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洁敏,张志峰,严世芸
“黄疸”之病,《内经》有论而无方。《素问·平人气象论》说:“溺黄赤安卧者,黄疸。”同书《六元正纪大论》也载:“民病黄瘅而为跗肿。”《玉机真藏论》进一步分析:“肝传之脾,病名脾风发瘅”(瘅通疸)。不仅详细描述了黄疸病的症状,还论述了其病机。汉末《金匮要略》首次系统论述了“黄疸”病,对酒疸、谷疸、女劳疸、黑疸分别进行阐发,设立茵陈蒿汤,为后世疗疸开启不二法门。
在此基础上,两晋南北朝医家对黄疸病的认识更为深入,如《肘后备急方·治卒发黄疸诸黄病方》曰:“疸病有五种,谓黄疸、谷疸、酒疸、女疸、劳疸也”,较《金匮》更为详细,其载述的治法方药也较《金匮》更为丰富。
“急黄”之名,南北朝时期早有记载。北齐武平六年(公元575年)所建洛阳龙门石刻药方洞,其洞门南壁石刻药方中有“疗急黄瘟黄内黄等方”[1]1386之载。而后,隋·《诸病源候论》对“急黄”病的病源、病机、证候进行了系统论述,这是目前所能见到的最早最全面阐述“急黄”的理论载述。随后的唐代医籍中,则进一步丰富了“急黄”病证的理法方药。
“急黄”病名的提出,反映了两晋南北朝医家对这一传染性病证已有了相当的经验积累;而对“急黄”理法方药的系统论述,使我们认识到隋唐医家对这一病证的把握已达到相当的境界。
《诸病源候论》在继承魏晋南北朝医家经验的基础上,对诸多疾病病源证候进行了里程碑式的总结归纳。其《黄病》篇对“急黄”证候的描述极富特征性:“卒然发黄,心满气喘,命在顷刻,故云急黄也。有得病即身体面目发黄者,有初不知是黄,死后乃身面黄者。其候,得病但发热心战者,是急黄也。”除了身目发黄以外,“急黄”区别于其他“诸黄”的特点在于——“急”,不仅起病急(卒然发黄)、传变快(马上影响到心肺等他脏),且病情深重(出现诸多脏腑的严重症状),预后不良(命在顷刻)。而“有初不知是黄,死后乃身面黄者”,则通过症状进展与时间的对比,形象地描绘了急黄病情发展速度之快,给人过目不忘的深刻印象。从证候表现的描述来看,急黄与现代医学的爆发性肝炎“急性黄色肝萎缩”这一现代仍属危急重症的病理表现过程较为相似。
对于急黄的病因病机,《病源·黄病》认为乃是因“脾胃有热,谷气郁蒸,热毒所加”而致。前两句说明急黄有中焦郁热的病理基础,但“热毒所加”则突破了一般所谓“黄疸多因湿热”的认识范畴,明确提出了“毒”的致病原因。参考《病源·黄病》认为,同属热毒所致的“内黄”,其因“热毒气在脾胃,与谷气相搏,热蒸在内,不得宣散”,故“先心腹胀满气急,然后身面悉黄”,与急黄危证“初不知是黄,死后乃身面黄者”都是多脏腑功能严重失调出现在先,而身面发黄出现在后。这说明由“热毒”病因所致的发黄,病情均极为危重,与湿热诸黄不可同日而语,在治疗大法与遣方用药上也自然与湿热诸黄有所不同,值得引起医家特别重视。
针对急黄“热毒”病机,在治疗时必须将清热解毒泄黄驱邪的思想贯穿于治疗始终。在具体方药上,则通过“因而越之”、“引而竭之”等,从不同方向途径祛除热毒。
