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 波
我比沈爱凤先生(下文称“爱凤”)小12岁,之所以有勇气敢于给他的著作写书评,是基于这样一种自信:我比世界上任何人(甚至包括爱凤自己)都理解他的学术。我了解《从青金石之路到丝绸之路——西亚、中亚与亚欧草原古代艺术溯源》(下文简称《青》)的创作过程,对其写作思路与核心思想非常熟悉。
扣动《青》写作扳机的,是1991年的海湾战争,这场战争深深地撩拨了爱凤诗性的神经。爱凤本来是一个学油画、研究西方艺术史的青年,但此时,他第一次深切感触到了西方文明野蛮的一面,于是决心用语言,而不是画作,进行对抗。《青》正式起稿于1998年,当时书名尚未确定,但其中反抗西方霸权主义的情绪是确定的。“911事件”后,美国以反恐为名在西亚、中亚等地采取了一系列的军事活动。爱凤虽不赞成恐怖主义,但美国的做法却也让他十分反感,《青》的写作也由此获得了充足的动力。当美军横行伊拉克、阿富汗时,爱凤却在努力揭示伊拉克、阿富汗曾经的辉煌。可以说,是西方霸权主义摧毁诗性的行为,让爱凤成为了一部“史诗”的作者。
诗人修史,不单需要激情,更需要哲学头脑,因为历史的根本在于历史观。美国的横行霸道与这样一种历史观相应:西方文明是最优秀的。而《青》的根本目的即在于颠覆这种历史观。
首先,《青》反对“欧洲中心论”。在爱凤看来,亚欧大陆的文化是一个整体,但由于西方文明主要源于欧洲,欧洲的历史地位得到了强调。实际上,欧洲已经成了一个文化概念,而亚洲却只是一个地理概念——指的是亚欧大陆除欧洲以外的部分,因此亚洲一词本身就包含着西方人的文化歧视。而爱凤对抗这种歧视的办法,就是要向世人展现亚洲文化的魅力。实际上,《青》最初的名称是《亚细亚的价值》(主标题)。这个名称因为显得笨拙、不具有商业性而被出版社否定,但从另一个角度讲,它却更直白地体现出了爱凤的思路。
“欧洲中心论”的一个重要基点是古希腊文明的辉煌,而《青》的哲学起点却是对古希腊文明的反思。应该说,爱凤的诗人气质与哲学头脑,得益于他早年对荷马和柏拉图的关注。但是,当他后来读到巴比伦史诗时,却发现希腊文明只是一个“小弟弟”。希腊神话的源头不在希腊,而在巴比伦,这个事实激励了爱凤探索亚洲古文明的欲望和勇气。正是基于这种视角,一条西至东地中海,东到中亚的远古文化之路逐渐清晰,这便是爱凤所呈现给大家的“青金石之路”。
在探索希腊文明源头的同时,爱凤也在思考希腊文明的对立面。一般认为,阿契美尼德帝国(Achaemenid Empire,又称第一波斯或古波斯,前550—前330年)与希腊城邦的分野,正是东、西方文化分野之始。然而,阿契美尼德帝国却被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前356—前323年)摧毁,带来了希腊化(Hellenization)。无论真实后果如何,希腊化的象征意义很明显:古老的东方文明面对新生的西方文明,首次挫败!实际上,史学界常把希腊化与十字军东征、近代西方殖民扩张作比,爱凤对此当然敏感。亚历山大的铁蹄践踏了古老的青金石之路,这使爱凤感到痛心,但爱凤庆幸的发现,希腊人只获得了表面的辉煌,取代青金石的文化符号并没有来自西方,而是一种来自更遥远东方的奇异物品:丝绸。无论希腊化之前,还是希腊化之后,西方人都更多地充当了文化的索取者,而非创造者。青金石之路向丝绸之路的转变正说明了这点。
