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海燕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文心雕龙·时序》)。刘勰一语揭出文学与时代之间的关系。诚然,时代变迁会对文学产生一种整体的、结构性的影响。在这种规律前提下,本文将对元明之际世变影响下戴良诗歌的美学形态展开讨论。
戴良(1317-1383),字叔能,号九灵山人,隐居时曾化名方云林,浙江浦江(今属金华市)人。师从元代大儒柳贯、黄溍、吴莱,问诗于余阙,与宋濂同学,又与陈基、丁鹤年、杨维桢、王逢、高启、杨基等友善,乃元明之际金华学派的重要代表。其死不仕明,气节甚高,历来被视为元遗民之典型。擅诗文,著述颇多,今存《九灵山房集》三十卷。较之其他浙东文人代表如宋濂(1310-1381)、刘基(1311-1375)、王祎(1321-1372)、胡翰(1307-1381)等,戴良生于元之盛世,长于元末动荡中,虽为元遗民却于明初生活时间最长,见证了战火中朱明政权的统一和巩固。他的一生几乎就是漂泊和避难的一生。元明之际的世事变迁,深深影响了戴良的诗歌创作,并使之呈现出独特的美学形态。
后人对戴良诗歌多有评论。王祎称:“九灵之诗,质而敷,简而密,优游而不迫,冲澹而不携,庶几上追汉魏之遗音,其复自成一家者欤”[1]384。揭汯序则曰:“其诗则词深兴远,而有锵然之音,悠然之趣。清逸则类灵运、明远;沉蔚则类嗣宗、太冲”[1]383。四库馆臣评:“良诗风骨高秀,迥出一时。睠怀宗国,慷慨激烈,发为吟咏,多磊落抑塞之音”[1]391。钱基博《中国文学史》论说:“其诗依防晋宋,颇得其明丽”[2]。而包根弟称:“在元末诗坛,除杨维桢之奇崛,倪瓒之淡雅外,戴良又以慷慨激烈之音,别树一帜。”至于其和陶诗等则表现为“冲淡有致”[3]。这些评论堪为中肯,但是就某一家而言,并没有道出戴良全部诗歌的美学形态。戴良诗歌创作是可以以朱明建立为界线而两分的,其前后两期审美追求不尽相同,但又保持了相对的一贯性。现以戴良所有诗作为观照对象,综合诸家之评,概括出在元明之际世变影响下,戴诗呈现出的三大美学形态:清丽之美、沉郁之美与悲壮之美。
清丽之美首先与审美主体的内在心态有关系。当审美主体以隐逸之士的清高情怀和清逸、清静的清明心境去观照世间万物时,其观照的结果——诗歌,也多会呈现出清丽之美。
戴良本性清净。宋濂称“其神之清,秋高露寒而青田鹤鸣也”[1]337。郑涛也曾以秋水拟之,认为戴良“志虑高洁,秋水寒潭”[1]337,而周伯琦则比之明月,称其“出处翛然,风月同清”[1]337。此外,戴良大半生基本处于隐居状态。造成他这种人生经历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因元代科举时行时止,戴良同多数汉族士人一样,藉由科举而晋升仕途的机会非常渺茫,于是停习了“举子业”,从而拜师访友,一心探讨性理。据赵友同《故九灵先生戴公墓志铭》载,戴良当时“家居远城邑,朋游讲习颇艰。即买地县西,结屋数十楹,日与同辈讨论濂洛性理之微言。家事有无,悉置不问。亲党或劝以营产业为子孙计,先生谢曰:‘子孙贫富非吾可知,且家世业儒,诗书之外,亦不能有他图也’”[1]341。二是朱明政权建立时,戴良选择了与同门宋濂、王祎、胡翰等不同的道路——拒不出仕,甘为元遗民。其心怀黍离、麦秀之悲,隐居于四明地区,与丁鹤年等耆儒故老,远迹自藏,时常诗酒歌哭。所以,戴良气节纯洁高尚,不肯同流合污而选择隐居山林,归老田园。这形成了他独特的隐士型的人生范式:看破尘世,独守恬静心境,无忧无虑;乐处清静之境,不受外界打扰,在清寂中超尘脱俗;怀清真之心,与世无争,但求安享清闲适意的生活。