此类治法以“下法”逐邪。最有代表性的是《外台秘要》引《必效》大黄方[2]137、龙门石刻药方“疗急黄瘟黄内黄等方”[1]1387和《千金要方·伤寒急黄》地黄汁方[3]334。前二者用大黄三两、芒硝二两,疗“急黄疸内等黄”,以水生渍大黄一宿,平旦绞取汁,继而纳芒硝,搅拌溶解后服,“须臾当快利瘥”[2]137。而后者在大黄(一两半,《外台》为六分[2]138)、芒硝(一两)的基础上,再配合生地黄汁(八合,相当于1600ml[4]),“一服五合,日二,以利为度”[3]334。
前两方都以大黄、芒硝急下,不仅可使热毒之邪从大便而出,且有清热解毒之效,又有急下存阴之意,故见得快利则病证可缓。此处用硝黄泻下通腑,固然可以以方测证,推测在急黄进程中可能伴有腑实之症,且也与黄疸病常见大便不通的临床症状相吻合。然结合后世疫病专家吴又可之论大承气汤,“是为逐邪所设,而非专为结粪而设”的观点看来,即使在尚未出现腑实之前,亦可先用硝黄泻下,目的在于清解热毒。历代疗疸诸方中,用大黄者约1/3,最常用的茵陈蒿汤即以大黄为要药,同时现代中医临床也证明了大黄在急黄治疗的全过程中应用极广,不止泻下通腑,还能减少肠道有毒物质的吸收,达到保肝护肝之效[5]。
后方在硝黄清热解毒、急下存阴的基础上,配合大量的生地黄汁,不仅“大寒”能清热凉血、养阴护阴,还能“逐血痹……通血脉”[6]87,同时也是唐代医家善用生药汁液的具体反映。此处用来体现“先安未受邪之地”的“治未病”思想,对于急黄这种传变迅速的病证尤为重要。
另有《千金》茵陈丸,疗“时行病急黄,并瘴疠疫气及痎疟”,重用大黄,配伍茵陈、栀子、芒硝、鳖甲及杏仁、巴豆、常山、豉等,以饧和丸,“以吐利为佳”[3]334。此方受张仲景茵陈蒿汤的影响更为明显,在用茵陈蒿汤配合芒硝、巴豆清热解毒、利湿通腑的基础上,以鳖甲护阴。虽丸剂力缓,然药多峻猛,仍能取吐利,使邪从上下而去。此方适用疾病初起,当“初觉体气有异”时,即“急服之则瘥”[3]334,若“不知”可“加一丸”,疗效确切,有“神方”之誉,说明孙思邈在收录此方前经过亲自实践检验,较为可信。以上三方,均重用大黄,以为通降泄热解毒之要药。
《外台》引《近效》疗急黄方,“取蔓荆子油一盏顿服之。临时无油,则以蔓荆子捣取汁,水和之吃亦得。候颜色黄,或精神急,则是此病[2]138”。此方只用蔓荆子1味,或榨油、或煮汁,内服,但服后是否有吐利,没有描述,不得而知。据唐代开元年间陈藏器《本草拾遗》载:蔓荆可疗“急黄黄疸及内黄,腹结不通:用蔓荆子捣末,水绞汁服。当得嚏,鼻中出黄水,及下利则愈。以子压油,每服一盏更佳”[7]1615,可与之互为补充。《本草纲目·主治》“黄疸”条则对此加以进一步说明:“蔓荆子利小便,煮汁服……急黄便结,生捣,水绞汁服,当鼻中出水及下诸物,则愈。[7]192”较《近效》更进一步说明了服药后表现,也说明了蔓荆子同样通过驱邪外出而起效。此方后有“韦给事试用之有效”[2]138的批语,说明疗效较为确切,值得信赖。
《金匮》中曾以瓜蒂一物散取吐治疗“诸黄”。《新修本草》对于“瓜蒂”有明确的“疗黄疸”[6]264的功效记载。当时医家还纯熟地运用瓜蒂配伍他药或内服、或外用,以取吐利,以疗“急黄”。最有代表性的是《外台》引《延年秘录》“疗急黄”瓜蒂散[2]137,取瓜蒂、赤小豆2味捣散,以暖浆水和服,取吐,若过一炊久仍“当吐不吐”,则可继续更服。等到唐·《广济方》“疗急黄”之瓜蒂散[2]137,则已经在上方基础上配伍麝香、丁香、薰陆香等香药内服,并以黍米护胃。不同的是,此散“饮服一钱匕”后“则下黄水”,方能“其黄则定”。可见,瓜蒂疗黄或由上或向下,使邪去则安。
