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贵山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深入系统地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文化批判的理论与实践,对传承和弘扬优秀的文化遗产,推进当代中国的文化建设,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实践价值。
文化批判的目的是为了文化继承。通过文化继承,传承和发展人类的文化事业和文化精神。一方面推动社会的文明进步,一方面提升人的文化思想素养和促进人的全面自由发展。文化批判和文化继承是同步进行的,并永远是未竟的事业。文化继承存在着一个文化选择的价值标准问题。马克思主义文化批判选择的价值标准和基本原则应当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我们不禁想起青年时代的马克思、恩格斯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两位哲学大师的哲学思想的改制和重塑的伟大学术实践。他们“取”黑格尔哲学思想中的辩证法,“去”黑格尔哲学中的唯心论,“取” 费尔巴哈哲学中的唯物论,“去”费尔巴哈哲学中的机械性。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哲学的这种改造制作工夫,为如何承接和弘扬文化遗产,怎样“取其精华”和“去其糟粕”,提供了经典的范例,对我们理解破与立的关系、解构与建构的关系、整合与创新的关系,具有深刻的方法论启示。培育和提升鉴别“精华”和“ 糟粕”的眼力,“取”和“去”的胆识,理应成为一切文化工作者和文艺工作者对待文化遗产的基本功。
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都热情肯定、选择和创造优秀的、先进的、科学的、有益的新文化,赞扬推动历史变革和社会转型的新文化。马克思、恩格斯所处的时代,面对着两种社会变革:一是工人阶级反对资本主义的无产阶级革命;一是资产阶级反对封建主义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马克思、恩格斯都是坚决站在社会变革一边的。他们始终高举革命批判的旗帜。从理论到实践,马克思、恩格斯、列宁都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人阶级的革命运动中去。马克思、恩格斯对巴黎公社的伟大革命实践进行了深情的讴歌,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列宁亲自领导了俄国无产阶级革命,并创立了全球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同时,他们十分支持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恩格斯通过评巴尔扎克,列宁通过论托尔斯泰,都主张从封建宗法制向市民共和制的社会转型和政治、经济、文化层面所发生的全方位和全过程的历史变革。
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认为只有先进的、科学的、主张变革的文化才有利于“实际地改变现存事物”,“推动历史的前进”。衡量文化的先进性、科学性、合理性的权威性尺度是“首先必须检查他们对待人民的态度如何,在历史上有无进步意义”,(即是否有利于社会的全面发展和人的全面自由发展。