故作为心境清高之隐士,入戴良青眼之自然万物莫不具有清美,如月光为清辉,或清光:“愿以薄暮景,承君清夜晖”(《和沈休文双溪八咏》其一,后所引诗句均出自《戴良集》,不再一一标明页码。)、“浮云一与期,清光无定所”(《杨本初见访别后却寄》);天空为清穹,或太清:“授服当素节,登台瞰清穹”(《九日宴迎华观》)、“不死复不老,翩然凌太清”(《感怀十九首》其五);水为清流,泉为清泉:“根硕多繁条,源浚有清流”(《送人还镇》)、“山行睇松茂,涧渉玩泉清”(《题茂清斋》);风为清风:“高视万乘主,清风振四垂”(《感怀十九首》其三);早晨为清朝:“徘徊媚良集,放浪爱清朝”(《祭托克托丞相祠》);白天为清昼:“郡斋无所为,兀坐度清昼”(《郡斋夜饮分韵得昼字》);夜晚为清宵:“水宿怯宵清,篷卧爱月穿”(《泛石湖》);花为清华:“崖障献竒峭,水木呈清华”(《正月五日游石门怀所迟客》);自然万物如此,人事依然。戴良喜欢清游:“清游夙所嗜,投老兴未已”(《自定水回舟漏几溺》);爱恋清卮、清酤或清尊:“清巵阻久陪,别袂恨长判”(《至古城饮冯氏家》)、“久缺清酤至,忽值白衣来。岂不欲为酌,因君停玉杯”(《对雨金达可送酒至》)、“节序清尊外,光阴列炬前”(《郡斋守岁二首》其二)。[1]
戴诗的清丽之美还体现在状物、选词上。戴良择清丽之意象,选简约明省之词,建构出一个清丽的世界。例如他的《和沈休文双溪八咏》其五:“夕行闻夜鹤,鹤鸣向天池。奇声传月逈,清思逐风悲。”和《有感》:“芙蓉在华沼,粲粲有余姿。”择取鹤、月或芙蓉等意象,这些意象本身就具有清丽的意味,组合在一起便形成一个清丽之意境。再如其《次韵游灵岩》一诗:
白浪连天日下舂,杖藜此地蹑层峰。
山从水上摇光碧,树向云间结影重。
香径晚风归野衲,琴台暮色度疎钟。
怀人忆事空惆怅,登眺何曾得暂从。
中间两联以一“摇”字将山水相绕相依,光色互映互照的景象生动地写出,又藉一“结”字将高树入云,雾绕林间的盛景真切地描绘出来。晚风里,花香四溢的小路上,一僧逍遥而归;暮色里,琴台之上荡漾过一声一声断续却持久的钟鸣。全诗人与景融合为一体,构成一个清丽飘逸的境界。
诗歌是一种语言艺术,诉诸韵律、声调,而这可以形成一种清越之音。戴诗则具有清越之韵。其清丽之美于诗歌语言层面,表现为由平仄、对偶等构成的诉诸听觉的声调韵律之美。戴良的大部分诗歌清新淡泊,没有晦涩感。尽管他持“文乃载道之具”的诗学观点,但实际上,其诗很讲求平仄配合和对仗,读起来抑扬顿挫,不乏清韵美。诗中词句相连,偶对适切,平仄调协的例子随处可见。如“凤口水深湖没路,龙头山暝雨随人”(《庸道既别云自山北访桂同德胡舜咨而还》)、“水竹暝时云淡淡,径松深处月苍苍”(《晚至永乐寺》)、“佩玉声流池尽处,琅玕影动月来初”(《题永乐寺水竹居》)、“殿影恍从天畔落,磬声浑向竹间闻”(《同淬用刚登甘露寺》)、“九天石落疑星化,一夜龙归挟雾腥”(《有怀淬用刚赋此以寄》),等等,如此清越诗韵,举不胜举。
揭汯序称戴良“其诗则词深兴远”[1]383,这道出了戴良诗歌的沉郁之美。何为沉郁?沉,本为没于水中,引申为深重的意思,如通常我们所说的“沉思”、“沉痛”、“沉重”等。郁,本为草木茂盛之意,引申为阻滞不通、聚积蕴结,作为审美概念时常带有一种悲抑莫陈的感情色彩。沉郁连起来有两层意思。一是指创作主体的沉闷忧郁,如陆机《思归赋》:“伊我思之沈郁,怆感物而增深”[4]。二是指文本的深刻含蕴或深沉蕴藉。戴良推重杜甫,而杜诗乃沉郁之美的典型。陈廷焯在论作词之法时,力主沉郁,曾加于诠释。他说“沉郁则极深厚”,“沉则不浮,郁则不薄”,“不患不能沉,患在不能郁。不郁则不深,不深则不厚”[5]卷3,强调了沉郁作为一种美学形态的深与厚的特点。