若病证表现较轻,可用《延年》瓜蒂散“两黑豆粒大”,“直吹鼻中”,“当鼻中黄水出”即可[2]137。又有民间以“单煮瓜蒂汁灌鼻孔中”疗急黄[2]137的载录。这两种外治法通过鼻黏膜给药途径,并使邪从鼻中黄水出,实亦属广义“吐法”的范畴,为后世张从正祛邪“凡上行者,皆吐法也”之思想铺垫。
《外台》载有“许仁则疗急黄病”[2]145诸方,对急黄有层层递进的治疗方剂,展现了抢救急黄患者及康复的过程。据考,许仁则为唐太宗、高宗时名医,于高宗乾封元年(公元666年)著成《许仁则方》一书,载述了大量效验方[8]734。许氏治疗急黄,初用汗吐下法“以洩黄势”,尔后随着病情的发展投以他方。
急黄初起,与天行热病表现类似,发热头痛而未见发黄症状;待“五六日,但加身体黄,甚者洟、泪、汗、唾、小便如柏色,眼白睛正黄”[2]145,则已与一般天行热病不同。有经验的医生当在发病三两日而尚未发黄时,早期诊断为“急黄”,急用麻黄等五味汤“发汗以洩黄势”[2]145。此方取麻黄以散太阳表热,干葛以解阳明肌热,石膏辛散“解肌发汗”、除“三焦大热”[6]63,茵陈清热解毒、利湿退黄,生姜辛散,反佐以助诸药之力。服后“覆被取微汗以散之”[2]145,使热毒从汗去之,乃《经》其在表者,汗之之义。此方药味少而量大力宏,麻黄用至三两,干葛五两,石膏八两,茵陈二两,生姜六两,按唐代当时一两相当于现代15g计[4],药量是非常大的,也符合《内经》中“七方”的制方思想。从药量分析,此方主要以麻黄、干葛、石膏解热除热以泄热毒之势,茵陈用量相对较小,在本方中以助麻葛石膏之力,并非主药,也说明了此方重在清解热毒之用。方中又配伍大量生姜,助发汗以泄黄势,疗急黄初起未成黄之证。
若“依前麻黄等五味汤服之取汗,汗出后未歇,经三五日”,当“合栀子等五味汤以取利”[2]146。按时间叙述,推测此时患者已有身黄的表现,以栀子二十枚(约10g)、茵陈三两、黄芩三两、柴胡三两,煮后纳芒硝六两烊化,乃取茵陈蒿汤合大柴胡之义,清阳明热毒,釜底抽薪,通下热结,兼以和解少阳,防止热毒进一步入里伤正。此方可以“更服”,务使邪热从便而出。用此方时,身黄已显,且经“麻黄五味汤”泄热,毒势减轻,此时病证与普通黄疸病相似,故方药亦相类。
若“依前栀子等五味汤服之取利,利后病势不歇,经六七日”,可以“合秦艽牛乳两味汤服之”,取秦艽六两以牛乳二升煮之,带暖顿服,“极验”[2]146。考秦艽一药,《新修本草》中多引《本经》、陶弘景之语,未提“疗黄”之用[6]115,而《本草纲目》“秦艽”条引唐初·甄权语“牛乳点服,利大小便,疗酒黄、黄疸”[7]783,才有秦艽疗黄的载述。方后注明此乃“西域法也”[2]146,可见中原本无此法,为陶弘景之世以后至唐初这段时间,西域医学经验流传至中原地区而成,疗效“极验”。