马克思、恩格斯既反对文化虚无主义,也反对文化复古主义。他们讴歌过像普罗米修斯那样的“圣者和殉道者”,肯定过“叱咤风云的和革命的无产者”,礼赞过文艺复兴时期涌现出来的一大批体现先进文化具有的划时代意义的巨人形象,满腔热情地称颂过巴黎公社的革命伟绩和英雄壮举。凡是能够鲜明标示和充分体现社会进步和变革思想的人物和行为,他们都是热情赞美和尽力倡导的。但是,他们尤其反对和批判复古主义的文化:反对和批判消极浪漫主义鼓吹回到封建宗法制社会的政治企图:反对和批判被充满鄙俗气的文化氛围所包围和浸染的安于现状的保守文化,反对和批判所谓“封建社会主义”的滞后文化,反对和批判一切“空想社会主义”和审美鸟托邦文化,反对和批判导致人的异化的劣质文化,反对和批判妄图在纯理论领域内谋求人的解放的幻想文化。马克思、恩格斯在《神圣家族》中,把“否认纯理论领域内的解放”,视为“世俗社会主义的第一原理”,“认为这是幻想”。①马克思、恩格斯反对和批判口头革命派和诗句革命论。他们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说:“青年黑格尔派玄学家们尽管满口讲的都是所谓‘震撼世界的词句’,却是最大的保守派”。②
马克思恩、格斯反对和批判把历史拉向后退的腐朽的落后的文化。他们不认同“用真正田园诗的笔调”,“把现实社会运动”变为“让一切有产者和统始者可以高枕无忧”的“安逸的、和平的、……宁静的、舒适的生活”。③他们反对和批判“祈求回到封建主义,回到宗法制生活里,恢复我们祖先的淳朴的风尚和伟大的德行。”④他们反对和批判以宗法制农村公社为组织形式的封建专制文化。他们指出:“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些田园风味的农村公社不管看起来怎样祥和无害,却始终是东方专制制度的牢固基础,它使人们的头脑局限在极小的范围内,成为迷信的驯服工具,成为传统规则的奴隶,表现不出任何伟大的作为和历史首创精神”。⑤
怎样更加清醒地全面地看待中国以宗法制为存在形式的古代封建社会,是一个具有现实意义和理论意义的重要问题。一些学人,由于受到包括影视作品在内对中国古代文化不适度地加以美化和诗化的影响,对实际上充满痛苦和灾难的历史寄予深情和偏爱。他们不满现实生活中的人的生态和社会的生态,渴望追寻逝去了的所谓美好的、甜蜜的、温暖的记忆,好像长达数千年的中国古代封建宗法制社会是非常宜人的理想的组织形式,是令人沉醉的“桃花园”和使人迷恋的“理想国”。事实上并非如是。清醒的大众,特别是青年人,应当看到中国古代宗法制社会的另一面。这样的社会形式,既具有暖意与绿色,具有宁静、安逸、闲适、恬淡、温馨、自然、平和的一面,也具有专横、禁锢、凶残、暴政、权谋、黑暗、腐朽的一面,战乱频发,百姓遭殃,生灵涂炭,使千亿万人死于非命。据相关史料载:远在秦末战争时,有70%的人口死于战乱;汉武帝讨伐匈奴,使全国人口减半;黄巾起义和三国战乱,使幸存者只有当时人口的1%;南北朝混战,使当时人口损失60%;安史之乱,使当时人口损失近70%;金元灭两宋,使当时人口损失高达91%;太平天国失败,使当时人口损失两亿多,(参见:佚名:《血染的历史》,中华网:2005年9月13日)……如此等等。诚然,中国历史上,间或出现过几代暂短的所谓“太平盛世”,如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和开元之治,还有清朝的康乾盛世,即便是这个康乾盛世,也屠杀士人成风,文字狱竟高达130余案,令人惊魂失魂,噤若寒蝉。至于说到宫廷政变、改朝换代和权力交替的历史,更是上演着血和泪的故事。这些残酷的事实,令人折服地说明,漫长的封建社会并不像一些人所想象的那么美好与和谐。
由于历代的和合文化不强调奋争、进取和必要的冒险和开拓精神,往往流于滞后、守成和因袭,形成一种超稳定的社会思想结构。从而渐次滋生软性和柔媚之气,酿成享乐和淫靡之风,以至造成颓废、腐化和霉烂,形成自我消解,耗尽精气,直到失去起码的免疫力和抵抗力,当战争的风暴席卷而来,旋即土崩瓦解,束手待毙。人们还记得历史上有元亡宋,清灭明两次异族入侵。异族军队的将帅和士兵,看上去有点憨态或冷面,却附带着勃勃的英气和野性,雄健而强悍,骁勇的铁骑横扫和踏遍王者属下的大好河山,使他们沦为奴隶和阶下囚。真是没有文化的打倒了有文化的,也可以说,是简朴却清新有力的文化打倒了高雅却繁缛孱弱的文化,充分表现出以儒家学说为正统思想的文化的局限性和缺乏力量。
