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波 尹 丽
(1.四川外语学院 外国文学研究中心,重庆 400031;2.四川外语学院 法语系,重庆 400031)
经典可以是传统的集大成者,也可以是这样一些作品,它们领风气之先,通过反叛传统而开辟一条新的传统路线,并成为这个新传统路线规则的制定者。在西方现代文学的语境中,有作家甚至把与传统的决裂提到了作为艺术前提的高度。诚如安德烈·马尔罗所说:“艺术始于决裂;虽然决裂本身不是艺术,但没有决裂就没有艺术。”[1]
塞利纳被称为法国文学史上的“天才作家”或“鬼才”,他的小说《茫茫黑夜漫游》是一部典型的“反经典”,同时又由于其“反经典”的身份和特性而成为“反经典的经典”,开辟了一个传统,对西方现当代小说产生重要影响,并为后来的许多作家所效仿。
路易-费迪南·塞利纳(Louis-Ferdinand Céline,1894 ~1961)本名路易-费迪南·戴都什(Louis-Ferdinand Destouches),出生于巴黎近郊。父母两系家族中多为小商贩和手艺人。家族成员在生意方面惨淡经营和倒闭歇业的经历,让他在小小年纪就见识和体会了生活的艰难和不易。他后来主要从阴暗面观察和分析人事,以及他公然宣示的反犹态度,也许跟他童年生活的阴影有些关系。塞利纳一生的经历可谓丰富,其人生主要轨迹在多部多少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中得到表现。他最重要的作品《茫茫黑夜漫游》①作为塞利纳代表作的这部小说,目前在国内有两个译本,一个是沈志明译《茫茫黑夜漫游》(漓江出版社,1988年),另一个是徐和瑾译《长夜行》(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此外,沈志明编选有《塞利纳精选集》一册(山东文艺出版社,2000年),除收录《漫游》全文外,还包括其他一些小说的节选和部分文论及杂文。(以下简称《漫游》)发表于1932年10月。小说一出版便引起轰动和激烈的争议,成为法国20世纪文学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虽然塞利纳后来还创作了多部小说,并在语言和文体风格方面进行了更为大胆和极端的尝试,但在公众眼里,其重要性和影响力都没有超过这部作品。
由于其反犹的历史污点,塞利纳在战后很长一段时期处在被法国文坛边缘化的状态。后来由于萨特、波伏瓦、萨罗特、西蒙等大家的激赏,他于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重新回到公众视野。自他1961年去世以来,读书界和学术界对他的兴趣日益增长。近二三十年来,他已成为学院派研究的一个重点,有论者甚至将他誉为法国20世纪与普鲁斯特齐名的重要作家。他的《漫游》现已成为法国大学和中学教师学衔考试的必读书。该书手稿在2001年被法国国家图书馆以1200万法郎拍得,创下当时文学手稿拍卖的世界纪录(此前的纪录是卡夫卡的《审判》)。
《漫游》以第一人称写成,情节结构相对简单,以主人公兼叙述者巴达缪的游历为主线,故事呈线性发展,有头有尾,全书共45章,章节无标题。
如果将小说主人公的人生经历同作者本人的生平加以比对,可以发现作品带有明显的自传性质。巴达缪从军,负伤复员后去非洲,然后去美国,然后回到法国在巴黎郊区行医的历程与作者本人的现实经历一一扣合。小说也大致按这个时序分为四个生活场景:军旅生活场景(1-9章),非洲殖民地生活场景(10-14章),美国现代工业文明背景下的大都市生活场景(15-19章),巴黎郊区和外省小市民生活场景(20-45章)。柳鸣九先生在中文版“译本序”中指出,这种以漫游为线索的作品带有18世纪“流浪汉体小说”如《吉尔·布拉斯》、《老实人》、《天真汉》等的特征,称《漫游》为“20世纪流浪汉体小说的杰作”[2]。为了更好地切合作品的漫游主题,作者有意将主人公的姓氏设计为Bardamu(巴达缪),其词根是法语中的军旅行话 barda(士兵的背包),让人一听到这个字,就自然会在眼前浮现出一个背负行囊的漫游者的形象。
巴达缪的漫游将这几个场景串接在一起。作为一种新类型小说人物,巴达缪既是故事的讲述者,又是故事的主人公,同时他又往往用机智谐谑、玩世不恭的语气,通过妙语连珠的格言警句对所亲历的人物事件加以解说和议论。
《漫游》通过主人公的游历,截取一幅幅以黑色为主色调的现代生活断面,反映20世纪头30年西方社会的一些重大问题,展现战争、殖民、工业文明对人的异化,以及现代都市边缘人物窘困难堪的生活状态。小说的重点落脚在通过人生万象,对人之本性进行严厉的审查。作者希望通过小说如实说出全部真实,揭露人们堕落的全部真相。这部小说将人性之恶与现代生活境遇紧密联系,写出了恶在现时代中的特殊表现形式,故被认为是“写罪恶的杰作”(瓦莱里),作者也被称作“法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德斯卡夫)。小说通过对“完全纯粹的恶”的展现,对现存秩序与价值观、传统文化、甚至日常生活方式等都进行了无情的嘲弄、否定和批判。
关于创作这部作品的动机,作者有好几种说法。一种是说出于经济的目的,为了挣钱买一套房子,之所以用外祖母的名字“Céline”作笔名,就是为了避免引人注意;另一种是说出于艺术的目的,就是他在1960年接受《文学讯息》(Les Nouvelles littéraires)记者采访时所说的,是“为了让别人的作品不堪卒读”。这两种说法带有作家自我调侃的意味。从《漫游》产生的影响来看,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这是一部揭疮疤的作品,同时这也是一部挑衅和颠覆的作品。照作家另外一种更为郑重其事的说法,是为了“向人类的大厦投放一枚炸弹”[3]。在表面嬉笑刻毒的文字背后,作家本人一直坚持对严肃而重大的问题进行沉痛的思考。他在1960年回答《原样》(Tel Quel)杂志所提“你认为自己有作家才能吗?”这一问题时说:“享乐者不需要写作。竟然给作家提这个问题!之所以要写作是由于受苦太深。”而苦难之最沉痛的表现莫过于死亡的经验。作者在《漫游》中称:“真实就是无尽无休的弥留,人间的真实就是死亡。”(p.225)在他看来,死亡是一切真实创作最伟大的灵感启示者。
