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响
最初,我只知道凉厅街是个悠闲别致的古街,这印象来自于一个老人的回忆。
这个老人是我的公公,他出生于犍为一个叫石板溪的地方。当年,公公的父亲曾是石板溪小有名气的商人。依仗着石板溪的水码头,他们家的生意扩展到了犍为的各个角落,后来还到了五通桥,到了乐山,最后到了成都。因了家道兴旺,我公公年少的时候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据说曾被街坊邻居称着三少爷。三少爷读过私塾也上过正规的官办学堂,于悠闲中多少对家乡的风土人文有些精神层面上的关注和研究。在读书期间,他常借学校节假日,约了三五尚算得有学识的同学,由石板溪放射状地在犍为境内四处游走和观望。以他的总结,犍为是富足的、生活安逸的地方。其富足,就在于犍为自然资源丰富,气候温润,特别适宜珍稀植物生长。而这些天然资源配有上天赐予的水陆交通,就有了富足的保障。其安逸,就在于犍为积古纳今地留存着一批奇特的建筑。气质宏伟的孔庙、浪漫的罗城古镇船形凉厅街、小家碧玉般的青溪古镇四合院等,处处都是让人产生梦幻感觉的去处。这之中尤以有“山顶一只船”之称的罗城凉厅街最让三少爷心醉。因三少爷最要好的两个同学,就曾居于此地。遇了逢年过节的轻松日子,凉厅街就像发了召集令一样,把三少爷和方圆几十里的几个要好同学都吸引了去。依三少爷的回想,那三五个少年所有的顽劣和奇思异想最初都萌动于那条神奇的古街,似乎那个地方天生就是让人产生幻想的场所。就这样,凉厅街以奇特的建筑风格和四川民俗生活方式,让三少爷回味永久。直到上世纪50年代初,三少爷到成都求学,考取了高级林业学校,兴致所至,还偷偷约了喜欢猎奇的同学,悄悄潜回家乡考察。谈及同学穿过凉厅街时惊叹不已的表情,三少爷至今还暗暗得意,似乎那些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鬼斧神工出自自己之手。
50年代的那次造访之后,三少爷不再向外人提家乡的陈年旧事,其原因和当时的时局有关。那些追根究底的历史审查,让他担心起自己曾经富裕的家世,会带来不可想象的麻烦,于是思乡成了三少爷独自的梦,不再与家人分享。直到90年代初,三少爷才如愿以偿地带着全家老小浩浩荡荡回了次犍为。但因为儿女都忙于工作,一天的短暂停留,仅仅是见了几个故人。那些曾经在儿女面前念过无数回的好吃的、好玩的、有意思的去处,都未能如愿探访。留下遗憾的三少爷,常双手叠放在拐杖头上,让瘦削的下巴依着手背,那双深陷在眼窝里日渐浑浊的眼睛,望了眼前三尺内的地面,就那么沉思,偶尔像是对我们,又像是对自己说:“哪天太阳好,我们去凉厅街赶场。”
三少爷害了相思病,我们却无法理解一个七十多岁老人心头那块软肉的分量。2005年我们调回乐山工作,把两位老人也接了过来。走亲访友地忙过一阵后,发现三少爷心情好多了。他常提了竹编的篮子,溜达在小巷子里,寻摸着专找幼时吃过的小吃饱口福,气得婆婆常骂他:该吃的不吃,不该吃的瞎吃,根本不拿自己的老命当回事。有次犍为老家来了亲戚,送人走的时候,三少爷以十八相送的规格,追着送到了车站,结果把自己也送跑了。最后还是亲戚打了电话回来,说老头子跟着人家回犍为了,还要求亲戚电话约了他当年的同学,要到凉厅街上喝盖碗茶,摆一下龙门阵。
第二天,三少爷被专车送回,外逃两天的他精神抖擞地用手在膝盖上打着节拍哼川剧,根本不把一家人的兴师问罪当回事,这凉厅街到底有啥魅力?个中滋味只有自己品尝了才知道。事过不久,市里搞“文化三下乡”,我被派往的地方正好是犍为县罗城镇,探究凉厅街的魅力成了此行之举。
我和几个朋友比大队伍早走两个小时,赶这个早就想趁文化下乡的队伍没有赶到前,看看那个称着“天下第一船”的古街到底是怎样的面目。出发前,我就在网上收集了关于罗城凉厅街的介绍,知道它是我国现存较完整的、唯一一条仿船形建筑的街道。始建于明末,距今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关于这条古街的故事和建筑形状,我了然于胸,但临到现场却有了意料之外的感慨。