经济和文化发展往往是不平衡的。1890年10月恩格斯曾在致康·施米特的信中指出,德国作为“经济上落后的国家在哲学上仍然能够演奏第一小提琴。”⑥“只有在我国的文学中才能看出美好的未来。这个时代在政治和社会方面是可耻的,但在德国的文学方面却是伟大的。1750年左右,德国所有伟大的思想家——诗人歌德和席勒、哲学家康德和费希特都诞生了;过了不到20年,最近的一个伟大的德国形而上学家黑格尔诞生了。这个时代的每一部杰作都渗透了反抗当时整个德国社会的叛逆的精神。歌德写了‘葛兹·冯·柏里欣根’,他在这本书里通过戏剧的形式向一个叛逆者表示哀悼和敬意。席勒写了‘强盗’一书,他在这本书中歌颂一个向全社会公开宣战的豪爽的青年。但是,……甚至连德国最优秀最坚强的思想家都对自己祖国的前途不抱任何希望”。⑦因为,面对正在“腐朽和解体”的“德国现状”,“没有一个人感到舒服”。⑧整个德国社会,“一种卑鄙的、奴颜婢膝的、可怜的商人气息渗透了全国人民。一切都烂透了,……简直没有一线好转的希望。”?艺术殿堂上可以“演奏第一小提琴”的德国,现实生活中却充满着令人可恼的鄙俗气。德国这种生活形态的文化氛围,这种弥漫于整个德国社会的鄙俗气,使人们受到薰袭和污染,毒害精神气象,表现为:平庸势利,没有理想、追求和信仰;作为一种凝固的生活秩序和守旧的习惯势力,作为一种具有消蚀性的文化惰性,弥漫着粗俗势利的商业习气和市侩时尚,形成安于现状的、超稳定的历史结构,阻碍着社会的进步和人的全面自由发展。马克思、恩格斯对他们所生活于其中的这种劣质文化进行了无情地揭露、抨击和批判。弥漫于整个德国的鄙俗气,薰染着各个阶层的人们,即便是德国的天才的哲学家黑格尔和伟大的诗人歌德也不例外。恩格斯指出:“黑格尔是一个德国人,而且和他的同时代人歌德一样,拖着一根庸人的辫子。歌德和黑格尔在各自的领域中都是奥林波斯山上的宙斯,但是两人都没有完全摆脱德国庸人的习气”。⑨黑格尔尽管是划时代的德国古典哲学巨人。作为辩证法大师,他本应朝前看,肯定历史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但由于他的哲学的封闭的唯心主义的思想体系,却令历史发展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宣称普鲁士是理想的王国。黑格尔的整个哲学思想和美学思想的体系带有明显的封闭性和保守性。这位充满睿智的老人,总是把敏锐的眼光投向过去,而很少将锋利的视野远眺和憧憬未来。早年的歌德本是德国狂飚运动的旗手,他的历史选择是先进的。当他成为魏玛公国的枢密顾问时,竟然与腐朽的贵族同流,身上沾染上无法脱净的小市民的鄙俗气。显然,歌德的思想结构是带有复杂的两重性的。他的文化思想的先进性和保守性是难解难分地纠结在一起的。他的早年,特别厌恶周围环境的鄙俗气,而他的晚年,却不得不对这种鄙俗气妥协,迁就,几乎变成谨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狭隘的庸人”。⑩这个伟大的诗人和思想家竟然“无力战胜德国的鄙俗气;相反,倒是鄙俗气战胜了他;鄙俗气对最伟大的德国人所取得的这个胜利,充分地证明了‘从内部’战胜鄙俗气是根本不可能的。歌德……所接触的实际生活却是很可怜的。他的生活环境是他应该鄙视的,但是他又始终被困在这个他所能活动的唯一的生活环境里”。因此,恩格斯说,即便是在黑格尔和歌德的头上,也“拖着一根庸人的辫子”。
德国现实生活中的鄙俗气和劣质文化氛围必然在德国人的性格上烙下明显的印记。恩格斯指出,正是由于这种鄙俗气的污染,特别是因为三十年战争和革命失败所产生的后遗症的影响,使 “德国的小市民阶层具有胆怯、狭隘、束手无策、毫无首创能力这样一些畸形发展的特殊性格”,这种性格说明,“德国的小市民阶层不是一个正常的历史阶段,而是一种夸张到了极点的漫画,是一种退化。”
德国小市民性格的褊狭、软弱、胆怯、守旧,恐惧革命风暴,毫无首创精神、耽于崇尚康德的“善良意志”的幻想、囿于“小眼小孔的利益”的“虚假的独立性”等系列性特征,正是德国的鄙俗的文化氛围薰染的结果,成为阻滞德国的社会进步和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重要思想障碍。