《漫游》是一部以死亡和黑夜为主题的作品,故它与那些歌唱生命的作品不同,遵循着与白昼相反的逻辑,以最真切、最令人心碎的笔调写“美好时代”的反面,写人生的负相,就是作者在“卷首语”中所说的:“这是从生到死的旅行……这是生活的另一面。”(p.5)这里的“生活的另一面”是等同于“生命的另一面”的。借用作品中的一句话,那就是“在生命的反面吸吮着生命”(p.524)。作为关键词的“反”既包含在作者的创作动机中,也指明了作者观察生活的视角和切入创作的角度。这使得《漫游》这部作品在文体、人物形象、事理和意识形态等各个层面上都表现出种种悖逆的逻辑。
所谓“悖逆”,首先自然包含有“悖理”和“悖谬”的意思,指思想见解、情感志趣、行为方式等方面不合于一般人情世故,甚至因违背常理常规而处于荒谬无稽的境地。但从更深一层讲,“悖逆”之道更包含有忤逆正道、反叛传统、犯上作乱的精神和气魄,包含有为了挑衅权威而置罪过于不顾的勇气。
说塞利纳是“天才”也好,说他是“鬼才”也罢,归根到底他是按悖逆的逻辑进行创作而最终成为一位悖逆的作家。正如克里斯蒂瓦所说,他的作品中包含着一些“搅混身份、干扰体系、破坏秩序的东西”,一些“不遵守边界、位置和规则的东西”[4]。
在分析《漫游》中种种悖逆表现之前,有必要说明的是,塞利纳虽然一直把自己的正式职业定义为医生而自称是一位业余作家,但他绝不是那种凭兴之所致率性而为的“玩票”的作家。他的创作态度是非常严肃的,其在作品中探讨的主题亦是非常严肃的。他写作的过程也非常严谨甚至艰难。塞利纳夫人曾证实说:“他这个人很朴实、很勤劳,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劳动者,不论是写作还是行医。他写作得很艰苦,一个句子要改上十来遍,写一本书,稿本要变动一二十次,甚至三四十次,最后,手稿有几十袋之多……他常在这种情况下,坚持写作,每天早晨六点钟就开始。”[5]59①另外,一度做过塞利纳情人的美国女子克雷格(Elizabeth Craig)——《漫游》一书的受题献者——在晚年的回忆中,对塞利纳创作《漫游》时忘我的投入状态进行了细致而生动的描述(可参阅Henri Godard,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de Louis-Ferdinand Céline,Gallimard,1991,pp.157 -160.)。他总是孜孜以求于每个词语、每个句子、每个形象的独特和别致,唯恐落入老套庸常的程式化表达。作品中那些看似轻巧、信手拈来、且很多时候不守规矩的文字和场景,实则包含着作者呕心沥血的精巧构思。
作为一部“反经典的经典”,《漫游》一书在不同层次上表现出对悖逆逻辑关系的运用。悖逆是达成作品独特性的手段,也是作品独特性的呈现形式。揭示和分析作品对悖逆逻辑关系的运用,可以启发我们从一个独特的方面发现作品包含的新的诗意和新的人生领悟。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层面来分析《漫游》中的悖逆逻辑。
作为小说家,塞利纳一再宣称自己把对笔调和文体风格的艺术追求看作他创作的出发点和最高目标。他说过:“我不是一个注重信息的人。我不是一个注重观念的人。我是一个注重风格的人。”[6]
《漫游》在对人和事的描写方面表现出高超的技巧,如对战场上炮火声响的描写(p.19),对福特汽车制造厂声音的描写(p.251,pp.253 -255),对弥留之际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昂鲁伊老人心脏活动的描写(p.414-415),对图卢兹教堂地下室风干了的尸体的描写(pp.428-432),对被城市化大潮吞噬的郊区景象的描写(p.467),以及对某些人物速写式的勾画(如对帕拉皮纳教授的外部刻画,p.314)等,其功力不逊于历史上任何一位经典作家。同时,他的描写又不是传统式的纯然客观的现实主义描写,而往往会对现实加以一定的主观变形,生动、有趣、富有诗意,带有超现实主义意味的现代感。小说通过这些或令人生厌或令人惊愕的描写,让人见识人世的病态和污浊,让人感慨于人生因生命尊严的丧失而沦落为动物般的挣扎。作者自称:“在我这部小说里,人是赤裸裸的,被剥掉了一切,甚至他对自己的信念。”[7]他这种对人的绝望甚至冷酷的观点落实在小说中,便呈现为大量带有逆向逻辑的比喻和比较关系。
小说通篇存在大量把人以动物作比的例子,如耗子、苍蝇、两足动物、山羊、母狗、矮脚猎犬、章鱼、鼻涕虫、蠕虫、毛虫、巨蛇、螃蟹、直立的蚂蚁、白蚁、赖皮鼹鼠、淫荡的猫、风骚的母猫、蝴蝶、畜牲、黑猩猩、蜗牛、老鼠、啮齿老家鼠、急躁的马、蛆虫、癞蛤蟆、等等。另有一些对人的比喻也并不更令人鼓舞,如擦屁股的手纸、脓痰、行尸、奴隶、服苦役的囚犯、脓疮毒菌、肠子、墨水瓶、幽灵、包裹、垃圾、机器、伞、说啰嗦话的肉、畸形怪物、粪便、臭狗屎等。作者敢于用“不比你早上擦屁股的手纸更引人注目”(p.73)这样的用语来形容在不义之战中送死的“炮灰”,也敢于写出“人同肠子完全一样,只不过粗大些,多变而贪婪,体内装着一个梦幻”(p.219)这样的句子来形容人对虚妄诱惑的贪恋。
有时候作者也反过来,把动物以人作比,如孤苦伶仃的小狗“必须学会和人一样忍饥挨饿”(p.297),又如市场上被折磨的猪“躺在人圈的中央呻吟,犹如被打扰的人,哼哼唧唧”(p.323)等。
还有些时候,人在作者笔下甚至是连动物和污物都不如的。邻居家小孩贝贝尔重病中仍挂在脸上的带有乐天气息的笑容,不禁让叙述者感慨“年过20的人很少有这种动物般淳朴的情感”(p.273)。现实中人们衣冠楚楚、自以为是,着实比污物更让人难以忍受,因为“污物不求长存也不求增长,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们比粪便更加不幸”(p.374)。在写到公园遛狗的小姐时,作者也故意颠倒秩序,说“那时小狗们常常牵着妞儿来这里行方便”(pp.81-82),既形象生动,又谐趣盎然,实在妙不可言。
