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会荣
(西华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9)
福克纳小说《我弥留之际》的叙事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这源于小说叙事具有现代与传统、形式与内容相统一的特征。《我弥留之际》通篇采用意识流叙事手法,通过对不同人物瞬息变化的意识的描写来结构全文。同时,小说又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意识流叙事模式,在看似杂乱的表层叙事中隐藏着深层的故事结构和具体的文学形象,实现了叙事形式与小说内容的内在统一。在运用现代叙事手法结构全篇的同时,小说主题最终指向了作者深厚的人文关怀,具有现代与传统相结合的艺术特质。
文学是一种想象的艺术,需要读者借助文字媒介,通过想象进入艺术世界,来感受艺术之美。因此,读者对一部文学作品的阅读感受和审美体验是影响其艺术价值的重要因素。小说《我弥留之际》突破了亚里士多德以来传统的文学整体观,采用多重视角构建故事,具有非线性的表层叙事结构,打乱了传统的阅读顺序,增加了读者的理解难度。作者从不同人物的视角对同一故事进行反复叙述,而每个角度对这个故事只作一方面的叙述。在阅读过程中,只有不断回到作品前面的情节叙述才能大概把握故事的前因后果,也只有读完整部作品,故事才能全面地呈现在读者眼前。这种先写故事结果,再一步步叙述引起这种结果的原因——原因后置——的叙事技巧,大大阻碍了读者对文章的阅读思维,丰富了读者的审美经验。如小说第三十二章,作者借达尔的视角讲述了朱厄尔十五岁那年夏天遭遇睡魔的故事。那年,朱厄尔突然患了嗜睡症,家人干活时总是找不到他。而当他终于被家人找到时,却总是处于酣睡状态,即使找到他去干活,他也会边干活边睡着,甚至连吃饭和走路都会慢慢睡觉。小说中这样描写:“他一点点瘦下去了,我见到过他锄着锄着就睡着了;眼看着那把锄头越挥越慢,越挥越慢,弧度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停下来,他支着锄柄在热辣辣的阳光下一动不动地站着。”读到这里,按照既定的阅读思维,读者一定会意识到朱厄尔定是生了某种奇怪的病,并会产生强烈的阅读欲望,追究故事情节的前因后果。后来,达尔和杜威德尔发现了朱厄尔的秘密。原来朱厄尔每天半夜趁家人睡着后偷偷地跑出去,到天亮时才回来。达尔和杜威·德尔猜测朱厄尔每天晚上是和女人约会去了,且两人有板有眼地讨论那极可能是一个少妇,因为只有少妇才会有这样的魅力。读者也会被这样的猜测所引导,认为朱厄尔一定是被某个女人迷住了。但故事发展到后来,结果却大大地出人意料。在一个找不到朱厄尔的早晨,他突然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出现在了全家人的面前,很是让读者吃了一惊。这时谜底才揭开,原来朱厄尔被女人迷住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他每天深夜出门去,早晨才回家,是在辛勤地开垦荒地,以换取他身下的这匹他喜欢的马。这时,读者才恍然大悟。这样跌宕起伏、因果倒置的故事情节在小说中随处可见,往往出乎读者的常规阅读思维之外,带给读者丰富的审美体验。
小说《我弥留之际》不仅运用多重视角、因果倒置等叙述方式拉开了与读者期待视野之间的距离,提升了小说的艺术性,而且从物理时间上兼顾了故事的完整性,满足了读者对小说可读性的期待。传统观念的优秀小说家,应该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能够处理好故事的每一个环节。在小说中,福克纳在运用现代叙事技巧,打破时间和空间连贯性的同时,兼顾了故事情节的线性发展,把故事的结构隐藏在看似杂乱的表层叙事中。读者在阅读表层叙事的碎片时,结合小说前后情节透露出来的信息可以弄清故事情节的来龙去脉。如,安斯一家的女主人艾迪一生的经历,特别是她复杂的婚恋经历。