我们由凉厅街仿船形的船尾处进入街道。站在船尾的尽头,放眼八字形展开又内八字收拢的街道,街道最宽处9.5米,中间是象征船底的青石板路,路面凹凸却纹理方正有序。在船底两侧高出半米的台阶上,是两排木结构的旧瓦屋。瓦房青一色的青灰墙、鱼鳞房瓦。与四川其它建筑不同的是,它临街一面的屋檐异常宽大,伸长约5米,绵延相接,形成一片能遮挡的内走廊。内走廊上空的这片伸长的屋檐是木制骨架加鱼鳞房瓦,为了采光,间或在房瓦中安插有玻璃亮瓦。木质结构的房屋,已经透着衰败的气息,就连那引领阳光的亮瓦也混浊不堪。半米高的台阶加上遮风挡雨的长屋檐,使得凉厅街两侧的商家店铺,无论风雨生意都不受影响。如今,这长长的屋檐除了给逛店铺的人方便,更成了街上几家茶馆拓展张扬的空间。
只见三五家茶馆凑成一片,密密麻麻的竹椅,形成了壮观的茶肆景观。无数的茶客,围坐在茶桌旁抽叶子烟,品清溪素茶或是由著名的犍为茉莉特制的碧潭飘雪。穿堂跑腿的人提了铁皮茶壶,给茶客们递上翻盖茶碗。茶客们,斜倚了竹编的靠背圈椅,左手端了茶碗托,右手揭开天龙茶碗盖,用茶碗盖轻轻拨开飘在白磁茶碗边的茉莉,先闻闻茶的香气,再轻轻地啜一口清苦中带香的茶水。
因常年从事编剧工作,什么事情在我脑里,总会是立体三维加时光任意穿梭的构想,眼前的茶馆让我有久违的感觉。这是因为我外公在解放初期曾是成都一家茶园的老板。那茶园四合院建筑,一楼一底带一个极大的天井。楼上为旅舍,所住的客人多是上省府告状打官司的各市州人。楼下的茶园配了三十六孔的老虎灶,灶眼上各坐着一把黑铁皮的茶壶。旧时的小资本家实在可怜,近两百张的座位,只请了三五个工人,还得让自己的儿子和媳妇天天跑堂。因而父母总是带着我们几兄妹吃住在茶园。临到我时,这茶园已经公私合营,成了政府的财产,但我父亲和母亲依旧是茶馆的跑堂。我生下来就睡在茶馆,对于老四川人喝茶的那种气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后来,那老茶馆因修建立交桥拆迁了,父母亲也换了工种,但怀旧的时候,我们也想念茶馆,却常感叹现今成都的茶馆,少了老四川的滋味。
而此时的凉厅街上,茶馆的前后左右,有各色小吃店、杂货铺相邻。坐茶馆的人,招手就可以喊相近的或是对过的小吃店老板,端了豆腐脑、凉粉、犍为薄饼等吃食到眼前。那种边看报纸、边摆龙门阵、边毫不掩饰好吃的做派,想必就是三少爷留恋的“安逸”。我拿出相机搜索着一个个亲切的画面。
镜头中,坐茶馆的老人们,或是三人聚一块扯“贰柒拾”,或是桌上摆了四方城慢条斯理的摸小麻将,以几块零碎小钱,略当赌资,博个彩头。
镜头再扫过去,见六七个中年男人,围坐严密,像是同学聚会,仿佛在扯陈年旧账,有两三个人面红耳赤的、有坐得偏些的人静坐不语。和其它的茶座相比,这两三张桌子激烈异常,让人联想起民国末年,四川的政治变革在这鱼龙混杂的茶馆里萌芽。
镜头横移,有两老人,身边放了蒙着黑布的鸟笼,正埋头吃着刚出笼的叶儿粑,知道这就是民国末年所谓精神贵族的模式。早上先到公园溜鸟,等鸟儿乏了,罩上鸟笼布,不回家却直接上茶馆泡着,此玩法换在今天,等同于衣食无忧的小资找的乐子。
再过去,特写是一个掏耳朵的小伙子。他神情专注,左手食指和拇指牵了人的耳廓,三四五指间夹着掏耳朵的家什,右手拈根细长的铁签熟练地捅进人的耳朵眼里,来回进出几下,然后拖出。见铁签头上带着蒲公英样的头子,也不知粘了什么,只见掏耳朵的小伙子对着阳光吹一口“蒲公英”,算是对掏腰包的人有了交待。而那享受掏耳朵的老人,闭目安闲的模样,想必正陶醉在三少爷以前的那种安逸中。
有红光满面的中年男人迎面走来,上前和我搭讪说:“这位女士,看你印堂发红,实在是大富大贵之人……”我知道是遇到在茶馆算命的人了,比了手势制止他淘神费力。心头想,这凉厅街的茶馆如此之齐全的演绎了老四川民国末期的风情,实在难得!