这些比喻不合常规,喻体与被喻体的悖逆关系带来强度,隐含有强烈的讽刺意味和价值判断在其中。对这种悖逆比喻的大量运用,给阅读者的生理和心理都带来巨大的冲击和震撼。作者还将这一悖逆逻辑加以推演,发展为正面与负面,有价值与无价值,崇高与卑俗之间带有逆喻或矛盾修辞逻辑的比较关系。由此,他可以把重大的事情写得轻巧,也可以把令人厌恶的事情写得好玩。如战时的农庄因村民逃避战火而变得空无一人,小说中却就此无奈的情景写道:“好像农民倾村而出,到边缘的乡镇过节去了。他们把所有的财产放心地让给我们……好让我们趁他们不在时安安静静地为所欲为,显示出他们的一番好意。”(p.13)战斗打响时,上校“在道路中央泰然自若地漫步,在弹雨中踱着方步,犹如在火车站月台上等候朋友”(p.14)。战斗间隙,士兵们为争抢牛羊下水而互相谩骂之际,“成群的苍蝇死盯着我们,营营地奏鸣乐曲,好似燕舞莺啼”(p.23)。战马伤痛难熬,伤口处不断淌出脓水,人骑上马背时,“痛得它直往下蹲,好像彬彬行礼”(p.27)。外出执行任务时,“我们朝炮火声的方向出发,五个人个个动作迅速,好像去采樱桃”(p.31)。
悖逆的逻辑关系往往造成黑色幽默的效果。最令人惊骇的段落是对上校阵亡的描写:
霎时间他不见了,因为炸弹爆发时,把他挪开了,抛到了徒步骑兵信使的怀里,侧着躺在斜坡上。他们俩死在一起,紧紧地拥抱着,难分难舍。但上校的头飞走了,脖子上敞开一个大口子,鲜血咕噜咕噜地在炖着,好似锅里熬着果酱。上校的肚子也裂开了,样子难看至极。在爆炸的一瞬间,他一定非常痛苦。(p.19)
上校平时对士兵一惯凶蛮傲慢,死后却在士兵怀里表现出一种令人恐怖的亲密。上校脖子处流淌的鲜血也是用“果酱”这一甜美之物作比的。当叙述者用冷静旁观的语气说出“在爆炸的一瞬间,他一定非常痛苦”一句时,仿佛是把残酷的战争化作了冷幽默的笑谈。在“黑色幽默”出现的30年前,塞利纳就已经开始用黑色幽默的笔调来写战争了。而且他还时常在黑色幽默的笔调中融入后来被称作“魔幻现实主义”的笔法,如:“时而不知从何处朝我飞过来一颗子弹,穿过阳光和空气追逐我,放肆到了极点,硬要在我孤独无援的时候杀死我”(p.21)。作者在这里通过如此魔幻的笔法,写出了死神(子弹)对于生命(阳光、空气)的嚣张。
在塞利纳笔下,卑俗往往以崇高作比,而崇高又往往以卑俗作比。他在写珠宝店老板娘皮塔太太时,称她“一心只想着做生意……把整个身心都投进生意,好似修女全心全意把自己交给上帝”(pp.117-118)。而皮塔先生正相反,在说到保卫国家这样重大的话题时,则“神情严肃,就像他找零钱时那样认真”(p.121)。作品中不乏对世俗之物加以神圣化的例子,如作者是这样来描写曼哈顿的:“这就是贵人区,黄金区,叫曼哈顿。只能步行进入,如同进入教堂那样。这是当今世界银行的心脏……这个充满黄金的街道是一个真正的奇迹,甚至站在门外都听得见美金的沙沙声。美元轻快如飞,胜似圣灵,比血液还珍贵。”(p.217)顾客进入银行,自然油然而生一种有如进入教堂般庄严而崇高的感觉:“老主顾走进银行,可别以为他们可以随心所欲,根本没那回事。他们对着一个小窗口轻声说话,好像在向美元忏悔。大家轻手轻脚,在柔和的灯光下,注意力集中在高大的拱形台处一个小小的窗口。他们在那里领受‘圣体饼’,把它放进贴心的内衣口袋。”(pp.217-218)这段文字显然直接脱胎于对“圣事”的滑稽模仿。
悖逆的修辞关系不仅带来耳目一新的审美体验,更表现出对既往价值观的彻底颠覆。这种写法体现了塞利纳作品在文体风格和思想观念方面的“先锋性”。
虽然塞利纳一贯强调“风格”而尽量避谈“信息”和“观念”,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作品不承载“信息”和“观念”,只是他作品的“信息”和“观念”并不外在于风格,而是内化于风格、同风格融合为一体的。它们既是风格的基础和动因,但更是风格的产品和结果。这在他对口语化、俚俗化、民间化语体风格的试验方面表现得非常明显。
塞利纳对小说艺术的贡献,主要不在于对叙事方式的革命,而在于对叙述语言的改造,并藉此掀起小说审美方式和文体风格的革命。对某种语言风格的抛弃或选择,包含着对其背后承载的文化取向的抛弃或选择。口语、俚俗语、民间语从来不是法国文学史上文学创作的主流。塞利纳的选择包含了对正统、官方、主流的悖逆。他的艺术姿态很难说同某种政治的和伦理的姿态没有关系。他的《漫游》是一本专事破坏的小说,而这种破坏是从对承载文化传统的正统文学语言的破坏开始的,他所写的是人们在学校里从未学过的东西。他挑衅和触犯的不仅仅是语言文字,而是文学创作中真、善、美的叙事原则。对他来说,现代人的物质状况是战争、杀戮、贫穷、肮脏、疾病,现代人的精神处境是孤独、恐惧、失败、盲目、无力、被动、焦虑、绝望,现代人与世界和他人的关系是自私、贪欲、放纵、虚伪、猥琐、嗜血,因而他的笔调也就必须是粗野的、俚俗的、直率的、琐碎的、插科打诨的、谑言浪笑的、调侃的、嬉闹的、尖刻的、恶毒的、滑稽的。他的这种语言是诱惑性、拯救性语言的对立面,与传统文学语言相比,具有空前的滋生能力,直指来自生命之源的最本真、最深层的激情,而且这些激情往往是粗鄙的、猥亵的、肮脏的、难以启齿和令人绝望的。他在这方面的尝试,为小说叙述语言的改造和对深潜于人性隐秘之境的挖掘,开辟出新的广阔空间。写作方法与生命体验的对应造就了塞利纳的风格。
在形象方面,《漫游》中的悖逆逻辑表现为对“反英雄”形象的塑造。
莎士比亚借哈姆莱特之口发出的对人的赞美,代表了自文艺复兴以来作为主流的人文主义传统对人的信心和礼遇:
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8]
与之相比,塞利纳对人和人性却有着极为悲观的看法,他笔下的人物在一切方面都悖逆于人文主义传统对人的颂扬。他在《漫游》中发扬了波德莱尔发掘恶中之美的方法,认为丑“是一种需要耕耘的体裁”,能够“像美那样具有艺术价值”(p.88)。可以说他的《漫游》是描画人世间丑类群像的杰作。如果借用小说叙述者在小说中的话来形容他的创作,那就是:“我正在精心勾画自己的丑相。”(p.326)作为人类的一分子,“我”实则是人类总体的象征。