当然,西方文明在希腊化的影响下也获得成长,突出的体现便是罗马文明。出于对诗与哲学的喜好,爱凤对希腊文明尚存敬意,但他对罗马文明却没有好感。早年爱凤研究西方艺术史时,曾对蛮族(日尔曼)文化情有独钟,这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罗马(拉丁)霸权的反感。罗马文明消解了希腊文明的理想主义,代之以一套现实有效的管理制度,这套制度以公民权为基础。无论那个民族、那个种族,获得了罗马的公民权,便是罗马人(文明人),否则便是奴隶,或者是被征服的对象(蛮族)。这种世界主义与美国的霸权主义似曾相识,使爱凤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反感。在爱凤看来,无论美国人还是罗马人,其“文明”基础的重要方面,便是掠夺和践踏别人。就正如今天的欧美强国饥渴于中东的石油一样,当年的罗马帝国饥渴于来自东方的丝绸。而爱凤却对丝绸之路中间地段的民族和国家,给予了充分的关注。在罗马人看来,安息(Arsacid Empire,阿萨希斯帝国,又称Parthian Empire,帕提亚帝国,前247—公元224年)和萨珊波斯(Sassanid Empire,226—651年)是丝绸之路上的拦路虎,而在爱凤看来,这些“拦路虎”并不可恶,恰恰相反,它们制约了罗马帝国,显示出了东方的力量。
罗马世界主义的根源在于,罗马是个十足的海上帝国。海上的交流是脱离本土的交流,它会淡化各民族的文化个性。这也使爱凤联想到了美国。美国人口除少量印第安人以外,都来自于近代海外移民;而航空母舰和海军陆战队,则充当了今天美国对外侵略的先锋。美国文明可谓是当今“海洋文明”的代表。为了对抗这种“海洋文明”,爱凤把研究视野转向了内陆。在俄罗斯访学,也使爱凤有更多机会亲历亚欧内陆。《青》中对草原文化和草原丝绸之路的研究正是基于这点。须指出的是,虽然《青》的基本关照点是亚洲,但谈及草原,却冠名以“亚欧”。这说明,爱凤并未完全排斥欧洲文化,他只是反对“欧洲中心论”,反感于西方人的“海洋文明”模式。
从青金石之路到丝绸之路,从西亚到中亚,再到亚欧草原,我们认识到了《青》所包含的时空观,这种时空观正是基于爱凤对近现代西方文明的反感和对亚洲古代文化特殊的关爱。为此,爱凤进行了大量的实地考察,并且通过包括互联网在内的媒体最大限度地获取史料。也许你会说爱凤的视角有些偏,做事过于较真,但爱凤却庆幸地发现,史料越多,就越能证明“欧洲中心论”的虚妄,而《青》的“艺术溯源”,正是这些论据的汇合。
我和爱凤之所以成为知己,基于相似的学业背景。我们都是从油画专业转向理论研究,而这种转变基于我们都关注精神文化,并且觉得抽象的方式(例如语言,而不是画作)更宜于表达内心。这使我们都对宗教和哲学情有独钟。在我们看来,从来没有脱离宗教和哲学的艺术——对于古代艺术,更是如此。《青》的首要亮点在于,它将文化视为一个整体,其中的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是不可分的。全书首先确定古代文化的框架,然后系统地介绍古代神话、宗教和哲学,最后才谈论视觉和实物层面的艺术,意在表明:古代世界没有脱离精神层面的“纯物质文化”,只有从整体上理解了文化,才能理解文化的物质层面。
关注精神文化,并不代表轻视物质文化。恰恰相反,爱凤非常反对以头脑中的条条框框去套古代文物。为此,爱凤以孩童般的好奇感搜集了大量古代艺术的实物图片资料,努力将考古学和文物学的研究成果用于艺术史研究。《青》的一大亮点便是艺术史实均有图片对应,并且标出了所属文化和收藏处。在爱凤看来,图片和文字的功能是不同的,图片主要用于展现实物的外观,而文字主要用来揭示其中的精神内涵(如宗教、哲学等)。
爱凤对实物资料的探讨,不是出于对古物本身的兴趣,而是出于对文化的兴趣。一种古代文化总是对应于特定的时间和地域,因此,爱凤非常强调历史地图的制作。对于《青》一书,爱凤曾在我的帮助下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制作了12张历史地图(示意图)。其中,3张以既有地图为底板,9张以卫星地图为底板,所有地点均经仔细核对后标出。可惜的是,这些地图因出版社未事先上报审批,第一版中未能出版。我想,一个没有相应地理知识的人,读《青》可能会有难度。但与那些只谈“造物”,而地理概念淡泊的艺术史著作相比,《青》无疑是高级的。