马克思、恩格斯对当时的德国文化和法国文化进行了深入的比较分析。先进的法国文化和滞后的德国文化的区别,归根结底,反映着两种历史结构、社会制度和思想体系的差异。德国思想界不是把德国的思想法国化,而是把法国的思想德国化,在把法国思想德国本土化的过程中,按着德国的思想传统加以改制,重塑成德国版的法国思想,即把法国的革命经典变成德国贵族所能接受的东西,成为一种装饰和点缀,用法国的文献当作广告来维护可怜和可恼的现实。这实质上是借用市民社会的先进文化来守护德国文化的陈腐性。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指出的:“他们在德国生活,依靠德国和为着德国生活,……他们不是剽窃法兰西国家,而是剽窃法兰西哲学,他们不是把法兰西的省份德国化,而是把法兰西的思想德国化”。从一定的意义上说,社会文化环境对人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恩格斯发挥说:“德国诗人在德国是根本没有出路的。一方面,他在德国社会中不可能以革命的姿态出现,因为革命分子本身还太微弱;另一方面,由四面八方围着他的长期存在的鄙俗气起着使他衰弱无力的作用,他即使能够暂时超越它,摆脱它和嘲笑它,可是过一会却又重新跌进它的陷阱里面去了。”恩格斯慨叹、无奈和失望地说:“对于一切多少有点才能的德国诗人暂时还只能有一个劝告,即搬到文明的国家去住。”
列宁对高尔基的思想疏导也令人折服地说明了这一点。他真诚地奉劝高尔基离开令人窒息的麇聚在圣·彼德堡中那些封建贵文人圈子里的龌龊环境,到新生活中去体验和感受新的事物和新的思想,以沐浴精神上的洗礼,迎接灵魂的重生。
马克思主义的文化思想实质上是革命的和批判的。马克思、恩格斯作为无产阶级的革命导师,为了夺取政权,实现人民大众的解放,他们的哲学思想和文化思想始终洋溢着和贯穿着革命的批判的精神。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特别是中国共产党的三代领导人,承接和弘扬了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文化批判传统。但由于不同历史时期的历史使命的差异,文化批判和文化建设的着力点和主导面是有区别的,其间,文化思想的性质、价值、功能、地位和作用,发生了相应的调整和改变。中国的百年历史,可以大体上划分为前半个世纪和后半个世纪两个阶段。前50年,处于革命战争时期,为了夺取政权,面对着尖锐和残酷的革命斗争,主要强调支持这种革命斗争的批判文化。革命文学界,特别强调文学的战斗性,像鲁迅这样伟大的作家把文学视为“投枪和匕首”。这个历史时期,凸显文化的批判性、斗争性和战斗性是必要的、合理的、正确的。新中国成立后,急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已经基本结束,理应逐步实现从“以阶级斗争为纲”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社会转型和历史变革。改革开放后,经济发展,社会稳定,文化建设刻不容缓,具有战略意义。这百年间,中国共产党三代领导人,根据不同时期的历史使命,相继提出一些非常有价值的文化思想:如认为“一定的文化(当作观念形态的文化)是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的反映又给予伟大影响和作用于一定的政治和经济;而经济是基础,政治则是经济的集中的表现”;区别事物的不同情况,提出“不同质的矛盾用不同质的方法去解决”,主张建设“科学、民主、大众的文化”,建设“先进文化”,建设“和谐文化”和“以人为本”的 “科学发展观”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这些文化思想,对新历史条件下的文化建设具有指导意义。我们应当建设“以人为本”的先进的、科学的、民主的、大众的文化,包括建设具有全局性和主导性的核心思想体系和核心价值体系。和谐文化的提出,适应了新时代的要求,既承接和弘扬了以“和”为轴心的中国传统文化,又丰富和发展了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文化的理论与实践。处理好和谐文化和批判文化的相互关系,对全面完整地体现马克思主义的对立统一规律,建设当代中国的新文化,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