塞利纳善于从生理角度出发暴露人的弱点,写出人难堪的存在状况。在写战时后方的女人们时,说她们“急不可待,屁股火烧火燎的”(p.53),其中一位叫埃洛特太太的日用品店老板娘因卵巢切除而因祸得福,从此没了顾忌,“靠着她的肚子,她在几个月内发了起来”(p.82)。在巴达缪行医的郊区小镇上,女士们在糕点铺津津有味地谈论便秘、大便、上厕所、放屁,头头是道,令人心悦诚服,全然没有所谓“淑女”的矜持和端庄(p.425)。最令人瞠目结舌的段落是对纽约一个地下公共厕所中状况的描写(pp.220-221)。叙述者在绘声绘色地描画了无数人集体排便且相互间嬉笑打趣的场景后,不禁感慨道:“在地下人人衣冠不整,落拓不羁,随随便便地泻肠污,而在街上则行动拘谨,道貌岸然。我百思不得其解。”当他回到光天化日之下时,恍然领悟到了“消化和庸俗的奥秘”。作者把整个城市令人恶心的现实全部浓缩在了这一场景之中。在他眼里,令人恶心的东西直接来自于人自己的肚皮,直接来自于自己的直肠,然而这令人恶心的最低下的、无拘束的生理需求却又是人的畅快之所在,“庸俗”成为了人在紧张生活中的轻松和享受。真实的、赤裸裸的人原来这么令人震撼,又这么令人泄气。
对“反英雄”形象的塑造,是塞利纳对20世纪小说艺术的重大贡献。我们可以从《漫游》中发现至少三种类型的“反英雄”。
一类以小说主人公巴达缪为代表,完全站在传统英雄主义的反面,我们姑且称之为“懦弱的英雄”。小说一开场,主人公巴达缪是以少不更事的“愤青”形象出现的,他与自己在医科班的同学争论,慷慨陈词,嘲讽所谓捍卫法兰西“高贵种族”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你说的种族只不过是一大群像我这样的穷光蛋,满眼长眼屎,浑身长跳蚤,冻得像木头人儿;为饥饿、瘟疫、肿瘤和寒冷所驱,从大陆各地漂泊到这里。由于大海的阻拦,不能再往前了,这就是所谓的法国,这就是所谓的法国人。”(p.8)可随后他却又在军乐声的激励下,头脑一热,从军上了前线。战场上,士兵们“就像无人看管的丈夫,什么混账事都干得出来”,生命在战争中变得卑贱、渺小。人类追求邪恶的勇气和对于虚妄的大无畏使他“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卷入了毁灭世界的运动”(pp.13-15)。当他“发现了战争的全部真相”,他顿时觉得自己“如少女似的被玷污了”,不禁感慨道:“可怕的是人,只有人是可怕的,永远如此。”(p.16)从此,他对人对事开始持非常严厉的态度,并如同患了恐怖症一般“对一切口头的或实在的英雄主义产生了反感”(p.55)。巴达缪置身于二百万疯子中间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反感于人类嗜杀的激情,强烈的保全生命的愿望让他觉得自己成了世界上唯一敢站出来反对战争的懦夫。他打仗缺乏勇气,一再告诫自己“且莫勇敢呀!”他打算主动投降,但想投降而又不可得。他不禁感慨道:“唉!打起仗来,连打发自己都这么困难。”(p.50)命运就是如此,人不能自由支配和选择自己的命运,连作出哪怕是最卑微的决定的权力也没有。在后方疗伤期间,他对女友劳拉发表他的反战意见和保命哲学。劳拉对他说:“但反对战争是不可能的,费迪南,当祖国危亡的时候,只有疯子和懦夫才反对战争。”他的回答是:“那么疯子万岁!懦夫万岁!或更确切地说,让疯子和懦夫幸存下来吧!”(p.73)在爱国主义普遍高涨的背景下,敢于直率地表达自己不敢去送死的懦弱,这是一种玩世不恭和自我作践的倒错,而要表达这种倒错却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巴达缪代表的“反英雄”形象不是没有英雄主义,而是一种悖逆传统英雄主义观念的另类英雄。巴达缪把他对战争的看法推延到对于普遍生活的关照,认为“真实就是无尽无休的弥留,人间的真实就是死亡”(p.225),并且把对战争的态度贯穿到他的整个人生。在他日后的生活中,战争的法则也成为其生活法则的参照。他后来说:“生活中为了解决问题最需要的也许是胆怯,从此我再也不需要其他武器或其他德行了。”(p.137)“我在动荡的一生中没有学到什么实际的长进,但我还是学到了奴才的道德准则。”(p.466)巴达缪在战争中的经历、求生的欲望与选择的努力,以及他带有几分疯癫的说话方式,可以说为后来美国作家海勒笔下的尤索林树立了榜样。
另一类以美国姑娘劳拉为代表,不谙世事,轻浮浅薄,却把“英雄主义”时时挂在嘴边,我们可以称之为“被瓦解了的英雄”。劳拉作为志愿者参加美国远征军女士团来到欧洲帮助拯救法兰西,在巴黎后方医院做护士,并在护理巴达缪期间一度成为他的女友。她这个人可以说是生活的宠儿,优雅温存,性格泼辣热情,争强好胜,一谈到战争就表现出圣女贞德般的激情和气概,像当时其他妇女一样赶着时髦地炫耀勇气。然而,这个“正面价值”的化身却又有其脆弱之处。在现实生活中,劳拉对生物学意义上存在的关注远胜过对社会存在的关注。她娇小美丽,床上功夫了得,而且爱慕虚荣。她负责检查和品尝每日送到各家医院的煎饼,只一个月,害得她增加了一公斤体重,不得不把腰带放松一孔。这对她来说简直是飞来横祸,弄得她惶惶不可终日,甚至连食欲都遭到破坏。“在很短的时间内,她对煎饼的恐惧不亚于我对炮弹的恐惧”(p.57)。对于那些在炮火中出生入死的人来说,这种不识人间真正苦难的矫情和优越感简直就是一种羞辱。通过在这一细节的设计中对生死问题的戏谑,劳拉所标榜的“英雄主义”的神圣性被去神圣化了,她代表的战争狂热亦遭到了嘲讽,所谓“英雄主义”在她那里不过是为导致大量死亡的伪善披上的一件漂亮的外衣。后来,巴达缪在美国重逢劳拉,发现她身边的女伴是一帮浓妆艳抹、语言粗鄙的“风骚的母猫”,“熟知沙巴内院和荣军院”(pp.240-241)。把“沙巴内院”(巴黎著名妓院)和“荣军院”(巴黎著名军功纪念堂)并置一处,达到了“煎饼”和“炮弹”一样的戏谑效果。劳拉在美国有着安逸舒适的生活条件,她为了领略纯母性和爱的情感,打算收养一个小男孩,做他的保护人,乐意为“小孩”竭尽全力地奉献,但与此同时,她又对“大人”(小男孩的母亲)感到厌烦,充满了轻蔑鄙视的态度。面对这样一个人物,叙述者只能这样描述自己的感受:“突然发现劳拉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心里更加慌乱,对她产生了新的厌恶。她的成功是多么的平庸,她的傲慢是多么的粗俗,十足的粗俗,实在令人恶心。我忍不住想呕吐,但又能吐出什么呢?”(p.238)在后来的一次谈话中,巴达缪与劳拉话不投机,被劳拉用一百美元外加手枪的威逼给打发滚蛋了。