我时常在想,眼下很多艺术史研究者为什么如此看重物质文化,并把“造物”看成是一种独立的艺术。一个重要原因大概在于,他们把人视为一种“求生存”、“图享受”的动物,并以此解释人的本性。也许他们是对的,因为“求生存”、“图享受”大概是一切动物的本性。但一个文化学者应该更关注人和一般动物的区别,否则他应该成为一个动物学家。我们认为,人类文化与动物生存状态的区别在于其跨时空性。一只狮子只能和另一只同时活着的狮子交流,而一个人却可以和一个已经死去或尚未出生的人交流。正是这种前人与后人之间的交流,造就了人类的传统与历史。《青》所关注的,正是这种前人与后人交流的方式。爱凤非常反对今天的人唯我独尊,他强调历史研究应首先体现前人与后人的平等性。那些精美的古代文物在某些人眼里,是发家致富或彰显自己“文化品位”的媒介,而在爱凤眼里,却是先人借以传达信息的神圣物品。维护先人的神圣性,而不是以我们自己庸俗的观点践踏他们,是历史学家最基本的素质。实际上,将人看成是一种“求生存”、“图享受”的动物,并以此来理解古代文化,是对先人最大的玷污,因为这不自觉地影射了现代人的无知、浅薄和虚妄。正如俄罗斯哲学之父索洛维约夫(Владимир Сергеевич Соловьёв/V. S. Solovyov,1853-1900年)所言:“我要谈的是关于肯定宗教的真理,这些东西与现代意识,与现代文明的需求相去甚远、格格不入。现代文明的需求是那些过去不曾有过,将来也不会有的东西。”[1](P1)这段话说出了爱凤的心声。在爱凤看来,远古的宗教比今天流行的信仰更有益,因为它教人自控,从而维护人与自然的和谐。现代人常陶醉于人的“创造性”,却忘却了一个事实:人是唯一能够摧毁世界的动物。对人而言,强调“自控”其实比强调“创造”重要的多!《青》一书没有赋予所谓的“造物艺术”以独立性,而是强调了各民族独特的精神生活(尤其是宗教)在艺术史中的地位,这正是它最大的亮点。
远古宗教不仅着意于维护人与自然的和谐,也维护了人类文化的多样性。在爱凤看来,人类文化的魅力在于它是多元的,因为前人与后人的交流是多样的、丰富的。在这方面,爱凤受到了英国历史学家汤应比(A. J. Toynbee,1889-1975年)和俄裔比利时化学家普列戈津(ИльяРоманович Пригожин/I. V. Prigogine,1917-2003年)的影响。汤应比的全球视野以及他对世界各种文化和文明睿智的探讨,给了爱凤极大的启发;而普列戈津的“自组织”理论(Self-organization,一种远离平衡态的熵的理论)也使爱凤着迷。在爱凤看来,古代世界的多元文化正是“自组织”在人类社会的表现。爱凤还将“自组织”理论与中国的道家学说联系,主张顺应自然以获得世界的整体和谐。如果将人类社会比作一个生命体,那在爱凤眼里,近现代西方文明就好比癌细胞,它会同化别的细胞,带来毁灭。而《青》力图展现的,是人类过去的健康状态,那时恶性膨胀的东西尚未主宰世界,文化保持着多元的状态。
为了展现多元文化的魅力,《青》着重强调了古代的母神(女神)崇拜。按照书中的观点,母神崇拜的要旨不单单是生殖崇拜,更重要的是对死而复生的崇拜,而这与大地崇拜密切相关。爱凤与我闲聊时曾对书中有关母神的问题作出明确解释:“母神的实质,就是多元的地域性文化。”出于对今天“全球化”的反感,爱凤比较推崇道家的“小国寡民”,他尤其欣赏立陶宛裔美国女学者金布塔斯(Marija Gimbutien/M. Gimbutas,1921-1994年)的观点:古代母神崇拜是一种对自然本身的崇拜,而不是对超自然力量的崇拜,人觉得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既不企图超越自然,也不企图凌驾于自身,因此人与自然、人与人都是和谐的。对这种观点的接受,使爱凤在世界史研究上与汤应比产生共鸣。我始终觉得,《青》与汤应比的《人类与大地母亲:一部叙事体世界历史》精神上有很多相似之处。
