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 与 醉话

2011-03-20 21:46
文学自由谈 2011年4期
关键词:白日梦钱钟书孔子

●文 高 为

为前列腺炎所苦,浅睡中闻潺潺流水而心惊,瞿然警醒而对被褥上下其手、上下求索。据弗洛伊德在《释梦》中的说法:“经常梦见游泳和破浪前进而感到极大快乐的人照例有尿床的习惯。他们在梦中重温其早已知道应戒除的乐趣。”我还没有进步或者说退化到以尿床为乐趣的程度。还好,没有梦想成真。

梦分噩梦与美梦。梦想成真通常是作为褒义词使用的。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梦是愿望的满足。这也符合中国人的传统心理,我们不是有这样的歇后语吗:做梦娶媳妇——尽想美(好)事。最著名的梦想恐怕要数马丁·路德·金的。1963年8月28日,34岁的马丁·路德·金在林肯纪念堂前,面对超过25万的听众,发表了《我有一个梦想》(I have a dream)的演说,呼吁进行非暴力抗议,争取黑人享有与白人同等的权利和自由。转年,35岁的马丁·路德·金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

梦想同现实总是有距离的,就如同理想同现实有距离一样。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梦想就是理想,就像雄心和野心是一回事,都是ambition。我对巴金老的著作兴味不浓,但对其“文学表达的是希望”这句话却高度认同。我们也可以做替换练习:文学表达的是理想;文学表达的是梦想。梦想也是希望。

对纯粹的幻想或毫无实现希望的梦想,我们会说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比较典型的白日梦例子是詹姆斯·瑟伯(James Thurber)的短篇小说《沃尔特·米蒂的隐秘生活》(The Secret Life of Walter Mitty)。现实生活中的沃尔特·米蒂非常平庸,窝窝囊囊怕老婆,丢三落四,在停车场甚至连车子都倒不好;可是在白日梦中,他不断把自己想象成各式各样拯救众生的英雄、视死如归的好汉,如指挥机组人员飞离飓风险境的海军水上飞机大队长、会修复杂医疗仪器的专家、能做别人做不了的手术的大夫、神枪手、面对行刑队而泰然自若的人。心理学家认为,白日梦对人有积极的作用,尤其是对弱者,有一种补偿效应。白日梦可以使他们有成就感,有勇气活下去,避免了在残酷现实的打击下而出现的精神崩溃。

小时候睥睨世界,傲视一切,虽然一无是处,却总想象自己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狂妄而充满了幻想,做的梦也总是同别人打架时痛揍对方,扬眉吐气。有点像《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九“田舍翁时时经理,牧童儿夜夜尊荣”中的牧童儿,白天给人放牛,梦中却享尽荣华富贵。岁月流逝,由浪漫变得越来越现实,工作、生活中处处碰壁,鼻青脸肿,就连梦中也是被别人追得狼奔豕突、鸡飞狗跳,狼狈不堪,已经有好几次甚至梦见自己见了阎王。

黄桂元先生有一篇文章,题目是《“才尽”与荷尔蒙》,举出众多的例子来说明两者之间的关系。随着荷尔蒙的减少,才气也会渐渐消失。换句话说,随着年龄的增大,江郎基本会才尽。我是同意这种说法的。连做梦都缺乏想象力了,还谈什么才气呀!更惨的是,连梦都不敢做了。如钱钟书《赴鄂道中》(五首之四):“奕棋转烛事多端,饮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应褪净,夜来无梦过邯郸。”邯郸是做梦的地方,唐代沈既济的传奇小说《枕中记》,就是成语“黄粱梦”“邯郸梦”的出处。钱钟书的诗作于1957年,那是“反右”开始的年份,知识分子人人自危,山雨欲来风满楼,“脱叶犹飞风不定,啼鸠忽噤雨将来”,钱钟书不但不说话了,连梦都没有了,即使是路过盛产梦的邯郸。当然,也有做了一辈子梦的人,比如陆游。

钱钟书虽然喜欢陆放翁的诗,但也指出他有二痴事:“好誉儿,好说梦。儿实庸才,梦太得意,已令人生倦矣。”(《谈艺录》)清代赵翼《瓯北诗话》:“即如纪梦诗,核计全集,共九十九首。”我粗略地统计了一下,《剑南诗稿》中的“纪梦诗”不是九十九首,而是一百二十多首。考虑到有的是同题下有多篇,恐怕一百四十首也不止。一个人一辈子有梦想,我们可以说他很顽固,也可以说他很顽强;可以说他百折不挠,也可以说他执迷不悟。以陆放翁的绝命诗或绝笔为例:“死去元知万事空”,看到第一句我们松了口气——陆放翁终于大彻大悟了。别忙,第二句就是“但悲不见九州同”,怎么又钻牛角尖了?既然万事皆空,九州同或不同又有什么不同?放翁总是“位卑未敢忘忧国”,但“肉食者”对平头百姓关心国家大事未必高兴——有我们代表你们就行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祖训要说多少遍你们才能听得懂记得住呢?

另一位做了一辈子梦的是孔子。孔子说:“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孔子(前551—前479)根本就没见过早他五百年(约公元前十一世纪)的周公。孔子能见到的也就是周公的画像或石刻,他念念不忘到梦中去见周公,要是确实见到了,那可真正是见了鬼了。即使有画像或石刻,其存真度无法与现在的影视相比。许多领导人,一代一代地,尽管没见过他们的真容,可在电视上几乎天天可以看见他们,影视形象要比孔子所见的画像或石刻更接近真人。可我还从来没有梦见过他们。可见我是多么无可救药地不求上进,不是首长的粉丝。现在年过半百,也发出了孔子类似的悲叹:“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美人。”当然,这里的美人是实实在在的美人,不像《诗经》《楚辞》里的美人,还要代表或隐喻君子、君主。还是让美人歇歇吧,她们代表不了那些大人物、大辞藻。

做梦与醉酒,由一个成语搭上了关系,这个成语叫“醉生梦死”。还是以《剑南诗稿》为例,写醉酒的诗也有一百二十多篇,与“纪梦诗”数量相当。“小酌”“小饮”等诗不在其列,因为正常喝酒与醉酒有质的区别。从小酌到大醉,据说有四个阶段:轻言细语、豪言壮语、胡言乱语、寡言少语。俗话说“酒后吐真言”,更确切些说应当是“醉后吐真言”。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句话,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不喝醉了,谁会说真话呢?我认识一位仁兄,就喜欢别人醉后刨根问底儿,大家都说他屈才了,应当去联邦调查局、中央情报局、军情六处或苏格兰农场去审犯人。既然醉话是真的,而新闻按理说也应当是真的,那新闻检查就是查醉话。梦想是理想,是希望,文学表达的是希望,文学的本质是虚构,那文学审查就是审梦话,审可能发生而实际上不一定发生的事情。有一部小说叫《追梦的人》,追寻梦想的人;文学审查官也是“追梦的人”,是追究梦想的人,不但要统一人们清醒时的思想,而且还要规范大家睡梦中的思想,直至“狠斗私字一闪念”,可以想象文学审查官有多么厉害。换言之,也可以想象他们有多么辛苦。

如果文学作品中没有梦想,那还怎么争取各种奖项甚至国际大奖的“光荣”!(突然想起了威廉·曼彻斯特的名著《光荣与梦想》)如果写出来的东西里既没有梦想也没有醉话,全是毫无意义的“喧嚣与骚动”,却还喋喋不休地谈什么追赶与超越,这无异于呓语和谵妄,结果只能是痴心妄想的国际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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