还有一类以阿尔西德中士和妓女莫莉为代表,社会地位卑下,但他们身上却体现了最多的善良真诚、慷慨献身的因素,我们可以将其称作“被塑造的英雄”。阿尔西德是一位再次服役的中士,来到非洲帮助殖民者训练由土著人组成的民团,对生活不抱太多希望,逆来顺受,听天由命,具有“当兵的可怜虫的基本素质”(p.172)。有时候他也不顾军令,靠暗地里向当地黑人做些私售烟草的勾当捞点“外快”。他省吃俭用,长年累月泡在炎热荒漠的恶劣生存环境中,而且还主动要求延长一倍的服役期限。巴达缪有一天终于发现了他的秘密,原来他做这一切是为了抚养远在波尔多已经成为孤儿而且还患有小儿麻痹症的侄女。阿尔西德竭尽所能地资助小姑娘,还生怕做得不地道,亏待了她。说到抚养侄女一事,“阿尔西德脸变得通红,傻笑了一下,好像做了什么不得体的事”(p.179)。他非但不把自己的好心和义举看得有多么了不起,相反倒好像是做了什么不正当的事情而不愿意让人知晓。也许是因为他生活的世界颠倒了是非,他害怕自己温存善良的情怀会被看作懦弱的表现而被取笑。阿尔西德的作为让巴达缪深感触动:“我在他面前自惭形秽,无言以对,他的心怀比我崇高百倍。我顿时脸红耳热,感到无地自容,与阿尔西德相比,我只不过是个酒囊饭袋,无用之辈……阿尔西德在崇高的思想境界畅游,与天使们厮守在一起,却毫无得意的神情。”(pp.180-181)只有当一个人本性中的善良因素被真正唤醒时,才会为自己对于善良的漠视而感到羞愧难当。另一个人物莫莉是巴达缪在美国期间结识的一个迫于生计而沦落风尘的女子。作者刻意将其塑造成一个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形象。在巴达缪走投无路之际,她无私地为其提供钱财和情感上的扶持。“她的心地实在好,对人无微不至的关怀能落实到金钱,不像我和其他很多人那样是装出来的。”(p.259)她富于敏感忧郁的气质,可以真正为别人的痛苦而伤心,也为自己所受的委屈而伤心。在巴达缪看来,一般人的忧伤是干巴巴的,为忧伤而忧伤,缺乏莫莉内心感受的单纯和真诚,而“莫莉的忧伤是实实在在的,不是自尊,也不是嫉妒,更不是赌气,而是内心真正的痛苦”(p.264)。同阿尔西德一样,莫莉激发了巴达缪情感中美好温存的一面,让这个“冷酷的坏种”体会到真心诚意的温暖:“如果明天死神将我带走,我可以肯定自己不比别人更冷酷、更恶劣、更笨拙,正因为在美国的这几个月中我得到过莫莉馈赠的盛宴和梦一般的美。”(p.266)在他回国前告别莫莉之际,他感到了真正的伤心和对于苦痛人生的悲悯:“我很伤心,这一次真的很伤心,为我伤心,为她伤心,为大家伤心,为全人类伤心。”(p.265)许多年之后,巴达缪还牵挂着这位风尘中的弱女子,尽一切可能打听她的下落而未果。他称莫莉是他“可爱的人儿”、“惟一的女友”,认为她“善良而可敬”,并想像她“大概独自占着天空的一角,守在上帝的身边”(p.407)。《漫游》作者在阿尔西德和莫莉这两个最不可能成为英雄的小人物身上努力发掘英雄素质,表现他们真挚、高贵、可爱的一面,并满怀敬意地对他们加以礼赞,这对信仰人性恶的塞利纳来说实属难能可贵。这也从一个更深的方面启发我们窥探他在人性恶信仰的外表下潜藏着的善心与温情。塞利纳夫人的一席话足以见证他外冷内热的性格和处世方式:“他经常免费给人看病,他自己有一句名言:给富人看病要收钱,是当差,给穷人看病要收钱,是混蛋。他喜欢接触下层人,劳动者,工人以及他的同行,作为普通人与他们相处。他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同时又很内向,从不急于把自己的内心感情表露出来,因此,使人觉得很难与他接近,甚至,他真正的感情不流露,讲出来的话倒是常使人产生错觉。”[5]59这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在塞利纳及其笔下人物愤世嫉俗、玩世不恭和自我作践等不近情理的外表下,包藏着怎样曲折的对于真、善、美的向往。
《漫游》中有大量的场景和段落表现出在事理层面的悖逆逻辑关系,它们对常情常理的悖逆不仅给人带来新鲜的视角和新颖的感受,更引人在获得新奇发现之际对人生和世界的真相加以深思。
悖逆逻辑往往是以“反常”或“倒错”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这在小说处理人际关系和人们行为处世的态度方面表现得尤为突出,如:城里人倾注在猫、狗等宠物身上的热情远胜过对人的关注;在非洲殖民地,许多官员为讨好总督,盼着有朝一日总督跟他们的妻子睡觉,但总督不喜欢女人;公司经理不喜欢不喝酒不抽烟的求职者,反倒觉得“搞鸡奸的”比较诚实可信,更适合胜任职位;大人物只有考虑到利害或虐待狂发作时才想到人民,当他们开始喜欢“小人物”的时候,那就是要把他们当作炮灰了;人的寻欢作乐是苦难的渊薮,他争当超人的理想却导致人生的噩梦,等等。
在“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口号甚嚣尘上的战争时期,巴达缪却见识了同胞的猥琐和卑劣。一天夜里,他同掉队的战友罗班松来到努瓦瑟市寻求帮助,市长起初以为他们是德国人,准备殷勤郑重地接待他们。市长和省政府此前得知德军要进驻,已经把一切接待事宜安排妥当。当市长在月光下看清楚来人是地道的法国人时,颇为尴尬,表面上虽然仍不失为热情,但却支吾其词,生怕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兵的到来打乱他预定的布局,引起事端,造成麻烦。他义正词严、滔滔不绝地对惶惶然不知所措的士兵“大讲特讲全局利益,大讲特讲集体财产,大讲特讲努瓦瑟市的艺术遗产”,以及他作为市长肩负的“神圣的责任”,话语间充满爱国热情,富于道德感。在他苦口婆心地宣讲时,“他的妻子和两个长得丰满动人的黄发女儿不时插话表示非常赞成”(p.49)。在这里,物的价值胜过了人的价值,努瓦瑟市全城似乎都成了虚伪、卑劣的同谋。与巴达缪敢于坦言承认自己的怯懦和恐惧不同,努瓦瑟市市长宣扬的“保命哲学”披上了正义和道德的光环。市长斩钉截铁的坚持,迫使巴达缪和罗班松明白自己的最高义务就是马上滚蛋去活见鬼,他们甚至想象自己要是落在德国人手里该是怎样的幸事。巴达缪他们无可奈何地转身向远离同胞的地方走去,也许在那一刻他们感到自己成了拯救全城的英雄。巴达缪不无悲凉的感慨可谓意味深长:“不管怎么说,这天夜里我们遇到的人倒个个是肝胆相照的。”(p.50)