如果说关注母神是《青》的一个亮点,那么关注希腊化则是另一个亮点。希腊化最显著的成果在于,它派生出了一系列具有世界属性的高级宗教(基督教、大乘佛教、摩尼教和伊斯兰教),而爱凤认为,这些宗教标志着父神(男神)对母神(女神)的全面取代。作为一个母神崇拜者,爱凤对希腊化总体上抱以一种批判的态度。在爱凤看来,具有世界属性的高级宗教虽然主要崇拜父神,但其中却消化了众多早年母神崇拜的要素,《青》对此作了大量的分析。对于希腊造型艺术的流行,对于西北印度和中亚的大乘佛教艺术,《青》也给予了相当的笔墨。爱凤认为,希腊式的视觉形象只维持了一种统一的表象,而古代世界的内在文化结构仍然是多元的。希腊化时代是多种文化相互激烈碰撞的时代,它带来了苦难,也带来了更深层次的思考。爱凤对公元前1世纪起源于东地中海地区的诺斯替主义(Gnosticism)最为感兴趣,这种宗教思想旨在揭示人的孽根性,主张“拯救须以毁灭为代价”。可以说,诺斯替主义是希腊化最根本的精神成果,它对基督教、大乘佛教和摩尼教都产生了深刻影响。而如果将希腊化与近现代西方文明的扩张作比,诺斯替主义的现实意义便不难理解。在爱凤眼里,现代文明某种意义上犹如一个晚期癌症患者,癌细胞(西方文明)已全身扩散,也许除了诺斯替主义,别无拯救它方。
虽然爱凤欣赏诺斯替主义,但《青》的基本情绪不是悲观的,而是充满了战斗精神,这种精神更接近于波斯人的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rianism,祆教)。琐罗亚斯德教是印欧人二元论宗教的嫡传,它在高级宗教的层面确定了世界就是善恶的战场,而善最终会战胜恶。同时,这种二元论还强调光明与黑暗之争,包含着古代西亚和东地中海民族光崇拜的思想。我在研究伊斯兰文化时,曾注意到这个问题。我觉得穆斯林对宝石、玻璃、釉陶、珐琅、瓷器的喜好以及许多伊斯兰纹样形式,都与对光的崇拜密切相关(1)[2](P269),并且认为,理解光崇拜是理解中国以西文化的根本线索。我将自己的观点写进博士论文的初稿中,引来了不同的声音,而爱凤始终站在支持我的一方。在《青》一书中,爱凤谈论青金石、金属、玻璃等工艺时,总是会强调光崇拜的思想,并且辟出专门的篇幅来谈论光崇拜,他还借用黑格尔关于波斯宗教的言论来支持我,我对此深表感谢。
谈到波斯文化,就不得不谈到中亚和草原。我曾经问爱凤,他如何理解波斯和希腊的区别,他说波斯人更多地保留了古代印欧人的游牧性,并且和中亚文化有着内在的联系。然而另一方面,希腊文明对草原和中亚的影响也是强烈的,古希腊对斯基泰人(Scythian,西徐亚人)的影响、中亚的希腊化都是明显的例子。出于对东、西方差异和联系的敏感,爱凤十分关注中亚和草原。对中亚希腊化城邦文化、草原艺术要素(斯基泰三要素、双马神、格里芬、石人、鹿石、青铜鍑)以及中国新疆前伊斯兰古代艺术的分析,都是《青》的亮点。《青》还以“丝绸之路和东西文化交流”一章结尾,就上古中亚出土的中国丝绸、丝绸质料的视觉价值,以及西域纹样东传等问题进行探讨。此外,对草原的关注还与爱凤早年对西欧蛮族文化的兴趣有关。书中得出结论:就正如古希腊、罗马得益于西亚古代文明影响一样,西欧的蛮族文化也得益于草原的影响,中世纪西欧流行的盘缠纹等抽象纹样其实源自草原。应该说,爱凤对中亚和草原的研究是有优势的。首先,中国学者这方面的研究相对较多,而爱凤自己也曾两次探访新疆;其次,爱凤在俄罗斯访学期间,曾获得了大量相关资料。爱凤懂俄文,可以阅读俄文材料。中亚和草原的很多资料都在俄罗斯,而俄罗斯与西欧、美国相比,显得相对封闭,因此探访俄罗斯对于研究中亚和草原十分必要。