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革命的和批判的”,并“希望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任何时候都应当高举革命的批判的旗帜。即便是和平建设时期,社会的全面进步虽然已经取得飞跃发展,但世界尚未大同,人间并不和美。实现臻于和谐状态的大同世界还是十分远大的理想。人们追求现实生活中的人的生态和社会的生态的和谐,渴望逐步地历史地实现理想状态的和谐社会,还要经过一系列的社会变革和主要是在实践层面上的批判活动。因此,应当把“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理解为一个持续发展而不断趋于完善的深刻的历史过程。一个非和谐和不稳定的社会是无法发展的,但没有变革和批判,也不可能达到真正的和谐和稳定。只有解决有碍于和谐和稳定的社会矛盾,才能实现历史的全面进步和人的全面自由发展。实现和谐是批判的目的,批判是实现和谐的手段。为了实现和谐,必须对社会中的非和谐因素进行批判。从这个意义上说,批判文化和与谐文化是双向互动和相辅相成的。脱离和谐文化孤立地强调批判文化,或排拒批判文化单纯地倡导和谐文化都是不完整的。根据不同时代的历史需要,两者各有侧重,不可偏废,防止和克服两者的错位和失度。事实上,现实生活中,和谐因素与非和谐因素是并存共生的。我们应当不断扩大和谐因素,缩小非和谐因素,树立正确处理和谐文化和批判文化的辩证关系的自觉意识。
中国古代传统文化本质上是一种和合文化。毫无疑问,这各种和合文化是具有两面性或双重性的。我们应当充分肯定这种文化的历史合理性,但同时应当意识到它与当代中国现代化历史进程不相适应的局限性.。不能淡化和忘怀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文化先驱者们对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负面因素的清洗、过滤和批判。这些勇立时代潮头的新思想的领导者们都是人杰才俊,他们或许有些激进情绪和焦虑心态,但不能否定他们批判传统文化中负面因素的历史功绩。对中国古代的文化遗产,同样需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全盘肯定或全盘否定,都是不妥当的,理应采取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科学态度,需要肯定那些应当肯定的东西,同时需要否定那些需要否定的东西。肯定有益的和有用的文化资源的同时,要防止把有害的和有毒的文化成分,当做国粹加以保护,也不能因为对中国古代文化反过了头,或对中国古代文化存在着激进主义和否定主义倾向,便以此为口实,自觉不自觉的保护不利于人的发展和阻碍社会的进步的那些落后的、腐朽的文化渣滓。我们既要反对文化虚无主义,也要反对文化复古主义。所谓“天不变,道也不变”,“祖宗之法不可变”的文化复古主义是要不得的。实际上,传统与创新,崇古与趋时,激进与保守,合和与对立都是事物的矛盾结构中相互关联的两个方面。我们可以遵循对立统一规律的辩证逻辑加以把握。由于历史条件的差异,一段相当长的时期内,我们强调矛盾、对立和冲突。当实现了社会转型和历史变革之后,我们主要强调和谐统一。这都是时代的需要,体现人民大众的根本利益。但对立统一规律是不可割裂的。事实上,即便是在急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非常激烈的时代,也曾呼吁人民内部的团结,也谋求为实现共同目标建立广泛的统一战线,对民族资产阶级提出又斗争,又团结,以斗争求团结的政策主张。