伤亡病痛本是人生的不幸,但当人生面临着更大的不幸时,能享受伤亡病痛倒成了人的福气。巴达缪在殖民地见识了生存环境的污浊和人们营私舞弊、背信弃义的勾当。为躲避这一切,他巴不得生病,把得流感发高烧的那些天看作惟一能忍受的日子,把医院看作惟一值得光顾的场所:“无论走到哪个地方,都会被它不凡的气概所感染。我生来就喜欢生病,委实喜欢生病。人各有志嘛。医院一幢幢单独的房子显得悲凉而给人以希望,隐秘而储备生机。每每漫步其间,总是流连忘返。灭菌剂使病房不受外界病毒的传染。四周一方方茸茸的草坪上鬼鬼祟祟的小鸟欢蹦乱跳,五色斑斓的蜥蜴窜来窜去。可谓‘人间天堂’了。”(p.161)在巴黎郊区行医期间,巴达缪慢慢失去了允诺病人康复的坏习惯,因为他的病人多是穷人,他们并不喜欢看到自己身体健康的前景。相反,“他们倒指望得结核病,借以摆脱绝对贫困的状况,从而过渡到相对贫困的状况,因为患病后可以得到政府一小笔补助金”,这些人“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时间太长了”(p.370)。虽然他们嘴里搅拌着充满结核杆菌的浓痰,但心里仍然闪烁着获取补助金的一线希望。与这线希望相比,甚至死亡对他们来说也是无关紧要的,因为“死亡只不过是几小时乃至几分钟的事情,而补助金则关系到一辈子”(p.371)。只有生活中的走投无路者才能理解穷人这种通过疾病来追求安全生活的疯狂。正因为这样,对贫民窟里一夜死两人这种事情的描写,伤心悲戚的成分不多,倒更像是热闹的节庆景象:“楼下的癌症病人死后,观看临终的人们悄悄上楼来。只要夜里不睡觉,只要有人守夜,附近总有人来看热闹。楼下的死人家属也上来打听这里是否快死人了。一夜之间在同一幢楼里死两个人,该是多么激动人心、多么难得啊!各家各户的狗在楼道里上蹦下跳,脖子上的铃铛响个不停,它们也来凑热闹。远道而来的人络绎不绝。”(p.336)
穷人追求穷人的幸福安康,不惜以疾病和死亡为代价。巴达缪不仅在穷人身上看到这一深刻的人生悖论,他也在一切人的命运中看到这一悖论。因此,他对所谓快乐幸福便抱着一种极为悲观绝望的看法:“世间的幸福或许在追求欢乐中消失,带着快感消失。其余一切皆空,人们只是因为害怕而不敢承认罢了。这是一门艺术哩……魔鬼有的是勾引你的方法,你一辈子也弄不清楚魔鬼到底有多少伎俩。要是多活一些年月,你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幸福。处处皆是短命的幸福,在地球的各个角落腐烂发臭,臭得你连气也透不过来。博物馆展示的短命的幸福,有人看后很不舒服,看上一眼就觉得恶心。我们寻求幸福的种种尝试同样令人作呕,叫人难受,因为尝试总是失败,而在永远离世之前早已尝试不动了。”(pp.420-421)他进而对人生发出极为严厉的判断:“我们生来就是跛行的下等人,却偏偏从早到晚遵照普遍的理想争当超人,人生真是一场噩梦。”(p.462)他所说的“死神恰好寓于温情之中”(p.552)可谓是关于人生悖论的至理名言。
《漫游》写的是黑夜中的旅行,黑夜下的人生。“黑夜”既是对作品内容的限定,也是作品要表现的充满象征意味的主题。它既是一个关乎时空的具体概念,也是一个关乎情感、精神和心灵状态的抽象概念。小说对“黑夜”的设计也体现出悖逆的逻辑,这使得“黑夜”主题带有深刻复杂的暧昧因素。一般来说,黑夜是“恶”的场所,它会很自然地令人联想到一系列让人绝望的——如黑暗、事故、分裂、动荡、沉沦、死亡、人心的阴暗等——涵义,但它又何尝不是“梦”的家园,虽然有时很有可能是梦魇或噩梦。黑夜有时甚至可以担当保护者的角色。《漫游》中多处出现对于黑夜富有深意的描写。巴达缪初上战场时,非常害怕黑夜,感觉“黑夜仿佛敞开着无底深渊的洞口,蓄意吞没无数的生命”(p.26)。士兵们在黑咕隆咚的夜里闯埋伏,返回的希望一夜一夜地减少。可是不久后,他却感觉“夜晚变得温柔起来”,“开始盼望夜晚,等待夜晚”(p.35),因为夜晚在带来危险的同时,也带来安全和解脱,就像生活中一切冒险行动一样。“老是这样被推进茫茫黑夜,总有一天能达到黑夜的尽头”,巴达缪时常这样思忖,自我安慰,为自己鼓劲。黑夜旅行的尽头也许寄居着残存的希望,有如生活结出一个硕果,在那里“能找到使所有这帮混蛋心惊胆颤的手段”(p.247)。在以后的生活中,当他每次走进黑夜,总是“怀着激动而恐惧的心情奔向新的冒险”(p.216),就像“恶魔诗人”波德莱尔“怀着快意和恐惧培育自己的歇斯底里”[9]一样。他想探究黑夜的秘密,然而却在黑夜中越陷越深,因为“要明白的事情太多,而生命又太短促”(p.422),“在我们离世以前,世界早就先离开我们了”(p.507)。黑夜的尽头也许永远是遥不可及的,也许那就是世界的尽头,这使得夜行人既不敢相信黑夜,也不敢相信光明。放眼四望,黑夜沉沉,归途茫茫。