戴良追求沉郁的美学风格,与他所受的儒家传统诗教“怨而不怒”的忠厚之旨密切相关。“止乎礼”的儒家人生观与“怨而不怒”的传统诗教,使一生“只在儒家界内”的戴良,在悲愤之情的表达上,大都沉抑内潜而不发露,悲制收敛而不愤懑怒张。以《九日感伤》一诗为例。戴良奔窜他乡,苦不堪言,当回望故乡时,不仅辛酸泪下。又念及先人、亲友,更是心肝俱裂。但是,他并没有直抒胸臆,将这些痛苦发露无遗,而是把情感寓寄在景物之中,“手种白杨何处是?头簪黄菊此生休”,而结句“只有思亲双泪眼,寒江忍付水东流”将情与景交融为一,使得感情深沉而内敛。再如《寄鹤年》,满腔的亡国之痛和无限的孤独寂寞无从遏制,但他并没有嗟穷和悼屈,感愤和呼号,而是以“天末秋风正萧瑟,一鸿声彻暮云悲”作为尾联,进而假借瑟瑟秋风和天边悲鸿写出。这就使得全诗显得悲抑而凝重。
戴良前半生多在漂泊之中,而后半生又隐姓埋名,独忍寂寞。这种穷愁身世与沉郁精神相联系,投射于文字,使得其诗沉郁中带有浓厚的忧愤、沉痛色彩。戴诗很多直接以“叹”、“愁”、“怨”、“悲”等为题,例如《叹年》、《次韵哀逝》、《秋思二首》(‘秋思’即‘愁思’)、《杂怨二首》、《苦斋》、《悲亡友朱茂清》等等。再如其《哭陈夷白二首》(其一):
白发江湖一病身,平生精力瘁斯文。
师门伟器今余几,藩国奇才独数君。
共爱辞华追董贾,肯将出处累机云。
生刍不到黄琼墓,目极五湖西日曛。
陈夷白即陈基,著名元遗民。戴良首联写陈基,同时也是在感慨自己。而颔联更是大有深意:朱明建立之初,戴良的同门好友如宋濂、王祎和胡翰等都入新朝做官,而戴良对此持否定态度,故他在夸赞陈基为“藩国奇才独数君”时,也在感慨“师门伟器今余几”。戴良还创作了大量挽诗题材的作品,它们也体现了他的悲伤和忧愤,殊具沉郁色彩。例如《哭赵隐君》、《吴中追哭胡古愚博士》、《哭杨大章先生二首》、《哭汪遯斋二十四韵》、《哭揭秘监三十四韵》、《哭赵太初》、《哭张宣仲》等。
沉郁之情不仅与自身遭遇的忧愤、沉痛相连,而且与国运民生密切相关。戴良则是将身世之悲与家国之恨,融而为一。他坚守儒家立场,在情感上具有专一和执著的品格,“穷时”依然关注天下、国家、民生,所谓“忠义之气,爱君忧国之心,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6]。戴良许多诗句沉郁之中显出君国之思,贞节之义。如“乾纲遭久紊,坤轴值旋倾”(《岁暮偶题二十二韵》)感慨元廷的衰落。“古来固疆圉,岂皆藉颇牧”(《送人赴广信》)写其反对靠战争来巩固疆界。“武夫效命力,君子输智谋”(《送人赴辟》)是呼吁全民各尽其力,忠君爱国。“色以喻中道,香以表孤贞”(《以大先生遗冬菊》)乃藉冬菊抒怀,以菊喻人。而“辉辉凌霜叶,岁暮霭颜色。宜哉固穷士,秉心如铁石”(《述已志云尔三首》其二)、“内怀松桂性,外抱霜雪色”(《述已志云尔三首》其三)则通过赞美松柏来表明自己的坚贞心志。
戴良有着末世文人的忧郁与苦闷,同时也有着诗酒人生的潇洒与慷慨,反映在诗歌上,则是除了具有沉郁风格的创作外,还有一些诗歌饱含沉痛、慷慨与豪放之情,有着悲壮之美。
正如四库馆臣评,戴良“睠怀宗国,慷慨激烈”[1]391。悲壮,即悲哀雄壮。元杨载《诗法家数》曾列“悲壮”为诗之六体之一。元末世变使得戴良的人生充满悲剧性:一是有志于世,却不见用;二是心向元廷,却身在明朝;三是恋家重土,却半生漂泊;四是未尝欲以文名世,却以诗文显于时。面对如此多的人生无奈,戴良诗歌不免挟有悲剧情绪。但是,戴良既没有向朱元璋屈服,也没有对人生认输。他的人生充满了反抗,这种永不妥协的精神,激发出一种巨大的力量,而 “悲”与“力”结合起来,慷慨激烈,投射于文字,使得戴诗别具一种悲壮之美。戴诗流露出一种深沉的悲哀,具体可分三类:一是叹人生短暂;二是悲孤独寂寞;三是哀亡国之痛。
戴良具有强烈的生命意识,他诗中感慨人生短暂的句子随处可见。其作《揖月楼歌》尤为典型。这首诗所描写的时空跨越十分巨大,时间上横越汉晋和蒙元,空间中纵跨东海与北江。雄肆豪放的笔墨将月、楼、人融为一体:人生如寄,黑头白首已矣。名楼千古,而楼主不再,唯有明月照今古。将三者相比较,作者发出浩叹:“月兮月兮于我亦何有,昨照黑头今白首”,“达固无足取,穷亦不足慕”,进而悟透人生,愿与明月心为友,永做宾主。全诗句式长短不一、错落有致,且宇宙意识贯穿行里,豪放之气充溢句间,直追张若虚与李太白。