总之,《青》的亮点基于爱凤的独特的价值取向和视角,也基于他的学业背景和学术经历。在俄罗斯的访学经历使爱凤视野大开,回国后,他几乎推翻了先前的写作。与此同时,他与我交往渐深,成为知己。我们时常饭后一起散步,大谈世界历史和各族文化,我切身感受到《青》的很多亮点是怎样冒出来的。对此,我还想提及一点,那就是爱凤经常谈到他对外语的看法。他觉得,语言是一种文化,而不是一种单纯的技能。对于《青》一书,爱凤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专门校正译名,并探究不同名称的文化内涵,单就这点,《青》即是一部闪亮的书。
《青》固然有其亮点,但不足之处也显而易见,主要体现于论证逻辑的不严密,以及大量疏漏和错误,这部分缘于爱凤的一些不良的思维与写作习惯,部分缘于出版社催稿太急。爱凤是一个很情绪化的人,他对近现代西方文明的愤怒几乎不容消解。所谓“天下事,皆有真气者一怒而成”[3](P208),支撑《青》一书的根本力量正是这种情绪。然而,愤怒也会使人的视角产生偏差,《青》的不足也正源于此。
如果说《青》的最大优点在于揭示了古亚洲的辉煌,那么其首要不足就在于有一种拒绝研究欧洲(尤其是西欧)的倾向。“欧洲中心论”固然不对,但拒绝关注欧洲也是不妥的,因为亚欧大陆(包括北非)在文化是一个整体。从文化关系的角度谈论古代艺术,只谈欧洲或只谈亚洲都不可取。我在研究中古时代的文明时发现,不理解基督教文明,就很难理解伊斯兰文明,反之亦然。当然,就早期文明而言,亚洲的地位不容否认,但这不该成为欧洲被忽视的理由。爱凤一直强调,要关注“弱小”、“落后”民族的文化成就,那么欧洲(尤其是西欧)早年“落后”的时代为什么不应该受到关注呢?对“西方主义”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可贵的,但如果仅因为这种愤怒而推崇“东方主义”,却并不利于学术的发展。
正因为愤怒,《青》出现了一些明显的错误。例如,第一版有关语言学方面探讨,爱凤不自觉地杜撰出一种“非粘着语”,把一些西方的语言归于其中,同时又错误地将汉语归入粘着语,以示区别。再如,书中常强调“印欧人种”与“蒙古人种”的区别,这种说法显然混同了语言学和人种学的范畴。这些错误和不妥,都源于爱凤对东、西方差异的敏感和过分强调。
当然,即便有某种“东方主义”的情绪,《青》对古亚洲的研究亦是难能可贵的,因为这方面的研究相对较少。不过,就深层次而言,爱凤愤怒的矛头并不是指向欧洲,而是指向西方文明,其思想核心是反对所谓“一元化”的现代文明。结果,《青》强调了文化多元化的意义,却忽视了对文化构架的进一步探讨。例如,《青》比较强调高级宗教对原始宗教的吸纳,而相对忽视前者对后者的超越。针对具有世界属性的高级宗教,《青》较为关注大乘佛教,却回避伊斯兰教,因为大乘佛教通常被地方文化消化,而伊斯兰教(尤其在西亚、中亚和北非)却更多地表现出同化地方文化的能力。实际上,全书探讨的年代下限定于伊斯兰教兴起前,正直接归因于此。对于多元化的强调,也使爱凤强调民族个性甚于强调民族融合。例如,《青》将古波斯和萨珊波斯放在一章探讨,而将安息排斥在外,这显然是基于对波斯民族个性的强调。但事实上,萨珊波斯的传统更多地直接来自安息。比如萨珊波斯银器发达,而金器不发达,这只是安息的传统,而不是古波斯的传统;萨珊波斯的建筑也继承了安息的拱券和穹顶传统,而不是古波斯的梁柱传统。其实爱凤应该明白,“多元”和“一元”是文化的两面,因为人既有个性也有共性。文化的“一元化”即便有诸多不好,却无法回避。明智的做法是弄明白文化为什么某些时候会出现“一元化”的倾向,而不是一味地排斥它。