和平发展时期,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宏大目标,必须强调团结、和谐、稳定。但同样不能忽略现实生活中所存在着的相当突出和严峻的问题。我们没有理由粉饰和掩盖如腐败现象和两极分化等尖锐重大的社会矛盾。这些问题是否得到真正的解决,关乎到人心所向,关乎到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和命运。因此,强调矛盾、对立和冲突时,不要忘记统一、和谐和稳定;强调统一、和谐和稳定时,也不要遮蔽矛盾、对立和冲突。必须全面地完整地理解和处理两者之间的对立统一关系,脱离统一强调对立,或脱离对立强调统一,都是不符合辩证法的,而违反辩证法是可能或必然会受到惩罚的。不正视和不解决现实生活中那些严酷、冷峻的社会矛盾,不从根本上铲除滋生这些龌龊的丑恶现象的根源,是不能有真正的安定团结的。粉饰太平,掩盖矛盾,只能遮蔽和保护现实生活中那些正在不断滋生和膨胀着的腐败现象,无助于从根本上缓解和消除一定程度上的社会危机和信仰危机。
总体上以和合文化为主导、为特质的中国古代的传统文化,使中国踌躇地走过漫长悠远的历史脚步,造成一种超稳定的社会结构和思想结构。以法家为代表的一些思想家们提出变革社会的主张,或有的曾倡导民本思想。但究竟“以人为本”,还是以“以官为本”,始终纠缠着中国古代的政界和学界。事实上,“以人为本”并从来没有认真地实施过。以“天人合一”为核心的中国古代文化,所谓“天”即是人世间的 “天子”,“天子”作为“人王”,即是“天”在人世间的代表,“天人合一”,从政治层面来说,即是要“合”到皇帝那里去,所谓“朕即国家”。只有把“以人为本”变成生活中的事实,变成广大群众所能接受的东西,才能抵制和逐步消除官本位体制和官本位文化的恶劣影响。
每个社会或每个社会中的思想家或文艺家,从文化层面说,都是多样的和多元的,实际上都是充满着各种矛盾的复杂的集合体。大至社会小到个人,几乎所有的文化思想结构都这样那样地、或显或隐地、不同程度地折射着相应的社会历史结构。归根结底,社会历史结构决定相应的文化思想结构。文化思想结构寓于社会历史结构,社会历史结构又通过文化思想结构表现出来。探寻文化思想结构和文化思想矛盾的内在机制,必须发掘它们赖以产生和发展的社会历史根源。
恩格斯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原理,阐明了历史结构和思想结构的关系。历史结构中的物质结构、经济结构和政治结构影响和决定文化思想结构。一定历史条件下的包括以物质形态和制度形态表现出来的社会结构又往往转换为现实生活中的社会风气和社会心理,这主要指马克思、恩格斯非常厌恶的弥漫和浸染整个德国社会的小市民的鄙俗气。这里包含下面一些意思:从历史结构而论,德国这个诸侯割据、贵族纷争、封建专权的小邦国家贫穷、落后而又分散。封建宗法制的生产方式根深蒂固;地主阶级强横但已腐朽;小生产的农务操作和小资产阶级的世俗传统和历史惰性占据着主导地位;新兴市民阶级的发育尚不成熟,处于软弱状态。这种包括经济政治因素在内的社会历史结构酿成一种怯懦和耽于幻想的鄙俗的社会风气和社会心理,以潜在和泛化的形式,左右着人们的生态和心态,也不可避免地决定着作家和作品的思想倾向。德国社会的包括经济结构、政治结构、文化结构、思想结构和心理结构在内的历史结构的多元性,决定了歌德的世界观和他的思想结构的复杂性。在歌德的精神世界中,既有新兴市民阶级的思想结构,也有小资产阶级的思想结构,还有封建贵族阶级的思想结构。他和他的作品的思想结构和思想倾向是一个多维度和多向度的复杂的集合体。