朋友们不断亡去,而自己隐姓埋名,有家难归,且又穷病缠身,这些痛苦让晚年的戴良尤其孤独和寂寞。这些遭遇抑郁在内,如块垒在胸,藉诗歌发泄出来,往往沉痛悲壮。如《承君衡叔干远送赋此以别》:“长风吹度海东边,惯听潮声已十年。往事免成尘扑面,新愁惟有雪盈颠。半生望眼迷辽鹤,一夜归心到蜀鹃。远赋骊驹惭二妙,纵歌安得酒如川。”此诗首联即气势雄阔,颔联两句十四字写尽半生艰苦经历,颈联化用典故直抒漂泊寂寞之苦,有道是:长歌当哭,登高当归,尾联则写戴良借纵酒豪饮来浇灭心头的悲伤和孤愁。此外,《寄方梧竹》、《寄胡宗器》诸诗也属此类。
戴良的亡国之痛,多见于他的纪游诗、述怀诗和他与朋友的酬答诗里。元帝北遁后,昔日的美好河山,在戴良看来,变成了别家花园。一样的山川草木,不二的古迹胜遗,在遗民眼里却只能勾起其旧君之恋,故国之思。戴良此类诗歌显得尤其沉着雄放。如《题高节书院》:
万丈层崖置屋牢,子陵冢墓压灵鳌。
绕庭云气皆山雨,满壑风声是海涛。
隐德昔烦天使下,祠光今并客星高。
回头却忆当年事,几度舂陵鬼夜号。
诗中作者采用诸多崇高意象如“万丈层崖”、“灵鳌”、“山雨”、“海涛”、“天使”、“客星”等,使全诗充满雄浑浩大的气势。再如,“东海眼穿华表鹤,西风泪尽鼎湖龙”(《寄骆以大》)中的“华表鹤”一典出自《搜神后记》,借指久别之人;而“鼎湖龙”典出《史记·封禅书》:“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后世因名其处曰:‘鼎湖’”。这一典故后来常比喻帝王之死,这里婉指元帝北遁。两典故再加上眼穿东海、泪尽西风的主体情态描写,使得作者满腔的豪壮、悲愤之情欲溢出纸外。“龙卧山深风气聚,虎蹲岩近海氛消”(《寄纪宗正》)一联将龙虎、山海诸雄伟意象凝聚一处,同样豪放悲壮。
戴诗七言律和歌行体多夸张语,这也是形成悲壮之美的因子之一。试举数例:如“海口分明见山骨,新堤万丈与城延”(《海堤行》);“沧海尽涨成桑田,白骨被野血被川”(《蓬山新楼歌》);“为君取酒尽千巵,醉里争夸战胜归”(《题出射图》)等,动辄言“千”称“万”,下笔即大海、高山,读者读来,不觉为其悲壮所感染。
我们知道,元代诗歌分为三期:前期南北一统,凸显交融之美;中期社会稳定,崇尚雅正之美;末期战乱四起,张扬个性之美。戴良诗歌所呈现的三种美学形态,带有这三个时期的共同特征。但是与之明显不同的是,受元末世变的影响,戴诗具有遗民诗歌独特的悲壮美。这些形态,既作为中国诗歌美的一部分而存在,同时又将其丰富并使之趋向多元化。
参考文献:
[1] 戴 良.戴良集[M].李 军,施贤明,点校.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
[2] 钱基博.中国文学史[M].北京:中华书局,1993:828.
[3] 包根弟.元诗研究[M].台湾:幼狮文化事业公司,1978:118-119.
[4] 陆 机.陆士衡文集[M].金涛声,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19.
[5]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辑要[M]//张 璋.历代词话.郑州:大象出版社,2002:1729.
[6] 张 戒.岁寒堂诗话[M]//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83:4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