在文化“一元”和“多元”的问题上,我和爱凤争论的焦点是母神(女神)问题。我认为,近现代文明源自天主教世界的母神反叛,其起点是罗马教皇(Pope,本义“父亲”,指教皇,也指上帝和耶稣)的权威让位于民族国家(nation,本义“从母体降生”)的权威。民族国家正是近现代社会的起点。当高级宗教的权威下降时,能跨越国界的似乎只有两样的东西:货币(金融性质)和科学技术。这两样东西正是母神手中的两把利剑,它不仅可以摧毁中世纪天主教教皇的权威,也似乎具备摧毁一切高级宗教及相关文化的能力。结果,从16世纪到20世纪,建立民族国家、用明确的国界去划分全球陆地,成为最根本的历史潮流。爱凤企图通过宣扬母神来对抗现代文明,却没有发现,母神乃是现代文明最根本的要素。在《青》中,爱凤强调了母神与“崇尚自然”的关联,却回避了母神的小集体主义情结和自私性。实际上,母神的自私性正是现代文明一切弊端的总根源,即便是美国的称霸也缘于此。众所周知,美国的霸权发轫于二战,而二战乃是某些民族国家极端自我膨胀的产物。作为有良知的中国人,我们不会忘记,当日本的太阳女神(母神)放出光芒时(2),日本人是多么残忍和可怕。可以说,二战后美国和苏联的称霸,某种意义上正是遏制母神膨胀的“良方”。而苏联解体后,美国的国际地位便不可取代了。爱凤在《青》的引言中,曾引用黄河清先生的言论,把现代文明的基本精神概括为“国家意识的衰微”和“国族个性的衰退”。他没有注意到,二战后德国和日本的迅速复兴正是基于强烈的“国家意识”,而苏联的解体正是内部民族强调“国族个性”的结果。其实,就连称霸的美国人也不敢小觑民族国家的母神,纽约的自由女神像便是明证。众所周知,该像来自法国,其原型是圣女贞德(Jeanne d’Arc,1412—1431年),在法国画家德拉克罗瓦(E. Delacroix, 1798—1863年,被誉为“浪漫主义的雄狮”)的名作《自由领导人民》中也有表现。我有时觉得,爱凤很像18—19世纪的西方浪漫主义者,这些人崇拜女神、热爱自然、崇尚自由。但事实上,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浪漫主义者,近现代文明才逐渐走向成熟。从这个角度讲,《青》无意中宣扬和助长了自身所反对的东西。
18-19世纪的西方浪漫主义者还主张用“诗性”对抗工业革命,这也与爱凤的精神一致。但浪漫主义者的“诗性”并没能逆转工业革命,恰恰相反,它使工业社会“诗意化”了,造就了所谓工业“文明”,从而更深地隐藏了工业社会的弊端。工业社会的人,倾向于将技术看成是一种跨文化的物质力量,于是,“艺术”或“诗”便成了包裹人造物的必要手段。大家喜欢将“艺术性”、“诗意”、“个性化”、“文化品位”、“回归自然”、“回归传统”挂在嘴边,却默认并享受着一元化技术的成果。这种“艺术”是有害的,它创造出多元文化的幻象,却消耗了更多的资源。因为在大工业既成事实的情况下,享受“艺术”本身就是一件奢侈的事。穷人用不起实木地板,也无缘于“古典风情”或“原始风尚”,他们只能默默承受着技术一元化的恶果。这种“一元化”正是爱凤反对的,但这种反对,最终转化成了爱凤对技术的偏见。《青》较少论及技术,暗示出爱凤对技术本身的反感和排斥。作为一部探讨古代艺术的著作,《青》的一大不足便在于技术问题探讨较少。在《青》的引言中,爱凤明确指出自己对玻璃、纺织和金属的制作工艺知之甚少,这种诚恳的学术态度令人称道。但我觉得,如果技术谈得不够,《青》的使命就没有真正完成。因为以文化的视角考察艺术,理解技术的文化内涵,比单纯介绍纹样或造型更重要。我曾读到赵丰先生早年的一篇关于中国丝织起源的文章,该文系统论证了丝织的起源绝非“纯技术”的问题,而是与独特的精神观念有着内在联系。我自己对于中国以西民族“光崇拜”的理解,也是从认识宝石、玻璃等工艺开始的。显然,技术直接标示着物质文化,而如果它同时也能标示出某种精神文化,便可以标示出文化的整体。对于古代文化而言,技术恰恰是文化多元性最好的指标,只有强调了技术与多元精神文化的关联,才能真正展现古代艺术的价值。若回避技术,便难以逃脱当今流行艺术观的支配。歌星周杰伦的《爱在西元前》(一首大量使用美索不达米亚文化符号的歌曲)曾唱遍大街小巷;我想,如果一个老板想要开一家“美索不达米亚风格”的商铺,他也会把《青》放在枕边。