感叹是因为这难得之最难,就是眼前整出戏的背景和舞美真实而自然。
再往凉厅街里走,就见了我们当天要扯场子的舞台。即建在凉厅街中段的戏楼,戏楼共有三层约10米高。楼下是中空的过道,过道低矮,个子高大的男人穿行都得略低下头。二楼是戏楼的主体部分,以川剧折子戏的舞台设计作背景,舞台后左右两侧各一小门,为演员上下台的出入口。依了川剧的习惯,左门楣上书“将出”、右门楣上书“相入”,若由右向左读,就是“出将”、“入相”。戏楼两旁的大木柱上挂有对联一副,上联是“昆高胡弹灯曲绕黄粱”讲的是川剧中昆曲、高腔、胡琴、弹戏、灯调几种声腔。下联是“生旦净末丑功出梨园”,则是指川剧中角色的扮相。中间匾额为“神听和平”,似乎这戏楼早就预知了二十一世纪提倡建设和谐社会。
作为船四周的长椽走廊和临街的商家店铺,稀牙漏缝、木朽砖松的危险警示四处可见。而象征船尾的灵官庙和象征船舱位置的戏楼,却结构稳定,肌理结实。演出前,见川剧团的音响师们信心满满,上下自如的腾挪在戏楼上安装音响,就相信了戏楼的健壮,不由得感叹:三百多年的历史,如此身子骨真是不容易!
市歌舞团和川剧团的演员们相继到位,整条街上坐茶馆的、赶场的居民,兴奋点来了个大转移。茶馆的竹椅被号召着集中摆到了戏台正对的青石板街上。一些没征用的竹椅,也开始面向舞台的位置摆放。坐茶馆的人不再喧哗;做生意的生意依旧,只是默默地送递中再没有吆喝;赶场的农民也不再关注自己面前蔬菜是否出手,伸长了脖子,抱了两侧内走廊的园柱,观看这场来自乐山的演出。
听三少爷说,小时候放寒假在同学家住,就遇到有大户人家给老人庆生,在凉厅街戏楼上唱三天大戏,请的不知道是哪里的戏班子,唱的是传统折子戏。原本折子戏单调的故事早就滚瓜烂熟,但他们同学几个仍然守了三天。可以想象,当时的凉厅街,唱戏是一种仪式,一种象征兴旺发达的炫耀。而今天的凉厅街,唱戏依旧是一种炫耀,因为除了凉厅街,其它乡镇很少能引来市一级文工团的演出。凉厅街较之周边的场镇无异于是能引来凤凰的梧桐树。
文工团的演出是中西合璧式的。男主持一身西服,女主持却是掐腰的绣花袄。演出中有美声唱法、民乐合奏、川剧折子戏等。现场音响效果特好,整个船形街除了音乐、锣鼓,再有的就是观众近距离传进演员无线话筒的夸张笑声。
我们坐了戏楼下第三排最好的位置,这些中间的位置都是留给来旅游的观光客坐的。我身边有个天津的姑娘,举着相机一直狂拍,时不时扭头,断断续续地对身边的男友说:“简直是泰坦尼克的中国迷你版,居然在船上建戏楼,早几百年的犍为人……那真叫个……牛啊。”
那些演出的节目,我早就在彩排时看过无数百回,现在坐在凉厅街上,只是探寻着它的结构、功能和活生生的现实。短短时间里,我总结凉厅街三大奇妙。一是建筑构思精巧;二是设计乐观实用;三是现代应用鲜活。
说到建筑构思精巧,是因为凉厅街前后比例协调,形如一只独木舟,是世界上仅有的一条船形街。从导游那里知道当初这一设计的故事,感叹其设计中带有向往、祈求、浪漫主义的想象,如果当时有建筑评论大家,一定会称这一建筑设计是后现代的作品。
说到船形街的乐观实用,因它是一个小小的封闭王国,吃穿用一应俱全的保障,还连带着有精神层面的补充。三百年前,这样的设计理念,特适合四川人散淡悠闲的生活主张。
