立小所,既不属于科学院,也不属于农科院,也不属于教育部,无可依傍;意外之三,从事的学科又是冷僻的草原科学。我想,这个重重意外,还应有所意料之中,那就是终老“戈壁风”,“大漠道”的情怀和环境磨砺而成的草人形状。
我说这些话,绝无意自诩,只是想奉献后来人,不同的学科专业,生发源头各异,也铸造了专业人员的不同形状。恪守本专业的原本形状,应是立身治学的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