像《漫游》的作者一样,巴达缪对生活和生命抱有极为悲观的态度,在生活中无处不看到死亡的印记。对他来说,生命的标志是“死亡冲动”,人生不过是“从生到死的旅行”,真正可能的生活必然是那种直面死亡(或至少是直面存在的崩溃)的生活。于是,神气活现的生命成了他不堪忍受的刺痛。索菲是一位赏心悦目的斯拉夫姑娘,在诊所做护士期间成为巴达缪的女友。她风姿秀美,无忧无虑,浑身上下洋溢着流泻无碍的健康活力和不可阻挡的动人魅力。索菲的勃勃生气着实令巴达缪不安:“她的生命节奏来自与我们的生命节奏不同的源泉,我们的生命源泉总是那么淤滞,那么淤塞。她从头到脚散发的这种喜悦的、干练的、柔和的活力把我们搅得心绪不宁,以迷人的方式搞得我们局促不安,准确地说,弄得我们惴惴的。”(p.523)他甚至寻思对这种刺伤自己的生命气象加以惩罚:“她殷勤的时候显得比较好看,但她现在的样子好像挺神气。这叫我十分恼火,恨不得打她一顿耳光,看看她是来顺从我,还是对我神气活现。”(p.528)巴达缪对于生命的悖逆态度,不禁让人联想到艾略特《荒原》中“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这句同样充满悖逆逻辑的诗句。对于缺乏生气并对生命不再抱任何幻想的人来说,生气是对他的无情讥讽,是他残酷的敌人。像在为“世纪病”所困的浪漫主义作品中一样,忧郁的人只有在秋天的萧瑟和死亡的图景中才能找到亲近的对象,获得内心的宽慰和平和。
死亡是人不可逃避的宿命。《漫游》的作者盯着生,更盯着死。当塞利纳把生命当成必死的生命来看待时,反倒曲折地体现了积极地直面人生的勇气。他要达成对人生现实的真实书写,让人清醒客观地认识自己的存在。生的尽头是必然的死亡,但正因为死亡的存在,生才能够得以确认。对于死的态度又何尝不是逆向的对于生的姿态。巴达缪的朋友罗班松的结局可以看作是用死亡确证生命价值的例子。罗班松在小说中是以冷眼看世界的“恶棍”形象出现的,欺骗、背叛、厌世和违法乱纪是他平日里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他在准备谋害别人时误炸了自己,严重影响了视力。他比任何人都见识了更多的世界的荒谬和空洞。后来,他厌倦了一切,甚至到了受不了别人的爱的地步。在与女友马德隆的一次争执中,他用一切办法激怒对方,终于致使对方掏出手枪向他开了两枪。临终前的一刻,他笑了,嘴里还说道:“事情还是这么结束的好……不比我想象的更糟……”(p.548)他望着身边的人,轻声呻吟着,好像也带着镇定,仿佛仍然“竭力想弄明白世界是否不时在进步……思忖着在他生活的时代里人类是否变得好一点,反省着他自己有时是否无意地错怪了别人”(pp.547-548)。这个厌世的人失去了对生活的信任,也失去了生存的信念和意愿,他没有能力毁灭世界,他只能毁灭自己,他的命运体现出人生的悲剧。他的心灵已经彻底地空虚绝望,连自己的生命都已经不再想保留。他索性抛开世界,以最极端的方式断绝与这个社会的联系。他的死更像是表现为“他杀”的“自杀”,他是以自我的毁灭来选择比活着更有价值的存在方式。他的存在主义式的选择代表着一种勇气,其中带有对于世间一切人事的清醒和轻蔑,也包含着一种极端形式的对于荒诞命运的反抗。
在《漫游》中,文体、形象、事理等层面的悖逆是互为关联、相互应和的,同时它们又共同营造意识形态层面的悖逆。
《漫游》出版之初,左、右两个阵营都对它表示了热烈的欢迎,而不久后,两个阵营又都改变了态度,对它进行了严厉的批判。这其中固然有他们各自出于自己的立场而片面理解作品的原因,但更深的原因恐怕还在于作品本身在意识形态层面包含着的根深蒂固的悖逆和暧昧因素。
作为一部以“反”为旗帜的小说,《漫游》中包含着深刻而丰富的社会批判元素。战争的荒诞和残酷、殖民主义的野蛮、大工业生产方式对人的压迫和异化、小市民生活方式的庸碌和卑俗,无一不受到无情的暴露和尖锐的指控。而且,在塞利纳创作《漫游》的那段时期,文坛上也正好盛行着写无产阶级小说的风气。有此背景,左派自然会把这部作品看成“左派小说”,把它纳入自己的阵营。就连塞利纳本人也一度把《漫游》称作“灵魂上的共产主义”或“内在的共产主义”小说[10]。如果把恩格斯关于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的精彩论断用于《漫游》,那也是非常贴切的:“小说通过对现实关系的真实描写,来打破关于这些关系的流行的传统幻想,动摇资产阶级世界的乐观主义,不可避免地引起对于现存事物永世长存的怀疑……”[11]由于其作品的社会批判特性,当时的共产党人把塞利纳看作他们中的一员。《漫游》的第一个译本是俄译本。在第一批译者中,还包括有波兰的犹太裔共产党人。甚至斯大林也把这本书当作爱不释手的“枕边书”。不过,塞利纳之所谓“共产主义”实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共产主义。他声称的“共产主义”更多地是在表达一种叛逆的愿望和反抗的意志。批评他的人士看出了这点,指出他的作品虽然客观上展现了资本主义社会启示录般的图景,但却并未指明一条可能的出路,特别是他的作品中缺乏阶级斗争和阶级友爱的意识,看不到社会改造和人类进步的希望。左派作家保尔·尼赞(Paul Nizan)对此有清醒认识,他在1932年12月9日的《人道报》上撰文指出:“塞利纳不属于我们的阵营:我们不可能接受他背离无产阶级的根深蒂固的无政府主义、他蔑视一切的态度、他对于一切事物的厌恶。他为反抗而反抗的举动可以把他引向任何地方:可以是我方阵营,可以是敌方阵营,也可能不引向任何地方。他谈不上革命。”[12]
右派人士如贝尔纳诺斯(Bernanos)和莱翁·都德(Léon Daudet)等,则因为《漫游》真实表现了现代人痛苦的生活状况、反映出他们悲观绝望的情感状态并提出了人性救赎的问题而对它表示热烈的欢迎。然而,作品中表现出来的对于国家体制和正统观念的轻蔑与不敬,以及彻底拒绝服从任何权威的观念,又让它为右派中更多的人所不容。
塞利纳通过《漫游》充分展示了他在意识形态层面对于一切既有的主流观念和价值的悖逆。他意识形态中有着过多的暧昧性和矛盾性,这使得他不可能被任何阵营所真正接纳。他思想的出发点是基于个人独立的自由主义和无政府主义。无政府主义者为小说的出现而欢欣鼓舞,而小说作者却又不屑于与无政府主义者结为联盟。这使得塞利纳终归只是一位孤独的观察者、考问者和反抗者。