歌德的创作和作品的复杂性和歌德对德国的现实生活的态度的复杂性,在不同的时间、地点、条件和境遇下表现出明显相互矛盾的差异性。恩格斯指出:“歌德在自己的作品中,对当时的德国社会的态度是带有两重性的。有时他对它是敌视的;如在‘伊菲姬尼亚’里和在意大利旅行的整个期间,他讨厌它,企图逃避它;他象葛兹、普罗米修斯和浮士德一样地反对它,向它投以靡非斯特非勒司的辛辣的嘲笑。有时又相反,如在‘温和的讽刺诗’诗集里的大部分诗篇中和在许多散文作品中,他亲近它,‘迁就’它,在‘化装游行’里他称赞它,特别是在所有谈到法国革命的著作里,他甚至保护它,帮助它抵抗那向它冲来的历史浪潮”,“在他心中经常进行着天才诗人和法兰克福市议员的谨慎的儿子、可敬的魏玛的枢密顾问之间的斗争;前者厌恶周围环境的鄙俗气,而后者却不得不对这种鄙俗气妥协,迁就。因此,歌德有时非常伟大,有时极为渺小;有时是叛逆的、爱嘲笑的、鄙视世界的天才,有时则是谨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狭隘的庸人”。不难看出,歌德的世界观、思想结构和他对德国封建宗法制的政治态度是带有复杂的两面性的。当他作为狂飚运动的旗手和游访于具有古希腊艺术魅力的意大利时期以及创作伟大诗剧《浮士德》的过程中,他的文化思想结构和他对变革现实的历史风暴的政治态度是积极的、先进的,带有革命倾向的,他对德国宗法制的政治态度是反叛的、厌恶的,甚至是敌视的。当他作为法兰克福市议员的儿子和当他成为魏玛公国的官员时,他竟然写出像《化装游行》那样粉饰现实,以供贵族的上流社会寻欢作乐的作品。这时他的文化思想结构和政治倾向则是十分保守的。歌德简直变成了一个庸人。歌德的这种思想结构、政治倾向和政治态度上的两面性是同时或交替存在着的。
社会的历史结构和作家作品的思想结构往往表现出一定的同构性,换言之,具有大体上相统一的对应关系。恩格斯在分析歌德的创作和作品的思想结构同歌德的时代的社会历史结构的同构性和对应关系时,并没有把前者简单地视为后者的机械的等价物和简单的分泌物,而是着重阐发和剖析了作为联系两者的纽带和中介的社会文化环境和社会心理领域里的鄙俗气对歌德和他的文学活动的决定、制约和影响。恩格斯对德国当时的社会环境的如此论述可能有些夸大,但歌德确实生活在鄙俗的历史氛围中。他和席勒、康德、黑格尔等天才人物都带有共同的两面性或双重性。德国现实生活的鄙俗气使歌德的思想结构和文学创作陷于一种复杂的矛盾状态。歌德有时“厌恶周围环境的鄙俗气”,有时又“不得不对这种鄙俗气妥协,迁就”。“歌德总是面临着这种进退维谷的境地,……他的气质、他的精力、他的全部精神意向都把他推向实际生活,而他所接触的实际生活却是很可怜的。他的生活环境是他应该鄙视的,但是他又始终被困在这个他所能活动的唯一的生活环境里”。
即便如此,歌德尽管生活在令人不畅的鄙俗的生活环境中,有时竟能顽强地表现出对历史发展的期盼和对人类进步事业的热望和追求。他创作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普罗米修斯》、《葛兹·冯·伯里欣根》、《浮士德》等优秀作品都不同程度上反映出新兴市民阶级的思想感情和历史要求。歌德的世界观和思想结构中毕竟存在着先进的合理的,甚至是伟大的天才的一面。这实际上也是德国的文化思想结构中潜在的驱动社会发展的推动力所使然。德国现实生活中的鄙俗气是一种比较浓重的消极因素。然而,德国的社会历史结构是具有两重性的,反映到德国现时生活和作家头脑中思想结构也同样必然是具有两重性的。正是这种文化思想结构和社会历史结构的同构性,昭示出两者之间的对应关系。
歌德的文化思想结构中的矛盾只不过是德国现实生活中的社会矛盾的反映。正如恩格斯所深刻指出的:“歌德在德国文学中的出现是由这个历史结构(指德国的社会结构──引者)安排好了的”。
从列宁论托尔斯泰的作品和创作所现出来的世界观的矛盾中,从托尔斯泰的世界观的矛盾所折射出来的思想文化结构的矛盾中,使我们清晰地看到了托尔斯泰的精神世界中充满着差异性和双重性的复杂结构。正如列宁深刻指出的:“托尔斯泰的作品、观点、学说、学派中的矛盾的确是显著的。一方面,是一个天才的艺术家,不仅创作了无与伦比的俄国生活的图画,而且创作了世界文学中第一流的作品;另一方面,是一个发狂地信仰基督的地主。一方面,他对社会上的撒谎和虚伪提出了非常有力的、直率的、真诚的抗议;另一方面,是一个‘托尔斯泰主义者’,即一个颓唐的、歇斯底里的可怜虫,所谓俄国的知识分子,这种人当众拍着胸脯说:‘我卑鄙,我下流,可是我在进行道德上的自我修身;我再也不吃肉了,我现在只吃米粉饼子。’一方面,无情地批判了资本主义的剥削,揭露了政府的暴虐以及法庭和国家管理机关的滑稽剧,暴露了财富的增加和文明的成就同工人群众的穷困、野蛮和痛苦的加剧之间极其深刻的矛盾;另一方面,疯狂地鼓吹‘不’用暴力‘抵抗邪恶’。一方面,是最清醒的现实主义,撕下了一切假面具;另一方面,鼓吹世界上最卑鄙龌龊的东西之一,即宗教,力求让有道德信念的神父代替有官职的神父,……培养一种最精巧的因而是特别恶劣的僧侣主义。”