总而言之,《青》的不足主要源自爱凤对欧洲(尤其是西欧)、西方文明和整个现代文明的排斥,这种排斥过于情绪化,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对文化整体的把握。其实,西方人也是人,即便将西方文明比作癌细胞,我们也要服从自己的理智:癌症不单是癌细胞的问题,而是整个身体的问题。对于现代文明的种种弊端,所有的文化、所有的文明、所有的人都应该负责任。
作为一部近70万字的著作,《青》出现错误和疏漏在所难免。更何况对《青》不足之处的评价,只是我的一家之言。在多数情况下,与其说我在指出爱凤的不足,不如说是在和他争论。我觉得,民族个性与文化交融的关系、母神与父神的关系、技术的精神性等问题在艺术史研究中都是高级问题。对于一个学者来说,犯低级错误是不能允许的,但犯高级错误,却是可贵的。
谈到《青》的缺憾,最后还有一点须提及,那就是第一版印刷前未让爱凤校稿,结果出现了很多编辑错误,有些错误甚至让人难以容忍。对此,出版社应负主要责任。但站在出版社的角度,《青》实在像一个“过月的胎儿”。实行“剖腹产”,留下“疤痕”,也就在所难免。
纵然《青》有诸多不足、疏漏和缺憾,但仍应给予肯定,因为他出自爱凤的真情——爱凤集为之倾注了10年的力量,而这10年正是一个男人最黄金的岁月。
首先,《青》是部用心的史学著作,其灵感来自诸如希罗多德(ρδοτολικαρνσσε/ Herodotos,前484年—前425年)的《历史》、汤应比的《历史研究》和《人类与大地母亲》这样的史学杰作。全书以宏观的历史视角鸟瞰世界,关注那些被今人视为“落后地区”的古代文化。书中大量引用了民族学、考古学和文物学的研究成果,对各民族神话、宗教和艺术进行了系统的介绍和分析,再现了多元文化并存的、充满魅力的古代世界。
《青》也是一部借用古代的艺术成就对现代文明进行反思的哲学著作。其写作动力来自对西方文明主宰全球的疑虑,寄望于凭借展现古代亚洲的文化成就,使读者的心灵受到感染和震撼,让“质疑现代化”的理念渗透进现代社会。
最后,必须强调,《青》是一部向现代文明种种弊端发出挑战的诗篇。它发轫于爱凤对当今国际政治种种不公平现象的愤怒。虽然爱凤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但当“和平”需要以“屈辱”和“顺从”作为代价时,他就变成了一个十足的战士。通过《青》一书,我们发现爱凤是一个精神贵族,他同情弱者,却不认为自己是弱者。
注释:
(1)《古兰经》:“真主是天地的光明,他的光明像一座灯台,那座灯台上有一盏明灯,那盏明灯在一个玻璃罩里,那个玻璃罩仿佛一颗灿烂的明星,用吉祥的橄榄油燃烧着那盏明灯;它不是东方的,也不是西方的,它的油,即使没有点火也几乎发光——光上加光——真主引导他所意欲者走向光明。”引自《古兰经》第24章光明章。
(2)意指日本军旗。
[1](俄)索洛维约夫.神人类学讲座[M].张百春,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
[2]古兰经[M].马坚,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
[3]陈传席.现代艺术论[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