塞利纳对于人性和人生有着过于悲观绝望的态度,这使得他的思想染上了叔本华和尼采式的浓重的虚无主义色彩。在塞利纳那里,虚无主义成了他用以反对现存社会秩序和价值体系、反对平庸、反对老一套行为处世方式的有力武器。他采取的这种姿态远胜于那些空泛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他不能容忍人对现实的忍耐、对现实的将就,不能容忍用虚幻的乐观主义对人的安抚。为了揭露人类追求邪恶的勇气,他不惜以血污涂面,扮着恶魔厉鬼的样子,跳入到深渊之中。他同自己笔下的巴达缪一样,既像是凶悍的强蛮者,又像是胆小的可怜虫。他具有自省的意识,通过诊察个人的病态来诊察全人类的病态。他针对个人的严厉态度也是针对所有人的严厉态度。他对人性之恶的揭示真实而深刻,不分贫富贵贱,不分战争时期与和平时期。在他小说呈现出来的异化世界中,每个人既是“恶”的受害者,又是“恶”的制造者。他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倒像是一副带有毒性的解毒剂,帮助我们化解本性和思想中潜伏的毒素。同波德莱尔一样,在他对人性之恶的揭露和对现存体制的反叛中寄居着宗教般的虔诚。他在作品中对死亡的陈列展示具有教堂般的神圣。很难说他的这种姿态到底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但可以肯定是,他的这种姿态属于那种“搅扰身份,干扰体系,破坏秩序的东西”,是属于有深度、有力度、极富冲击力的东西。他既发掘“恶之花”,也揭露“花之恶”。他以矛盾修辞式的悖逆逻辑揭示人与世界之间矛盾修辞式的关系,揭示人生存在的矛盾修辞式的状态。
塞利纳在《漫游》中通过在文体、形象、事理、意识形态等多个层面对悖逆逻辑的运用,达到了打破禁忌,说出全部真相并使人直面真相的目的。小说中的揭示不是虚假的揭示,而是真实的揭示,是揭示长久以来被压制和被禁忌的另一种真实,即作者所说的“生活的另一面”。作者揭示方式的残酷来自于被揭示对象自身逻辑的残酷。作品指出了人生的疑难。也许作者并未就这些疑难提出明确的解决办法,也许他并未就自己在茫茫黑夜中的漫游指出一条可能的出路,但一个客观事实是,他的作品对于读者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动摇资产阶级世界的乐观主义,不可避免地引起对于现存事物的永世长存的怀疑”。从这点来看,小说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读罢塞利纳的作品,世界不再是原来的世界,人不再是原来的人,人的情感和思想亦不再是原来的情感和思想。他的作品逼迫人跳出固见,以真诚和坦然的姿态努力达成对人和人性的反省和改造。
巴达缪的黑夜漫游从巴黎出发,又回到巴黎,已经完成了一个轮回。他是否又会开始一个新的轮回呢?巴达缪说过:“在一个地方住久了,你就会了解世情的腐败和丑恶。”(p.306)塞利纳也说过,如果要活下去,永远也不能老是停留在同一个地方,只有不断地流亡,才能逃避他自己。看来,为了逃避,为了寻求,也为了给自己一个存在的理由,巴达缪注定将会继续在茫茫黑夜中漫游。他的前路也许是临界光明的黑夜尽头,但更有可能那就是世界的尽头。
塞利纳诅咒人和世界,并对其宣判了死刑,然而其最终的目的却又仿佛仍然是希望让人在诅咒和死亡中获得新生。小说结尾处写道:
拖轮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越过一座座桥梁、一个个桥孔,越过船闸,传向更远更远的地方。汽笛声向所有的驳船呼唤,向全城呼唤,向天空和田野呼唤,向我们呼唤,也向塞纳河呼唤,要把我们带走,要把一切带走,永远带走。(p.556)
小说结尾处的这段文字笔调飘忽,气象迷离,意蕴暧昧。“拖轮的汽笛声”好似教堂钟声的鸣响,既凄婉,又神圣,形象地模拟了人和世界在死亡和新生之间梦幻般的游走。
[1]Malraux,André.Les Voix du Silence[C]//dans uvres complètes,IV.coll.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2004:559.
[2]塞利纳.茫茫黑夜漫游[Z].沈志明,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88.(本文中出自该小说的引文都来自这个译本,不另设注,只在引文后直接标出页码)
[3]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Louis-Ferdinand Céline,Encyclop dia Universalis[DB/OL].2007.
[4]克里斯蒂瓦.恐怖的权利——论卑贱[M].张新木,译.北京,三联书店,2001:6.
[5]柳鸣九.塞利纳的“城堡”与“圆桌骑士”——访塞利纳故居[J].出版广角,1998(1).
[6]Céline,Louis-Ferdinand.Les Entretiens avec le professeur Y[M].Gallimard,1955:22.
[7]Céline,Louis-Ferdinand.Romans[C] //t. I, coll.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1992:1141.
[8]莎士比亚.哈姆莱特,第二幕,第二场[Z]//莎士比亚全集,第9卷.朱生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49.
[9]Baudelaire,Charles. uvres complètes[C]//t.I,coll.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1975:668.
[10]Céline,Louis-Ferdinand.Bagatelles pour un massacre[C].Deno l,1937:82.
[11]恩格斯,致敏娜·考茨基[M]//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6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386.
[12]Nizan,Paul.L’Humanité[N].9 décembre 19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