列宁极为精湛地剖析了托尔斯泰文化思想结构中的矛盾,揭示了托尔斯泰世界观的两面性:一方面,托尔斯泰是从统治阶级和压迫者身上撕下了一切假面具的无情的暴露者,是对他那个时代所有的政治、宗教、社会制度和经济体制的伟大的批判者,是对社会生活中的种种谎言和伪善的激烈的抗议者;另一方面,他又是“道德上的自我修身”的提倡者,是“最精巧的因而是特别恶劣的僧侣主义”的鼓吹者,是“不以暴力抵抗邪恶”的宣扬者。
列宁指出:托尔斯泰一方面无情地批判了资本主义的剥削,揭露了政府的暴虐以及法庭和国家管理机关的滑稽剧,暴露了财富的增加和文明的成就同工人群众的穷困、野蛮和痛苦的加剧之间极其深刻的矛盾;另一方面,疯狂地鼓吹不用暴力抵抗邪恶。列宁还指出:反对农奴制的和警察的国家的斗争,反对君主制度的斗争,在他那里竟变成了对政治的否定,形成了对恶不抵抗的学说,结果完全避开了1905—1907年的群众革命斗争。根据列宁上面的分析,我们不难看到:托尔斯泰正确地揭示了革命的根源,却荒谬地否定了革命的手段;托尔斯泰对沙皇俄国专制制度和资本主义剥削所作的无情的批判,必然引出改变现实的结论,但却热烈地鼓吹“不用暴力抵抗邪恶”的反动说教,回避、抵制、反对用革命暴力粉碎反革命暴力,捣毁旧的国家机器;他通过对旧世界的揭露和批判引出革命,又通过否定暴力而取消革命……托尔斯泰的学说徘徊在革命的十字路口上,构成了他的世界观中的革命因素和不革命因素的深刻矛盾。
总而言之,托尔斯泰的世界观中,充满着文化思想结构的矛盾。这种文化思想结构的矛盾,归根结底,是托尔斯泰所处的当时俄国的社会历史结构的矛盾。正如列宁所深刻指出的:“托尔斯泰的观点和学说中的矛盾并不是偶然的,而是19世纪最后30多年俄国实际生活所处的矛盾条件的表现。”“托尔斯泰的观点中的矛盾,不是仅仅他个人思想上的矛盾,而是一些极其复杂的矛盾条件、
社会影响和历史传统的反映,这些东西决定了改革后和革命前这一时期俄国社会各个阶级和各个阶层的心理。”托尔斯泰头脑里和精神世界中的文化思想结构的矛盾,归根结底,是托尔斯泰所处的那个时代的社会历史结构中的矛盾的反映。列宁对托尔斯泰的世界观的矛盾和文化思想结构的矛盾及其所产生的社会历史根源的深刻分析,为我们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和方法,进行文化批判和从事文化建设提供了范例。
[注释]
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66页。
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639页。
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83页。
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765页。
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704页。
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634页。
⑦同上书,第633页。
⑧同上书,第634页。
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18-219页。
⑩《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第256页,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