服秦艽牛乳汤后,病势当减而渐愈。若病势不减反而加重,至“渐加困笃,势如前天行最重状”,则为病逆阳气渐消,正不胜邪之兆,推测当有素体阳虚正亏的前因,或邪实甚剧。此时“不可更服诸冷物。冷物在心唯是痞,速宜……半夏等十味汤以救之,亦可合瓜蒂等三味散吹鼻孔中,并与之服”[2]146。半夏等十味汤[2]115以半夏、干姜、吴茱萸、桂心、白术、细辛顾护阳气,复以柴胡、牡丹皮、大黄、芒硝泻下热毒、清热凉血,救治急黄危急后期阳气渐消之见渐加困笃者。配合瓜蒂、丁香、赤小豆组成的“瓜蒂等三味散”外用吹鼻取吐,终以邪去为务。此阶段内服外用兼施,或吐或利,且注意患者的护理,利后“须伺候将息,勿更进汤药,但研好粟米作汁饮,细细与之”以护胃气,若仍“觉利伤多,可以酢饭止,稠酢浆粥亦得。忌羊肉、饧、生葱、生菜、桃、李、雀肉、胡荽等[2]115”。
若抢救成功,自此急黄热毒势头渐消,即便不愈,也已转轻,可用“白鲜皮等七味汤泄之,黄连十味丸以压之”[2]146。白鲜皮七味汤以白鲜皮主“黄疸”[6]125,栀子、芒硝、干葛、黄芩邪热通腑,郁金清热通瘀,泄热通腑,“取利”后则热毒可解,身黄可退。最后以黄连十味丸收功,取黄连、黄芩、苦参、栀子苦寒泄热,干葛解热,地骨皮除热,并沙参、麦门冬养阴。
从这一疗程的详细叙述,可见当时医家对“急黄”的治疗已形成了一整套包括护理在内的治疗方案,对邪正交争的过程把握确切,熟练地结合内服外治运用,随邪之势,或汗,或吐,或下,或养,进退自如,可以控制病势的发展,使“急黄”缓解并治愈。
许仁则另有预防急黄之干葛散[2]397,取干葛、生地黄各三斤及香豉心一升为散,以牛乳或蜜汤或竹沥或粥饮或梅浆任意下之,取甘寒养阴散热之效。使未受邪时,已无容热毒之地,即便热毒所加,也不致骤伤阴分而无可救药。反映出当时医家对急黄证治已认识到,事先调整潜在患者之体质,可以防患于未然,实乃“治未病”实践经验之积累。
从上述理论及治法方药可见,晋唐医家对于“急黄”证治已积累了相对丰富的经验。其理法方药突破了汉末张仲景《金匮》之论,而较之普通黄疸病更突出了“热毒”之因。故而在未病之时强调调整体质;诊断上强调早期诊断、早期治疗;治疗上始终强调解毒、泄毒,对来势凶猛之症“急则治其标”,用药量较大,以逐邪清热解毒为务,内外并用,吐下兼施,而形成医护并重、严谨而攻守有度的系列方案。其治法方药亦正合于隋·《诸病源候论》所说“热毒所加”之理。
晋唐医家治疗“急黄”病证的经验,对于当今临床治疗黄疸危急重症乃至扩展一层的普通黄疸病证,仍有一定现实意义。方书中载述的不少临床“疗黄”效药,如秦艽、白鲜皮、蔓荆子、苦参等,当今已渐渐淡出“疗黄”视线;其方如瓜蒂散、麻黄五物汤、栀子五物汤、秦艽牛乳汤、白鲜皮七味汤等,也少见于“黄疸”病证的常规治疗方剂中。这些方药均值得我们重新回味。更值得当今临床重视的是,晋唐医家针对热毒“急黄”提出的“清热解毒洩黄”的治疗理念,采用急病急治、从上下内外主动逐邪,务使热毒邪去而安的治法;而在具体用药上,也与现代一般意义上的清热解毒药物有异。这些无疑于从湿热及疫毒论治黄疸外,又为当今临床治疗黄疸及其危急重症提供了另一思路。至于相关的将息之法及预防方药,也值得当今相关护理及预防领域参考借鉴。
综上可见,晋唐时期“急黄”病证的理法与方药可统一于隋代《病源》所论“热毒所加”之理。晋隋唐时期对于“急黄”这一危急重症的理法方药乃是一脉相承,理法相应的整体,且对于当今临床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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