说到凉厅街的现代应用,我不得不佩服,佩服街上居民的不惊不诧。这条我们外乡人眼里的珍稀建筑,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摆放坛坛罐罐的大厨房,只不过是鸡毛蒜皮天天飞的自家院墙。没有刻意的呵护,一切都以当初的模式自然地继续着。与之比较,我们祖上的大茶馆,早在现代化立交桥修建的时候被拆迁弄得没了踪影,而三少爷回一次家,居然还能品味到五十年前的旧滋味,这就是怀旧中最精彩的结局。
在凉厅街呆了三个小时,我看了一个小时的演出。然后吃了麻辣鲜香的豆腐脑,外脆里酥的椒盐酥,用随身携带的运动杯在茶馆讨了飘着片片茉莉的清溪茶,还守着摊点,用牙签尝了罗城的灯影牛肉,最后满嘴流油地赞赏:比万县老牌子灯影牛肉还要棒。最重要的是我还在街上替三少爷求了副春联。关于这春联还有一趣事,这件事发生在看演出之末、逛凉厅街之前。
话说文联组织来的十几个书法家,趁文工团演戏的时候,就在凉厅街象征船头的部位摆开桌子,用了早准备好的红纸,为赶场的罗城人免费书写春联。当戏楼上主持人宣布“演出到此结束”时,看演出的人哗啦啦全朝凉厅街的船头涌去,我也夹杂在人群里。
我去船头,一是为了拍照,二是想去看望书法界的朋友,同时借这个机会,为三少爷求一副书法家亲书的春联。
好不容易找到我很欣赏的书法家,却碰到了令这个书法家尴尬的场面。排在我前面求字的,是一个近六十岁的婆婆,她背上背篼里是半个猪脑壳和一个啃手指的胖娃娃。婆婆面膛紫红,嗓门洪亮,一看就是当家做主的角色。只见她指了桌上的红纸,大声命令书法家:“快给我写哟……写……写……”她双眼向天上翻了翻,又想不出啥好词来,就果断地说:“你看着办,我挂猪圈门口的,只要猪长得肥就行了。”
我的天啦!平时我们要求一幅该书法家的字是多么不容易,她居然要拿来挂猪圈门口。书法家解释说:“你手上不是有买的对联嘛,我这里给你写个斗方。”意在暗示这率真的婆婆把手上的印刷对联拿回去对付家里的猪儿。哪知这婆婆一挥手说:“这个是花钱买的,要挂堂屋门口,你写的我拿去挂猪圈门口。”
好在书法家生性儒雅,不与这位爱猪的婆婆计较,淡淡一笑,专心写了副关于“猪”的对联献上。而这位婆婆,伸手拈了带着墨迹的两张宝贝,昂着头挤出围观的人群去了。想着刚才天津姑娘的赞叹,我不仅补充一句:“牛……!凉厅街不光建筑牛,船上的人也牛!”。就在那位书法家那里,我怀着极其恭敬的心情,为三少爷求了副春联,这是来自罗城凉厅街上的春联,带着家乡集市繁华兴旺的彩头,还带着现代文明的精致,更重要的是,这副春联兴许会让三少爷找回点少年时代的梦。
回到乐山三少爷的面前,是我孝敬的一大堆礼物,双麻酥、椒盐饼、豆腐夹饼、罗城牛肉,最重要的是那副春联。三少爷看眼前这些礼物,眉开眼笑,马上找来假牙,戴了老花镜要品尝味道是否变了。一番检查后,肯定地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比以前更好吃了。”肯定过后三少爷又为自己找了理论根据:“现在生活水平好了,料放得大方。”
当然,最隆重礼遇的是那副春联,因为是凉厅街上得来,又是著名书法家所赐,地点人物都是重量级,极得三少爷青睐,非得亲自登上椅子张贴。我小心翼翼地给他扶着椅子,只是不敢告诉他,同样手笔,他豪爽的家乡人居然是用来挂猪圈的。
写完这洋洋几千字,心头弥漫着淡淡的相思愁。人的心中都藏着个温暖的地方,偶尔回望的时候,让人想起那些逝去的时光。我感叹三少爷比我等有福气。我回望家乡一无所有,而他的家乡原汁原味地为他保存着记忆,而且那记忆中的地方,依然别有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