读者在综合了家庭内外不同人物的叙述之后,才能渐渐清楚艾迪痛苦而无奈的婚姻,继而引出朱厄尔的身份和艾迪对朱厄尔那份特殊感情的缘由。在小说中,艾迪的丈夫安斯的丑恶面目也是随着故事的发展一步步显现出来的。他自私、懒惰,不顾子女的幸福,一次次剥夺他们的权益,使家人之间充满冷漠,甚至彼此仇恨。小说中主要人物的经历和最终结果,都能在小说前后的对照中找到答案。如小说以全家人安葬艾迪遗体为主线,把杜威·德尔令人辛酸的恋爱悲剧、朱厄尔的特殊身世、达尔异常的思想和行为等一点一滴地显现出来,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既有悬念感,又能结合上下文隐隐约约地了解故事的完整过程。这种集艺术性和故事性于一体的叙事特征使得小说在满足读者对小说可读性期待的同时,也从根本上满足了读者的猎奇心理和对小说趣味性的期待。
与一般意识流小说作家最大的不同在于,福克纳是一个追求传统意义的作家。他在追求意识流叙事形式的同时,更关注小说内容的表现,关注小说结构的整体性和小说主题的深刻性,关注人的价值追求、精神信仰和对传统道德的固守。在诺贝尔获奖演说中他这样说道:“诗人的声音不必仅仅是人类的记录,它可以作为一个支柱,一根脊梁,帮助人类度过难关,蓬勃发展。”“我相信人类不但会苟且地生存下去,他们还能蓬勃发展。人是不朽的,并非在万物中唯独他留有绵延不绝的声音,而是人有灵魂,有能够怜悯、牺牲和耐劳的精神。诗人和作家的职责就在于写出这些东西。他的特殊的光荣就是振奋人心,提醒人们记住勇气、荣誉、希望、自尊、同情、怜悯之心和牺牲,这些是人类昔日的荣耀。为此,人类将永垂不朽。”小说《我弥留之际》的形式是零散、杂乱的,作者依靠不同人物瞬间的心理活动建构全篇。篇章与篇章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前后章节也没有按时间或逻辑的先后顺序来排列。但在零散的形式下,在冗长、繁杂的语言中,作者将故事情节完整地展示在读者的头脑中。同时,读者也能领会到小说深刻的主题意义。福克纳在小说中借南方农民本德伦一家的愚蠢、自私和野蛮,向读者揭示了美国南方农民的劣根性和传统道德的沦丧,以及人类发展过程中的种种弊端和阵痛。在被问及为何将人类写得那样卑劣时,福克纳回答道:“我认为理由很简单,那就是我太爱我的国家了,所以想纠正它的错误。而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在我的职业的范围之内,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羞辱美国,批评美国,设法显示它的邪恶与善良之间的差别,它卑劣的时刻与诚实、正直、自豪的时刻之间的差别,去提醒宽容、邪恶的人们,美国也有过光辉灿烂的时刻,他们的父辈、祖父辈,作为一个民族,也曾创造过光辉、美好的事迹,仅仅写美国的善良对于改变它的邪恶是无补于事的。我必须把邪恶的方面告诉人民,使他们非常愤怒,非常羞愧,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去改变那些邪恶的东西。”由此可知,福克纳是带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理在叙述《我弥留之际》的。他揭示南方农民的劣根性是为了使美国人引以为戒,振奋自强。同时,小说中人物身上的劣根性和道德弊端具有普遍性,在人类的其他角落,我们也能看到类似的影子。《我弥留之际》也体现了作者对人类社会发展的关怀和担忧。因此,小说呈献给读者的故事情节远远轻于其背后厚重的历史感和人文关怀,让读者在满足阅读猎奇心理的同时,从小说形式走向理性本质,最终领会深刻的主题意义和深厚的人文关怀。
[1]威廉·福克纳著.李文俊译.我弥留之际[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2]朱立元主编.当代西方文艺理论(第2版)[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